曾鲤和伍颖、马依依是Z大的室友。寝室原本住的是四个人,结果有一个同学才念了几个月就退学了,以后那个空床却再也没安排过新人来。
她们三个人并非一个专业的,曾鲤学的是图书档案,马依依学酒店管理,而伍颖是临床医学的。Z大不是什么知名大学,但是校址在A大旁边,沾着点名校的光,也勉强发展成了一所综合性大学。
曾鲤的专业最生僻,她本来报考的是计算机系,结果当年因为该系录取线太高,才被调配过去的。
她一直是个很怕寂寞的人,到了Z大,所有高中同学、好友都消失不见,于是她把目光赶紧转到同室两人身上。
可是,哪知马依依和伍颖两个人是高中同学,长期要好,又恰好念了同一所大学,而且是伍颖的爸爸托人特意将两人分在一间寝室,好相互照应,适应新环境。她俩自然而然地从一开始,就将曾鲤排斥在圈子之外。
曾鲤个子高挑,样子纤细清秀,档案专业女生不太多,加之她不善于利用外表和人打交道,熟人可以大侃特侃,对着不熟的人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便容易让人误会她故作冷傲孤僻,往往使人敬而远之。她本来从小学习不太好,能考上Z大都是十足幸运,但是进入大学校园后的那点小兴奋,却被这种孤单的惆怅冲淡了。
除了爱情之外,如何赢得同性间的友谊,或许也是那个时期的女孩最在意的事情。
第二天是周日,曾鲤这周也得上班,大家放假的时候正是他们忙的日子,所以一般都是轮休。早上一开门,她抽空先去收拾昨天同事下班时留下来的书。等她忙完坐下去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也出现了好几个读者,大家都在静静地找着书,有时候还站在书架前驻足细细翻阅。
借阅室的另一侧是巨大的玻璃窗户,窗下有几张圆桌子。因为楼下有专门的阅览室,所以这里桌椅不多,只供不能外借的读者偶尔坐着翻翻资料。但是,曾鲤所在的学术专业类,在图书馆的最高处,一到冬天,光线充足,窗外正好对着旁边市政公园的一角,好多人都喜欢坐在这里晒太阳。
过了一会儿,有个读者请曾鲤帮他找书,曾鲤查阅了下代码就带着那位读者走到最里头去,结果不知道是谁以前翻了之后随手乱摆地方了还是怎么的,找了好久都没找着,曾鲤怕门口有人等着借书、还书,只好作罢。
回到座位,曾鲤看到桌子上摆着一本书,不知道是哪位刚进来的读者准备归还,估计进门没看到曾鲤的人,就随手先放在扫描器旁边了。书名是《颅颌面部骨骼牵引成骨》,又厚又重的一本译文书,像砖头一样,且价格不菲。从它第一回放在书架上至今,外借的次数估计五个指头都数得出来。但是,曾鲤却对它记忆犹新,因为她曾经一喷饭,将芹菜和面皮喷在了它封面图片的骷髅头上……
曾鲤走了几步,四处张望了下,看到了艾景初。
他抽了本书,耐心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今天阳光格外好,从玻璃透进来,一根一根的光柱暖暖地照着借阅室的地面、桌面,以及他的侧脸。那些光线让他的眼睛禁不住眯起来一点,眉头微蹙,在半明半暗中,五官更加立体。
桌下的长腿一条伸直,一条稍有后缩,而上身却是略朝桌子前倾,左手扶着书页,右手的五指微微蜷曲,扣在桌面,在日影的拉伸下显得格外修长。突然,他右手的手指动了一下,从小拇指开始,然后是无名指、中指、食指,自左到右,四个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敲击。他指甲短,而且用的是指腹与指尖之间的部位,所以没有指甲的磕响,轻盈地飞速地,发出极小的声音。敲一两回,他会停好几秒钟,然后又是漫不经心地敲下一次。
艾景初便这样平静地坐在清晨日光下,一半沐浴着暖阳,一半隐约在光影中。
曾鲤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周纹跟她谈病历的时候说过,以人类,特别是东方人的审美观来说,鼻尖、嘴尖和下巴尖从侧面看去,三点能连成一条笔直的直线的话,才是最完美的轮廓比例。有的人牙齿长得一点不突,可是因为下巴后缩进去一点,也会给人一种不适和突兀;有的人有点小龅牙,但是下巴和鼻子很立体,将这三点一线撑起来,这样的外形也不会让旁人觉得牙齿很难看。
她抬头再看了看艾景初的侧脸,绝对是周纹口中那种三点一线的美人范本。
这时,有读者要办借阅,曾鲤便回到座位将艾景初的那本书挪到旁边,继续工作。来来往往,又有了不少人,借的借,还的还,大家都是默不作声。
又过了一些时间,曾鲤闲下来,朝艾景初那个方向张望了一下。他们之间隔着一排高大的铁制书架,曾鲤能透过那一排参差不齐的图书期刊,看到艾景初的半截身影。
偌大的借阅室,似乎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没有任何脚步声、人声,只能隐隐听见楼下公园里游乐场的音乐。随着时间的流过,日光缓缓地在他身上移动着照射的角度。
这要是让马依依的妈妈看到,说不准就是她那句挂在嘴边的常用语:“做妈的怎么把儿子生养得这么好,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名牌海归,还有高学历、好职业,每一条都是光环。
曾鲤笑了下,有些自嘲,重新把电脑的浏览器打开,进入她常去的那个本地论坛“大地网”。她是其中一个叫“都市瞭望”板块的版主之一。她上班能上网,且大部分时间空闲,于是在经常去的这个地方申请了个版主的位置,平时就是删删广告、整理下论坛的发帖秩序,还可以认识一些朋友。
前段时间关于A大老师的帖子早被别的话题淹没了。她连着两天没出现,也没啥大事,于是随意地打开一些新置顶帖子,其中一个是组织全论坛网友AA制吃火锅的消息。
这时,艾景初站了起来,拿着手里那本书朝曾鲤走来办借书手续。
他站着,她坐着,中间隔着一张桌子。
她对着电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和他打招呼。她一直和不熟的人有点交流障碍,总是徘徊在说和不说之间。她怕他没认出她,贸然说话很失礼;又怕他已经认出她,而她却故意装着不认识,显得更加失礼。何况,以后还要继续很长一段时间的医患关系,说不定会更加难相处。
于是,曾鲤抬起头,嘴角勉强地扬了扬,“艾医生,好巧。”
艾景初低下头,目光在她脸上掠过,有点疑惑。
曾鲤心中暗暗叹气,他果然不怎么认识她。她上班穿着深蓝色暗条纹的西装作为统一制服,头发还必须在后脑勺兜成发髻,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足足老了十岁,和平时打扮完全不同。况且他每次看到她都是张大嘴,脸蛋长期处于扭曲变形状态,平时他又是一天瞧百来号病人,估计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早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如今骑虎难下,不解释一番更加让人奇怪,于是曾鲤站起来自我介绍说:“我是您的病人。”说着,张开嘴露出牙套证明给艾景初看。
艾景初一看到她的矫治器,便淡淡吐出两个字:“曾鲤。”
她的名字被他念出来,尾音会拖长一点,低下去拐个弯再扬上去,有种奇特的质感。他的声音还有些嘶哑,但是比昨天好多了。幸好恢复得不错,不然真会让很多年轻异性失望。
他真的是有一副让人过耳不忘的嗓音。
曾鲤浅浅地笑了下算是回应,突然觉得眼前这人挺有意思,记不住病人的长相,却能清晰地记住每位患者的牙齿状况和病历资料,要见到矫治器才能想起来叫什么。
完美的职业素养。
谈话到了这里,有些冷场。
曾鲤急忙把书和卡拿起来一并递还给艾景初,“您忙您的,我继续上班了。”一句话算是作为结尾告别词。
艾景初接过去,默然离开。
过了两三天,曾鲤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适应了牙套的存在,不像有的人说的那样恐怖。嘴皮子里面磨破了一点是肯定的,但是牙龈没有红肿。
过年的时候正值寒假,口腔医院除了值班人员以及住院部,剩余大部分科室也会休假。所以艾景初上次告诉曾鲤,如果不是矫治器有特殊情况,那么下次复诊时间是年后,正月十五前一天。
开头几天,曾鲤都是乖乖地谨遵医嘱,小心翼翼地喝了很多顿粥,后来看到马依依一个人吃卤味,实在嘴馋,就试着啃了两个鸡翅膀,吃完之后发现其实没什么问题,就大着胆子开始一一破戒了。
窦窦说:“小鱼姐,你别大意了,我们寝室也有人正牙,听说如果磕掉一次矫治器,又会耽误好几个月的治疗时间。”
曾鲤心虚地说:“你可别吓我,真的假的?”她年纪一大把了,最耽误不起的就是治疗时间。上次听周纹说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成年人的治疗时间比孩子要长。她当时就想撞墙而死,要不是牙已经被拔掉两颗,她肯定立马走人。三五年?岂不是意味着要是她过两年结婚了,到时候穿婚纱生孩子都要戴着牙套?周纹还一本正经地安慰她:“这你不用太担心,孕妇会取下来的,因为怀孕期间牙齿松,不适合治疗还容易得牙周炎。不过,我还没遇见过怀孕后仍然在矫正牙的,也许艾老师有经验。”曾鲤却宽心不了。
马依依却笑着说:“艾景初亲手粘上去的,怎么会掉。估计钻石都没你的牙套硬。”
经过窦窦的劝告,曾鲤不敢再撒欢胡吃。但是到了周六,正好是网站吃年饭、搞周年庆的日子,曾鲤不得不去。
当天的活动搞得有声有色,搭了个室外的舞台,还请了电台的主持人来主持了一台节目。文艺节目的间歇,穿插了对去年一年网站重大事件的盘点和总结。
先是女性板块、文学板块、房产板块、自驾骑行板块上场,最后才是曾鲤所在的社会热点板块,作为压轴。
他们版和教育版在年中和年底一起策划了两个活动。一个是暑假时候为山区的孩子建课外图书室;另外一个则是秋季开始筹集过冬衣物,是夏天去山区时,看到孩子们的现状后,大伙儿临时起意的。
捐赠图书室这个事情,是曾鲤提议的。当时站长想在站内发起一件有意义的公益活动,要大家出谋划策。曾鲤就想起之前她跟着馆长到下面的乡镇和文化局,跟当地领导们一起检查农村文化事业建设。图书室书籍乏善可陈。由此可想,那些偏远山区里的小村又该怎样。
正巧市图书馆也要搞一个类似的活动,需要媒体和社会支持,曾鲤就替网站和图书馆联系了下。
“贾小鱼。”一个男人在背后叫着曾鲤的网名。
曾鲤回头一看,是和她一起管理“城市瞭望”板块的版主“刀锋”。“刀锋”本名叫宁峰,不胖不瘦,留着干练的平头,还取了个异常硬朗的马甲名。
“老宁,什么事?”曾鲤问。
“教育台的记者想要采访一下你。”宁峰说。
“采访我?”曾鲤诧异,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一位年轻的女记者从宁峰后面冒出来,笑着对曾鲤说:“就随便聊两句。”
“我……我……你采访他们吧,我没什么可说的。”说着,曾鲤就想躲。
“我们就做个专题,大家都采访了,你也说几句吧,帮个忙啊。”
“我说不好。”
“没事,最后还要剪辑,要是不好,我们就不播。”
听到这里,曾鲤才放下心来。
女记者见曾鲤松口,回身取过话筒和摄像师沟通了下就要开始。
曾鲤趁机用手拢了拢头发,一张嘴就后悔了,她还戴着牙套……
活动后,大伙儿去聚餐,参加的人就更多了。整个火锅店一层都被包了下来,商家还在门口挂了一个条幅“热烈欢迎大地网的网友们,菜品一律八折”,让曾鲤看了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大家吃饭的时候一派热情祥和,时不时地相互介绍网名和真名。曾鲤也是第一次参加除了版主以外还有其他普通网友的聚会。
饭局结束后,宁峰要送她回家。
曾鲤摆了摆手,“我自己搭地铁,很近的。”
她一个人步行了七八分钟,走到地铁站对面。过马路的时候,正好看到街那一边的电子屏幕上在放本市新闻,里面对着话筒说话的那个人正是她曾鲤本人。
曾鲤以前看过一本杂志上说,要将一个爱美的女人折磨崩溃很简单,关在屋子里,不给她镜子就行了。念书的时候,班里那些最美丽的女同学总爱将镜子放在手边或者桌上,随时拿出来照一照。可是曾鲤自己却不爱照镜子,总觉得照出来的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感觉。
当她站在街上,突如其来地第一次看到在荧幕上被放大的自己,真是觉得别扭极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扯一块布将电子屏遮起来。那片荧幕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将她所有的缺点,哪怕是眼神中的丝丝惶惶不安,都暴露得一览无遗。
她看着屏幕走着走着步子僵硬了起来,突然手机响了。她埋头去翻包里的手机,脚下不留神,撞到了一个人身上。两个人撞了个满怀,手机砸到地上摔成两块。
曾鲤急忙抬头一看,是穿着蓝色社区交通服,在马路边收临时停车费的一位中年妇女。对方刚才也正在一心一意地朝另一头停在路边的红色轿车跑去,着急收费,所以也没注意到曾鲤。
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曾鲤准备先道个歉,可是没待曾鲤的话说出来,那中年妇女就张嘴开骂。她一边走去继续收费,一边回头骂曾鲤,嘴里的脏话要多不堪就有多不堪。
曾鲤愣了,捡起手机,涨红脸,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待她已经走到了地铁站等车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她嘴拙,从小就不会和人吵架,被人骂到痛处,也只能挤出来一两句。往往是对方都骂完了,过了老久,她才想起来刚才那句应该怎么回嘴。
用马依依的话说就是:“黄花菜都凉了,你怎么还在想上一回合。”
此刻的艾景初,正饭后陪着艾爷爷坐在客厅的电视机前。老爷子每天上午遛弯,下午读报,晚上看新闻,从央视到地方台,从总理访外到本市热点都不放过。
到了寒假,病人都挪开,艾景初才空了下来。
市台里在播今日热点,画面里正在采访一个姑娘。姑娘下巴尖尖,一头深栗色的长头发。艾景初漫不经心地晃了一眼,没注意,直到女孩张嘴说话,他看到她的矫治器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曾鲤,25岁,上颌前突加深度复合。其实她的牙对她的外观没造成什么大问题,五官搭配起来也比较协调,在他看来,几乎没有治疗的必要。只是先前刘教授收治了她,病历上说明是病人和家属强烈要求正牙,且既然缴了费,又转给他,不能拂了老前辈面子,他便只好收了下来。当然,她的上下牙的牙面和虎牙的位置有些错乱,要是能收一点距离进去,又排列整齐,患者也许在心理上会更加自信。
他一直认为正畸科给予病人的治疗,应该是心理和生理双方面的。
正想着这事,手机震动了几下,他拿出来看了看,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是艾景初?
艾景初站了起来,离开客厅,走到饭厅外面的阳台上将电话拨了回去。
“是不是艾景初?”电话另一头的男人问。
“我是。”他答。
“我是于易啊,哥们儿,你的号码居然一直没变。有空吗?出来聚一聚?”
约好见面的地点,艾景初跟老爷子说了一声就开车出门去了。
于易是他在费城留学时期的同学。说是同学,其实只是校友。有一个假期,于易的房东老太太去世了,儿孙准备变卖不动产,突然搞得他没房子住,正好知道医学院的老乡艾景初那里有多余的空房,便人托人地找到他帮忙。后来两人才渐渐有了交情。过了几年,于易去了新加坡,而艾景初回到A大任教。
酒吧里,于易看到艾景初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小子一点没变。”
于易比艾景初略微年长,但是他刚从国内到宾大学医的时候,艾景初已经快毕业了。
当时的艾景初是圈子里出了名的少年学霸,年龄和成绩无一不让人惊叹,依照他的条件完全可以上更顶级的医学院,但是他偏偏一直留在宾州。他平时不爱和人来往,又总是摆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所以甚少花边新闻,而于易嘴巴甜,性格又随和,自然比他招女孩子喜欢多了。
艾景初瞥了他一眼坐了下去。
“还在教书?”
“嗯。”
“没讨老婆?”
“没。”答了之后,艾景初破天荒地回问了一句:“你呢?”
“我?”于易笑了笑,“一切照旧。”
于易又说:“就你一个人耿直,我打了好几通电话,一个一个不是电话不通,就是说有事不能来。”
“回来要待几天?”艾景初问。
“晚上就走,我回国开个研讨会,十一点的飞机。”
艾景初点点头,转而问:“喝什么?”
“咱们还是不醉不归?”
“我要开车,你不是坐飞机吗?”艾景初说。
“逗你玩的,”于易笑,“我戒酒了,不能像念书时那么喝,得节制下了,要是过几年手抖,怎么做手术。”
于易又接着提议:“咱们就喝点啤酒。”
艾景初闻言,转头叫服务生拿酒。
于易感叹:“你以前什么都比我强,不该回国的,在外面发展下多好。”
“你有姐妹可以在家照应,和我不一样。”艾景初答。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碰着杯,不一会儿半打啤酒下肚。等到时间差不多,于易就打车去机场了。艾景初将他送上车,一个人站在街边。他酒量不差却也不爱喝酒,也许就是和于易说的那样,手上要求做精细活儿,所以不能多喝。此刻,他却不敢开车了。
他看了看表,料想老爷子必然也已经睡下,便索性一个人走几圈,散散酒气。
白天原本是晴天,艳阳高照,到了夜里风不大却更加冷。他从酒吧街出来,在河边的广场走了走,又绕回去。
此刻正是酒吧街热闹的时候,旁边有两位年轻的姑娘从里面出来,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孩子从暗处的台阶上站起来,跟了上去,“姐姐,我肚子饿了,给点钱吧。”一边走一边连续重复了好几遍,甚至要拉住她们的衣角。
两个姑娘没办法,看着旁边这个脏兮兮的孩子,从钱包里摸了些零钱出来给他。那孩子兴高采烈地停下来,将手里的纸钞朝街对面扬了扬。瞬时,一群脏孩子从黑暗里突然跳了出来,像得了信号的马蜂群,倾巢出动,从马路那边冲过来,一起向那俩姑娘追了去,嘴里都是那句话:“肚子饿了,给点钱吧。”
这阵仗吓得两个姑娘急忙转身,跑进刚才出来的那家酒吧求助。
酒吧的保安得讯,走出来一阵吆喝,孩子们便又化整为零地散开了。
艾景初站在他们后面,将这些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个个头最小的孩子,畏畏缩缩地跑得最慢。借着忽明忽暗的光线,艾景初突然看到那个孩子的脸庞。他心下一动,趁着对方要从他身侧逃过去的当口,一把将那孩子拉住。
他蹲下来,扣住孩子的手说:“让叔叔看看你的脸。”
那孩子怎会乖乖听话,不停地扭来扭去,就是拼死不肯照办。艾景初便腾出另一只手来钳住孩子的下巴。
孩子的脸如他猜测的一样,鼻中间和嘴唇正中都缺了一块,是唇腭裂中很严重的一种。孩子似乎对缺陷非常介怀,又使劲地将头偏过去。艾景初怕弄疼他,不敢太用力,只好说:“你听话,我就放开你。”
孩子点头。
哪知待他一松手,那孩子就跟泥鳅似的,一溜烟就蹿出几米远去了,撵上同伴后还回头瞅了艾景初一眼。艾景初本想追几步,但见孩子又想继续撒腿跑过马路,唯恐有车撞着他们,只好作罢。
这么一来二去,体内的酒意基本上消失殆尽,他拦了辆出租车回家。
曾鲤回到Carol'S,把摔成两半的手机翻出来装好,开机后不见网络信号,便打开后盖将卡槽又捣腾了下,才恢复正常。可是,手机却没了以前的来电信息,也不知道刚才是谁给她打过电话,让她给摔没了。
马依依说:“伍颖晚上不来了,说她们科室聚餐。”
“快过年就是这样,到处是饭局。我们单位下周还要去郊游,馆长说可以带家属,你去不去?”
“去哪儿郊游?”
“东山啊,泡温泉。”
“不去白不去!”马依依笑。
随后,马依依就开始丢下店里的顾客,打开购物网站,盘算穿什么泳衣了,“哎,你们单位都是哪些人去啊?”
曾鲤说:“你不如直接问有没有帅哥。”
“知我者,小鱼也。”马依依大笑。
“别做梦了,你又不是没见过,要么惨不忍睹,要么名花有主。不然我妈还用得着带着我去整容吗?”
“你终于承认你是在整容了。”马依依说。
“……”
过了会儿,马依依又问:“你说我穿连体的好看,还是分段式的好看?”
“不穿最好看。”曾鲤一本正经地答。
“曾鲤,你已经被你们单位的妇女们腐蚀了啊。”
“我一直都很纯洁。”
马依依瞥了她一眼,“我又不是没在你们单位蹭过饭。”
往常单位小聚餐唱歌什么的,曾鲤也叫过马依依。她现在辞了职,一个人打理Carol'S,除了以前的同学基本上就没什么人际接触,认识的异性也少,所以只要单位有集体活动无论AA还是公费,但凡情况允许,曾鲤和伍颖都会把马依依叫上。
过了会儿咖啡馆要打烊的时候,马依依的母亲找上门来,专程给她送煲好的汤。马妈妈招呼着曾鲤一起吃喝。马妈妈是那种特别能说的中年妇女,和马依依基本上没什么代沟,一边吃一边说起电视上的偶像剧。曾鲤笑着看她们母女俩热络地聊天,几乎插不上嘴。
第二天,曾鲤上班时打开论坛,几乎满页都是昨天活动的帖子,还有好多现场照片。过了会儿,发现有一封宁峰的站内私信:曾鲤,网站准备办个骑行俱乐部,替你报名?
她本要问问是什么时候,会不会耽误时间,可是仔细再看,他早就下线了,于是作罢。
这几天正逢孩子们寒假刚刚开始,恰巧是图书馆热闹繁忙的时候,加上二月初便是春节长假,他们这类单位年终述职、总结之类的事情非常多,如果要请假便是难上加难了。
夜里,伍颖突然跑到家里来,说自己没带钥匙,一会儿还要去医院值班,大冷天没地方去,就只有在曾鲤这里坐会儿。她一会儿要泡澡,一会儿要喝热茶,半点没跟曾鲤客气。洗了澡之后,曾鲤找了件睡袍给她换上。
两个人一起盘腿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调查》里正报道国人滥用抗生素和一生病就爱输液的事情,经过各方面分析,有病人的原因,也有医生的原因。
伍颖愤愤不平地说:“就知道说咱医生不好。你都不知道,昨天我就遇见两个病人,不给他输液就跟我急!”
“还有这种人?”曾鲤问。
“多着呢!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说你打一针吧,明天再打一针。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
“他说我忽视他的痛苦,不理解他,不重视他,他病得这么难受,我都不给他输液,就只叫护士打针,打针是过去那个年代的方法了。”
“男的女的?”
“男的,四十多岁。我跟他解释了好久,他还就不依,我稍微有点不耐烦了,他还说要投诉我。”曾鲤知道伍颖他们要是被病人投诉的话,月底是要扣奖金的。
伍颖继续说:“最后我叫护士给他挂了五百毫升生理盐水,把刚才开的针剂打在里面给他输上液,他才安心。你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曾鲤乐了。
“关键是,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害得我差点一天被投诉两次。”
曾鲤喝了口水说:“不过,你别说,我们单位那个吴姐,她女儿刚两个月大,就是偶尔有点咳嗽,你们院那个医生就给人家开抗生素,要吃一个星期,还说虽然没有肺炎,但是吃点预防也是好的。”
伍颖张了张嘴,最后说:“现在医院大部分钱是自己解决,不开药不检查就没饭吃。何况人都分好人坏人了,医生也有那样的。”伍颖是个有强烈集体荣誉感的人,平时最不喜谁说他们医院不好,或者医生不好。所以马依依和曾鲤随时都拿点反例出来,磨炼磨炼她的神经。
聊完这个话题,两个人又转头看电视去了。
播广告的时候,曾鲤看了看伍颖。她之后一直没说话,盯着屏幕目不转睛。曾鲤觉得她肯定有心事,包括她毫无征兆地来自己家,说出那些没带钥匙的话,都不过是借口。
大一刚入学的时候,伍颖和马依依已经要好很多年了,曾鲤在两个人之间根本插不进去。有时候去食堂吃饭,如果刚好空两个座位,那肯定是马依依和伍颖坐一块,曾鲤只能自觉地坐到别的桌去。
她无数次地想过,要如何讨好马依依或者伍颖,才能让她们接纳她。所以,假如她俩要去澡堂洗澡或者去城里逛街,哪怕曾鲤自己压根不想去,那么她也要装着很乐意的样子欣然前往。
她怕她们更加疏远她,不要她了。
那个时候的曾鲤那么迫切地想要朋友,可是她不开口,她们也没有细心地注意到她的孤独。
直到有一天下午,马依依去上美学课,而曾鲤和伍颖在寝室里独处。伍颖冷不丁地问她:“曾鲤,你觉得爱情是什么?”
曾鲤将头从日记本前抬起来,想了想说:“是空气。”
“空气?”
“离不开,放不下。吃饭、睡觉、走路、逛街,甚至上课,都会想起在爱情里的那个人现在正在干什么。”十九岁的曾鲤是这么回答的。
伍颖笑了,“这一点你和依依不一样,她总说我傻。”伍颖当时在网上正和一个网友暧昧不清。
马依依和曾鲤都确定她是网恋了,而且还是异地的。
后来,暑假过到一半,伍颖忽然打电话给曾鲤,“我要放点东西在你家,方不方便?”
“什么东西?”
“行李。”伍颖回答。
“你要干吗?”曾鲤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我要去找他,我要私奔。”伍颖在电话里激动地说,“下周一的火车,我怕被我妈逮到,所以今天趁他们不在的时候我就先把行李挪出来。”
“你……”曾鲤的心突突直跳,“你想好了吗?”
“我都想到几十年后去了,没冲动。”
“念书怎么办?好不容易考上,会被学校开除的。”
“他们开除我好了,没念大学也可以成功的人多了,什么破临床,我早就不想学了。”随后伍颖又絮絮叨叨地抱怨了许多,接下来,曾鲤就没再劝她了。
她虽然没起过要和谁私奔的心,但是也没少想过要离家出走,等过个十年混出点名堂来再回家。可惜,她从小到大最长的出走不过持续了一天,哪知晚上回家之后老妈压根没发现,甚至还数落了她几句,说她白天不好好在家复习,还出门找同学玩。
这么转念一想,曾鲤突然佩服起伍颖的勇气来。
“马依依她怎么说?”曾鲤问。
“我没敢告诉她。”伍颖回答。
“为什么?”
“她家和我家太熟,有丁点风吹草动的就通气了。况且,我要是消失了,我妈肯定第一个去找她,她不知道还好,要是知道了又说漏嘴那就前功尽弃了。再说,我要去E城,依依他们老家就是E城的,如果我真的没找过依依,我妈肯定会排除那个地方。这叫空城计!”伍颖就跟拍谍战片似的,给曾鲤分析得头头是道。
共享过这个心惊肉跳的秘密后,曾鲤和伍颖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
伍颖的计划原本很周密,大概是因为她妈有点觉察女儿的异常,所以不得不更加谨慎起来。她趁着早、中、晚遛狗的当口,把行李、衣物一次一次地往外挪,挪出去的东西放在另一条街那个大超市一楼的投币存物箱里,然后晚上曾鲤再去取。
星期一的早上,伍颖跟伍妈妈说自己出门买卫生巾,然后就甩着两只空手,大摇大摆地离家出走了。
伍颖的作战计划比较曲折。她先去E城,独自体会下单飞的生活,然后待上一个月,等风平浪静后,再去T城与男友会合。正好,曾鲤在E城还有一个要好的初中同学,毕业后没继续念书,在那边打拼了几年,曾鲤顺道打电话去将伍颖交给她。
可是,殊不知那一个月如何也不能风平浪静。
伍颖失踪的那天,直到晚上伍妈妈才看到她留在床上的信,之后便发了疯似的到处找她。和预想中一样,首先接受盘问并且遭殃的就是马依依。可是在双方家长的轰炸式盘问下,马依依只显现出一脸的坦诚和茫然。
经过几轮调查后,伍颖父母找到了曾鲤这里。说实话,曾鲤如果说自己一点也不害怕是假的,这就是一个大变活人的把戏,要是伍颖出什么意外,头号帮凶就是她。可是,如今她骑虎难下,只能统统都是一问三不知。
伍妈妈转而说:“我知道我们管她管得太严,她在网上和那小伙儿谈恋爱,他爸知道后也揍了她好几顿。我都劝过她爸了,女儿大了,自尊心也强了,怎么能说打就打,应该好好沟通。现在不知道她哪儿去了,就说是要过自己的生活,要是真去了那小伙儿那儿,我们还放心,如今下落不明的,我们怎么对得起她死去的爷爷奶奶?”说着说着,伍妈妈便潸然泪下,“你们这些同学,要是真有她什么消息就告诉我们,让她回来也好,我们去看看她也好,总之就是只要能有她的信儿就行了,我们不打也不骂,她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曾鲤听着有些动容,数次都差点将伍颖的消息脱口而出,可是转念想起在伍颖面前发的誓,又忍了下去。后来事情的发展,曾鲤也不得而知了。那个时候,她们都太任性太幼稚,没有了解过社会,也没有体会过什么才是挫折,根本无法理解父母的苦心。
开学了之后,伍颖仍然没有回来。过了几天,伍妈妈来到学校拿着医院证明,低调地替伍颖请了个长假。曾鲤这才如约将事情告诉马依依。马依依当场跳起来,差点没掐死曾鲤。
待伍颖回来时,已经一学期过半了。
伍爸爸走了些后门,让伍颖在医科系继续念了下去,将家里的一些陈旧家规删改了不少,还保证再也不打她。那个T城的小伙儿,也被伍爸爸接过来,安排了一个工作。两家父母,虽然隔得远,却也时常走动。一切都在朝着伍颖喜闻乐见的方向发展。
但是到了第二年夏天,伍颖和小伙儿分手了。
曾鲤说:“以前他们那么反对,你们那么难,又那么远还偏要在一起,现在不反对了,你们怎么反倒这样?”
伍颖苦笑没答话。
没有人可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