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怅眺闺塾

四、怅眺闺塾

上回书，柳梦梅“言怀”，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下场时，梦梅说起要去找他的好友，韩愈的后人韩子才。这不，柳生踏上越王台，正向韩子才走去。

【前腔】［生上］经史腹便便，昼梦人还倦。欲寻高耸看云烟，海色光平面。

［相见介］［丑］是柳春卿，甚风儿吹的老兄来？［生］偶乐孤游上此台。［丑］这台上风光尽可矣。［生］则无奈登临不快哉！［丑］小弟此间受用也。［生］小弟想起来，到是不读书的人受用。［丑］谁？［生］赵佗王便是[52]。［七］

柳生指点江山，粪土当年南越王，二人谈着谈着，不免提及各自的祖上。

［生］这话休提。比如我公公柳宗元，与你公公韩退之，他都是饱学才子，却也时运不济。你公公错题了《佛骨表》，贬职潮阳。我公公则为在朝阳殿与王叔文丞相下棋子，惊了圣驾，直贬做柳州司马。都是边海烟瘴地方。那时两公一路而来，旅舍之中，两个挑灯细论。你公公说道：“宗元，宗元，我和你两人文章，三六九比势：我有《王泥水传》，你便有《梓人传》；我有《毛中书传》，你便有《郭子传》；我有《祭鳄鱼文》，你便有《捕蛇者说》。这也罢了。则我《进平淮西碑》，取奉取奉朝廷，你却又进个平淮西的雅。一篇一篇，你都放俺不过。　恰如今贬窜烟方，也合着一处。岂非时乎，运乎，命乎！”韩兄，这长远的事体提了。假如俺和你论如常，难道便应这等寒落？因何俺公公造下一篇《乞巧文》，到俺二十八代元孙，再不曾乞得一些巧来？便是你公公立意做下《送穷文》，到老兄二十几辈了，还不曾送的个穷去？算来都则为时运二字所亏[53]。

人在不得志的时候，通常会用时运不济或天意命定作为托词，柳生与韩子才亦不例外。他们的窘境似乎与先祖的文章之间，还有着些藕断丝连的关系。但是要摆脱现在的处境，又该如何呢？韩子才用陆贾的典故，提醒柳梦梅：

［丑］再问春卿，在家何以为生？［生］寄食园公。［丑］依小弟说，不如干谒些须，可图前进。［生］你不知，今人少趣哩！［丑］老兄可知？有个钦差识宝中郎苗老先生，到是个知趣人。今秋任满，例于香山岙多宝寺中赛宝[54]。那时一往何如？［生］领教！

既然凭借自己的力量不能够发达，那就要借一双慧眼才行，这就是古代读书人的进阶之法。有了一个赏识自己的高官大臣，前面的路岂不平坦了许多？柳生听了韩子才的一席话茅塞顿开，这才引出后文香山干谒的好戏。

说完了柳梦梅，咱们再来说陈最良如何诵《诗经》，指导女弟子杜丽娘的。

［末上］吟余改抹前春句，饭后寻思午晌茶。蚁上案头沿砚水，蜂穿窗眼咂瓶花。我陈最良杜衙设帐，杜小姐家传《毛诗》。极承老夫人管待。今日早膳已过，我且把毛注潜玩一遍。［念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者好也，逑者求也。［看介］这早晚了，还不见女学生进馆。却也娇养的凶。待我敲三声板。［敲云板介］春香，请小姐解书。

念罢几句歪诗，胡诌几句《诗经》，陈最良像模像样地登上了“百家讲坛”。先生既有问，学生必有答，这课就算开始了。

［末］昨日上的《毛诗》，可温习？［旦］温习了。则待讲解。［末］你念来。［旦念书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末］听讲。“关关雎鸠”，雎鸠是个鸟，关关鸟声也。［贴］怎样声儿？［末作鸠声］［贴学鸠声诨介］［末］此鸟性喜幽静，在河之洲。［贴］是了，不是昨日是前日，不是今年是去年，俺衙内关着个斑鸠儿，被小姐放去，一去去在何知州家。［末］胡说，这是兴。［贴］兴个甚的那？［末］兴者起也。起那下头窈窕淑女，是幽闲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他[55]。［贴］为甚好好的求他？［末］多嘴哩！［旦］师父，依注解书，学生自会。但把《诗经》大意，敷演一番。

陈最良说《诗》，春香解诗，妙语连珠，令人解颐。

【掉角儿】［末］论《六经》，《诗经》最葩[56]，闺门内许多风雅：有指证，姜嫄产哇[57]；不嫉妒，后妃贤达。更有那咏鸡鸣，伤燕羽，泣江皋，思汉广，洗净铅华。有风有化，宜室宜家。［旦］这经文偌多？［末］《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没多些，只“无邪”两字，付与儿家。［八］

正统文人笔下的“无邪”，是“存天理，灭人欲”的教条，是对人性的桎梏，与后文演出的内容正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春香伺候小姐拿出了笔墨纸砚，便领了出恭牌四处转悠去了。陈最良与杜丽娘师生切磋，陈师傅不禁惊叹徒弟的一手好字，且徒弟的一番孝心也让师傅感动。正言谈之际，突然想到春香久去未回，最良不由高声呼叫：

［末叫三度介］［贴上］害淋的！［旦作恼介］劣丫头那里来？［贴笑介］溺尿去来。原来有座大花园。花明柳绿，好耍子哩！［末］哎也，不攻书，花园去。待俺取荆条来。［贴］荆条做甚么？［九］

【前腔】女郎行、那里应文科判衙？止不过识字儿书涂嫩鸦[58]。［起介］［末］古人读书，有囊萤的，趁月亮的。［贴］待映月，耀蟾蜍眼花；待囊萤，把虫蚁儿活支煞。［末］悬梁、刺股呢？［贴］比似你悬了梁，损头发；刺了股，添疤痆[59]。有甚光华！［内叫卖花介］［贴］小姐，你听一声声卖花，把读书声差。［一〇］［末］又引逗小姐哩！待俺当真打一下！［末做打介］［贴闪介］你待打、打这哇哇，桃李门墙[60]，险把负荆人唬煞。

［贴抢荆条投地介］［旦］死丫头，唐突了师父，快跪下！［贴跪介］［旦］师父看他初犯，容学生责认一遭儿。

春香此去，寻着一座大花园，整部戏的大关目皆由此而生。

【尾声】［末］女弟子则争个不求闻达，和男学生一般儿教法。你们工课完了，方可回衙。咱和公相陪话去。［合］怎辜负的这一弄明窗新绛纱！

［末下］［贴作背后指末骂介］村老牛，痴老狗，一些趣也不知。［旦作扯介］死丫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打不的你？俺且问你那花园在那里？［一一］［贴做不说］［旦做笑问介］［贴指介］兀那不是！［旦］可有什么景致？［贴］景致么，有亭台六七座！秋千一两架。绕的流觞曲水[61]，面着太湖山石。名花异草，委实华丽。［旦］原来有这等一个所在，且回衙去。

陈最良教书草草了事，找杜宝聊天去了。可小春香的这番话却在丽娘心中泛起了涟漪，这涟漪慢慢漾开，便再也收不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