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辑一

一只冬天的鸟

一只冬天的鸟

和水

面面相对

它收紧自己的身体

像一个染病的

可怜的女人

寻找羽毛的温度

温暖和冬天的气流

相互驱赶

又彼此渗透

一只黑色的鸟

和遗落草地的

线团一样

丰满 孤零

射出

微弱的光波

一月的阳光

是否照亮了

小小脑袋里

悲观的思想

它的静穆令人惊心

那只冬天的鸟

漠对过往的脚步

陷入沉静

如陷入

黑色的泥淖

那会是一只鸟吗

是的,那是

一只鸟

一只

寒冷和阳光的

争夺中

存在的鸟

一只黑色的鸟

唯有欢乐和惊恐

会让它飞翔

20世纪90年代

匮乏年代

我们在雪地上

追踪脚印

一行人的

一行猪的

感谢上苍

没有太阳

也没有雪花

这是我的猪

我敢肯定

跟过

一个山坳

一座石桥

一片结冰的水面

跟进一座

孤独的村庄

跟过

一个冒烟的烟囱

一棵苦楝树

跟进一座石砌的院落

一扇香气扑鼻的屋门

一个饭桌

桌边坐着

一个温暖的家庭

一个满足的家庭

他们的肚子轮番发出满意的歌声

我跟踪至今

找到了

一堆各式各样的骨头

干干净净的骨头

我开始哭泣

不知因为快乐

还是因为伤心

20世纪90年代

水果店的黄昏

水果店的老板娘

又在擦拭她的橙子

她挨个擦拭

动作

温柔而优美

像在重温

失落已久的

手上的感觉

她眼神邈远

越过圆润的橙子

栖落远处

有什么倏然滚动 在

皮肤的内外

沁凉或者温暖

她逐一擦拭

直到果皮干涩

在黄昏的褶皱里

发出安静 而

孤寂的光

她把最光洁

最圆润的

放在了最上面

然后

关上店门——

欢迎明天来买

我的橙子

1999年

经历:点播玉米

结实的金色饱吸阳光和黄土。它们附着在棒子上,一排一排,像种玉米人黄澄澄的牙齿。因为劳动,因为咀嚼艰苦的岁月,因为与土相连的或悲壮或委琐的逸事,种玉米的人牙齿脱落了——这一切总被忽略不计。牙齿是宝贵的,可它们不能繁衍后代,而玉米能。

这些金色的颗粒缘着我们的指端,从棒子的胴体上纷纷脱落,相互击撞而迸射,发出珠玉的声音。在这里我们体验了满足,它为另一个全新的希望筹足了种子和信心。

三月在脚下匍匐。我们的脚,又要开始一次漫长的赤裸。每一根足趾在泥土上尽情舒展,感受温度、湿度以及松软之中蕴含的旺盛地力。这土为我们而生,我们也为它而生。它是我们苦役的证明,同时也是我们奢侈与享乐的证明。没有这些绵绵的土,这些永不消失的大块的土,我们还能指望以什么方式托付今生?

我和我的兄弟们在土中移动。我们的年纪不大,脚掌已经不小(这种宽度一经划定便很难更改,多年以后,我混迹于离开泥土的人群,改变了说话的腔调、装饰、色泽——这多像一次化装舞会——可我的脚改不掉,总找不到合适的鞋子),它支撑我们,使我们不至倾倒。

我从左手挽住的藤萝里拈起数颗籽粒,不用借助眼睛,就能准确射入鹤嘴锄掀开的小小坑穴,然后驱土,踩实。不停地重复如是。金色的籽粒画出的射线,在阳光下闪动,像声声脆亮的鸟鸣。

数日之后,叶芽齐齐地揭开土层的幕布,出现在早晨的戏台上。不论当初如何睡在土里,走出地面,全都茁壮向上。当它们的身躯像踏着阶梯步步升高,我的感觉……我们的感觉……多年以后,我终于重新找到了它,那是儿子们出现了第二性征的时候。这不是比喻,它们或许,根本就是一回事。

20世纪90年代

灌浆的麦粒透过麦芒的触针,刺探满天阳光。一个麦穗是一座袖珍之塔,是精美绝伦的建筑,缩印着这个世界古老而崭新的美学。因此,它肯定是深刻的。母牛此刻经过,头角进入晴空,漂泊的阳光散出满身的体温。母牛哞哞赞叹,晃动硕大的脑袋。她的毛发,曾经十分光洁,因为雨水,泥,和生育,而斑驳了。依然是美的。

一头崽牛尾追而来,斜着肩胛冲刺而来,这个任性的少年,潜入母牛腹下,像跨进家门一样自由,一样不可一世。母牛就是它的家。家里有满满的乳汁,从青草化来的乳汁。母牛一点也不拒绝。

母牛转动眼睛,美丽的眼睛,多么合适地配在宽阔的头上。这么美的眼睛,很少被人迎视,但肯定时常盯视人类。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有一次,母牛触忤了我可怜的尊严与权威,我将手中的荆条用力挥起,又重重落下。母牛微微收缩臀部,却并不逃避,神情不解而沉默。草茎在齿间错动,外溢的白涎,挂在下唇上。

它就那么看着我,嘴在夸张地错动,神情不解而沉默。直到我的心收缩起来。

那时我十岁,是牛的王,也成了牛的朋友。

20世纪90年代

安放

餐厅安放饭桌

卧室安放床

窗玻璃上安放

四季的风光

什么地方

可以把爱情安放

天空安放星辰

大地安放江河

草地上安放羊群

和晶亮的阳光

什么地方

把惶惑的日子安放

2003年

思念

一片鸣叫的小虫

把我托举

托举在夜的半空

睡眠的半空

这个寂静的黎明

我又一次醒来

在这个可以清楚感受

边界的时刻

中秋之夜

我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了渴望

关于爱的

关于生的

2003年9月12日凌晨4时

凌晨四时的火车

又听到了火车

听到微光下黑色的石子

听到霜下瑟缩的

暗黑的青菜的呼吸

听到拥挤的城市外

空荡黑沉的旷野

听到晃动中混乱的鼾声

听到别离与相聚

听到兴奋与焦急

欢喜与伤悲

又听到了火车

听到欲望

听到欲望驱使下人的表情

听到一生的奔忙与辛酸

也听到

泥土背面

无数双

被声音震醒的

灌满泥土的眼睛中

最冰冷的困惑与绝望

以及对人生的追忆

与永不可回

2003年

疲惫不堪

在深夜看到

窗外的月亮

可是我没有力气

把它拿下来

甚至

没有力气

把它写下来

2003年

我喜欢那些穿平底鞋的南京女孩

她们有着白皙的脖颈

或许还有着

乌黑的发辫

素净,温柔

棉布下

臀部的线条丰满光洁

发出自然的摆动

2003年

致宋琳

路过天涯

回到起点

那高高擎起的

那轻轻放下的

路过凹陷的矿山

那你曾埋下的,开出了大片野花

深重而往

轻盈而还

心意的触须涓涓

指向远方的湛蓝

挚爱是命运

寂寞是它的姐妹

愧疚非为肉身和亲爱的人

而是年代和其中抱憾的青春

2018

火车

又听到了你的声音

夜晚因此而沉静

我不知道你往哪里开

就像我不知道今夜梦里

会遇见谁

但我可以看到

你眼睛里的惺忪

我对你熟悉有加

我知道,在夜色下

灰白的面孔

如何一闪而过

今夜我静躺在屋顶之下

感到你隐隐的动

就像一种生命的体验与渴望

就像惶恐

我想到那些

比轨道更远的人

他们的生活和挣扎

即使我爬上火车

也不能一一打开

那些未知的地域

也不能为悲欢的生活

带去更多

当我慢慢苍老

火车的声音

会像刀子一样

唤醒我的记忆

那是悠远的

眷恋人生的记忆

2003年

深夜我听到剑在墙上鸣

深夜我听到墙上的剑刃

发出锋利的声音

像一条飘动

缭绕的风絮

也似水中的血丝

那么缠绵

这是在意念中

削割自己的声音

一把锋利的剑

一道寂寞的剑刃

在自我的消耗中

虚度着光阴

2003年

爆炸声里的伊拉克母子

幼童在问

妈妈,那是什么?

那是爆竹,孩子

妈妈,爆竹怎么这么响?

孩子,这次不是爆竹

而是汽车的声音

一个绝望的母亲

想用小小的

谎言的风

吹走孩子心中

恐怖的灰尘

2003年

外婆

外婆的棺木备得太早了

来世的房子

像一个魔术箱

通过它

不多久

我的外婆

你又会变成

一个美丽的少女

回到人间么?

你七十岁离去

五十岁就做好了准备

它被随处安置

让我害怕

也让我心疼

最后放在了我的隔壁

放上了玉米

谷壳

还有一些干草

外婆

这是你生活中的主要相关之物

相关的还有我

你闺女的儿子

我不是玉米

也不是谷壳

也不是干草

我是你的孩子

虽然害怕

我还是经常过去看看

如今我已经做了父亲

我该怎么和我的孩子描述你

我的外婆

一生一世

你惦记着很多人

先人和后人

而属于自己的

奢侈品

那让你心里安适的

只是那一只

涂成了黑色的

首大尾小的

箱子

外婆,这首诗无法投寄

我也许不该写下它

因为

你不认识一个字

2004年

城市中的悲伤面孔

一个人

哭泣着走过

就是一个人

哭泣着走过

没有谁会留意

他或她

或许有天大的悲伤

对于喧闹的城市和它的神经

一个人的悲伤

激不起一丝涟漪

因此我看到

某个人只有悲伤的面孔

而没有声音

倏忽就闪过了

2005年

在钟山山巅

在钟山之巅

没有豪情万丈

左手虽然插在腰部

右手尽管挥挥帽子

做扇风状

左下方是陵寝蓝色的琉璃

右脚下是一座悠久的城邦

隔着淡薄的雾霭

我看见了泥土下锈红的王气

而我更愿想想那些

美丽的细节

多少兴亡

多少糜烂

多少阴谋

多少哀伤

多少暧昧

多少脚气

散布在这个

伟大城市不同的地点

它们把这个城市

共同缔造

每一个部分

都无法切割

2005年

我看见幸福

我看见幸福

幸福让我能够看见它的样子

是的,幸福是一种样子

一个镜头

瞬间的颤动

许多人装出幸福的样子

每个人都可能幸福

因为幸福是一种样子

之所以能够看到

是因为幸福有一种样子

2005年

思念

若有若无

就像深夜的小虫子

在我体表

若有若无

你觉得有的时候

它消失了

你认为消失了

它又回来

思念就是这样的

思念就像这些深夜里

飞来飞去的小虫子

2005年

槐花

槐花落在头上和肩膀

是干净的

它发出的声音清脆

像这里那里小小的争吵

我正走在熟悉的道路上

心里充满自足与恬适

幸福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脸上吹着干净的小风

黄昏的槐花落了一地

2005年

从前的友情

穿过一片麦地

我们去羊肉店

田野间的肉铺有烘热的泥墙

路上残雪发出悦耳的声响

驴子和羊若无其事地咀嚼干草

离肉店只有五十米远

住在田野间的小镇

诗人白天招待我羊肉

夜晚招待我寂静和满满的星光

而在夕阳西下的那一刻

招待我古运河边印上爱情的泥

和印上心头的忧伤

铺天盖地的黄昏

有看不尽的苍茫

青春就在这样的路上

一路地向前奔着

一路地向前看着

一路地向前消失着

直到失去了

不顾一切的方向

2006年

生活

起初我感到陷于污泥

并感觉到它的存在

以及与它微妙的距离

后来我感到自己在融化

在把它接纳

并化成它的一部分

或者是它

成为我的一部分

如今我就是一摊污泥

和其他的污泥

没什么两样

和谐相处

不分彼此

污泥并不嘲笑污泥

生活的功绩

就是可以把一个人

成功地变成

一摊污泥

2006年

像MSN标志的两个人

像MSN标志的两个人

像两个恋爱的人

像两个迷恋游戏的人

从一个小时前

到三个小时后

他们还像两个MSN的标志

我看到背影

在三月冰凉的石凳上

石凳已和体温融为一体

这两个像MSN标志的人

从六点多

坐到九点多

原先没开的海棠

差不多都开放了

2006年

生命的季候

生命已到了这样的时候

看到美想到怜悯

想到惭愧

这个如月光般清澈的女孩

虽然也夹杂着朦胧和欲望

一些小小的心事和恶习

可她仍在成长

她的美依然像翅膀与花瓣展开

她是无瑕的

也是无罪的

哦,主

我即使皈依

也不会被你完全掌握

2006年

一个女人在异地

担忧像蝙蝠朝出站口围来

出站的女人有一百双手

也挥不去暗色的恐惧和孤独

她拿出贴身的镜子

亲切得就像见到一个老家的人

沮丧也随之湿重,如雨中的行囊

使她软弱并渴望支撑

异地的孤独

已被容颜的坍塌遮蔽

她左顾右看

寄望镜子

带给她在此地

开发自己的勇气

2006年

海安之夜

所有的路也才修好

有匆忙安置的路标

灯光割过

浓黑自然缝合

前方迭现梦幻的细节

一只狗细步而过

姿态如一只虫豸

又一只狗小跑而过

姿态亦如一只虫豸

夜行的人

像光着膀子的虫豸

昂然行走

或盘膝而坐

中夜的海安

裹在巨大的黑色里

我们只能瞬间揭开

这些小小的角落

又让它迅速缝合

2006年

带着伤口游泳的鱼

一条鱼有着明显的伤口

一条鱼在游动

我看到它摇动的尾巴

我看不到挣扎

一条鱼带着伤口

一条鱼的伤口被缝合

它在游动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它的小嘴一开一合

它的眼睛睁得很圆

2006年

黑色

梦里生长的黑夜

比倾倒在地上

爬行的油漆

还黏稠

还重

我打开灯

也只能把它

擦去一点点

2007年5月17日

四只发现了水的大雁

四只远飞的大雁

终于发现了水

它们朝它降落

黎明的水

有刚刚醒来的反光

2007年

月光奏鸣曲

此刻

月亮照在南京

照在紫金山

栈道和脚下的流水

照在我

照在宋琳和马童

照在我的额头

稀疏的头发

照着我们的记忆

照着夏天频急的雨

女贞子和栀子花

那被压抑着的

那压抑不住的

月光只用一小片

就证实了我们的行踪

我们的劳顿

渴望以及失落

月亮也照见

我们的清癯

一如往昔

但面对月亮

我们毫不陌生

面对月亮

我们也毫无愧色

2018年

年初二致洗尘

我在江南的角落发短信

窗外的阳光可亮了

它从一阵风中透过来

风走了

阳光还在

我往肇源发短信

肇源,北方之北

电视上说,气温零下二十四度

地上有路吗

天上有路吗

我忽然担心

这些飞在天上的文字

因为严寒

会像一只只鸟

冻僵

雪粒一样

掉下来

这些天

一直没有你的消息

兄弟

你好么?

2010年

西吉川的马铃薯

西吉川的马铃薯

冻土下的块茎

风从土层上吹过

叶子在地表枯萎

西吉川的马铃薯

你是多么孤单

如果就这样留在土里

你就像没有出生过

西吉川的马铃薯

太阳落山了

双层的黑暗覆盖

安静像毒气令人窒息

你多么想

到温暖的世界旅行

你也希望发芽

做一个可以开花、繁育的

马铃薯

你的身姿沉重

你也渴望有婀娜的舞姿

因你有光滑的容颜

和温暖的内心

西吉川的马铃薯

离开了故乡

月亮升上来了

照着不明朗的命运

在漫长的晃动中

西吉川的马铃薯已经晕眩

相似的面影下

谁在意一颗马铃薯的过往

在黑夜中

是谁一路在唱

我的家在西吉川

我是世上最善良最纯真的马铃薯

2013年

念故乡

如果我们的思念不涉及阳光

七月无遮挡的热源

以及大片绿色的稻田

不涉及小径通向的寂寞与幽静

衰老的巷陌和低矮的屋门

你思念的就不是故乡

如果不涉及柴门里走出的人

飞来走去的鸡

慵懒而蒙昧的家犬

缓慢行走的牛和悄悄美丽的苦楝

——那无人夸过的苦楝

不涉及打开了门

就飞向远方的姑娘

以及姑娘在远方的眼泪和孤单

不涉及她们的卑微的期盼

不涉及她们握紧的小小的幸福

与手心里的汗

不涉及她们嫁了人

不涉及她们最终回到家乡

建起新的房舍

你就不是

在思恋故乡

如果不涉及这些人

最终都老去

她们的孩子已认不清

通向祖先的小径

不涉及龙钟迈不开的双腿

躲在屋檐下看雨和听风

听寂静的过往

再多的苦难也不能改变他们

对人世的肯定与留恋

那就不是在思恋故乡

2013年

乡愁

蜷在座位上的姑娘

怀抱着乳房入睡

她的轮廓是忧伤的

那是我故乡的乳房

窗外成熟的玉米

有着绵绵的香

因此那也是

我故乡的忧伤

2014年

花事

风吹屋前桃花

风吹日历的页面

春天,这大地的催乳师

让土地迅速发胀

干枯的枝条也被充满

那些缺口,那些娩出花朵的通道

精灵们已经准备出发

而姑娘们

已决定去恋爱

我是一个诗人

我知道这些事

梅花比樱桃花早

樱桃花比樱花早

樱花后面是海棠吧

再往后,大地的节律就有点乱了

在城垣旁边

在水之畔

飞鸟缭乱地飞行

在恋爱的少女

和比丘尼的目光中

花朵们开始了

一生的旅程

2015年

感谢

我时常感谢有米

有水和阳光的日子

我也感谢爱情

和好年华

感谢白天有小小的争吵

感谢夜晚你的长发

依然安详地铺开

我感谢窗外

偶尔飞过的鸟

感谢雨顺着树枝向下滴落

我爱着这些

我们生活的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我也爱你

绵绵不尽的忧惧

与烦扰

2015年

思乡曲

好枣子

可以吃出枣子树的味道

可以吃出枣子树下

黄昏炊烟的味道

可以吃出炊烟之后的夜晚

村庄寂寥的味道

细细品味

还有小心翼翼的爱人

在林中相爱的味道

进而吃出

一整个童年 以及

一整个家乡的味道

2015年

两手空空

做完了计划中所有的事

手掌一片空虚

树林边缘,一片朝上的树叶

有着同样的宁静

在世界上又度过了

一个中午

内心的林地升起了薄雾

我问自己,该到哪里去

另一个声音

却迟迟没有响起

2015年

读传记

从头到尾,四个小时

她的一生走完了

我的哀伤

无以名状

2015年

忆昔少年时

穿行在密密的高粱地里

采集枯叶,恐惧和兴奋是无边无际的

在阳光照耀的河水中裸露瘦小的身体

因而肤色是均匀的

我们的求知欲也指向任何地方

比如向驴子学习清洁口腔

在女人们的身后

我们甚至向风,学会了爱情

2015年

深夜醉酒的人

深夜醉酒的人

多么想把自己的路走好

他的心充满自尊

当车子亲近了栏杆

他就势坐了下来

他重新骑上了车

经过绿灯

还特意停了停

然后他再次跌倒

他告诫自己保持

最大的优雅与从容

且不必惊慌

一个深夜醉酒的人

有什么惊慌呢

更不绝望

只有少许笑意

固定在脸上

他当然也希望

路能走得直一点

他也能看到

所有的路人

骑车的人,开车的人

都在把他避让

他觉得这个夜晚

十分美好

人们宽容又有素养

星星在头顶也十分友善

道路也有着足够的宽

哦,深夜醉酒的人

再一次跌倒

他感到了羞惭

没有人惹他

也没人问候他

甚至

在路的尽头

也没有人等候他

2015年

红皮土豆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寻找土豆

按照以下的线索

红色

不规则椭圆

带着细细的泥沙

多年以来,我找到了很多土豆

像一只猕尝试浆果

并一一否定了

多年以来,我总也

找不到那样的土豆:

粉红的,不规则的椭圆

因为那是妈妈种植的土豆

那是妈妈刚从泥土中挖出的土豆

那是妈妈清洗

烹熟的味道

妈妈丢失了

妈妈不在了

我的家在田野中

我家的灶台

离土豆地,只有一米之遥

我的母亲在泥土中

我的母亲曾在泥土之上

为我们做着一切

包括种植,并烹制土豆

妈妈,多少年了,我再也没有

见过那种土豆

我再也没有亲近过那贫瘠中

那最真切的依恋

那人间生活

妈妈,我想你

2016年11月12日

几何原理

从〇进入〇

你进入多少

就被进入多少

甚至可以完全融合

一个消失于另一个

几何与人世多么不同呵

比如一颗心

和另一颗心

2016年

未来的旧时光

穿白色长裙的女人站在路边

为我指引通向春天的路线

她掌管着大量的颜色

大量的暖风

大量少女,和她们曼妙的身段

经过这个路口

她给我看人生明亮的色谱

收走了夜晚的孤寂和黑暗

因此我爱上雪,就像爱上一个人

和她身后讳莫如深的命运

穿黑色长裙的女人站在路边

为我指引命运转折的路线

她掌管着大量的秘密

大量微笑背后的伤痕

大量夜晚,和时钟无休止的敲击

她是一个害怕未来的人

她把全部的爱意给了虚空

我被她们同时接纳

我同时拥有了两个世界

亮与暗,暖与凉

2018年

2018年的雪地

早起,我像一只动物望向窗外

只为了辨别天气,雪是否停住

我比动物多一点记忆

也多一些忧愁

在早起的冬天的早晨

一个人也会比植物考虑得更多

杉树上的鸟巢里堆满了雪

它们一直在动

而在它的下方,一只流浪的狗

像一只肮脏的拖把

柔弱,乖巧,充满乞求

因为闲情,或是饥饿

它在舔舐雪

从前我关注人类的孤独

而今我体会到他们的脆弱

2018年

荞麦——致宋琳

在秋天,山坡与羊走过荞麦地

荞麦白色的花朵里有浅浅的粉彩

薄暮笼罩,这壮观的风景易受忽略

远处的河水在云端下若有若无

转过命运巍峨的黑森林

金色耀眼的谷子地

大片自由而寂寞的生物辽阔无垠

这微末的,这白色带粉彩的

像每个渺小的文字

形成的语言的矩阵

像山坡和羊漫过每个黄昏

头顶上,蝴蝶舞动着预言的微风

山坡与羊漫过了荞麦地

繁花已落,果实充盈——

白色的花(带粉彩的)

黑色的籽实

2018年

恐惧的繁衍

恐怖被逐级放大

每个人出于恐惧

都多拿出了一些

传给下一个人

哦,深夜,寒冷蔓延

多盖住一小片,都是幸福的

你摸到了骨头

因此把人看得透彻了

让恐惧的传导

到我们为止!

2017年

无题

把冰放在胸口

把手放在另一双手中

把悲伤放在舌尖下面

时光中累积了如许悲凉

如许落叶和分离的创伤

这一切,因为怀抱太久

已变成温暖海洋

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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