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那时的我太过天真，不知道在妈妈的眼里，我跟千荨是不一样的。
直到那一天，我才真正地看清这个残酷的事实——
我九岁那年，千荨八岁，但是相隔一岁并没有让我们的身高有太大的差异。
我和千荨长得很像，走在大街上总会有人问我们是不是双胞胎，如此神似的外表也只有双胞胎能办到了。每次被人这样询问的时候，我和千荨的脸上总是会浮现出甜甜的笑容，但我们的答案永远是否定的。
每天一回到家中，妈妈总是拉着千荨的手，询问她今天在学校里的表现，然后将她搂在怀中夸奖。
“我的女儿真棒，千荨啊，你真是妈妈的骄傲！”
妈妈抱着千荨，不停地赞扬，眼中是满满的喜悦，而一旁完全被妈妈无视的我，只能满眼羡慕地看着她们，希望妈妈的目光能转移到我的身上，然后问一句：“千落，你呢？”
希望毕竟只是希望，那样的场景从来没有出现过。
妈妈拉着千荨转身离开，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
我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听着从妈妈的房间里传来的她和千荨的笑声，努力地扬起嘴角，好像自己也在那间温暖的房里一般。
坐在床边，我呆呆地盯着衣橱，一个大胆的想法从我的脑中冒了出来。我悄悄地换上了千荨的衣服，将头发扎成和她一样的小辫，站在镜子前的那一刻，连我自己都有些分辨不出我是千落还是千荨了。
我满心欢喜，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地打开房门。千荨已经去练钢琴了，妈妈在厨房忙碌，我走向她，然后胆怯又兴奋地从她身后抱住了她，贴着她的背喊着：“妈妈……”
忽然被抱住的妈妈回过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将我推开，我跌坐在地上，惊讶地看着妈妈，泪水夺眶而出。
“你这是干什么，千落？”
妈妈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伪装，她瞪着跌坐在地上的我，那一秒，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不屑。
我坐在地上，痛的不只是我的身体，还有我的心。
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像千荨一样得到妈妈的一点点关爱，哪怕只有一次，只要一次就可以了。可是，妈妈冷漠的态度将我所有的希望全部破灭了，满腹委屈的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流泪看着妈妈。
“千落，你给我赶紧脱下千荨的衣服！我警告你，以后你不准再碰千荨的东西！”妈妈生气地指责我，“还有，我告诉你，无论你怎么装扮，你也不可能会是千荨！即使你打扮得和千荨一模一样，你也永远比不上千荨，永远都不可能！”
“为什么？妈妈？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我终于忍不住大声痛哭。
虽然知道妈妈只宠爱千荨一个人，可是我从来不知道，在她的心中，我竟然是这么没有存在感的。我不懂，我是那么小心地不让自己犯错，那么努力地想讨好她，可是在她的眼中，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我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
千荨听到争吵声，从琴房里探出一个小脑袋看着我和妈妈，一脸担忧。
妈妈没有回答我的话，眼神变得很复杂。
她的沉默让我的心猛地下沉，泪水再一次从我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我在心中想了千百种妈妈不喜欢我的理由，不甘心就这样失去母爱的我又继续追问：“是不是因为我唱歌？因为我喜欢唱歌，所以妈妈才不喜欢我的？如果是这个原因，那我就不爱唱歌了！如果我这样做，妈妈，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讨厌我了？”
只要她一个点头，我就会改变自己，我就会放弃自己的爱好。可我期待的心，在妈妈再一次的沉默中渐渐变得绝望。
我努力地眨着眼睛，将泪水挤出眼眶。我不敢用手去擦拭泪水，因为我怕会错过妈妈点头的那一瞬，可是，妈妈始终只是冷着脸，最后，她干脆别过头，不看我。
我的心一点儿一点儿地下沉，千荨似乎也感觉到气氛不对劲，想从房间里出来劝解。
“啊……”
我回过头，千荨因为着急绊了一下，妈妈立刻冲了过去，脸上满是心疼和焦急的神色。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看到她轻柔地扶起千荨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悲伤地问她：“妈妈，难道我就不是您的女儿吗？难道我不是妈妈亲生的吗？可是……可是我和千荨长得几乎一样，怎么可能不是妈妈亲生的呢？既然我也是妈妈亲生的孩子，为什么妈妈不喜欢我？为什么我连一点点妈妈的爱也感觉不到呢……”
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在我的脸上流淌，当妈妈冲向千荨的时候，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揪住一般疼痛。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来都没有你！”
最后，妈妈终于开口，冰冷的话将我所有希望的火苗都浇熄，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妈妈微带恨意的脸，大脑轰的一声炸开，一片混乱。
我开始有些后悔，为什么我要质问妈妈那些话？
假装不知道该多好……
那样，我至少可以幻想，妈妈的爱只是藏在心中，她还是爱我的……
九岁的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的妈妈不爱我。
我觉得心好像被人挖走了一块，有些空洞，有些不安，也有些疼……
那句“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来都没有你”就像是一根根细长的针，一根接着一根毫不犹豫地扎进我的心。当时那么小的我还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同样是妈妈生的孩子，而我却令她那么厌恶……
“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选择生下我？”
我朝着妈妈疯狂地喊过之后，踉跄着冲出家门，没有方向地跑着。耳旁除了呼啸而过的风，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觉得心好疼好疼。那些风全部吹进了我的心里，将我所有的思绪都吹得零乱……
不知道跑了多远，直到我累得跑不动的时候，才在大院的篮球场边停了下来。我犹豫了很久才转过身，身后空旷而安静的街道上，只有空气在流动。
妈妈最终还是没有追来，千荨也没有……
在我冲出家门的时候，我听到妈妈阻止要来追我的千荨。
“荨荨，不要追！随她去，她最好永远都不要回这个家！”
最好永远都不要回这个家！
我悲伤地蹲在地上，抱着双膝痛哭起来。
我始终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妈妈会这么讨厌我？
我只是想得到一点点疼爱，所以才会扮成千荨的模样，哪怕妈妈只将我拥在怀中一分钟，哪怕她喊的名字依旧是千荨，我也会很开心。
妈妈漠然的脸不断地浮现在我脑海里，那些伤人的话在我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
“妈妈，我真的好想能像千荨那样，牵你的手，在你的怀里撒撒娇……”
我正抹着泪水，面前忽然多了一个影子，我兴奋地抬起头，到了嘴边的那一声“妈妈”在看清来人之后，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你怎么了？为什么在这里哭？”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看起来比我大一点儿的小男生，乌黑的短发，亮亮的眼睛，脸上满是好奇和关切。
我没有理会他，因为失望，所以心中更加难过，于是哭得更加伤心了。
“你是找不到家了吗？为什么哭得这么难过？不要哭了好不好？我陪你回家找妈妈好不好？”
小男孩见我不理他，也学着我的样子蹲在我的身旁，而我听到他说回家找妈妈，心一沉，哇的一声哭得更加响亮。
大家都说最疼爱小孩的一定是妈妈，可是为什么我的妈妈连一点点关爱也不愿意给我？
哪怕是她假装出来的爱也没有……
“你到底为什么哭呢？你看你长得这么可爱，如果再哭的话，就会变得很丑呢！不要哭了好不好？你看——”
小男孩见我越哭越厉害，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在一旁不停地安慰我，最后见我怎么也止不住泪水，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溜溜球。他歪着脑袋，将溜溜球从我面前刷地一下甩出去。球上闪烁着五彩的光，映在他的眼中，分外明亮。
“如果你不哭，我就把这个溜溜球送给你，好不好？”
见我暂时止住了哭声，小男孩立刻把溜溜球递到我的面前，很大方地摊开了双手。
我看了一眼溜溜球，又看了看他，又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就在前不久我和爸爸妈妈还有千荨一起上街的时候，千荨看到这种会发光的溜溜球，立刻拉着妈妈的手说要买，妈妈二话不说就帮千荨买了一个。当时，我满眼期待地看着妈妈，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也想要”，却被妈妈冷冷地反驳说“别见到什么都想玩”。
“你怎么又哭了？喂，你别哭，别哭啊！”小男孩焦急地挠着脑袋，在我身旁绕来绕去，“要不你开口说句话，好不好？或者，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得这么难过。我告诉你噢，如果把心里难过的事情说出来，就会好过很多呢！”
我抬起泪眼，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可是那些话我怎么也说不出口。妈妈冷漠的脸和那些伤人的话在我的脑中盘旋，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只是没有再哭出声。
“你——”
小男孩无奈地看着我，最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起身站在我的身旁，兀自玩起了溜溜球。
那一闪一闪的光在我的面前不停地闪动着，开始我并没有理会他，可是渐渐地，他不再一上一下地舞动溜溜球，而是玩起了花样，那个小小的溜溜球在他的手中好像有了生命一般，听他的指挥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不过最终都乖乖地回到了他的手中。我被他的动作吸引住，忘记了哭泣，眼中只有那个闪着光的溜溜球以及映着光的小男孩的脸……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小男孩见我不再哭了，有些得意地问我。
“嗯。”我点点头，抹干眼角的泪水，也站了起来。
“我把这个溜溜球送给你，好不好？”
小男孩刷地一下把溜溜球收了回来，摊开手掌，溜溜球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见我犹豫，他一把拉起我的手，将溜溜球塞到我的手中，他指尖的温度瞬间传到我的身上，暖暖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灿烂一笑后说：“你以后如果不开心，就不要再哭鼻子了！你看，把这个溜溜球用力地甩出去，所有的不开心就会全部被甩走，再用力收回来，就又是一个开心的溜溜球啦！你看，就是这样，很简单的！”
小男孩握着我的手，开始教我玩溜溜球。他带着我一下一下地将那个溜溜球甩出去又收回来，莫名地，我觉得心情似乎真的好了很多。
“小落……你在哪里？小落……”
溜溜球收回掌心的时候，我听到了爸爸的叫声，转过头一看，爸爸已经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了。
爸爸看到我之后似乎松了一口气，然后朝我走来。走到我身旁的时候，爸爸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牵起我的手，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我回过头，看到小男孩穿着一身洁白的衣服，站在灯光下。
他指了指我手上的溜溜球，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也朝他笑了笑，小心地将溜溜球收到口袋里，跟着爸爸回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