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花莫待花枝老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
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
——子夜歌
寒冬甫过,北风裹挟着黄沙席卷而来,辽阔的中原大地呈现出沧桑美感。赵匡胤所在的开封城内,春寒依旧,皇宫内苑,也只有点点寒梅,俏立枝头。
开封城还在倒春寒时,赵匡胤视线不及但眼线遍布的金陵城内,已是桃红柳绿、莺歌燕舞,江花红胜火,江水绿如蓝。梅花满树堆粉、迎春枝头闹春、海棠似点点胭脂、杜鹃傲然绽放、桃花风中飘香……像有一阵鼓点催开百花,它们赶着花期络绎而来,把金陵的春天装点得闹闹腾腾,开封之春也因此更加寂寞。此情此景,让赵匡胤怎能不对南唐的土地垂涎三尺?
李煜看到的只是“禁苑春归晚”;赵匡胤看到的,则是整个南唐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盎然春光。高度决定了他们的视野,而视野,又决定了他们后半生的高度。
忙于禁苑寻春的李煜,可能一生也未能通晓此理。
寻春之事,历代文人雅士都在做,可惜好花不常有、好景不常在,于他们而言,春天总是太短,还没来得及抓住它的尾巴,酷夏就已来临。
春日短暂需及时行乐,紧迫感袭来,遣词造句一向精致的李煜,竟也来不及细细琢磨,仔细修饰,只招呼左右宫人道:“在春天到来前,便要做好寻访春天的准备;在百花盛放前,不妨先安排好赏花的活动。”语毕,他匆匆而去,唯恐错过了美好春天的一瞬。
这样通俗的开篇,却一直为后人津津乐道。清代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有过评价:“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这首《子夜歌》,就如王昭君和西施不施粉黛的模样,素面朝天,却于率真中见出真性情。
上阕开篇,隐约有几分唐诗《金缕衣》的影子: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花开花落只在转瞬间,令杜秋娘想到应“惜取少年时”,但李煜想到的,则是尽兴“看花”,莫待花枝老。
鲜花易老,好年华也会随时光而去;花朵一岁一枯荣,好年华却从不回头。
李煜能敏锐地觉察到春天的到来,未雨绸缪地安排寻春事宜,在国事上却后知后觉。宋军架桥过江时,他只觉可笑而未设防,投降后寝殿中仍有未拆封的战报——治国于他而言,不是不能,倒更像不想。倘若他肯把赋词寻欢的心思匀出几分在政事上,金陵何至于王气不再?
连赵匡胤都承认,李煜若能勤奋地治理国家,南唐可能便不会亡。可是,在本应“识干戈”的时光,他只顾兴致勃勃地在禁苑寻春。
春满金陵美如画,皇宫里的春天更美。不仅因为群花在枝头摇曳生姿,还因为美人笑靥胜花。淡青色的细瓷酒壶卧在玉石桌上,素胚上勾勒着点点青花。佳酿珍藏多年,未过滤的米酒醇香扑鼻。美人玉手纤纤,擎着酒杯劝饮君王,这一晃动,沉淀在杯底的渣滓缓缓浮起,杯中酒浑,不多时渣滓又沉,酒水清亮,杯底则漾着温润的光泽。
消受着良辰好景、美人佳酿的词人,终于恢复一贯的精雕细琢,以“缥色”代酒壶,借“玉柔”代美人洁白柔软的手,仅以五字,绘出一幅美人劝酒图。
昔日李白曾有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李煜面前人花交映,难怪他也忍不住“频笑粲”。何况“禁苑春归晚”,让他有更多时间尽情享受春日温柔。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大林寺内,白乐天将本已消逝的春意延长,这是山上山下温度不同所致。而李煜的“禁苑春归晚”,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或许,他相信自己和唐玄宗一样,既是人间天子,便能主宰时令。
唐代南卓曾在《羯鼓录》中,记载了唐玄宗号令春花之事。早春二月,宫内杏花含苞已久,但因春寒料峭,迟迟不肯吐蕊。玄宗盼春心切,于是命人在内廷击打羯鼓,演奏的正是他亲谱的《春光好》。不多时,绿柳发芽,红杏生花,天子笑着说:“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
李煜赞叹“禁苑春归晚”时的情态,当与玄宗一般无二。他明知,禁苑禁得了百官子民的出入,却决计拦不住春去春来。禁苑的春意迟迟不肯离去,说这番梦话的人,若非痴了,便是太过得意。李煜不觉得玄宗所做之事可笑,反而也招来乐工,在禁苑击响了羯鼓。羯鼓声中,他与随行者赋诗作词,自觉风流俊赏。
“诗随羯鼓成”,非才高者不能为。三国时有曹植七步成诗,李煜的敏捷才思,大抵不输于他。
对曹植,晋人谢灵运有“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的赞誉。其兄曹丕嫉妒他的才华,又对曹植深得父亲曹操宠爱而耿耿于怀。曹丕继位后,寻了个无聊的由头,命曹植在七步内成诗,否则性命不保。曹植果然出口不凡,此后《七步诗》流传千古: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
萁向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用“煮豆燃豆萁”比喻兄弟相残,一句“相煎何太急”让曹丕面红耳赤。
只可惜,未见典籍记载李煜随羯鼓而成的诗句,否则,当又添一段佳话。
赏花、闲评、赋诗,一人则无趣,需志同道合的人相互应和。李煜父子治下的南唐,如曹植一样的风流人物不在少数。
把李煜锻造成文人的李璟,也是个不爱江山爱文学的帝王。李璟素爱与擅长诗词的臣子唱酬应和、品诗论文,乐此不疲。在他的倡导下,南唐官员几乎人人都能做诗,甚至连武将也不例外。冯延巳、徐铉兄弟,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煜兄弟久受熏陶,也个个擅诗。李煜的九弟李从谦,有一首著名的《观棋诗》:
竹林二君子,尽日竟沉吟。
相对终无语,争先各有心。
恃强斯有失,守分固无侵。
若算机筹处,沧沧海未深。
李从谦写这首诗时尚未成年,那时他常常去看李煜和他人对弈。有一天,李煜开玩笑让他当场赋诗,否则以后不准旁观。君无戏言,李从谦自然信了兄长的话,略一思忖,便吟出这首诗。虽然没有咚咚羯鼓相伴,但少年展露出的过人才华,依旧令人心折。
帝王的家风就是一个国家的国风。李煜父子,骨子里更近于文人。他们以文人的精神和胸怀治国,最高的雄心壮志,不过是守住祖宗留下的基业。由他们掌舵的南唐文人辈出、文学鼎盛,但面对赵匡胤的悍将强兵,却不堪一击。
及时行乐,往往是因为害怕欢愉难以长久。莫非,禁苑中的李煜已感觉到了隔江那边肆意的窥探,或预知了未来的命运?
不!危机感是政治家才有的素质,李煜却不过是个文人。他看到的,不过是从枝梢簌簌而落的花瓣,以及一并捎走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