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焦虑的世界,焦虑的心

1 焦虑的世界,焦虑的心

大约一年前的一段对话

我心慌意乱。

我焦躁地踱步转圈,发狠要在网上和人一决雌雄。安德莉娅望着我,或者我觉得安德莉娅望着我。其实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因为我一直在盯着手机。

“马特?马特?”

“呃,什么?”

“你怎么了?”她问我,声音中透着因婚姻而生的绝望。或者是因为和我的婚姻而生的绝望。

“没什么。”

“你盯了一个多小时的手机,连头都没抬一下。你只是走来走去,偶尔还撞在家具上。”

我的心跳得飞快。胸口一阵发紧。是打回去还是走为上?我感觉自己被人步步逼近直至退无可退,虽然对方住在8000英里(1)以外,虽然对方和我此生无缘相见,但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就是能把我的周末毁得连渣都不剩。“我在忙。”

“马特,放下手机。”

“我只是——”

精神焦虑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许多让你一时爽的解药会把你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但在你真正需要了解自我时,却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

“马特!”

一小时后在车里,安德莉娅坐在副驾驶座上瞟了我一眼。我没有盯着手机,但为了安全起见,我的手仍死死地捏着它,仿佛修女手不离念珠一般。

“马特,你没事吧?”

“没事,问这干吗?”

“你看起来魂不守舍的,好像以前……”

她把“以前得抑郁症的时候”这几个字生生咽了下去,但我明白她的意思。就算她不说,我也可以感觉到焦虑和抑郁情绪向我反扑过来。虽然它们没有真正扑过来,但却在步步逼近。记忆中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感觉又回来了,我几乎可以在车内令人窒息的空气中触摸到它。

“我没事,”我撒谎道,“我没事,真的没事……”

整整一个星期,我都躺在沙发上,深陷于焦虑症第11次发作的痛苦之中。

编辑生活

我惶惶不可终日。我没法不这样。惶恐是焦虑症的全部内容。

即将发作的感觉越来越近。我不知自己会发作到何种程度,这太可怕了。绝望似乎没有上限。

我试图分散注意力。然而,根据过去的经验,我知道酒精是碰不得的。因此,我开始做一些曾经帮我爬出黑洞的功课,即那些我一度在日常生活中抛之脑后的功课。我开始注意饮食。我做瑜伽。我尝试冥想。我躺在地板上,把手放在小腹上深深吸气——吸气,呼气,吸气,再呼气——我发现自己原来上气不接下气。

只是一切都困难重重,即便只是早上选择穿什么衣服都让我急得要哭。是的,我以前焦虑过,但这于事无补。你嗓子疼并不会因为以前疼过就痛感减半。

我尝试阅读,但无法集中精神。

我听播客。

我追Netflix上面的新剧。

我浏览社交网站。

我努力好好工作,我认真回复所有邮件。

我每天一醒来就牢牢抓住手机,祈祷能找到带我爬出黑洞的解药。

但是——温馨提示——这毫无作用。

我的心情开始一落千丈。许多“分心之物”只会让我越来越分心。在读T.S.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时,我“从一个分心之物被分心到另一个分心之物”(2)

我盯着一封未回复的邮件,汗毛倒竖,浑身发冷,继而一个字也回不了。然后,我去Twitter上厮混,那里有无数的数字化分心之物,我发现焦虑感越发强烈了。即使只是浑浑噩噩地翻看工作日程,就足以让我产生伤口被撕裂的痛苦。

我改看新闻网络——另一个分心之物,但注意力仍然无法集中。知道这世上有无数受苦受难的人并不能使我正确看待自己的痛苦。它只会令我沮丧无望。与此同时,我还会自叹自怜,这世上这么多人的痛苦看得见、摸得着,我的虽然无影无形,却让我瘫痪如废人,这才最要命!我的绝望感越发强烈。

所以,我决定做点儿什么。

我断网离线。

我好几天不看社交网络,还给电子邮件设置了自动回复。我不看新闻,不看电视,不看任何音乐视频。我甚至连杂志都避之唯恐不及(几年前第一次发作时,杂志上灿烂明媚的图片总是盘踞在我的脑海中,每次我尝试入睡时它们便如鬼魅般疯狂闪现)。

我上床前故意把手机留在楼下。我强迫自己多出门。我的床头柜一片狼藉,横陈着电线、数码产品和我并没有真正看的书。我干脆把它们通通清理拿走。

在房间里,我尽量躺在黑暗中,诸位得了偏头痛的时候可能也会这样。自20多岁第一次严重抑郁乃至产生自杀念头以来,我一直都很清楚,要想好起来就得学会编辑生活。

编辑意味着拿走。

正如极简主义代言人佐佐木文雄所说的那样,“拥有更少的东西才能真正快乐”。我第一次经历恐慌发作后,在最开始的几天只拿走了烟酒和浓咖啡。不过几年之后的今天,我终于意识到问题的症结在于越来越多的过载。

生活过载。

当然也有科技过载。在目前康复的这段日子里,除了汽车和炉具之外,唯一与我产生互动的科技只有YouTube上的瑜伽视频,看视频的时候我还故意把亮度调低。

焦虑感并没有神奇地消失。当然不会。

焦虑症和智能手机不一样,它没有“滑动关机”的功能。

但我的情绪不再恶化。我渐渐稳定下来。几天之后,一颗心开始重归安宁。

熟悉的康复感很快就来了。戒绝刺激物——不仅仅是酒精和咖啡因,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是康复的一部分。

简言之,我重获了自由。

写这本书的起因

大多数人都知道当今世界会对我们的生理产生影响。尽管如今科技进步,但现代生活却有威胁我们身体的一面。车祸、抽烟、空气污染、“肥宅”生活模式、外卖比萨、辐射和第四杯梅洛葡萄酒。

即使对着一部笔记本电脑也可能对人体造成伤害。整天待在电脑前有可能得“鼠标手”。一位眼镜验光师甚至告诉我,我的眼部感染和泪腺阻塞是因为盯着屏幕的时间过长。显然,用电脑的时候我们眨眼的频率大为降低。

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关系,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当今世界和我们的精神状态之间也是如此?在当今世界,我们的生活方式是否会影响我们的所知所感?它是否应承担一定的责任?

应该负责的不仅仅是当今世界中的“物”,还有它的价值观。那些诱发我们贪欲的价值观,那些对工作顶礼膜拜、对玩乐不屑一顾的价值观,那些用我们的所短与他人的所长一较高下的价值观,那些永远让我们产生匮乏感的价值观。

我一天天地好起来了,这时我开始有了写书的愿望——于是就有了这本书。

我已经在《活下去的理由》中写过自己身患抑郁症的经历。不过,如今这本书提出的问题不是“我为什么应该活下去?”这次我的问题的意义更为广泛:“在这个疯癫的世界里,我们该如何不疯癫?”

来自焦虑星球的新闻

我开始做研究了,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些抓人眼球的标题,它们的受众当然是那些年纪尚轻、眼球容易被抓住的人。众所周知,新闻的目的差不多就是贩卖焦虑。如果贩卖的是宁静,那它就不应该叫“新闻”,而应该叫“瑜伽”或“宠物狗”。因此新闻媒体是个具有讽刺意味的玩意儿,它们一边报道焦虑,一边又激发我们的焦虑。

好了,我们来看看这样一些耸人听闻的标题吧:

“压力和社交媒体引爆精神健康危机,少女人群易中招”——《卫报》

“慢性孤独症是一种现代传染病”——《福布斯》

“Facebook表示,Facebook‘可能让你陷入痛苦’”——天空新闻频道

“青少年自残现象激增”——BBC

“73%的雇员深受职场压力影响”——《澳大利亚人报》

“饮食失调症患者激增,名人过度炫瘦难辞其咎”——《卫报》

“校园自杀屡现,完美压力是祸首”——《纽约时报》

“职场压力急剧上升”——新西兰广播电台

“机器人会跟我们的孩子抢工作吗?”——《纽约时报》

“学童众生相:活着是为了优秀,而不是快乐”——《南华早报》

“焦虑症肆虐校园,心理医生军团进驻助力”——《电讯报》

“网络是否容易引发注意缺陷障碍(伴多动)?”——《华盛顿邮报》

“‘我们的思想可能会被劫持’:科技大佬担心智能手机或引发地狱版乌托邦”——《卫报》

“罹患焦虑症、抑郁症的青少年逐年增多”——《经济学人》

“Instagram:摧毁年轻人心理健康的最毒社交媒体”——CNN

“这座星球上的自杀率为何一路飙升?”——Alternet

正如我前面所说,读这些解读我们为什么会抑郁、会焦虑的新闻其实正在令我们真正焦虑,这真是太讽刺了。而且,这类新闻毫无营养可言,读一遍标题就够了。

我写这本书不是为了告诉诸位这个世界没有指望了,更不是说我们所有人都完蛋了,因为我们已经有了Twitter这张乌鸦嘴。不,当然不是。我甚至也无意告诉诸位当今的世界比以前更糟糕。从某些特定的方面来看,这个世界正在明显好转。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全球极度贫困人口的数量正在急剧减少,在过去的30年里,已有10多亿人摆脱了极度贫困的状态。想想疫苗在全世界拯救了多少儿童的生命,应该是数以百万计吧。2017年,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弗在《纽约时报》上发文指出:“对父母来说,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丧子之痛,不过现在发生这一人间悲剧的概率只有1990年的一半左右。”因此,尽管暴力、偏执还有贫富差距一直在折磨着我们人类,但在全球这个大范围来看,我们还是有值得骄傲和期许的理由的。

可问题在于每一个年代所面临的挑战都千差万别且错综复杂。在我们这个年代,虽然许多方面都大为改善,但并非所有的方面都如此。不平等依旧存在,而且还出现了一些新问题。我们常常恐惧或自卑,甚至有自杀念头,虽然我们的物质生活胜过以往任何时候。

我亦深切地认识到,我们没必要一条条地列出现代生活的种种优越之处。例如,卫生医疗、教育或平均收入的改善,这种老掉牙的套路毫无用处。对于抑郁的人而言,这就像一根戳戳点点的手指:“数数你有多幸福!你看,所有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你哭丧着一张脸干吗?”我希望能通过这本书告诉诸位,我们的感受和我们所拥有的物质条件一样重要。心理健康和生理健康同样不可或缺——事实上,心理健康是生理健康的一部分。从这些角度来看,这个世界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如果当今的世界令我们痛苦,那么无论我们的物质生活有多富足都于事无补,因为心理上的痛苦太憋屈了。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对你说这是吃饱了撑的强说愁,那就更憋屈了。

我希望在这本书中列出那些令人焦虑不安的标题,顺便和诸位探讨一下,在这个恐慌情绪四处潜伏的世界里,我们该如何保护自己?无论我们拥有多少物质,我们的精神依旧脆弱。诸多精神健康问题明显上升。如果我们认为精神健康至关重要,那么目前我们亟须探寻精神疾病盛行的根源。

精神疾病并非——

流行风尚。

赶时髦。

时尚。

名人效应。

深入了解精神健康问题之后的结果。

始终都是很容易启齿的一件事。

一成不变,今天的精神健康问题并非和过去一样。

阴与阳

好了,这是一个有关两个现实的故事。

诚然,在这个日益发达的世界里,我们许多人都有无数值得庆幸之处。预期寿命增长了,婴儿死亡率降低了,我们衣食无忧。与此同时,横扫所有大陆的世界大战这几十年也销声匿迹了。我们的多种基本物质需求亦得到了满足。因此,我们许多人生活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之中,最起码头顶有瓦,桌上有饭。但是,解决了这些问题之后,我们是否还有其他问题?社会进步是否会产生新问题?这是自然。

有时我会觉得,我们暂时解决了匮乏的问题,可随之而来的却是过剩的问题。

满世界的人都在用减法来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这种对节制的热爱无处不在,节食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再想想,还有盛行一时的纯素食主义或戒酒主义,人们愿意用几个月的时间远离荤、腥、酒、肉。与此同时,还有越来越多的人渴望戒断网瘾。方兴未艾的正念、冥想和极简生活就是对这种过载文化的有力反击——它们是“阴”,能有效调节我们“阳”气过盛的21世纪生活。

崩溃

将最近发作的焦虑情绪按捺下去之后,我开始动摇了。

也许这完全是个愚蠢至极的念头。

我开始怀疑自己每天老琢磨问题到底是不是个坏事,但接下来我意识到,我所指的“问题”确切来说并不是本身已成为问题的问题。事实上,它指的是导致人们在办公室或教室情绪崩溃的原因,它亦是戒瘾机构和医院人满为患、自杀率一路攀升的原因。最后我决定,我有必要追根溯源。我固然想找到保持积极心态的理由和寻找快乐的方法,但首先得认清现实。

例如,就我个人而言,我必须想明白我为什么害怕自己会慢下来,总是仿佛置身于电影《生死时速》中那辆时速只要降到50英里以下就会自动爆炸的巴士上。我想弄明白我的速度是否与这个世界的速度有关。

原因很简单,也许还有几分自私。我的思绪天马行空,不受控制,我为此心生畏惧,因为我之前已领教过它的厉害。而且,我也深知20多岁时我之所以深陷抑郁症的折磨,部分原因在于我生活的方式。我酗酒、失眠,渴望成为我无法成为的人,还要承受来自社会方方面面的压力。我永远都不想再次陷入那个深渊,因此我必须警惕。我不仅得弄清楚压力要将人们带到哪里去,还必须明白它来自何处。有时,我感觉自己仿佛处于崩溃的边缘,我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它的部分原因是不是在于这个世界有时也貌似处于崩溃的边缘?

“崩溃”是个不太具体的词,这也许可以解释这个时代的医务人员为什么要回避使用这个词,不过我们很容易领会“崩溃”所传达的真正意义。从字典解释来看,它有两种含义:第一,机器故障;第二,关系或体系的破裂和失败。

崩溃的警告标志不仅存在于我们自身之内,也存在于这个广泛的世界中。这一点很容易看清。在我看来,这颗星球正在走向崩溃。也许这样说有些危言耸听,但我们都深刻地认识到,从技术、环境和政治等所有层面来看,这个世界正在变化,而且是飞速变化。因此,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必要知道该如何编辑这个世界,让它永远不会使我们崩溃。

生活如此美好(但是)

生活如此美好。

即便是现代生活也同样美好。也许现代生活尤为美好。我们拥有亿万种瞬变魔法。我们可以拿起某个设备,与远隔半个地球的人联系。选择度假的酒店时,我们可以参考上个星期在我们青睐的酒店里住过的游客所发表的评论。我们可以看到非洲廷巴克图每一条街道的卫星图像。生病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医生、服用抗生素,轻松治愈曾经的不治之症。我们可以去超市买越南的火龙果和智利的葡萄酒。当某个政客说了让我们不爽的话或做了让我们看不顺眼的事,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表达不满。我们访问的信息、观赏的电影、阅读的书籍以及所有的一切其数量之多、范围之广都远胜于以往任何时候。

早在20世纪90年代,微软就打出了“今天你想去哪里?”的标语,它其实是一个带有修辞色彩的问句。在如今这个数字时代,这个问题的答案为“任何地方”。在哲人索伦·克尔凯郭尔(3)看来,焦虑可能是“自由带来的眩晕”,但不管怎么说,这种选择的自由真的是一种奇迹。

选择虽无涯,可我们此生有涯。我们没法体验每一种生活,我们没法观赏每一部电影、阅读每一本书或游览这座星球上的每一处胜地。我们必须编辑如洪水一般涌来的选择,而不是被它吞没。我们必须找出对我们有益的,然后将其他的一一放弃。我们不需要另一个世界,我们所需的一切都在这里。

看不见的鲨鱼

焦虑让人沮丧,原因之一在于我们往往很难找出这种焦虑背后的根源。也许根本没有明显的威胁,但你就是惶惶不可终日。它不采取任何行动,却能制造出强烈的悬疑感,就像一部没有鲨鱼的《大白鲨》。

不过现实中往往还是有鲨鱼的,是那种具有隐喻意义、看不见的鲨鱼。原因很简单,即便我们有时觉得自己的担心毫无理由,但事实上理由就在那里。

“你需要一艘更大的船。”《大白鲨》中的布迪警长这样说道。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问题。它不是隐喻意义上的鲨鱼,而是隐喻意义上的船。鲨鱼到底在哪里?要想毫发无伤地悠游于茫茫的人生海洋,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装备?也许等我们知道了这些答案之后,才能更从容地应对这个世界。

死机

有时我觉得自己的大脑有如开了无数个窗口的电脑,这台电脑的桌面上堆满了东西,杂乱无章。我的内心仿佛有一只不断旋转的彩虹轮,它令我瘫软无力。如果设法关掉一些窗口,将一些项目扔进回收站,那我便能恢复如常。可问题是,所有的这些窗口似乎都很重要,我到底该如何抉择?在这个过载的世界里,我该如何让自己的大脑停止过载?是的,我们的大脑爱想什么就想什么,没人管得着。但有的时候,我们会落到无所不想的地步。我们有时真的必须鼓起足够的勇气,关掉大脑中一些不必要的窗口,将自己重启回正常状态。将自己断开,为下一次重新链接做好准备。

速度比以前更快的一些事物

邮件。

汽车。

奥运短跑运动员。

新闻。

电脑处理能力。

照片。

电影场景。

金融交易。

旅程。

全球人口增长。

亚马孙雨林的乱砍滥伐。

航行。

技术进步。

恋爱与婚姻。

政治事件。

你大脑中的思绪。

一天24小时、一周7天的灾难

“担心”是一个微小而甜蜜的词,有如需要你精心照护的婴儿。然而,担心未来——担心下一个十分钟、下一个十年——却是阻碍我体验和享受当下的一大绊脚石。

我是忠实的灾难主义者。我可不是简单地担心,当然不是。我的担心自有其野心。我的担心无穷无尽。我的焦虑大到无穷,无处不在。我总是鬼使神差地往最坏的地方想,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自记事起,我就一直这样焦虑。我看了许多次医生,最后确信我的大难临头之感源于自己在网上没完没了地搜索,结果被吓出来的一种病。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如果母亲接我晚了,我马上就会说服自己她很可能被车撞死了。当然,这种悲剧从未发生,但一直不发生不等于它就没有发生的可能。只要母亲不在那里,我便会立即联想到她也许永远都不会出现在那里。

我的想象力极其丰富,灾难的恐怖画面在我脑海中纤毫毕现,车身扭曲变形,蓝白相间的碎玻璃散了一地,闪着耀眼的光芒。我的大脑被这些画面塞满,很难容下任何理性思维,我无法相信这种灾难不可能发生。如果安德莉娅不接电话,我就会情不自禁地猜测她可能已经从楼梯上摔下去了,或者遭遇了神秘的人体自燃。我担心我会无意中冒犯他人。我担心我没有好好看看自己的特权。我担心人们会蒙冤入狱。我担心人权被践踏。我担心偏见、担心政治、担心污染,担心我的孩子以及子孙后代会从我们手中继承一个污秽不堪的世界。我担心人类会使所有物种灭绝。我担心自己会污染环境。我担心这个世界有无数人受苦受难,可我对此却无能为力。我担心自己杞人忧天,可结果反而杞人忧天得更厉害。

在真正体验性爱之前,我就已经动不动就想象自己得了艾滋病的悲惨场景了,这让我不得不感叹,英国政府20世纪80年代在电视节目中插播的“反艾”宣传片实在是太深入人心了。但凡我吃的食物味道有一点儿不对劲,我便会立即想象自己因食物中毒住院的画面,即便我这辈子一次都没有食物中毒过。

每次在机场我都会疑神疑鬼,因此我的形迹也会变得可疑。我没法不这样,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每一个肿块、每一处溃疡、每一颗痣都是潜在的癌症。每一次记忆失误都是阿尔茨海默病的前兆。我的担心无穷无尽,反复循环。更要命的是,这一切还仅仅是我相对正常时的感受。等到焦虑发作时,我的灾难想象便突飞猛进、疯狂运转。

现在回想起这一切,我才明白这就是我的焦虑症的主要特征,即不断地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而且,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的焦虑都是这个世界不遗余力地灌输给我们的。我们的精神状态——无论是真正的焦虑症还是仅仅压力过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社会状态所造成的结果,反之亦然。我很想彻底弄明白这颗焦虑星球的来龙去脉。

感觉有压力和真正的焦虑症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但两者之间还是有某种关联的,举例来说,就像饥饿和饿死一样——对其中一种有害的东西(例如,缺少食物),对另外一种也好不到哪里去。因此,我痊愈了,只是偶有压力时,致使我情绪略为恶化的诱因往往是那些在我生病时把我逼疯的东西。同理可得,生病时如果你知道什么会伤害你,那在痊愈后也应该尽量避免。痛苦是我们顶级的老师。

除上一节提到的焦虑之外,还有一些更多的焦虑(这世上永远都有更多的焦虑)

——新闻。

——地铁。坐地铁的时候,我脑海中总会浮现所有的灾难画面。列车可能会卡在隧道里,可能会出现火灾,可能会发生恐怖袭击。我也可能会心脏病发作。说实话,我真有一次坐地铁遇险的经历。那时我刚刚从巴黎的地铁里出来,一股催泪瓦斯的烟雾就扑面而来,呛得我喉咙痛。工会工人和警察在地面上开战了,警察果断投放了催泪瓦斯。可问题在于,他们的战场离地铁站太近了。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地面上发生了什么。我用围巾捂住脸只能勉强呼吸,心中暗忖肯定是发生恐怖袭击了。事实上当然没有。不过,只是这样猜测就足以造成某种心理创伤。正如蒙田(4)所说,“害怕痛苦的人其实已在承受他所害怕的痛苦”。

——自杀。年轻的时候我有自杀倾向,甚至差一点儿从悬崖上一跃而下。最近这几年,我还是老惦记着自杀,不过这种惦记变成了对自杀的恐惧,而非真正想自杀。

——与健康相关的其他焦虑。这类健康问题包括恐慌发作引发的心脏骤停(这种情况太过荒谬,发生的概率极低)、抑郁症(我的抑郁症曾让我“哀莫大于心死”,我一动也不想动,恨不得瘫成烂泥直到永远,仿佛看到了美杜莎(5)的脸被下咒变成了石头)、癌症、心脏病(我因为遗传问题,胆固醇一向偏高)、去世太早、去世太晚、平均死亡率。

——外表。“男人不担心自己的外表”这种说法已经过时了。我就一直很担心自己的外表,我曾定期买《男士健康》杂志,对它顶礼膜拜。为了让自己也如封面上的模特一样帅气,我把健身当成了一种信仰。我担心我的头发——担心头发不够顺滑,也担心脱发。我担心脸上的痣,我曾盯着镜子良久,仿佛这样就能说服它改变心意。如今,脸上的皱纹还是能让我触目惊心,但我的担心少了很多。也许担心衰老的解药有时就是衰老,这真是荒谬而讽刺。

——内疚。有时我因自己不是一个完美的儿子、丈夫、市民和人类有机体而内疚不已。工作太卖力我会内疚,因为这样会忽略家人;工作不够卖力我也一样会内疚。内疚不一定非要有原因,有时它只是一种感觉。

——自卑。我担心空虚,我担心自己无法把它填满。我时常感觉内心有一个空洞,在人生的各个阶段,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地用各种事物来将它填满,例如,酒精、派对、Twitter、处方药、娱乐性药物(6)、健身、美食、工作、人脉人气、旅行、花钱、挣钱、出书——当然,这些都不能完全奏效。我往洞里扔的东西越多,往往只会使这个洞越来越深。

——核武器。每次只要在新闻上看到核武器(最近它在新闻中的出镜率似乎越来越高),我总忍不住想象蘑菇云从每扇窗户中腾空而起。美国前任陆军五星上将奥马尔·布莱德雷曾说:“我们的世界是核力量上的巨人、伦理道德上的婴儿。我们对杀戮远比挽救生命在行。”如今再看这句话,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机器人。我只是半开玩笑、半认真。我们完全有理由担心机器人在未来是否会成为主宰。我坚决抵制自助结账服务,因为它违反了以人为本的基本准则。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多想想机器人有时能让我们更珍惜生而为人的诱人奥秘。

生而为人,而非有知觉能力的机器人是一大幸事,有五大理由可证明

1. 莎士比亚不是机器人。艾米莉·狄金森不是机器人。亚里士多德也不是。欧几里得当然也不是。毕加索更不是。玛丽·雪莱自然也不是(虽然她在小说里写了机器人)。你钟爱的、心心念念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机器人。一个人会被另一个人所深深折服。而且,我们是人类。

2. 我们高深莫测。我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我们必须寻找生而为人的意义。机器人存在的意义很简单,它们只是为了一个任务或一系列的任务而生。而我们在这里已有数万代之久,时至今日,我们仍在寻找答案。这个谜越来越吊我们的胃口。

3. 和你只隔了几代人的祖辈既能写浪漫诗,也能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他们恋爱,他们跳舞,他们望着夕阳发呆。而未来的机器人虽然有知觉能力,但它们的祖辈只是自助结账机和出故障的真空吸尘器。

4. 这份列表其实只有四条理由。我这样做纯粹是为了折腾机器人可怜的小脑仁儿。不过我问了几位网友做人为什么比做机器人幸福,他们给的答案五花八门:“自嘲”“爱”“柔软的肌肤和性高潮”“好奇心”“同情心”等。也许有一天,机器人也能进化出这些品质,不过现在我们不妨用这些答案来提醒自己——人类是多么神奇的一个物种!

焦虑止于何处?新闻始于何处?

所有的灾难化思维都荒谬离奇,但蕴含着情感力量。懂得这一点的并非只有焦虑症患者。

广告商懂得这一点。

保险推销人懂得这一点。

政客懂得这一点。

新闻编辑懂得这一点。

政治煽动者懂得这一点。

恐怖主义者懂得这一点。

他们贩卖的不是性。他们贩卖的其实是恐惧。

如今,我们不仅能想象最可怕的画面。我们差不多还能看到。拍照手机诞生之后,我们所有人都成了现场记者,但凡发生了真正可怕的事——恐怖事件、森林火灾、海啸,人们总是站在一边兴致勃勃地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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