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詹福瑞
文学史是舶来品,缘自20世纪初大学现代学科的建立。1902年,《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始定七个学科中,文学为其一,包括了经学、理学、史学、子学与辞章学等,实则就是人文学科。1904年的《奏定大学堂章程》分学科为八,经学与理学划出,文学基本独立。文学科中的“中国文学门”设“历代文章流别”,注云:“日本有《中国文学史》,可仿其意自行编纂讲授。”由是,北有林传甲,南有黄人,编者纷纷,书以千计,成一时景观。当代的古代文学研究形成了铁打的三大范式:文献整理,专题研究和文学史。而三者之中,文学史因是教材,影响至大;经典的确立,一种文学史观的传播,非文学史莫属,所以又为学界所重视。自有文学史以来,或统编,或重编,或反思,以至于今。1949年后,统编中最流行的就有科学院编、北京大学编、袁行霈主编、袁世硕主编等。关于文学史的争论,时至今日,尚有文学史观、文学史分期、文学史撰写模式等。甚至百年的文学史,何为文学这个问题仍摆在了突出而又扎眼的位置,编写了一个世纪,敢情我们连文学这个基本的问题都没搞定。所以,我也在不同的会议上凑热闹,讲古代文学研究、文学史要回到原点,重新思考中国古代文学的性质和内涵,重新思考以作家作品为主要描述形式的文学史撰写模式,重新思考以朝代为阶段的文学史分期,重新思考入选文学史作家作品的标准。
文学史虽是舶来品,但中国文学史却非完全的洋东西。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实则是建立在两个传统、一个背景之上的。两个传统,即中国古代社会数千年来形成的义理、考据、辞章的老传统,五四形成的现代学术传统;一个背景,即1949年以后形成的新的学术理念与方法。而文学史的撰写亦应如此,除了欧洲、苏联的文学史传统,还应该有中国的史学和文章学传统。如任慧所言:“中国自古就有书写历史的传统,历代均设有史官,由此形成了记录、保存、积累、编集史料以及为前代书写历史的习惯,其范围囊括社会方方面面,文学亦包括其中。”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样的传统,没有得到文学史界的重视与吸收。文学史的“书写者们忽视了古人对于文学的见解,忽视了古代文学史家的书写实践和思考”,即使是古代文学研究,多有某个个例的研究,如刘勰的文学史观,也缺少对先唐这样一个悠久历史时期文学史观及书写实践的研究,尤其是站在中国文学史当代立场的研究,任慧此书的学术价值与现实意义由此而凸显出来。此书的第一个研究重点是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史书写中的分期问题。任慧汇集这一时期所有与文学史相关的历史文献,一一加以分析,寻找文学史分期的节点和基本范式,并对《文心雕龙》的分期实践进行重点探讨,涉及刘勰对文学史分期的一般论述以及文体论中的分期实践,从而总结出此一时期处理文学史分期的范式。其一,叙述文学史的发展,虽然遵循基本的时间顺序,但不局限于朝代,充分尊重文学发展的内在因素。其二,善于运用年号,将文学的发展同政权的变迁联系起来。著作特别揭示出刘歆、班固在文学史分期上所做的贡献,前者在选择时间节点时,不再单纯依据朝代,而是综合利用谥号、庙号和年号的方法,以使文学史分期更为具体。后者则成功实现了从史家到文学史家、从史书和学术史到文学史书写的转化。其三,充分考虑到代表作家在文学发展中的影响,举作家以代表某一时代或时期的文学。这样的研究,对于今天中国文学史的分期,百年来局限于以朝代为划分标准的僵死模式,的确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第二个研究重点是文学史的编撰方式。此一部分研究了《史记》《汉书》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正史以及作为文学史家的文人文章,总结出“以人为纲”的撰写模式;复又研究文体论,总结出“以文为纲”的撰写模式。任慧在此处还探究了文学史家的身份,区别出史家和文学家两类,总结了史家撰史给文学史提供的经验;同时对文学家从文体写作实践出发所作的文学史认识,如皇甫谧《三都赋序》对辞赋发展演变的描述、锺嵘《诗品》对五言诗七个发展阶段的划分、萧统《文选序》概括各体发展,也都进行了细致深入的考察,尤其是重点研究了《文心雕龙》有关文学史的编撰范式,总结出今人编撰文学史可资借鉴的经验。
任慧此书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她是站在当代中国文学史研究的前沿来开展研究的,她的研究紧紧扣住当代的中国文学史编写实际,其研究具有鲜明的针对性,现实感很强。每一章研究先唐文学史书写,总是先提出并论述当代关于文学史编撰的问题与争论,然后再进入古代的文学史编撰研究,最后再回过头来,以古代的经验回应当代。正因为如此,这篇十余年前的博士论文,后经修改成功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并圆满完成,其所讨论的内容在当时是热点,今天仍值得文学史关注。
任慧是我的硕士生,或讨论问题,或读其文章,多觉通透。2000年,我在河北大学主持召开《文心雕龙》年会,任慧做会务,待人接物,颇得与会学者好评,真是人如其名,是个聪慧学生。后来考到北京师范大学张海明先生名下攻读博士学位,得到张先生精心指导,学业颇精进,并得进入中国艺术研究院做专职研究人员。对于女学生,我一直主张先家庭后学业,任慧家庭幸福,治学又不断进步,以其聪慧把此二者处理得很圆满。如今她修改好书稿出版,向我求序,我高兴地写了上面的话,算是我的祝贺与鼓励。
2019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