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身陷七情六欲的人不能自拔,自然身处欲界,被世事的烦恼所叨扰。如何欲令自己走出迷乱的人生,唯有出入随缘。入则在人世好好地活着,出则到山野中寻找意趣,人生的路总是由自己来走,不必为了追求“得不到”而太匆匆。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白朴,一个扑朔迷离的传奇文人。作为“元杂剧四大家”之一的他,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悲情人生,而在离开人世时,也有别于芸芸众生。看他的《墙头马上》一剧,里面充满了对人世美好的坚定信念;再看他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一剧,却折射出他多情悯世的一面,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他,也许两者都有吧。

出身官宦世家的白朴,其父白华是金宣宗时期的枢密院判,后来改投宋氏,蒙古人统一全国之后,父亲又做了元朝的官。古有“臣节”一说,忠臣不事二主,白华被逼无奈在几个王朝的士林中摇摆,却也被士林所不齿,加之他又不被朝廷倚重,因此总是自怨自责,心理压力极大。白朴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出生的,自幼龄时,终日对着愁思满面的父亲,他的心灵落下了浓重的阴影。

白家是元初文坛上享有盛名的文学世家,白朴的仲父白贲虽早夭,却已有诗名在外,而多才多艺的元好问更是白华的好朋友,对白朴格外喜爱。金灭亡时,汴京城破,白华与妻儿失散,蒙古兵进城大肆劫掠,导致白朴和姐姐与母亲分离,幸而元好问及时赶到,救下白朴姐弟二人,带着他们四处奔逃,生活极为艰辛。

元好问对白家姐弟视如己出,在白朴身染瘟疫、生命垂危之际,元好问抱着他数夜未眠,直至他浑身发汗病愈,元好问才昏倒在地。对于这个无亲无故的“父亲”,白朴始终铭记于心,无论从品行还是文学上,均极力向元好问学习。看到白朴如此聪颖灵秀,元好问亦同样对他悉心栽培,在读书、为人处世方面格外用心地去培养他。

元太宗九年(1237年),12岁的白朴被元好问送回了父亲白华身边。白华欣喜若狂,感到十年恍如一梦,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见到失散多年的儿女,漂泊多年也是值得。白朴就此在北方真定城安居了下来,成为当地很有名气的少年才子,很早就被朝廷启用。他刚一做官就萌生退意,因为当年蒙古兵夺他家产,伤害他的亲人,这使他对元统治者深恶痛绝,他更不解的是为何父亲仍甘愿屈于元朝的淫威之下。面对这满目苍凉的山河,他伤心欲绝,只想甩手离去。

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诗书丛里且淹留。闲袖手,贫煞也风流。

——白朴《阳春曲·知几》

半生荣辱,早已看得清楚,只不过不想说罢了,谁是谁非暗自琢磨,即便能辨别出对错又怎样,他改变得了现实吗?父亲的一生命途多舛,亦父亦师的元好问同样坎坷颇多。虽然白朴年纪轻轻,却在《阳春曲》中早早地显露出看破红尘的绝望。对一切彻底地看透,毫无期望可言,白朴当是怎样沉重的心思。此曲的风格亦如他的字“太素”一样,充满了沧桑的意味。

白朴原本名恒,字仁甫,父亲大概是想让他的品格保持如一,人生和仕途皆能顺利。但他却自改名“朴”,并起字为“太素”。人心如字,简单可见,白朴不希望尘世的俗气玷污了自己的人格。

他深知身在官场,不能道破仕途的潜规则,只能放开名利,去读书写诗,与经史做伴,在文丛中讨口饭吃。于是,他毅然放弃了官位,回到家中告别了父亲,四处游历,偶尔为梨园的名角写些剧本,为自己换得口粮。

在民间游历得多了,对社会便了解得更加深刻,使白朴的学问日渐增长,因此,他成为当世不可多得的名士。此时正逢元世祖欲广纳人才之际,有很多人都举荐白朴入朝为官。就在这时,元好问的死讯陡然传到白朴那里,令他更加感到世事无常,抽身官场是多么明智的决定。再说这些年来,他之所以如此极力避开仕途、缄口不语,其实也是为自己免祸,不想因为做官之后受到他人的诽谤和非议,落得身败名裂,不如带着好名声纵横江湖,还乐得逍遥。

张良辞汉全身计,范蠡归湖远害机。乐山乐水总相宜,君细推,今古几人知。

——白朴《阳春曲·知几》

白朴产生退却的想法,皆有前人的例子给他做榜样。汉时的张良辅佐刘邦平定天下之后,立刻全身而退;范蠡助越王灭吴之后远离江湖。二人皆知纵使是再大的功臣,一旦遭到主上的猜忌,足以叫他们跌入万劫不复之地。聪明的人就应该识时务,趁早隐退,乐山乐水总比看恶人恶相得好。“狡兔死,走狗烹。”如此浅显的道理,仍是有许多人无法参破,但白朴再不想牺牲在此规则当中。《阳春曲》所写的字句,便是白朴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在白朴屡次推脱不入朝之后,担任河南路宣抚使入中枢的史天泽仍极力推荐他,白朴深感不妙,于是立刻离开真定城,弃家南游,从此过上了放浪形骸、寄身山水的生活。但他一想到家中的妻子,便觉肝肠寸断,想转身回到家中,可是迈出第一步时,却迟迟不敢踏出第二步。在他还在踌躇与徘徊时,妻子却因对他思念成疾,抑郁而亡。

妻子身亡的消息乍一传来,白朴心痛难当,跌跌撞撞地一路狂奔归家,几次都欲昏倒在路上。他不过离家十年而已,眼前依稀是夫妻二人在轩窗前甜言蜜语,而今却与妻子天人永隔,为什么老天要这样捉弄他?

白朴天生本就是多情之人,身边的人总是遭逢变故,使得他一生都在苦痛中度过,能给他慰藉的就只剩下云游四海,看遍无关情爱的山水风月,但他在自然中并不能真正找到安慰。他每到一处,所见的大部分都是被蒙古兵洗劫的荒地,这又会激起他幼年时惨痛的记忆,阴霾始终笼罩心间。一生九患,不是别离就是死难,他数次到山间去撷忘忧草与含笑花,希冀通过植物的抚慰来忘却命途多舛,寻得片刻逍遥,却从没有一刻得意安宁。

妻子亡故之后,白朴的诗文词曲再没有温馨和希望存在,所剩的只有对人生无常的感慨。他从真定匆匆逃回江南,在扬州、苏州、杭州之地往来,偶尔觅一处小桥流水人家住上一段时日,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过了数十年。

多情的人本应不长命,因为往往会由于心思沉重而累病,积郁而亡。但白朴恰恰相反,天意弄人在他的身上一一应验,叫他活到耄耋之年仍不肯放过他。也许他和陆游的命运一样,在坎坷的人生中愤懑,在爱情被撕裂后悲伤,道一句“莫、莫、莫”,一切都说不清楚,也不想多说。

于是,在白朴八十一岁那年,他觉得生命已无可眷恋,便挑了一个吉日,走向家门外的一处深山,一面唱着忧伤的曲调,一面向树林深处走去。那天的雾气格外大,树木、人影皆不可见,隐约只能听到如楚辞般悠扬淡定的曲调从雾中传来。一阵狂风吹过,云雾散去,哪还有人影在,徒留余音在山间飘荡,原来是风声于罅隙间呼啸,造就了哽咽的山语。白朴,就如此消失在人间。

不显达时笑汲汲营营者太轻浅,该隐退时道自己太多情。显达、退隐,两厢里皆不要,说归去当真归去,悲情的白朴,半刻不愿在人间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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