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手三毛金
那天,方檬吃饱喝足,刚从大桥小区的真实惠饭馆里出来,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车被锁了。方檬停在店门口的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把地锁给捆住了前左轮。方檬心里暗暗叫苦,他倒不心疼车,主要是上班会有些麻烦了,监区离女友小区有点远。
看锁的样子,应该是城管锁的,这下可要完蛋,罚款是跑不掉的,估计还会被女友奚落一顿。
“做生意不会帮老子看车啊,城管来了,也不通知一声。”方檬直骂饭馆里唯一的伙计小张。
小张也哭丧着个脸:“哥,我也不知道,这地方从来不锁车。不知道这城管今天发什么疯?”
骂也不是办法,方檬一把搂过小张:“附近有你认识会开锁的不?”
小张看着方檬,愣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结结巴巴地说:“你等等。”
说完,朝饭馆对面的网吧走去,方檬点了支烟,看着网吧的招牌,“×蓝光速网吧”,第一个字掉了,看不清。
烟还没抽几口,小张领了个人出来,是个长发像鸡窝,驼背的瘦小子,个子倒蛮高,有一米八多,低着头,没看方檬,眼睛直往两边溜,一看就不是好人。
“三毛金,”小张指着长毛小子说,“他会开锁,150元。檬哥,你看行不?”
“开吧!”方檬咬咬牙,又骂小张,“这钱应该算你们饭钱。”
“檬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下次打折,下次打折。”小张忙回头示意那叫“三毛金”的小子开锁。
三毛金得了令,刚才还是“行尸走肉”的衰样,现在整个人像是灵魂重新附体,两眼放电,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银灰色的小钳子,细长而亮,一伏身子,像只瘦猫一样弓起背,趴在地上忙活起来了……
方檬还在打量这小子,他却从地上一跃而起,拍拍手,用普通话说:“好了。”
方檬还没抽完的烟差点儿掉在地上,不到五秒钟啊。
“这算慢的了,”小张从方檬手上接过钱,递给三毛金,“三毛三毛,快手三毛,开锁三秒。”
三毛金把钱往兜里一塞,然后又从兜里摸出来一个黑乎乎油腻腻的东西,猥琐地摊开给方檬看:“大哥,六代苹果,行货,要不要?”
方檬蒙了,小张却慌了,连忙把东西往三毛金兜里塞:“要死啊三毛,这是方警官,你销赃销到阎王门口了。”
“警官也要用手机不是?”三毛金却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然后转身晃晃悠悠就往网吧里走,又变回了“行尸走肉”。
方檬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这三毛金感觉像是他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但他死活想不起来……
“这是谁啊?”方檬不由得自言自语起来。
“就是贼啊,檬哥,开锁的主,”小张笑着说,“这货是鬼不是人,以后迟早归你管,去你们那里报到。”
“你什么意思?我那里都是鬼?”方檬冷笑,接着说,“他会开锁,去了监区也看不住啊。”说完,他把地上的锁捡了起来,仔细一看,然后又一合,锁又给合上了,开锁而不破坏锁。“厉害,奇人,好手艺。”
说完,方檬把地锁往后备厢一撂,开着车走了,车开了没多远,方檬想起三毛金像谁了。他把车停在路边,骂了一句,点了支烟。刚才那小子长得像他女友小汐的前男友蔡峰,也是这“马瘦毛长”的德行。要不是那浑蛋欠了一屁股赌债跑去泰国打工了,他还真怀疑三毛金就是蔡峰本人。
后来,方檬在店里又吃了几次饭,有一次还在店里碰见过三毛金,他对面还坐着另一个人,年纪和他相仿,短发大头,比三毛金粗壮,手臂上有隐隐约约的文身,还戴着个油腻的黑色棒球帽。除了几个大菜之外,两人还点了几瓶啤酒。
方檬招呼小张过来后,小声问他:“这谁啊,三毛金对面那小子?”
小张撇撇嘴:“还能是谁?阿猫配阿狗,强盗配小偷!估计刚做了一笔生意。”然后笑着说:“以后估计都是你的菜。”
“去你的。”方檬没心情和他开玩笑,他也知道小张嘴里的“生意”是什么意思。
小张摸出来个油腻的白色手机:“你看,这货怎么样?”
方檬瞥了一眼:“有钱啊大哥,新苹果啊,工资不低啊。”
小张小声说:“强盗货,也是三毛金出的。”说完,小张得意地把手机揣在兜里,转身就走了。方檬愣了,“强盗货”就是贼赃的意思,三毛金干这行,一点不藏着不掖着,到处跟人兜售,迟早事发……
等三毛金两人吃完饭走了后,小张才慢慢告诉了方檬三毛金的情况——
三毛金,据说姓金,具体叫什么就不知道了。干他们这一行的都彼此喊外号,互相之间都不知道真名,就算给你看身份证,多半也是网上买的,不能信的。可这小子偏偏说自己姓“金”,大家都说“姓金没有金,一定穷断筋”。这小子30不到,以网吧为家,除了会上网,他邋里邋遢长毛留须跟流浪汉没什么区别,这片的人就叫他“三毛金”,“三毛”就是“流浪”的意思。
睡觉在网吧,饿了就在小张他们家馆子点盖码饭,平时就靠打游戏卖道具挣钱。哪天兴致高了,没钱了,就去小偷小摸。也不知道是从网上学的,还是从狐朋狗友那里偷师的,这小子开锁有绝招,一般的锁3秒搞定,难点儿的也不会超过30秒。于是大家丢了钥匙什么的,也嫌啰唆,直接从网吧里抓来他,花点钱搞定。这小子和他同伙阿呆专偷高档山地车,销赃有了钱,就给自己多点菜,有今天没明天地这么混着。这么个主,猫都怕,狗都嫌,也就是光速网吧李老板为了点钱养着他们。要是“真实惠”老板猛哥他们,早几棍子撵出去了。
之后,方檬也在饭店里见过三毛金几次,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和戴帽子的同伙,有时候是和些身份可疑的女人,每次三毛金见了他,都装作不认识方檬,即使店里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三毛金也是自顾自地吃完,拍拍手,抹抹嘴就走。
唯独有一次是三毛金主动打招呼,那是因为他坐了方檬的车。如果早让方檬看出是他,方檬就不带他了。那天,那小子穿了件西装,都到了初冬,还有人穿西装外套,方檬就多看了这人一眼,这人也贼眉鼠眼地瞅了回来。“哎呀,檬哥。”这小子开口叫了方檬,一口普通话。
“我认识你?”方檬说。
“哥,上次帮你开锁的。三毛金,还记得?”这小子笑着露出了一口森森白牙,死乞白赖地说,“路过人民路十字路口不?带我一程?”
方檬看着他,心里一紧,这毛贼啊,下意识地摸了下钱包。“你敢坐我车,不怕进去啊?”说是这么说,但方檬还是让他上了车。
“你不说我都忘了,”三毛金撇撇嘴说,“方警官啊,不怕,我劳动光荣,怕什么?”
“对对对,你劳动你骄傲!”方檬讽刺他,“人模狗样的,今天怎么了?穿这么少,不冷?”
三毛金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是去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
方檬忍不住讥笑他:“你还有同学,我看你穿得比新郎官还新郎官。”
没想到这小子笑了笑,没回嘴。
“男同学,女同学?”方檬又瞅了下他。他剪短了头发,还蛮精神的样子。
这小子脑袋一偏,看着窗外,还是不说话。
“哈哈,”方檬忍不住笑了,“你也长得挺帅,好好做,还怕找不到好妹子?”
“去你的,”三毛金回骂过来了,“还劝我?!你有妹子?”
“呸!”方檬朝窗外吐了一口槟榔渣子,“算我没说。”
其实在单位外面,方檬最怕碰到这种“可能会归他们管”的人。每次有学员“毕业”了,狱警是真替他们高兴,最好学员们都能提前“毕业”,监区里没有人,他们统统能转岗去做片警。实在要和犯罪打交道,就做预防犯罪、普法学法的工作,也比在监区改造他们强。但这只能是同事们之间的笑谈,这世上无穷无尽的罪如同第二天的太阳,永远“照常升起”。
很快车已经开到了人民路十字路口,这里有小河城最好的饭馆“边城大酒店”,三毛金示意自己要下车。方檬靠边停车,三毛金也不说谢,甩着手脚下了车,像是个英勇赴义的烈士。
看着他走远的身影,方檬又想到了自己女友的跑路前男友蔡峰,和他一个德行,都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烂仔。那是方檬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一次晚上和朋友消夜完了,走路回家,路过一个破落的小区门口,看到一个高个混子男人在打一个年轻女人,扯得她头发稀乱,衣领口都拉到胸部露出内衣了,方檬实在看不过去,就上去劝架。
结果这打人的烂仔喝多了,掏出刀来,冲方檬大吼:“我打自己老婆关你屁事。”
那段时间刚好也是方檬心情消沉的时期,他喝道:“打人就是不对,不管是不是你老婆!”
那女人一看有人撑腰,忙连滚带爬地躲在方檬身后,像是受到惊吓的小鹿,手不由自主地就拉住了方檬。方檬握着那女人的手心,心头一暖……脑子清楚了很多,他还以为面前的烂仔会舞着刀子扎过来,他正好趁机狠狠地扁这小子一顿,没想到这烂仔哈哈一笑:“可以啊,你帮她,你真的想帮她,就出钱还我,这个婆娘欠我两万三。”
身后那女人连忙叫了起来:“去你的,疯子,你欠老娘钱才对,你还要我偷银行的钱。”
听到这儿,拿刀的烂仔脸色变了,恶狠狠地说:“再胡说,老子扎烂你的嘴。”
方檬冷笑道:“不就是两万三,老子帮她还。”说着,他摸出自己的钱包,把里面的一把钞票全扔给了他,“先拿了这些钱,滚蛋!”
高个烂仔见了钱,比见了亲娘还激动,搂起地上的钱往兜里揣,这时方檬借机连忙扶着女人拐进了旁边巷子,躲了起来。烂仔得了钱没看到人,骂骂咧咧地就走了。
这个女人就是在银行柜台工作的小汐,那晚情势太急,他都没看清小汐的长相。把她接回了自己的住所躲了一夜,之后方檬给她留了电话,叫她有麻烦就找他,这事他管到底。方檬第二天傍晚下班时间去了小汐那里,给她买了点东西看望她,两人在楼下的小馆子里简单吃了顿便餐,方檬才发现小汐是个好看的姑娘,长得有几分像刘亦菲。方檬又想到那晚自己心慌发麻的感觉,有些脸红,他已经被这个姑娘迷住了。
而那个烂仔,方檬以为他还会继续纠缠小汐,于是还找了片警校友准备收拾这小子,迟早把他送进自己的监区。没想到过了几天,这烂仔就消失不见了,后来片警师兄跟他说,这烂仔外号“疯子”,真名蔡峰,欠了一屁股赌债跑路外地了,而去向很可能是投奔泰国的另一个赌友。
就这样一来二去,方檬和小汐就处了对象。方檬常开玩笑,说自己是在路边捡了个女朋友……
方檬还在胡思乱想,那边三毛金早就消失在酒店门口了。方檬摇摇头,心里寻思:这小子打扮了一下还是个正常人,与那赌鬼不同,他如果认真做事的话,也是个人才。再吊儿郎当混下去,人就废了。
虽然是这样想的,但他还是摸了摸裤兜:钱包还在。
方檬最后见到三毛金,还是在真实惠饭馆。那天,小河城下了入冬的第一场大雪。方檬和女友小汐正在店里吃得欢,突然就听得街对面有打架的声音。饭馆里的很多人都跑出去看。方檬也慢慢站起身,看到一个高个子的家伙从网吧里冲了出来,然后紧跟着三四个青壮年撵了出来,边赶还边骂:“还跑,想死!”
前面那人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了迎面开来的一辆面包车,嘭的一声,那高个被撞倒在路边雪堆里。
方檬仔细一看,驼背长毛的,可不正是三毛金?方檬连忙跑了过去,冲着后面的那几个追人的喊道:“搞什么,三个打一个,是吧?”
那几个人没理方檬,一下扑倒在三毛金身上,咚咚咚就是几拳,边打还边骂:“让你跑,让你跑。”
“人没被撞死,都被你们打死。”方檬正想去拉架,却被饭馆里的小张一把拉住了,“干吗,檬哥,公安咧。”
方檬一愣,仔细看了看这几人,屁股后面明晃晃地挂着手铐。这时候,身后小汐也紧紧抓住了方檬的胳膊。
“三毛金,事儿发了!”小张小声说。
方檬这才明白过来,这边四个公安把三毛金从雪地里拽了起来,冲着围观的人喊:“滚开点,警察办案啊,有什么看的?”其中有一个光头的,特别凶。
三毛金薄毛衣被撕拉开大半,上身露出半截子细腰来,白晃晃的肉,看得人心寒。方檬忽然看到雪地上掉落的一件蓝色外套,印象中应该是三毛金的,他正想走上前,身后的小汐拉住了他,有些担心,方檬扶着小汐的肩膀,柔声安慰她:“没事。”说完,几步上前,捡了起来,走过去拦住了那几人。这下把领头的警官吓一跳,以为是同伙,差点儿掏出枪来:“你干吗?”
方檬冷冷地说:“这小子的外套!”说着,没等警官们答应,就给三毛金套上了。几人不再理会方檬,推着三毛金,坐上了旁边的一辆警车,拉着血红的警灯,走了。
那是方檬最后一次看到三毛金,他始终没抬脸看过他们。方檬呆在雪地里,他想到了小汐的前任蔡峰,摇摇头,没再跟小汐说。
几天后,还是在真实惠饭馆,因为快要过年了,客人格外少,像真实惠这种专做外地人生意的小饭店不比大饭店,很多在此谋生的外地人都回家了,小店显得特别萧索。一直在柜台里玩手机的小张突然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把他的破手机递给方檬看,方檬还正吃着饭,“干什么,破手机乱扔。”
“三毛金咧,”小张说,指了指自己碎屏的油腻手机,“说了迟早归你们管!”
方檬才看清了是网上的一段报道:
在2007年6月以前,姜毛毛还是一名大学的高才生。临近毕业,他却迷恋上了网络游戏。也正是在那一年,姜毛毛的母亲去世了,他说“我母亲的身体一向不太好”,自己家庭条件也一般,在面对巨大的压力时,自己还沉迷于网络,“我也自责”。
姜毛毛透露,因为家里对自己寄予了很大的希望,“觉得自己读的是个好的大学”,也应该能找到好工作。但沉迷于网络游戏后,找不到满意工作的姜毛毛觉得“很郁闷”。多重压力下,他与父亲发生了矛盾。随后,姜毛毛带着父亲给他的一万元钱,只身从江苏老家返回小河城办理毕业手续。然而,回到小河城后的姜毛毛仍没能找到满意的工作。他在小河城租了房子,开始“混日子”。钱花光后,他外出谋生,甚至干起了保安。
2008年,姜毛毛的身份证丢失了。这对他而言,是个打击。他认为自己失去了身份证,就没有办法外出找工作,“因为正规的单位会让你出示毕业证、身份证”。身份证需要补办,也没毕业证,找工作对姜毛毛来说成了“难事”。
直到被警方抓获后,他才知道自己的户口原来跟着学籍,落在了小河城。姜毛毛称,自己入学时办理户口迁移业务时,曾向学校缴纳了十元钱。“当时只要签字就行了”,自己并不知道签了字就意味着户口会迁入湖南,“我一直以为户口还在老家”。
姜毛毛称,在身份证遗失后,他曾向公安机关咨询过,是否能跨省补办身份证。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姜毛毛开始过着没有“身份”的生活,再也不提补办的事。
没有工作,意味着没有经济来源。为了省钱,姜毛毛搬出出租屋,来到大学城附近的网吧,开始了八年的蜗居生活。选择网吧是因为价格便宜,“当时的小网吧五块五就能在包厢里过夜”。白天,姜毛毛外出做兼职。为了赚取生活费,他加了二三十个兼职的QQ群。几年下来,他做过保安,发过传单。
八年来,有钱时,姜毛毛便在网吧吃住,饿了就点快餐或者盖码饭,困了就在网吧的椅子上窝一晚。到了夏天要洗澡的时候,再去旅馆开间房。
2010年,姜毛毛的生活出现了一个转机,他“买体育彩票中了几万元”。然而,由于没有规划,这几万元迅速被姜毛毛挥霍掉了。每到过年的时候,是姜毛毛最孤独的时候。好在对他来说,网吧是不会关门的,在大年夜也有一个容身之处。“除了2008年的雪灾”,雪灾那年的情形,姜毛毛仍记忆犹新,因为雪灾停电无处可去,姜毛毛才另外找了一个旅馆过年。这些年里,姜毛毛也不是没有想过回家。但是他既不知道家里的新住址,也不知道家里的联系方式。
据姜毛毛介绍,自从2007年家里搬家后,家里的老号码就再也没打通过了。“2007年底,快春节的时候,我打过一个电话”,姜毛毛称,但是已经无人接听。随后,姜毛毛再也没有打过那个号码,“也许是因为要面子吧”。
八年以来,同学给姜毛毛发短信,他不回。因为无法和家人交代,他和家里断绝了来往。记者从警方了解到,家人还以为他失踪了。直到后来,姜毛毛捡到了一张姓金的人的身份证,开始用假的身份生活,并利用假的身份,和同伙阿呆四处作案。直到2015年12月23日,“消失”了八年的姜毛毛在网吧被警方找到。
方檬没看完这个报道,把手机扔还给小张:“你真是预言家。这小子真的进去了。”
小张笑着说:“檬哥小心,这小子会开锁,小心越狱。”
方檬没什么好心情和小张说笑,他摆摆手,幽幽地说:“还不知道这小子去哪里服刑咧。”
小张忽然说:“檬哥,明天小店打烊,不能接待了。老板也要回家过年了。”
听到“回家过年”几个字,方檬很失落,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下,这小子要在看守所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