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偷这一次
顾文显
带着偷到手的东西,岳长江简直是逃出那幢出版大楼的。他急匆匆地穿过马路,又钻进一个从来没走过的小胡同,直到挤上一辆公交车,他才像瘫了似的坐在一个闲座上……
岳长江是个高考落榜的农民的儿子,做不来庄稼活,就想当作家。他写过许多文章,在全国各刊物发表,还获过奖项!半年前,听说本省十分有影响的杂志社《北风》要招聘编辑,他报了名,面试中,他把持有大本学历的竞争对手们都击败了,如愿以偿地坐进了编辑部,操纵起对全国各地作者作品的生杀予夺大权来。他工作得很卖力,得到社长兼总编辑汪老师的器重,常说,小岳,你好好跟编辑老师们学,将来必有作为。小岳表面答应,心里暗暗不服:不就是靠学历或者后门,分配到这里来的,一个个都摆出高深莫测不可接近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你写点作品拿到杂志上发表一下,那才是真正显示实力呢。嘴上不说,他跟“老师”们也还能友好相处。然而,最近汪社长要出国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得半个月。汪老师一离开,他发现“老师”们对他的态度大变,一上午没人跟他说一个字,甚至中午吃工作餐时,副总编也只不过冲大伙说一句:“吃饭吃饭。”就径自走出去。作为打工仔,岳长江感觉到空前的自卑和孤独,此后,他越品味越认为自己被孤立,干脆不干了。他急忙收拾一下自己的物品,对副主编说了句:“刘老师,我又找了份工作。”副主编说:“你不用再跟汪老师讲讲了?”小岳说:“我以后电话里跟他解释。”这时,他看见会计办公桌的下角放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300多枚邮票,那是供编辑给作者回信用的,谁用谁拿,他见没人注意,顺手就收入自己的书里。“你们这样冷落我,权当我的精神补偿吧。”
岳长江平生第一次做贼,偷了邮票,竟然像长了大病,吃饭睡觉都不安生。锄地时,常常把苗砍去留下一株草,气得他爹直骂他当了半年编辑当傻了!岳长江睁眼闭眼,眼前全是汪老师那张和善慈祥的笑脸,对不起他呀。可是,这几百张邮票他无法送还了……转念一想,半年来,那东西都是随便用的,没有了让会计补上,哪个会发现丢失了呢。
就这样,岳长江魂不守舍地捱过了半个月,《北风》那边半点动静也没有,他又找到了一份出力气的工作,白天劳动,夜里写稿,邮票的事,也就淡忘了。
可是这天黄昏,他下班回来,刚要洗去一身臭汗,忽然听到一声呼唤:“小岳,岳长江在家吗?”这声音那么亲切、熟悉,是老社长汪老师!岳长江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冲到院子里握住汪老师的手,眼泪刷刷地往下流,好一会儿,竟然忘记往屋里让客。
汪老师接过小岳递上的一杯水,和蔼地说:“小岳,干得好好的怎么就跳槽了呢?”
“老师……”岳长江斟酌着词句,“我文化浅,不适合在那儿干……”
“不要讲假话嘛。”汪老师说,“编辑老师们也都纳闷儿,谁也没招惹你呀,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后来分析,八成是没人理你……小岳呀,你不了解那些老师,他们只埋头业务,不大会搞社会上那一套,你真是自己多疑折磨自己啦。”
业务?那些故作高深的老朽还知道业务?
汪老师笑笑,如数家珍地报出了编辑们的著作,老长老长一串,让岳长江感觉到无地自容:原来人家都是用笔名发表的作品,有几位恰是他崇拜的偶像呢……自己这点作为……真是狗眼看人低。
“老师……”岳长江欲语又止。
“回去吧,小岳,学习锻炼几年,比你干粗活更有发展。”
“让我回去,真的?”
“我就是代表老师们来找你回去。”岳长江这才知道,汪老师他们为寻找他的住址花费了很多精力,而自己一使性子就愤然离去,岂不知自己感觉良好的那点的水平,跟那些他平素瞧不起的“老编”,当真是不值一提!
“老师,我……我偷拿了单位的邮票,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当小偷,请您相信我,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孩子!老师等这句话好半天了,谢谢你。”汪老师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
“那老师们都知道了?”
“自然。你想想,编辑部邮票随便用,所有信件无论公私,一律邮资总付,除了你,谁还会对那东西感兴趣?”
“那……”岳长江挺为难,他背着这小偷的包袱,怎么跟编辑们相处?
“放心。编辑们那天发现丢了邮票,我只说了三个字。”汪老师淡淡地说,“我用了。”汪老师无限感慨,“年轻嘛。我少年时贫穷,还偷过书,以后不也改了?对于人才,我更注重主流……”
“汪老师,请您相信我小岳说的,这是我最后一次当小偷。”岳长江哭着想跪下去,可被汪老师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