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铁路来的人
方檬做了狱警之后,每当在酒桌上聊天,朋友们都会对越狱这事很有兴趣,来找他八卦。方檬早就过了四处吹牛的年纪,而且单位有纪律。其实对狱警来说,“打脱”这个词,简直就是忌讳。“打脱”就是小河城话“丢失”“跑了”的意思,“丢失犯人”,就是有犯人越狱,不但狱警要丢饭碗,还很可能会造成新的犯罪。责任重大,没人敢大意。
其实“打脱犯人”这事,方檬还真碰到过一回,是小时候读书的时候。这个故事,他做了狱警后,一直都没敢跟同事说。
小河城是湘西的一座山城,四面环山,只一条小河蜿蜒绕山而过。小城沿着一条南北主干道向南延伸,再往南几十公里就是有名的凤凰县城。
小时候,方檬就在小河城的环城路上长大,环城路一路绕城,背贴着一座叫雷公岭的山,翻过雷公岭就是一条铁路——小城通往外界的唯一的铁路。
那年,方檬在铁路上遇见了一个奇怪的男人。
当时方檬刚念初一。九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方檬一个人无聊地走在铁轨上,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朝他走来。
其实来铁路上玩,是件有危险的事情。他家在环城路的汽修厂家属大院。那时他老爸是厂里的副厂长,还没调入公安系统。那时,翻过雷公岭,去铁路上玩,是汽修厂少年的时尚。
尽管有些危险,要躲避山上的恶狗,还要小心路上的坟墓,最讨嫌的还是霸占铁轨一带的705地质队的小孩们。但他们不怕,敢去那里玩成为汽修厂男伢[1]成熟长大的标志。
那天,方檬一个人走在铁轨上,正寻思着在前面走下铁轨,从一个涵洞抄小路回环城路,面前就走来一个人,他就好像是凭空出现在铁轨上一样。方檬微微吃了一惊,不是地质队的浑小子们吧?慢慢才看清楚,是个大人,他走得不徐不疾,左手捏着个公文包一样的东西,不停地回头看。太阳就在他的身后,有些逆光,方檬看不清他的脸。
那人走到离他十多米的地方,方檬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应该是个20出头的成年人,身形精瘦,戴着墨镜,好像还有点长短腿,走起来身子往右侧歪。
方檬还在打量他,他也看见了方檬,不耐烦地挥动着右手,像是驱赶着一只苍蝇:“小孩儿,走开!”
他右手似乎拿着什么,方檬还没看清,也没有从他面前走开,就听得一声脆响,“嘣”,像是有人在不远处放了个爆竹。
后来,方檬才知道那是枪响。接着,又是噗的一声细微的闷响,面前的男人倒在他的脚边,身子狠狠地砸在铁轨的枕木上,很快,脑袋流出一股子血来。
方檬完全呆住了,像是被粘在枕木上。那男人歪着脑袋,看着方檬,眼神像是被放进洗脚盆的鱼,他嘴里冒出血来,喃喃道:“小孩儿,走开!”然后就嘟嘟囔囔的听不清了,手里死死地抓着个黑乎乎的东西。
很快,从铁轨周围蹿出五六个中年男人围上来,带头的那人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男人手里的东西收了,其他人在搜查男人的身体。
方檬看得吃惊,脑子一片空白。
带头的男人对方檬说:“滚蛋,小孩儿!”
方檬慌不择路,失魂落魄地一路跑回了家。后来才知道,那是警方击毙了一个在逃的犯人,三天前从小河城监狱杀警越狱的。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方檬才有些后怕,他也奇怪:“那人怎么不挟持我?”不管怎样,后来方檬成了汽修厂少年“特工队”的新闻人物,大家都围绕着方檬,打听击毙犯人的故事。
方檬不厌其烦地说了一次又一次,从家属院说到学校,从环城路说到青少年宫,从厕所说到公交车……那段时间,只要是看见方檬的男伢就会说:“哎,檬哥,说说开枪的事!”而女伢们则斜乜着眼,围在一起嘀咕他。
他享受着这待遇。
直到一周后,方檬才听汽修厂的大人说,其实逃出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他们假装生病,要打电话给家属拿营养品,凌晨三四点,掐死了一个值班警察,然后换上了狱警们的便装,大摇大摆地出了监区的大门。据说,一个当天被抓,另一个被击毙,还有一个在逃。还说公安已经悬赏五万,厂里的混子工人都在虎视眈眈,大家都觉得这事又刺激又好玩。
方檬却有点莫名其妙地害怕,在逃的那人会不会找上门来?他不知道那人会不会找上他,不过好几次梦见被击毙的犯人歪着脑袋,看着他:“走开,檬哥!”
他怎么知道,我叫檬哥?
很快,又是周末。汽修厂的少年约了一起去看案发现场。当时是“猴子”(真名侯波)带队,一个比谁都矮小,但精瘦的胆大少年。
方檬很快就把他们带到了击毙犯人的地点,还指着枕木和石子上的血迹,描述那天偶遇犯人的情形。他把当时那人如何走来,如何对他说话,他如何听到开枪,如何死人,公安如何办案,好不添油加醋地一顿胡说,听得其他小伙伴兴奋异常,哇哇直喊。然后大家又在铁轨附近,发现了公安办案扔掉的一些手套、纸张、瓶子什么的。
就在大家入迷地扮演公安查探的时候,一群混子少年围了上来,为首的正是705地质队孩子的头儿——外号叫“大眼飙”的一个家伙。
“哎呀,汽修厂的小子啊!”大眼飙阴阳怪气地说。
“你说什么?”猴子第一个火了。身板虽小,他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
“猴子!”大眼飙冷笑,“我听说过你,你很有种,环城路的狠角色,”说着,往地上狠啐了一口,“但这是705队的地盘。这里老子说了算。”
“是吗,这里归你管,犯人怎么跑到你这里来了?”猴子看着大家,挑了挑眉毛,挑衅地说,“你比公安都牛?”
方檬他们作势故意大笑起来。
“少放你的臭屁!”大眼飙有点失控了,“我告诉你,你以为那小子看到个击毙现场就很牛,是吧?”
猴子说:“是啊!谁让你们没看见咧。”
大眼飙冷冷地说:“哈哈,猴子,我告诉你,我们发现第三个犯人了。”
方檬他们都吓了一跳。
方檬看了看其他705队的少年,他们并未有什么惊讶的反应,看来真是发现了点什么。
“你吹牛!”田鸡说。“田鸡”,一个戴眼镜的家伙,方檬他们的同伴。
“不信啊,公安的悬赏,我们去拿了,五万块哦。”
“呸,讲梦话。”
“猴子,我知道你胆大,不过你碰到了我,算你倒霉,”大眼飙突然睁大了他的大小眼,“猴子,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赌什么?”
“当然是705队的玩法——赌火车。”
听到这儿,他们都吓了一跳。所谓的赌火车,就是在下一班火车来之前,两个打赌的人头对着头,手拉着手,躺在铁轨上,直到火车逼近,谁第一个胆小逃跑,谁就输。要是两个人都不逃的话,火车就会从他们的脖子上碾过去。
据说大眼飙就是靠这招赢了前任头儿,才统治了705队。
“搞事,谁怕谁?”猴子不甘示弱,“赌注呢?”
“你赢了,我告诉你第三个犯人的下落,你去领那五万块赏金,”大眼飙笑道,“但如果你输了,你们所有人的裤子都要留下来,光着屁股从这里滚出去。以后永远不要来这里玩。”
“好!讲好了,”猴子笑着接道,“我们换个躺法,两腿岔开,屁股坐躺在铁轨上如何,让火车从身体当中轧过去。”
大眼飙脸部有些僵硬,但打赌是他提出来的,他只得咬咬牙:“好!谁怕谁?”
两人躺下,而其他两拨少年在轨道两侧站立。大家都不说话,等着火车来。汽修厂的少年什么都赌过,赌过玻璃弹子,赌过烟盒,赌过自行车,赌过篮球,甚至赌过女伢,但现在面前躺着的两个人……是在赌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能听到响了——火车终于来了,轰鸣声由远及近。他们平时都没觉得火车有多厉害,也经常坐在雷公岭的山坡上猜火车,猜下一趟来的是客车还是货车。但这次突然觉得火车轰轰驶来,威猛得像是天上的雷公在拖着一列巨大的煤渣车,几乎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看着两人躺在铁轨上赌命,方檬有了种荒诞感,他似乎看到那天那个朝他走来的人,突然被枪击中,瘫倒在地,刚好是猴子那一侧的位子,离他不过两三米。那倒地的人睁开眼,对他说:“走开,小孩儿。”
就在方檬出神的时候,火车越开越近,司机似乎也发现了铁轨上的少年,拼命拉着汽笛,震得整个雷公岭乱颤。方檬他们吓得退下了铁轨,而火车似乎也在减速,但……
躺在铁轨上的大眼飙嘴巴还不饶人:“骇到了吧,趁早滚蛋。”
猴子却不说话,只是把两只手交叉叠着,枕在头下,神情像是躺在河边的沙滩上。
1000米,800米,600米……
方檬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他心里像是已经滚过了巨型列车一样,发麻的心悸像是电流流过全身,他浑身抖得厉害,反而有些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突然705队那边有个人喊道:“到了!”
大眼飙听到这一声,急忙翻身起来,跃出了铁轨,扎到了705少年的人堆里。
而这边,猴子才慢慢爬了起来,懒懒地看着驶来的火车。再回头,鄙视地看看大眼飙,也跳了出来。
很快,火车从他们面前轰鸣着驶过。所有的人都清晰地看到司机愤怒的脸,这是辆运木材的火车。
半晌,汽修厂的少年才反应过来,抱着猴子欢呼。等火车开过了,他们才发现对面的705少年都撒腿跑了。方檬他们急忙跃过铁路,朝705队的身影追去,终于抓到了个跑在最后的小子。
“快说,那犯人在哪里?”
那被抓的小子也戴着眼镜,身板瘦弱,吓得尿了裤子:“别打我,我说,我说。在北边,你们再走半个小时,一个水塘子旁边。”
猴子说:“骗我,搞死你。快滚!”
那眼镜小子爬起来就跑。
方檬说:“北边,就是筲箕湾的方向,应该没错。”筲箕湾就是小河城监狱的所在地。
猴子起身看了看他们,用指挥的口气说:“走,看下去。”
汽修厂的少年像是簇拥着英雄一样,和猴子朝铁轨延伸的北方走去。
“你讲,那小子,是不是骗我们?”
“我看不像!”田鸡扶了扶眼镜。
“大眼飙真狗熊!”
“就是!”
“我们得赶快,搞不好现在大眼飙他们就去报警了。”听这话说得有理,他们沿着铁路跑了起来。
不一会儿,前面就出现一个奇怪的大人,背着包从北边走了过来,看神情感觉像是从火车上下来的旅客。大家都停住了,看着那人。
他也看着少年们,面无表情。方檬突然就想到了那天朝他走来的越狱犯人,也是这感觉。不同的是,这次方檬身边有汽修厂的小伙伴们。
那人在方檬他们面前停了下来,问道:“你们知道供销社在哪里吗?”
是普通话。
供销社就是刚才赌火车的地方,那附近就有个卖杂货的供销社店铺。
猴子正要示意别讲,一个外号叫“水鱼”的男伢却朝身后一指:“前面!”
那来客点点头,用温文尔雅的口气应道:“谢谢!”说完,迈步要走。
猴子警惕地说:“你去那里干什么?”
那来客却换了一副面孔,冷冷地说:“找一个人。”说完,他从外衣兜里掏出一个五颜六色缤纷好看的盒子递给猴子:“小朋友,吃糖!”
猴子没接,水鱼却接了过来。来客也不在意,背着包直接往前走。方檬愣住了,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看着那人的身影,猴子说:“你们讲,他是不是犯人?”
“不像吧,”水鱼摇摇头,“他像是个旅客啊!”
“嗯,像是大城市来的人。”
“是啊,像个老师。”
“我吃吃这糖!”水鱼要拿糖。
“搞什么卵!”猴子一把把东西抢了过来,然后塞进了自己兜里,“怪里怪气的,有毒!”
“我知道他是谁了!”水鱼突然叫道,“就是那个‘走铁路来的人’。”
所谓“走铁路来的人”,就是专门在铁路边诱拐小孩,然后杀害、解剖,拿器官去倒卖的人。事发在两三年前,好几个环城路的小孩都死在铁路附近,据说尸体的内脏都被人挖空了。这个案子一直没破,很多作案细节也没有公布。环城路的小孩儿一度闻风丧胆,父母也禁止孩子跑去铁路玩。
想到这儿,大家吓得跳了起来,开始朝前面狂奔。这次,猴子也跟着跑了起来。很快,他们就看到前面围了七八个大人,在围观着什么。他们这才想起来是要去看越狱犯人的,大家急忙跑了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公安,都穿着制服。铁轨外面,十几米处,就是那小孩说的水塘。
一具被泡得发白的尸体正浮在一堆水草里,颜色像是褪了色的气球。
“哎,哪来的小孩?走开!”方檬好像又看见了上回那个带头的警察,他在驱赶他们。
他们只能走开,到了铁轨的另一侧,但没有走远,在不远处看着。那是他们大部分人第一次看见尸体,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
后来,他们走路回家了。一路上,他们讨论了各种可能性。
再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人根本不是所谓的第三个逃犯,而是一个被火车撞死的小孩子。公安能发现也是大眼飙他们报的案,他们骗了汽修厂的男伢。至于那个逃犯,再也没有下落,也不知道公安有没有抓住他。而那个背着包的,走铁路来的人,是谁?也没有定论。
或许,真的只是路人。
之后,秋天的一个晚上,猴子把那盒糖拿了出来,递了一圈,没人敢吃。于是,猴子找了只狗,剥开一颗,塞到了狗嘴里,见狗没事才第一个吃。
“嗯,甜!”他说。猴子不怕火车,却怕陌生人的糖。
看到大家都吃了,方檬也剥开一颗,吃着那颗水果糖。“甜。”他心想。忽然他又想到那天被击毙的犯人对他说的那句话:“小孩儿,走开!”
那也是普通话。
做了狱警后,工作地点还是在筲箕湾,方檬常常能回想起少年时代的这事来。说来也怪,十多年前的档案就在档案室里,他要说想去查查,同事也就给开放了。但方檬始终没什么动力去档案室,他似乎真的想把这事给忘了。
[1]男伢,方言,指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