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苦与最乐
◎ 梁启超
人生什么事最苦呢？贫吗？不是。失意吗？不是。老吗？死吗？都不是。我说人生最苦的事，莫苦于身上背著一种未了的责任。人若能知足，虽贫不苦；若能安分（不多作分外希望），虽然失意不苦；老、死乃人生难免的事，达观的人看得很平常，也不算什么苦。独是凡人生在世间一天，便有一天应该的事。该做的事没有做完，便像是有几千斤重担子压在肩头，再苦是没有的了。为什么呢？因为受那良心责备不过，要逃躲也没处逃躲呀！
答应人办一件事没有办，欠了人的钱没有还，受了人的恩惠没有报答，得罪了人没有赔礼，这就连这个人的面也几乎不敢见他；纵然不见他的面，睡里梦里，都像有他的影子来缠着我。为什么呢？因为觉得对不住他呀！因为自己对他的责任，还没有解除呀！不独是对于一个人如此，就是对于家庭、对于社会、对于国家，乃至对于自己，都是如此。凡属我受过他好处的人，我对于他便有了责任。凡属我应该做的事，而且力量能够做得到的，我对于这件事便有了责任。凡属我自己打主意要做一件事，便是现在的自己和将来的自己立了一种契约，便是自己对于自己加一层责任。有了这责任，那良心便时时刻刻监督在后头，一日应尽的责任没有尽，到夜里头便是过的苦痛日子；一生应尽的责任没有尽，便死也带著苦痛往坟墓里去。这种苦痛却比不得普通的贫困老死，可以达观排解得来。所以我说人生没有苦痛便罢，若有苦痛，当然没有比这个加重的了。
翻过来看，什么事最快乐呢？自然责任完了，算是人生第一件乐事。古语说得好：“如释重负”；俗语亦说是：“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人到这个时候，那种轻松愉快，直是不可以言语形容。责任越重大，负责的日子越久长，到责任完了时，海阔天空，心安理得，那快乐还要加几倍哩！大抵天下事从苦中得来的乐才算真乐。人生须知道有负责任的苦处，才能知道有尽责任的乐处。这种苦乐循环，便是这有活力的人间一种趣味。却是不尽责任，受良心责备，这些苦都是自己找来的。一翻过去，处处尽责任，便处处快乐；时时尽责任，便时时快乐。快乐之权，操之在己。孔子所以说：“无入而不自得”，正是这种作用。
然则为什么孟子又说：“君子有终身之忧”呢？因为越是圣贤豪杰，他负的责任越是重大；而且他常要把这种种责任来揽在身上，肩头的担子从没有放下的时节。曾子还说哩：“任重而道远”，“死而后已，不亦远乎？”那仁人志士的忧民忧国，那诸圣诸佛的悲天悯人，虽说他是一辈子感受苦痛，也都可以。但是他日日在那里尽责任，便日日在那里得苦中真乐，所以他到底还是乐，不是苦呀！
有人说：“既然这苦是从负责任而生的，我若是将责任卸却，岂不是就永远没有苦了吗？”这却不然，责任是要解除了才没有，并不是卸了就没有。人生若能永远像两三岁小孩，本来没有责任，那就本来没有苦。到了长成，责任自然压在你的肩头上，如何能躲？不过有大小的分别罢了。尽得大的责任，就得大快乐；尽得小的责任，就得小快乐。你若是要躲，倒是自投苦海，永远不能解除了。
- “苦”和“乐”均译为名词，较之The Most Miserable and the Most Joyful更简明有力。
- 这两句话的译文打破原文的逻辑模式（若能……虽（然）……），而重新构建了以“贫”（lack of…）和“失意”（disappointment）为主语的句子。
- 这一部分原文信息被综合在一起处理，初译为一个反问句：Isn't this the most miserable thing since we will be forever tortured by a guilty conscience and there is no escape from it？定稿时经简化成为目前译文，较之初稿否定词not的后移可加强语气，since从句改为不定式短语可使句子简洁通达。
- 这句话按其潜在逻辑译为if…，if…，we will… 句式。
- “痛苦日子”译为特定的nightmare，更切合全句意义。
- 这两句合在一起译为一句，其中“苦痛”一词译为perennial torment以强化其含义，在构句上，a misery… 作为同位语起到关键的信息承启作用。
- “翻过来看”一语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从讨论人生最苦的话题转到什么是人生最乐的话题，译文用Having dealt with misery，we now turn to… 实现同样的语篇衔接功能。注意不宜译作on the contrary，因为这个短语往往用来导出和上文所述完全相反的情况。如：He is not stingy at all；on the contrary，no one could be more generous.
- “海阔天空”一词用在此处，应指完成责任之后那种开阔的心境，可译为with our minds broadened之类，但从整篇体味作者意图，似更应强调履行责任后的心境的提升，故有现在的译文。
- 此典出自《中庸》之十四，英译文至少有五种，如James Legge译为：The superior man can find himself in no situation in which he is not himself．Roger Ames 和 David Hall译为：Wherever they go，they are self-possessed.“无入而不自得”意为“君子素其位而行”，即依自己所处的不同社会地位行事。本文引用此句意在说明，要时时处处尽到自己的责任。现译文未照用已有译文，而是根据本文作者引用此语的意图，结合上下文加以处理。“自得”的意思就是“做正确的事，做正确的选择”。最后一句“正是这种作用”也就照此意义进行释义性翻译了。
- “君子”可译为gentleman，superior man等，但远非汉语本意，故以音译为好。
- 此处译文稍有添加，以助读者明确曾子身份。
- 这部分文字在译文中融合成了一句，注意句首是两个较长的名词短语，为同位语，后用代词复指，以为主语。类似的译法如：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醉翁亭记》）The wild flowers exuding their dreamy scent，the tall trees in leaf casting a profuse shade，the high wind and crisp frost，the rocks emerging as the waters recede - these mark the four seasons，and afford pleasure without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