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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痛终将消散,叶落亦会归根,

洁白的新雪终会覆盖整个寂静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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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痛终将消散。”父亲手中拿着一大杯碎冰,不停地摇来晃去,好让它们加速融化。“沉痛终将消散。”他说。

他已经厌倦了一次又一次地用那种令人安心的声音说“我知道”。“我知道,桑德,我知道。”所以他找到了一种新的表达方式。“沉痛终将消散,叶落亦会归根,洁白的新雪终会覆盖整个寂静的小镇。”

“真有诗意。”我对他说。

他又晃了晃杯子。

“桑德,你是我的女儿。”他说着,向我伸出手,我伸手将它握住,“你是我的女儿,却要在最后一天来临时以这样的方式学会这个艰难而又简单的道理,这让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这是父亲的一种特殊的微笑方式。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要在肚子里搜刮出恰当的词句。当然,他并没有真的在思考。对我父亲来说,没有什么比戏弄我来得更容易了。

“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将变得苍老而孱弱,桑德。我们每一个人,都将在我们的生命走入冬季时陷入沉眠。”他歪了歪手中的杯子,“给那些即将在春天出生的臭鼬宝宝和容易激动的小豪猪们让地方。”此时的他正穿着一件轻薄的睡衣,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他觉得他自己很有趣,“他们会从霜冻中探出头来,现在是他们的时代了,我亲爱的女儿。现在是他们在阳光下肆意奔跑的时候了。”说完,他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非常有诗意。”我再次对他说。

“这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了。”父亲说。

“我现在说的是‘非常’有诗意。”

每天都说同样的话,这是我的错。我不想让你死去。我不想让你死去。

“大雪会覆盖整个小镇。”他郑重地说道。

“七月中旬的雪?”我说道,“哇哦,这是一个比喻吗?”

“有时冬天会来得比我们希望的早一些。”父亲说道,“有时天空——”

“够了,别再对我说——”我猛然停住。这真让人恼怒,而这恼怒却正是我父亲的目的。父亲因为我猛然顿住的尾音微微笑了起来,从融化的碎冰中啜了一口。又一次,我意识到自己在反对死亡本身,就像一个倔强的孩子,像一个小女孩儿一样。我不想要沉痛消散。我不想要落叶归根。

不管父亲的论点有多蠢,他的隐喻是多么的老套,他都注定是赢的那个人。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他的全身。再有两周,也可能是一个月,我们就将走到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的尽头,他也就证明了我是错的。沉痛终将消散,叶落亦会归根,洁白的新雪终会覆盖整个愚蠢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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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马拉科什会是一个小镇,但事实并非如此。它只是一条非常长的围绕在新斯科舍北岸的红色马路。田里有一台拖拉机,还有一辆很脏的自行车靠在一个棚子上。我们路过一群看起来很无聊的美洲驼。大西洋的海浪时不时地涌到我们的旁边,随后又偷偷溜走。

坐在副驾驶座上,我又把手机拿了出来。这个玻璃和金属的结合体曾经是我的手机,不过现在,我也没剩下什么人可联系了。这也许是一种解脱,因为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假装一切都好了,一个人只能忍受那么多的悲痛。只有在不想错过时,你才会意识到自己究竟错过了多少东西。

我用我的手机记录我的母亲。车辆压过坑坑洼洼的路面时发出“锵锵”的声音,摇摇欲坠的农舍在视频中一闪而过。流浪的人独自哼着歌。道路旁的树木很快被甩在身后。当我们第一次开车穿过父亲的家乡时,它记录了它所能记录的一切。小房子的间距是为了保护隐私,每一间都独占着一片美丽的海景。那里有一间老旧的杂货店,旁边挂着一个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罢工的霓虹灯牌子,上面写着“披萨”。

我母亲的声音在空荡的泥地里回响,泥浆一直延伸到灰绿色的海洋里。

“社区只是一种体面的称呼。”她说,“这里应该被称为住满了人的大象的墓地。”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就像她每次捉弄我们时那样。这里对她来说就像家一样。虽然西蒙和我都没来过这,母亲和父亲却几乎在这里度过了一生。在我和西蒙出生之前,他们一直一起生活在这里。举起手机对着窗户,我记录一切能被记录下来的东西。再往前走有一座教堂、一个葡萄园、一座废弃的盐矿,然后是一个圣经营地,还有一个曾经供龙虾渔民出海用的码头。也许现在仍然有渔民从这里出海?另一个码头。又一个。那些码头看起来都像是被弃用了。教堂的两边分别有一块真正的墓地。“埋在这里的人,有些可能一辈子都没走出过这里。”当我们经过时,母亲说道。

母亲一路上细数着回忆:

“这条路是他们就地取材用红土铺的,看,那些泥土多红啊。”

“退潮的时候,你可以一直往下走,直到海浪达到你的腰那里。”

“那些小屋是你们爸爸的伊迪阿姨和哈里叔叔的。虽然是紧紧挨着的,却并不相连,门挨着门,是不是很完美?它们挽救了他们的婚姻。”

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说服我们搬到这里来。我们并没有争辩,也没有哭闹。我们的父亲想回到新斯科舍,回到他的母亲身边,想要在他的童年记忆中死去,而我们想待在父亲的身边。这个问题非常简单。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带我们去哪里都行。这对其余的人来说是一种解脱。我们所需的一切都在这里了,我们的衣服,西蒙的拼图玩具,还有我的电脑。我想,我们不会永远留在这里,只是在这里度过父亲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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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我的手机记录父亲的声音。不过只是录音,不是录像。我无法忍受他日渐消瘦的手臂和他苍白的皮肤。我之所以录下他的声音,是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正常的,听起来仍然像是我的那个健康的父亲,而我想要记住的是那样的他。

每一次前往医院探望我都会录音。我录下他的玩笑和笑声,他接受死亡的平静态度,他说的那些双关语,还有他说到我那个小不点儿的弟弟、妈妈或是我时声音里的干涩。我从来没有像听这些录音那样认真地听任何声音。我将音调的起伏和引起每一个小小的转音的原因都一一铭记,我们说的每一件愚蠢的小事都变得那么的有意义。

有时我只是把手机握在手中,有时我会把它放在桌子上,或者放在床上,就在他的旁边,所以录音的音质各不相同。当我在家里听的时候,这会让他的声音感觉很遥远,就像是从厚重的窗帘后面传来似的。但这只是因为他还活着。当他离去后,这些录音听起来就会有宛如在耳边响起的感觉了。

我录下了一切,然后把所有的东西复制到一台笔记本电脑上。我给它喷上了金色的油漆,然后在它的盖子上模印了一个老式的白色十字架。不过我对宗教的东西一无所知,这么做也与宗教无关。

我对这些录音都进行了彻底的整理,但这是一个十分困难的过程。我把它们分成了短语和句子,每段录音都被分成了好几部分。有时只是单个的单词或声音,有时只是一声笑。那么多不同种类的笑声,我全都记录了下来。

quick_laugh.wav

sharp_final_laugh.wav

long_rolling_laughter.wav

longer_laugh_together_mom.wav

sad_laugh.wav

unexpected_laugh.wav

laugh_for_me.wav

短促的笑声.wav

句子末尾急促的笑声.wav

捧腹大笑.wav

和妈妈一起大笑.wav

悲伤的笑声.wav

意外的笑声.wav

因为我而发出的笑声.wav

但最重要的是父亲的声音,他所说的话。

poetic.wav

youre_my_daughter.wav

sunday.wav

sunday_sunday_sunday_monster_truck.wav

birds_and_bees.wav

sleepy_town_blanket.wav

handsome_old.wav

chickens.wav

a_leaf.wav

念诗.wav

你是我的女儿.wav

桑德.wav

桑德桑德桑德怪物卡车.wav

鸟儿和蜜蜂.wav

覆盖寂静的小镇.wav

老而英俊.wav

鸡.wav

落叶.wav

“沉痛终将消散。”他说,“落叶亦会归根。”我正在收集父亲的话,“洁白的新雪终会覆盖整个寂静的小镇。”

我为这一切建立了一个数据库,每个文件都在数据库中拥有一个提取端口。每个文件名都与一个内容转录和一段我试图用来描述上下文的文本字段相关联。但这还不够。所以我又加上了用以描述内容、语调和面部表情的文本字段。有太多的东西需要被记住,困惑、伪装的恼怒以及隐喻,然而现在,这些只是一堆没用而又混乱的数据。

晚上,我会在睡前无意义地循环播放他的声音,就像听一个睡前故事,听一首摇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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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房间里充满了花,它们顺着墙纸一直蔓延到天花板上。它们被刻在了门框上,又被画在书架前的小椅子上。整个房间给人一种迷失在旧时光中的奇怪的感觉,就像一张旧照片。

我和小不点儿睡上下铺。他比较喜欢下铺,怕自己在睡着的时候掉下去。不过无所谓,我并不介意睡上铺。当我待在上面的时候,会产生一种与屋里的其他事物相隔绝的感觉,这让我觉得更加的隐秘和自在。而且,我并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掉下去。

如果可以选择,我更倾向于拥有一张真正的床和属于我自己的房间。尽管这一层里还有另外两间卧室,但它们并不是为我们准备的。其中一间属于我们即将到来的叔叔们,另外一间则住着我们的母亲。这一间才是为我们准备的。

不过,我对于这张双层床来说有点儿太大了。我的脚只能抵在踏板上,而且这里连放一台电脑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三台了。这是个问题。所以我清理了壁橱,把它变成了我的私人领地。虽然壁橱的门并不隔音,但好在里面很黑,而且足够私密,我甚至有点儿喜欢自己为了适应这个小空间只能蜷起腿抱住膝盖这一点。所以现在,当我的弟弟在睡觉的时候,我就蜷缩在机器前上传我父亲的声音,在数据库中创建新的条目。

“早上好,桑德。”他说道,“飞机旅途怎么样?”

“你在那台机器上跟谁打字呢?是个男孩儿吗?他会讲冷笑话吗?”

“为什么那只猫从不来看我?她生我的气了吗?”

“你真是太棒了,桑德。”他的声音安静而严肃。

对于他呼唤我的名字的那些录音,我设定了一个特别的标签。还有那些他用不同的语气说他爱我的录音,有时十分严肃,有时又夹杂着开心的笑意。

update recordings_db

set tone=‘laughing happily’

where filename=wonderful.wav

录音上传

语气=“开心地笑着”

文件名=太棒了.wav

“别告诉你妈妈或者西蒙,比起他们两个,我更爱你。”他说。

update recording_db

set tone=‘dead serious’

where filename=loves_me_most.wav

录音上传

语气=“非常严肃”

文件名=最爱我.wav

壁橱壁纸上的小花在电脑发出的荧光中微微闪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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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祖母家的对面有一间废弃的农舍。它的木头泛白,右边的屋顶整个塌了下去,就像被什么东西撞到了似的。那间房子并不给人带来绝望的感觉。它既没有挣扎,也没有试图反抗自己的倾塌。它只是像一头走了很远的大象一样,再也走不动了。那动物外壳上的每一条痕迹,都显示出它活得有多么长久,都是它荣获的勋章。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空是唯一还能看清的东西。

我一直坐在这里看着它。我想要触摸那间老房子,把我的手放在它的上面,感觉其中吱吱作响的巨大而又空荡荡的肺。但当我站起来想要走到那里时,蔓延的黑暗阻止了我前进的脚步。天空的颜色依稀可辨,星星也已经开始显现,但祖母家车道的地面和旁边的灌木丛却已经看不见了,消失在了黑暗中。那间摇摇欲坠的旧农舍在星星的映照下只剩下了一个轮廓。那不会是一种糟糕的死亡方式,在一块土地上跌跌撞撞,最终倾倒在地,然后平静地接受死亡,让自己的身躯成为墓碑。挣扎和反抗都是幼稚的,一如倾尽全力想要永远活着的人。我能看到我的父亲站在那片田野里,平静而安宁。我才是那个还在挣扎的人。我才是那个希望他永远活着的人。

“桑德,亲爱的,你在外面吗?”祖母在我身后橘色的暖光中叫着我,“桑德,你想要多少土豆沙拉?”另一顿晚餐。餐具在印花的盘子上发出不断的咔哒声。

我看着那间房子,它是那么的安静和欣慰。如果世上真的存在某种称得上美好的死亡方式,那么这就是了。在不可避免的情况下,死得优雅而从容。

那几乎感觉是一种馈赠。然而美好和安慰并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死亡当然会来临,也没有所谓的美好的死亡方式,更没有平和。沉痛不会散去,落叶也不会归根,但我们会假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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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会通过倾听父亲的声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那并不是我为他录音的原因。

我记录他的声音是因为我在编写一个电脑病毒,一个以我的父亲的声音为基础的电脑病毒,包括他的玩笑和他的笑声,还有他说的那些故事。病毒将传播到世界各地,它将永远生活在陌生人的硬盘上。它会隐藏在一切之下,在黑暗中悄悄地重复父亲说过的话,重复我记录下来的每一个字。它不会真的发出他的声音,也不会用他真实的声音说话。一部分原因是声音文件太大,无法被包含在病毒本身之中;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它若想要生存,就不能被别人听到,不能被察觉到。所以病毒会为他说话,它会把它们复制到内存中,进入长期未使用的存储空间,就像一个空房子里的回声。它就像写在相框里的旧照片后面的字,就像一个幽灵。

虽然过大的录音文件不能全都被装入病毒,但他的声音十分重要。所以我拆了开源语音识别软件的源代码,将它设置为分析三层关联文件的模式,对其进行匹配和对比。我把那些笑声、玩笑、平静的提问以及干巴巴的评价等一切都输入进去,软件运行过后会给我一串短数字。这只是指纹的一小部分,一个模式。然后,我再将这个模式融入病毒的源代码。虽然这不是绝对必要的,但对我来说却是十分重要。

他的笑声成了病毒用来识别自己的模式的一部分,成了病毒用来变异和隐藏的密码的一部分,用以避免杀毒软件通过引用我父亲的纯文本文件来搜寻它。无论我在哪里使用它,这种模式都会降低病毒行为的随机性,这样,它就会根据这个数字做出反应,而不是伪随机地选择在受感染的系统上做出某种更改。当然不是在所有的情况下都是这样。但在某些地方,某些时刻,病毒会做它想做的事情,而不是像抛硬币那样随机发生变化。它将成为它自己。

这不是取得相同效果的最有效的方法,也不是最聪明的方法。

但在感觉上,这是正确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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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不知道病毒的事。即使我告诉他,他也不会明白的。也许他能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但这个缘由就是我每天都在告诉他的话。我不想要我的父亲死去。他知道。每一天,他都知道。

母亲才是家里的程序设计员,不是父亲。每当我赢得程序编写比赛时,父亲都会感到十分的自豪,但当我们的谈话变得太过学术时,他就会坐在一旁静静地微笑。他从来没有掌握过使用计算机的诀窍,从来都不明白它的重点在哪里。“看,它的外壳多漂亮。”这是他说的原话,即使在最难过的那些日子里也是如此。

两年前,当我因为入侵学校的网络而被停学时,我的母亲勃然大怒。然而,她生气的对象不是我,而是把我送回家的副校长。父亲和我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听她打电话。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

“不,我完全明白她做了什么。”我的母亲说道,“可你明白吗?”她听了一会儿,“让我把话挑明了说。就因为你想要在服务器上省点儿钱,属于我的孩子和其他数以百计的孩子们的私人电子邮件已经被这个不必要的风险威胁了一整年,而现在,你竟然还怀疑我的女儿想要让你注意到这一点的初衷?你甚至都没有聘请专业的IT职员。我的女儿只是想帮忙。”

老实说,这确实不是我的动机,但听起来还不错。而我的父亲只是坐在那里微笑。

“休学来个假期,怎么样?”他对我说,“这是个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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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时,我很喜欢她的穿着打扮。简单的黑色衣服,扎起的黑色长发。我喜欢她,因为这是我一直想要尝试的风格,是我想要看到的自己的样子。我想尽可能地让自己朴实无华,成为一个无名小卒。我不想让我的衣服背叛我的所思所想。我希望自己能像一个黑洞一样,任何信息都无法从我的指间逃脱。

她白色的外褂与其他的衣服很不相配。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个有意的错误,并不实际。白色的外褂只是一种特许权的象征,是她那些医生制服中的一件。或者从另一方面来说,只是一个道具。所以,我虽然喜欢她的穿着打扮,但要喜欢一个以把你当作一个孩子看待为工作的人是很难的。

我意识到,她是一名心理医生。她还没把这件事告诉我,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她只是领着我们走过一条又一条又长又宽的医院走廊。她也没说要带我们去哪里。地板上画着彩色的条纹,它们延伸向不同的方向,有的颜色加入进来,有的颜色分离开来,继而消失,但总有同一种颜色一直在我们的脚下。蓝色,而墙上的图例告诉我,它代表的是“儿科精神病学”。

我们的目的地显然是一个为孩子准备的房间。我的意思是,普通意义上的孩子,就像小不点儿那么大的孩子。但我也一起跟来了,所以我想这应该也是为我准备的。显然,我和小不点儿之间没有制度上的区别。我们是豆荚里同样的两颗豌豆,即使他只有我的一半大。

不过,鉴于他们准备分别处理我们的情况,看来我和我的弟弟之间还是有区别的。他被带回病房等候召唤,而医生分别为我和她自己拉出了一把椅子。这里到处都是毛茸茸的动物玩具,那边趴着一只深绿色的柔软的鳄鱼,一只河马在一盒橡胶手套上耷拉着脑袋,还有一只嘴上覆着毡毛、张开了翅膀的老鹰。

“我被要求来帮你做好心理准备。”那个医生说。我不需要她的帮助。我知道我的父亲快要死了,而且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小不点儿才是应该待在这里的人。这里很适合他。我可以想象他抱着一只可爱的猛禽,一如既往的一脸茫然的样子。

我们回到市里为父亲做一些扫描,这些只能在一家正规的医院里完成。没有人抱有希望,我不知道叫来这个医生是不是我母亲的主意。但我有些不太相信。我的母亲并不情绪化,也不流于世俗。比起这种方式,我的母亲总是会有更好的应对方法。

那个医生一刻不停地说着,她谈话的效率明显比不上她的穿着。

为什么人们总是在不断地重复相同的话?他们说话的方式既浪费又没用。所有的信息都在一开始的几句话里就被传达了出来,剩下的就只是重复、冗余和强调。这只是在浪费时间。这就是现在每个人的谈话方式。我只能听着。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所有的对话都会是这样的吗?我讨厌这种谈话。而且,看看这些玩具,这些生物在真实世界中没有一种是软弱的。它们是对危险的故意曲解,将死亡的阴影扭曲成可爱的形象,就像是被白雪覆盖一样。

“沉痛终将消散。”我下意识地说道。

“你的父亲即将死去。他现在感到十分害怕。”那个医生说道。

之后她又啰唆了半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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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走廊里,我又播放了一遍录音。

“你的父亲即将死去。他感到十分害怕。”那个医生说道。

这简直是在浪费我的手机内存。我把她的话全都删了个干净。

现在,她永远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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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房间,还没来得及开一个关于毛绒玩具的玩笑,我的母亲就已经站了起来,给了我一个拥抱。我抬起双手环住她的身体,忘记了自己精心准备的笑话。她的举动是那么的出人意料。我用双手紧紧地回抱着她,一部分原因是这个拥抱里满是温暖,而且我爱她;而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她过去从不拥抱我们。然而,不管我抱得有多紧,她都会回以更有力的安慰。这让忍住眼泪突然间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

我不能看向我的父亲。相反,我越过母亲的肩头看向西蒙。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脸上全是茫然。

在我们的身后,那个医生又出现了。她仍然是一身黑衣,和我的穿着完全不同。她像第一次出现时那样假装敲了敲门,我的母亲便放开了我,牵起了西蒙的手。

“你好啊,西蒙。”那个医生向他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转过身去,带着母亲和西蒙顺着地板上蓝色的线慢慢走远,最终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现在轮到他们去那个被剪了指甲的猛禽所在的避难所了。

父亲的书被堆放在床头柜上,无论是平装的还是精装的,是从图书馆借阅的还是新买来的,全都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它们都有着紧张而刺激的情节,都是一些关于坚强、无情又冷酷的人们最后还是选择去做正确的事之类的故事。我曾经很努力地想要看下去,因为这样我们就可以有一些能够与彼此分享的东西了。但很显然,它们并不适合我,这样千篇一律的情节让我感到空洞而乏味。

这是它们的弱点。“弱点”是他的原话,即使听起来好像有点儿不太对。

把完美称为弱点?暴力与幸福相结合是永恒的结局,每一次都在理所当然的曲折之后得到完美的结果,这是它们的不足之处,是一切曲折的软肋。

“谈话怎么样?”父亲问道。

母亲的拥抱仍然让我感到有些不安,而这些书看起来像是用来转移注意力的好借口,于是我指了指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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