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吟诵概念界说
1987年秋,当笔者给系里高年级学生开设“古诗文吟诵”选修课时,有些学生跑来问:“吟诵究竟是怎么回事?传统的吟诵与今天我们用普通话朗诵有什么区别?”现在大学文科的绝大多数青年学生没听到过老先生的吟诵,所以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这就需要我们首先对“什么是吟诵”做出回答。
《汉语大词典》解释“吟诵”说:“有节奏地诵读诗文。”在笔者看来,这是一种笼统的解释,“吟”与“诵”虽有相同之处,若细究,两者其实是有差异的。
首先我们来探讨什么是“吟”。
“吟”字早在先秦文献中就出现,其义训为“歌”,即歌唱。如《战国策·秦策二》:“臣不知其思与不思。诚思,则将吴吟,今轸将为王吴吟。”东汉高诱注曰:“吟,歌吟也。”所谓“吴吟”,就是指吟唱吴歌。又如《庄子·德充符》:“倚树而吟。”唐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行则倚树而吟咏。”“吟”和“咏”同义,《增韵·侵韵》:“吟,哦也,咏也。”故“咏”亦作歌唱讲,如班固《东都赋》:“今论者但知诵虞夏之《书》,咏殷周之《诗》。”单言如此,“吟”和“咏”合成一个词用,自然仍是歌唱的意思,如《毛诗序》:“吟咏情性,以风其上。”唐孔颖达疏曰:“动声曰吟,长言曰咏,作诗必歌,故言吟咏情性也。”概括以上诸家的解释,“吟”即“咏”,就是拉长了声音歌唱。
但是,先秦时代的歌唱有两种不同的情况。
一是在琴瑟等乐器伴奏下的歌唱,这就是《诗经·魏风·园有桃》“我歌且谣”句毛传所谓“曲合乐曰歌”。比如《孔子家语·困誓》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孔子之宋,匡人简子以甲士围之。子路怒,奋戟将与战。孔子止之,曰:“恶有修仁义而不免世俗之恶者乎?夫《诗》《书》之不讲,礼乐之不习,是丘之过也。……歌!予和汝!”子路弹琴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终,匡人解甲而罢。
显然,子路当时是弹着琴歌唱《诗》中的某一诗篇。
二是不用琴瑟等乐器伴奏的歌唱,即所谓徒歌,古人亦称之为清歌。《庄子·让王》记载孔子弟子曾子歌《诗·商颂》的情景:
曾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縰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
曾子当时过着穷困不堪的生活,不可能有乐工替他伴奏,自己也没弹琴鼓瑟,而只是拖着束发的帛带徒歌《商颂》。《韩诗外传》亦有类似的记载:
原宪乃徐步曳杖歌《商颂》而反,声沦于天地,如出金石。
显然,孔子的这位弟子原宪也是徒歌《商颂》。值得注意的是,《艺文类聚》卷五五引晋束皙《读书赋》曰:“原宪潜吟而忘贱,颜回精勤以轻贫。”可见“吟”非合乐而歌,而是徒歌。又沈括在《梦溪笔谈》卷五中指出:
古诗皆咏之,然后以声依咏以成曲,谓之协律。
意思是说,古代的诗歌都可用来吟咏,然后用宫、商、角、徵、羽五声依照吟咏的调子谱成曲子,称之为协律。这也说明,诗歌的吟咏是一种并不严格讲究合乐的随口歌唱。
《诗经》三百零五篇经孔子“弦歌之”,诗乐合一,每篇皆可入乐歌唱,当然也可随口吟咏。《诗经》以后的诗歌,除楚辞、汉乐府、唐声诗[1]、宋词以外,其余的绝大多数诗乐分家,不能入乐歌唱,而那些原来可入乐歌唱的《诗经》、楚辞、汉乐府、唐声诗、宋词,其乐谱大多先后失传。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赏读诗词主要是随口吟咏。不仅读诗读词喜欢吟,读文也喜欢吟。那么古人究竟怎样吟诗吟词吟文的呢?由于当时一不可能录音,二没有留下吟谱,所以我们今天就不得而知。但古人的吟咏是口耳相传、世代赓续的,后人的吟法虽有所新变,总有一点前人吟咏的影子。笔者聆听过许多前辈学者的吟诗吟词和吟文,根据自己的感受和理解,所谓“吟”,其作为诗文语音表现的一种艺术形式,就是拉长了声音像歌唱似的读。
为什么在界说“吟”时要加“像歌唱”这几个字呢?这是因为吟时既同歌唱一样拉长了声音行腔使调,表现出一定的节奏和旋律,却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歌唱。1993年夏天,在呼和浩特举办中国古代文论国际学术讨论会期间,笔者曾与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的王更生教授切磋过“吟”与“唱”的区别这个问题。在笔者看来,“吟”同“唱”的区别主要有三点:
第一,“唱”有乐谱可依,唱时对乐谱一般不可随意改变;“吟”无乐谱可依,吟时对音高、时值、速度、旋律等的处理有一定的即兴随意性。关于“吟”同“唱”的这一区别,赵元任先生早就指出:“吟诗没有唱歌那么固定;同是一句‘满插瓶花罢出游’,不用说因地方不同而调儿略有不同,就是同一个人念两次也不能工尺全同,不过大致是同一个调儿(tune)就是了。要是跟着笛子唱《九连环》,那就差不多一定是照那个工尺唱,就不然至少也可以说唱唱儿每次用同样工尺是照例的事情,每次换点花样是(比较的)例外的,而在吟诗每次换点花样是照例的事情,两次碰巧用恰恰一样的工尺倒是例外的了。”[2]郭沫若先生也曾用概括的语言将“吟”与“唱”作过比较:“中国旧时对于诗歌本来有朗吟的办法,那是接近于唱,也可以说是无乐谱的自由唱。”[3]笔者很赞同赵、郭二位先生的看法。这里顺便回答一位读者的提问:“书中附了你的许多吟谱,这和你讲的理论是否矛盾?”我的回答是:并不矛盾。古人随口吟诗,无谱可依;我不是古人,是今人,我吟诗原本也没谱子,为了便于教学和传播这门绝学,才在书中附上吟谱的。
第二,“唱”的曲调由具有相当音乐修养者创制,严格符合音律;“吟”的曲调或家传或师承,均为口耳相传,不一定尽合音律。因此,“唱”的音乐性通常比“吟”强,也更美听。
第三,“唱”,一首歌有一首歌的调子,每首歌的唱法各不相同;“吟”,同一格式的诗可用同一个调子套吟。比如李白的《早发白帝城》和杜牧的《清明》都是平起式的七言绝句,学会吟《早发白帝城》后,就可用同一个调子来套吟《清明》,只是行腔使调时在感情色彩、节奏、旋律和某些音节的特殊处理等方面有些变化。
由于“吟”好像歌唱,所以古人有时将“吟”和“唱”组合成一个词使用。比如:
〔宋〕张纲《满庭芳》:“十月风光,小春时候,宴堂初启朱筵。博山云润,风细袅晴烟。坐有文章公子,争吟唱、诗满花笺。……”
〔金〕元好问《和党承旨〈雪〉诗》之二:“白头两遗编,吟唱心自足。”
这两例中的“吟唱”,没有乐器伴奏,显然是即兴随意的吟诗。由于“吟”好像歌唱,前人有时也将诗文的吟咏称作“歌”“歌咏”或“唱”的。比如:
〔清〕刘大櫆《论文偶记》:“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
〔近代〕唐文治《读国文方法》:“最好应该要照曾文正公选《古文四象》,读法要分四种:一种就是太阳气势,一种就是太阴识度,一种就是少阳趣味,一种就是少阴情韵。太阳之文应该要是急读或极急读;太阴之文应该要是缓读或极缓读,而声音低;至于少阳、少阴之文,应该要是声音在不急不低之间。然而少阴情韵也有愈唱愈高的,也不能是拘泥。”[4]
显然,刘大櫆所言“歌而咏之”和唐文治所讲“愈唱愈高”,均非合乐的正式歌唱,而是无乐谱的随口吟咏。
现在我们再来探讨什么是“诵”。对“诵”的解释,历来有两种不同的意见。
《周礼·春官宗伯下》:“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东汉郑玄注曰:“倍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在同书“讽诵诗,世奠系,鼓琴瑟”下,郑玄又注曰:“‘讽诵诗’,谓暗读之,不依咏也。”又《礼记·文王世子》:“春诵,夏弦。”郑玄注曰:“诵谓歌乐也;弦谓以丝播诗。”唐孔颖达《正义》曰:“‘诵谓歌乐’者,谓口诵歌乐之篇章,不以琴瑟歌也。”概括郑玄的看法,所谓“诵”,就是不用琴瑟等乐器伴奏,而以抑扬顿挫的声调有节奏地歌咏。据这样的解释,诵与徒歌和吟咏没什么区别。后代有些学者也持这种看法。如清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言部“讽”字中解释说:“诵则非直背文,又为吟咏以声节之。”又如近人顾颉刚先生认为“歌与诵原是互文”,朱谦之先生赞同此说,指出两者是“同义”的[5];林尹先生注《周礼》中的那个“诵”字更直截了当:“唱也,谓记背诗歌之文而以抑扬顿挫之声调唱之也。”[6]不仅一些学者将“诵”解释为歌唱或吟咏,古代一些诗人也有将歌诗称作诵诗的,如明初诗人高启有首诗题为《夜闻谢太史诵李杜诗》,开头几句描写的却是谢太史歌李杜诗的情景:
前歌《蜀道难》,后歌《偪仄行》。商声激烈出破屋,林乌夜起邻人惊。我愁寂寞正欲眠,听此起坐心茫然。高歌隔舍如相和,双泪迸落青灯前。
显然,在高启看来,诵诗就是歌诗。
另一种意见则认为“诵”与“歌”是有区别的。东汉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引毛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7]又《国语·晋语》:“舆人诵之。”三国吴韦昭注曰:“不歌曰诵。”这就明确指出,诵是诵,歌是歌,两者不是一回事。后代的一些学者接受了这种看法,有的还进一步指出两者的区别。如清程廷祚认为:“古者之于诗也,有诵有歌,诵可以尽人而学,歌不可以尽人而能也。”[8]又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通过比较将“诵”与“歌”的不同说得更明白:“赋不歌而诵,乐府歌而不诵,诗兼歌诵。”近人中也有不少学者注意到了“诵”与“歌”“吟”的区别。如黄仲苏先生把朗诵的方法分为以下四大类:
一曰诵读。诵,就字义言,则为读之而有音节者,宜用于读散文。……如“四书”、诸子、《左传》、“四史”以及专家文集中之议论、说辨、序跋、传记、表奏、书札等等,皆属于诵读之类也。
二曰吟读。吟之为言,呻也,哦也,唱也。……吟读宜用于读绝诗、律诗、词曲及其他短篇抒情韵文如诔、歌之类。……
三曰詠读。詠者,歌也,与咏通,亦作永。……宜用于读长篇韵文如骈赋、古体诗之类。……
四曰讲读。讲者,说也,谈也。按说乃说话之说,谈则为对话也。宜用于读语体文。[9]
黄先生所说的第四类“讲读”法显然不适用于读古诗词文,姑且不论。其余三类,虽将“吟读”和“咏读”分为两类显得过细,但看到“诵读”与“吟读”的区别还是值得肯定的。朱自清先生认为,“吟读和咏读可以并为一类,叫作‘吟’;……诵读照旧,只叫作‘诵’”;“这里指出的‘吟读’‘诵读’的分别,确是有的”[10]。再如朱光潜先生作了这样的比较,“歌重音乐的节奏而诵重语言的节奏”[11];中国人的诵诗同哼(即吟)旧诗在节奏的处理上是有所不同的。
笔者同意第二种看法,即“诵”与“歌”“吟”是有区别的。第一,在郑玄注《周礼》之前,《墨子·公孟》篇记载墨子批评儒家“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如果说“诵”就是“歌”,那么“诵诗三百”后再说“歌诗三百”,不就显得重复了吗?还有一点需要指出,朱谦之先生举《左传》襄公十四年“公使歌之,遂诵之”为例,说明“歌与诵原是互文”,两者“同义”。这是值得商榷的。请看《左传》中的那段原文:
孙文子如戚,孙蒯入使。公饮之酒,使大师歌《巧言》之卒章。大师辞,师曹请为之。初,公有嬖妾,使师曹诲之琴,师曹鞭之。公怒,鞭师曹三百。故师曹欲歌之,以怒孙子以报公。公使歌之,遂诵之。
晋杜预《集解》对“诵之”的解释是:“恐孙蒯不解故。”真可谓高见。朱自清先生对这段文字的解说更透辟而明白:“《左传》襄公十四年记卫献公叫师曹‘歌’《巧言》诗的末章给孙文子的使者孙蒯听。那时文子在国境上,献公叫‘歌’这章诗,是骂他的,师曹和献公有私怨,想激怒孙蒯,怕‘歌’了他听不清楚,便‘诵’了一通。这‘诵’是有节奏的。诵和读都比‘歌’容易了解些。”[12]朱先生在这里所说的“诵”与“歌”的区别也就是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所概括的“诵显而歌微”。第二,当今前辈学者的吟诵实践清楚地告诉我们,诵和吟并不是一回事。根据笔者的感受和理解,“诵”,其作为诗文语音表现的一种艺术形式,就是用抑扬顿挫的声调有节奏地读。
“吟”和“诵”是有区别的,当然也有共同之处,下面将它们的同和异作个比较。
两者之同:
(1)“吟”和“诵”都要用抑扬顿挫的声调有节奏地读;都是“乐语”,即表现出一定音乐美的有声语言。
(2)“吟”和“诵”近体诗(包括词)时,节奏单位的划分是一致的,节奏点上字音的时值通常都按“平长仄短”的规则处理。
两者之异:
(1)“吟”重音乐的节奏;“诵”重语言的节奏。
(2)“吟”有曲调,表现出一定的旋律,听起来好像歌唱;“诵”无曲调,没有明显的旋律,“颇类似和尚念经”[13]。
(3)“吟”的音乐性强些,比“诵”美听;“诵”比“吟”表意明晰。
(4)“吟”调稍为复杂,故学起来难些;“诵”腔比较简单,故学起来易些。
检索古代文献可知,从先秦到两汉,“吟”和“诵”是两个单音节词,作为两种美读诗文的方法被单独使用。那么,何时组合成“吟诵”这个双音节词的呢?北京语言大学的王恩保先生找出了东汉末年的陈琳在《答东阿王笺》中的一段文字:
夫听《白雪》之音,观《绿水》之节,然后《东野巴人》蚩鄙益著。载欢载笑,欲罢不能。谨韫椟玩耽,以为吟颂。[14]
“颂”与“诵”通,故李善注曰:“吟颂,谓讴吟歌诵。”而最早直接使用“吟诵”一词的,当为《晋书·儒林传·徐苗》:
苗少家贫,昼执锄耒,夜则吟诵。
“吟”和“诵”作为单音节词单独使用时,它们的含义较易解释。当“吟”和“诵”组合成一个词“吟诵”时,要说清楚其含义就不那么容易了。《汉语大词典》释为“有节奏地诵读诗文”,显得不够确切。《现代汉语词典》解作“吟咏诵读”,固然不能说错,但没有揭示“吟”与“诵”两个语素间的结构关系。当今学界对“吟诵”概念的含义众说纷纭,研究者们的意见分歧就正产生在对此结构关系的不同理解上。
一种意见认为“吟诵”是偏正式结构。对哪个为正,又有两种不同看法。有的论者认为:“‘吟诵’者,既吟且诵也。……在‘吟诵’这个复音词中,‘吟’是占主导地位的,其含义覆盖面广,与文学、音乐、语言都沾边。作为‘吟诵’之两大类的‘朗吟’和‘吟咏’,就都有‘吟’这个本质性的字眼,因此在习惯上,‘吟’字几乎已经成为‘吟诵’的同义词了。”[15]有的论者则认为,“吟诵”强调四声、句读的节奏,是旋律不突出的朗诵,换言之,“吟诵”是在“诵”的基础上加进了“吟”,“诵”是为主的。
另一种意见认为“吟诵”是联合式结构。华锺彦先生在《关于近体诗的读法》一文中曾指出:“现在,对近体诗的读法,约有两种:一种是朗诵,即在一定地方要有顿挫,有节奏,声音要拖长,这也可名为朗读。一种是长吟,或称吟咏(不能名为歌唱),即在一定地方要曼声长吟。每一首诗的吟咏处,也就是顿挫处,此二者名虽不同,而对读诗的节奏作用却是相同的。所以二者有时合称吟诵。”[16]华先生在这里虽只谈到“吟”与“诵”合称“吟诵”的原因,然似亦可以此推测他是将这一合成词视作联合结构的。笔者认为,“吟诵”这一合成词是联合结构,“吟”与“诵”两个语素之间的关系是并列的,“吟”与“诵”同为我国传统的美读汉诗文的重要方法。持此看法的理由如下:
首先,汉语词汇产生的历史告诉我们,偏正结构的合成词两个语素的前后次序不可颠倒,联合结构的合成词两个语素的次序则可以颠倒。自“吟”和“诵”组合成“吟诵”一词后,屡被后人颠倒成“诵吟”一词使用,比如:
〔宋〕苏舜钦《哀穆先生文》:“……(穆修)尝客京师南河邸中,往往醉,暮归逿地,如不省持者。夜半邸人犹闻其诵吟喟叹声,因隙窥之,则张灯危坐,苦矉执卷以至曙,用是贷其资。”[17]
〔清〕施闰章《蠖斋诗话·早朝诗》:“毛子大可夜酌,尝言酬和诗不易作,如老杜一代诗豪,其和王维、岑参诗皆逊,《和贾至早朝》‘春色仙桃’,语既近俗,即‘日暖龙蛇’‘风微燕雀’,并非早朝时所见,五六遽言朝罢,殊少次第,故当远让王、岑。……一日语少子恪,恪诵吟一过,笑曰:‘洵如毛说,则早朝时无“莺啭”,亦不见“春色”。’”[18]
〔清〕司香旧尉(邹弢)《海上尘天影》:“此时珩坚刻意学习针线,间时与兄弟讲讲学问,诵吟诗词。”
正因为将“吟诵”一词看成联合结构,“吟”和“诵”两个语素之间的关系是并列的,所以才将“吟”和“诵”的排列次序颠倒,组合成“诵吟”一词使用。在指称汉诗文语音表现形式的词汇中,类似的情况多多,如“讽诵—诵讽”“歌吟—吟歌”“吟啸—啸吟”等等,都是如此。
其次,名与实须相符,将“吟诵”视为联合结构的合成词,较符合“吟诵”一词使用的各种实际情况。
一是用以概写个人读书,比如:
《晋书·儒林传·徐苗》:“苗少家贫,昼执锄耒,夜则吟诵。”
李白《游泰山六首》(其四):“清斋三千日,裂素写道经。吟诵有所得,众神卫我行。”
这两处的“吟诵”概写个人读书,当泛指“吟咏”和“诵读”。
二是用以概述群体读书,比如:
《隋书·薛道衡传》:“江东雅好篇什,陈主尤爱雕虫,道衡每有所作,南人无不吟诵焉。”
〔清〕吴伟业在《窥词管见》中指出,词乐失传后,“词则全为吟诵而设,只求便读而已”。
这两处的“吟诵”用以概述群体读书,亦宜视为联合结构,兼指“吟咏”和“诵读”。20世纪80年代初,复旦大学曾邀请部分知名教授、专家雅集,美读古典诗文,多数先生“吟”,少数先生“诵”,合称“吟诵雅集”。又如,20世纪80年代后期,语文音像出版社邀请二十多位诗词名家参加“华夏诗声吟诵会”,周谷城、赵朴初、臧克家、霍松林、苏仲翔、林从龙等多数先生是“吟”,而钱昌照读自作词《百字令·端阳》和李梦寒读自作词《沁园春·贺中华诗词学会成立》则显然是“诵”。两次雅集以“吟诵”称之,可谓名副其实。再如,王恩保先生主编的《古诗文吟诵集粹》所收传统吟诵的音频多数是“吟”,少数如张清常先生读王安石《读孟尝君传》、俞敏先生读陶渊明《饮酒》等显然是“诵”;秦德祥先生等记录整理的《赵元任 程曦吟诵遗音录》所收音频也多数是“吟”,少数如赵元任先生读《诗经·关雎》《左传》“郑伯克段于鄢”和《孟子·梁惠王上》“齐桓晋文之事”章等显然是“诵”。两书以“吟诵”名之,亦符其实。
个人读书还有这样的情况:先诵读一遍,再吟咏玩赏,如曾国藩在“家书”中教导其子曾纪泽的读书方法是:“先之于高声朗诵,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19]又如在“华夏诗声吟诵会”上文怀沙先生读《诗经·王风·黍离》和《离骚》中一段(“长太息以掩涕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都是先念诵一遍,再吟咏。或者读一首作品,有的地方“吟”,有的地方“诵”,“吟”“诵”相间,如在“华夏诗声吟诵会”上丁洪先生读自作七绝《游本溪水洞感赋》,先是“吟”一、二两句“石虎石狮石犬猴,千年酣卧不知愁”;接着“诵”第三句“闲来嗟叹时光慢”和末句前面四字“洞睡悄悄”;然后又曼声长吟结尾“独自流”三字。又如王恩保先生主编的《古诗文吟诵集粹》中所收朱家溍先生读辛弃疾《鹧鸪天》词,下片开头“书咄咄,且休休”两句明显是“诵”,其余地方都是“吟”——用“吟诵”一词来指称这样的读是契合的。
自然还有这样的情况:读一首作品,自始至终全是“吟”或全是“诵”;举办一场读诗会,大家都是“吟”或都是“诵”(大家都用传统方法“诵”的情况今天很少见)。笔者以为这种情况最好是,前者单称“吟”或“吟咏”,后者单称“诵”或“诵读”。当然,如果称之为“吟诵”,那也是可以的,因为联合结构的合成词在一定语境中其含义可偏指,“吟诵”可偏指“吟”,亦可偏指“诵”。
关于“吟诵”的概念,一些研究者提出,应有狭义和广义之分,这是个不错的意见。然而对何谓狭义的“吟诵”、何谓广义的“吟诵”,颇多不同看法。一种意见认为,狭义的“吟诵”是指通过私塾、家学等教育系统代代相传的吟诵,这种“吟诵”是在“诵”的基础上加进了“吟”,是一种旋律不明显的朗诵;广义的“吟诵”包括“吟诵”“吟咏”“吟唱”三个部分,其中的“吟唱”大多是依据古代流传下来的曲谱进行的。这样的分法可讨论。首先,这样一来,将美读古诗文的重要方法“诵”排除在“吟诵”这个概念之外,因为加进了“吟”的“诵”就不是纯粹的“诵”,这似乎欠妥。其次,对于汉乐府、唐声诗、唐宋词、元曲以及《白石道人歌曲》《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碎金词谱》《东皋琴谱》《治心斋琴学练要》等所收古代诗词曲谱,愚以为宜称“唱”或“歌唱”“演唱”;这种依据音乐专门家创制的曲谱进行的正式歌唱,是比“吟诵”高一级的艺术表现方式和音乐形态,不宜将它包括在广义的“吟诵”之中,两者应成为各自学科的特定研究对象。当然,事物之间往往是相互关联和相互影响的,我们在研究传统吟诵时,须对唐声诗、唐宋词、元曲等正式歌唱关涉吟诵的一些问题作考察与研究,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考察与研究吟诵。至于今人为古典诗词谱写的歌曲,情况不一,如何定名,自可讨论。不过,对于那种与传统吟诵没多大关系的歌曲,愚以为还是宜称“唱”或“歌唱”“演唱”,而不称“吟唱”。
笔者也将“吟诵”分为狭义的和广义的两种。狭义的“吟诵”包括“吟”(或者说“吟咏”)和“诵”(或者说“诵读”)。广义的“吟诵”包括“诵读”“吟咏”和“吟唱”。这里有两点需要说明。
第一,一些研究者将在“诵”的基础上加进了“吟”、旋律不鲜明或者说旋律单一的“诵”称为“吟诵”,而将拉长拖腔、旋律性强、曲式结构有一定变化者称为“吟咏”。笔者感到,以此来判定某位先生读法是“吟诵”还是“吟咏”,有的容易,有的却很难。愚以为不管旋律是否鲜明、曲式结构是单一的还是有变化的,只要表现出一定的旋律,都称为“吟咏”。
第二,笔者视为广义的“吟诵”之一的“吟唱”,是指在继承传统吟咏的基础上创制新曲调(包括对传统吟咏调进行改编)、具有“吟”味的歌唱。
中国古代文学艺术中有许多概念没有严格的界说,一些概念随意使用,以至造成混乱难辨。任半塘先生曾在《唐声诗》中指出:“今后若在学说上定作专门名词,以利研究,势必择其含义精确而又完备者用之。”笔者非常赞同任先生的这个意见。为了推进吟诵绝学的抢救、传承与弘扬,通过深入研究、共同探讨,规范吟诵学的专门术语——首先界定“吟诵”这一概念的含义,是十分必要的。
从笔者所接触的会吟能诵的前辈学者来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读起诗文来喜欢吟。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吟比诵美听,也更能激起学习者的兴味。因此,本书论述“吟诵”,其重点放在“吟”上。
[1] 唐声诗:指唐代可配乐歌唱的齐言的五七言律诗和绝句。
[2] 《〈新诗歌集〉序》,见《赵元任歌曲选集》第41页,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年版。
[3] 见郭沫若为洪深《戏的念词与诗的朗诵》所作的序,此书1962年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
[4] 唐文治先生于1948年上海大中华唱片公司录制他吟诵古诗文唱片之际,应邀作“读国文方法”的演讲,引文据陈以鸿先生所提供的唐文治先生吟诵光盘整理。
[5] 见朱谦之《中国音乐文学史》第6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6] 见《周礼今注今译》第233页,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年版。
[7] 此句不见毛传,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篇中以为是刘向所言。
[8] 程廷祚《诗论十五》,道光丁酉年刻本《清溪文集》卷二。
[9] 黄仲苏《朗诵法》第126—128页,上海开明书店,1936年版。
[10] 《论朗诵》,《朱自清全集》第二卷第54,56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11] 《诗论》,《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二卷第119,121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12] 《朗读与诗》,《朱自清全集》第二卷第388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13] 《诗论》,《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二卷第121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14] 见《六臣注文选》下册第750页,中华书局,1987年版。
[15] 陈炳铮《“吟诵”有关的诸词辨析》,见陈炳铮《中国古典诗歌译写集及吟诵论文》第188—189页,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
[16] 华锺彦《关于近体诗的读法》,载《唐代文学论丛》总第四辑第324—325页,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17] 见沈文倬校点《苏舜钦集》第20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18] 见《清诗话》上册第39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19] 曾国藩《咸丰八年八月二十日谕纪泽》,见《曾国藩全集·家书一》第418页,岳麓书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