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个“覆舟”的“寓言”

第八章 一个“覆舟”的“寓言”

我在赌场工作的几年里,曾结识了不少来自世界各地,操着各种不同语言,有着各种不同肤色的同事。他们有的来自东欧,有的来自中东,有的来自非洲,有的来自美国本土。但在发牌员中,更多的还是来自亚洲的中国、韩国和越南等。不同国籍的人们聚到一处,只能用英语交流,却常常是“鸡同鸭讲”,因为每个人的发音都带有浓重的“地域特色”,必须半听半猜。尽管如此,一次工作之余,我还是有幸在休息室里通过闲聊,了解到一位越南女同事的一段非同寻常的经历——一个“寓言”般的故事。

女同事名叫提芬妮,中等的个儿,鹅蛋脸,总梳着一对长长的黑辫,平时文文静静的,很少说话,但若有人说到有趣的故事和笑话,她便会头向后仰,进而迸发出开怀的大笑。她的笑声很特别,既尖细,又含混,且带着浓重的鼻音,让人既想到喇叭,又想到长笛。

认识她之前,我就听人说起她是来自越南的难民,高中时写作文曾得过西贡市(现在的胡志明市)的头名,加上父亲曾是西贡市最大的“食油大王”,小时候一直过着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富家小姐生活,所以在越侨圈子里知名度很高。西贡沦陷后,她的父亲因为曾资助过南越“伪军”,很快被镇压了。她是在父亲的一个朋友的帮助下,于一个风雨交加、漆黑一团的夜晚乘一条小船在海上漂流了大半夜,才终于逃离西贡,来到美国的。

“那是一条很小的船,没有桅,也没有帆,只有汽油发动机作为动力。因为怕弄出声响会被发现,出发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靠人力摇橹前行。”提芬妮又告诉我,“船上坐满了人,都穿着黑色的雨衣,除了船老大外,全都是女人。开船前,船老大反复交代我们:离岸一两个小时以内,决不能大声讲话,也不能弄出声响,全程更不能有灯火,手电筒特别禁止使用。因为近海经常会有越共的炮艇巡逻,被发现了抓回去就会以叛国罪论处。听说很多人就这样被枪毙了。所以,开船后我们一个个都噤若寒蝉,一心只盼望着能早点开到公海上,那里有美国和其他国家安排的人道救援船只接应我们。

“开船半个多小时后,忽然下起小雨,所幸风还不大。不料一个多小时后,雨虽然还是老样子,风却一阵紧似一阵,浪也一浪高过一浪,小船像是在荡秋千似的,一会儿从浪谷里冒出来,一会儿又重重地跌下去。船舱里也不住地有海水打进来……

“真恐怖啊,每一次沉下去,心都像是提在嗓子眼儿里,还得捂紧嘴以防失声尖叫。我们船上连船老大一共有十一个人,这时大概除了船老大外都晕船了,吐得满身满船都是。但我们几个年轻的女孩还要根据船老大的吩咐,不断地用盆,用桶,用碗或茶缸向船外戽水。

“还好,因为是夏秋之交,天气不算太冷。可我们的心里却充满了恐惧——这船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万一翻了怎么办?我那时很有些后悔,真不该离开妈妈和哥嫂,弄不好今夜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和我紧挨坐着的是一个面皮白白,长得很漂亮的高中女生,我早就听说她爸爸是开典当行的,也算是资本家。沦陷后,她在学校里受尽了老师和同学们的白眼,不久前还被几个喝醉酒的军人强奸了,事后却投告无门。我妈和我哥就是因为听到她的故事,才决计不管花怎样的代价也要将我送出越南的。所以,不需要戽水时,我俩的手总是互相紧紧地攥着,感觉是嫡亲的姐妹。

“大概快后半夜了吧,风势依然没有减弱的迹象,雨却渐渐大起来。我们即便累得满头大汗不停地戽水,船舱里依然还有积水。这时,不远处的海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船影,并一点点向我们靠近过来。所有的人包括船老大一下子都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往外出,生怕是遇上越共的小侦察船。

“还好,只不过虚惊一场。那是一条和我们一模一样的偷渡船在波峰浪谷间时隐时现。后来,离得更近了,两个船老大也互相认出来,并打起招呼。

“‘不行啊,这风也不见小,雨却越来越大,弄不好会出事的。’对面船上的船老大大声说。那时,我们的船离岸边已经很远,大声说话已经不被禁止。

“‘咋办呢?我也估摸着现在超载了至少一个人的分量。’我们这边的船老大也有些忧心忡忡。

“‘我这边也是。怎么想得到呢?天气预报说风力会越来越小的,现在却越来越大。早知道就少载一个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的。’

“‘这天气预报和政策一样,没一样靠谱的——’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大浪打过来,又把两条船一下子推开来好远。

“等到两条小船重又靠近时,那边船上的船老大有些急不可耐地向我们这边说:‘不行,得赶紧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除非扔掉一个人!’我们的船这时恰好又撞上一排大浪,一大片水灌进船舱里,船老大更加焦急起来。

“‘人不能扔,东西还不能扔吗?’那边船上话音刚落,两条小船又被大浪冲散了。

“‘扔吧,你们也听到了。身上有什么就扔什么,这该死的风浪,不然我们大家都得一起喂鱼的!’我们船上的船老大终于下达命令。

“我们一下子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们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可扔呢?除了拎包里的换洗衣服和化妆用品,就是各人藏在身上的金条了。要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是花了一根金条的代价,才买到一个舱位的。现在,我身上还存有妈妈用长长的布腰带捆绑在我腰上的十根金条,那是留给我到异国他乡后谋生用的……难道……我不敢往下想,嘴里忍不住就说:‘我没什么好扔的,就一个拎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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