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

“高山仰止”,出自《诗经·小雅·车辖》,后一句是“景行行止”,简单的解释是:仰望高山,走着大路。宋代理学家朱熹解释说:“仰,瞻望也。景行,大道也。高山则可仰,景行则可行。”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郑玄对这两句的注解是:“古人有高德者则慕仰之,有明行者则而行之。”后来又有人引申为:像巍峨的高山一样令人瞻仰崇敬,如康庄的大道一样令人遵照着行走。

人的想象总是丰富的,喜欢把客观的事物与人的品行联系起来,把简单的句子弄得高深莫测。其实,把一句话想得简单些也许更好。“高山仰止”,就是仰望高山。如要引申,不妨这样解释:人的生命进程中,只须仰望高山,便可完成精神的历练。因为高山巍峨,是天地间最为雄奇的风景。在亿万年之前的那场伟大的造山运动中,那奔突的地火,炽烈的岩浆,如大海狂潮,挟着暴风,牵着雷霆,掀起万丈长波巨澜。在震惊环宇的呻吟声和赤红如霞的血光中,你这伟大的精灵,终于诞生了!岩浆的喷涌直溅苍穹,灼浪滚滚,烟雾腾腾,火焰烈烈,吼声隆隆。等尘埃落定,玉宇澄明,高山便横空出世,形成一段段、一座座峻拔、伟美的风景!嶙峋的崖、陡峭的壁、刚硬的胴体,挺一身浩然正气,以凛然不可侵犯的刚烈秉性,在天地之间树立起一座座丰碑。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每座山的成长,都经历了阵痛:火山爆发、海啸滔天、地震嘶吼、飓风摇荡、山洪咆哮……谁也不曾经历过它历经的疼痛,谁也不可以抵达它那苦难的内心。

大地之上,是高山刚硬的胴体,嶙峋的崖、陡峭的壁。它以一颗博大之心,收藏着流水、草木和虫鸟。

它生来便注定不得安宁。地震和战争,让它历经血与火的锤炼;风雨雷电、烈日冰雪,它在极端的冷热里挺过了漫长的岁月;在佛家和道家的呢喃和香火里,它懂得了用禅语来解读世界。它大智若愚,胸藏着天地间的玄机,历练孤独与坚韧。盛衰兴亡,春秋荣枯,它的形象不变,禀性难移。

它默默坐着,与历史面对面,与万物面对面。

世间凡成大器者,无不仰慕它的稳固、它的品质。

高山不语,自是一种巍峨。是的,谁也不要想把高山夷为平地。如莎士比亚所言:“当一座山推倒以后,另一座山又已经堆了起来。”

高山,总是照应着人的精神,挥洒出人性的光辉。

山东曲阜市城东南30公里处,有座山叫尼山。它之西约五华里处,有一片绿树浓荫掩映着的农舍,名鲁源村,古人称之为鲁源林。这便是圣哲孔子的诞生之地。尼山风景秀丽,五峰连峙,月光尽情挥洒其中。尼山脚下,默默地流淌着古老的泗水。它波澜不惊,却声震长河,因为孔子的临川一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使潺潺小河泛起了哲学的波光。

那一刻,孔子静静地站在尼山的月光下,仰望着高山慨叹。

孔子的这一刻,并不浪漫,也并不轻松,因为他肩负着塑造民族精神的重任。

虫儿在尼山的泥土里啼叫。为了不让孔子寂寞,有时它们也合奏。那音乐声就时不时地滞碍了孔子的脚步。他盘膝坐下,捡拾起那些音乐的旋律,让他的影子在山野间晃荡——因为有风。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月光下自己倾斜或扭曲的影子。

他在思索。

他的思考张弛着一种外力,挤压得昆虫们的声带逐渐嘶哑。

其实,孔子当时想得并不遥远。他想的是这些就是所谓的人生吗?孔子没有觉得可笑。他扶正了月光下自己的影子说:这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写照。那么,我该干些什么呢?

他拔下尼山的一棵草,在自己的影子上涂抹。于是,《论语》就被书写在铺满月光的尼山之上。

是时代的命运,让孔子选择了这片神山圣水。礼崩乐坏、天下大乱,在齐鲁的月光下,孔子思考的是人与社会的关系。尼山的风、溪流、石头和草木,在月光里安闲着思想的乐声。孔子牵挂着的,他的母亲、妻子、儿子,隔壁夫妇的吵架,对门儿子的不孝,谁家一头猪或鸡的丢失……

尼山上一只鸟的翅膀,那样有力地扑闪着。孔子在想,那便是“仁者”的手掌,为一座山撒播下爱的种子。

作为思想家,注定是孤独者;作为政治家,必然是先行者。孔子推着思想的独轮车从尼山下来去周游列国,在大地上走了一圈。累了,他要回到故乡尼山。这是他生命的起源,也必将成为他思想的地平线。

孔子葬在了尼山脚下、泗水之上。这是他理想中的生命归宿之地。那里的月光,在他看来是天下至美的。

孔子化作了一只鸟,在尼山做着自己永恒的飞翔之梦,精神之梦。

一只鸟,携带着一位圣人的哲学之光,越过尼山之巅。

一座尼山,成为一个民族的精神写照,这还不够吗?

孔子如月光下的尼山,散播着中华民族精神之光,辉映着中华民族思想之长河。

尼山不高,海拔最高处只有340米,但在孔子的仰望下成为东方的一座精神之山。无独有偶,西方的欧洲也有一座山,平均海拔也只是3000米左右,也非大自然中最高的山,但同样在哲人尼采的仰望之下散发着精神的光辉。那便是阿尔卑斯山,金黄的层林罩着一片明净的蓝天,山脉间共振着一个思想者的脉搏。

在尼采的召唤下,三十岁的查拉图斯特拉风尘仆仆地登上了阿尔卑斯山。尼采赋予他的使命是:修炼成超人以代替将死的上帝。他在山上遇到了圣者老人、少年、乌云、彩虹、森林、空树、走绳者、挖墓者、隐居者、丑角,以及鹰与蛇。他通过与他们(它们)的心灵交流和激情碰撞,排列了植物、虫子、人类和超人的顺序,发现了精神变形的三种规律,即精神变成骆驼,骆驼变成狮子,狮子变成孩童。经过在高山上的十年探索,经历了肉体和精神的磨炼,查拉图斯特拉终于成为超越现实的精灵。

人类精神的羽翅掠过蓝天白云之后,才能到达查拉图斯特拉走过的阿尔卑斯山。那座山是尼采生命精神的制高点,是人类和自然共同拥有的精神王国,人类精神的高地。尼采如是说:“凡能吸入我著作中气息的人,他就知道,这是高岗上的空气,是使人精神焕发的空气。一个人必须加以培养以适应这种空气,否则他就有受寒的危险。”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尼采给予人类前所未有的最伟大的馈赠。所谓的“超人理论”和“永恒轮回”命题在这本著作中得以诠释。尽管这样的命题受到这样或那样的质疑和批评,但都不能淹没一个思想家智慧的光芒。

尼采把他的思想赤裸裸地交给人类,这就让我们满足了。对于他的命题,我的理解是:超人是面对生命的强者,是不断进行自我超越和提升生命品质的现代人。让世间所有人都成为超人显然是不现实的,但那种超人般的品质,我们是不是应该具备呢?他的“永恒轮回”,是不是可以这样解剖:世界万物生生不息,相互关联。尼采自己在《苏鲁支语录》中的注释是:“万事万物皆相联,相引,相缠……”

“我将把生存的意义教给人们:那便是超人,从人类的暗云里射出的闪电。”

尼采的自信让我诚惶诚恐。因为我一直没有机会登上阿尔卑斯山,不能幸运地呼吸那个高岗上的空气。作为人类中的一员,我感到自卑。我唯一庆幸的是,我能吸入从纸页上散发出的阿尔卑斯山的空气。如尼采所言:“这儿自由眺望,精神无比昂扬。”

查拉图斯特拉是尼采的精神塑像,也是尼采精神庄园中最高的金字塔。在那尊塑像前,人类相形见绌;在那架塔下,人类见证了渺小。

人类最敬畏的高山,当是喜马拉雅山。它是地球上从海平面量度至峰顶最高的山峰,巍峨宏大、气势磅礴,犹如一堵巨大的屏障,横亘于亚洲南部。它的最高峰是珠穆朗玛峰,呈巨型金字塔状,威武雄壮昂首天外,地形极端险峻,气象瞬息万变。在它周围二十公里的范围内,群峰林立,山峦叠嶂。大自然的秘密,它不知云集了多少。美丽神奇的冰塔林、数十米高的冰陡崖、步步陷阱的明暗冰裂隙、险象环生的冰崩雪崩区……犹如仙境广寒宫。

为了探索它的秘密,从18世纪开始,便陆续有探险家、登山队不惧死亡的危险攀登它,但直到20世纪50年代以后,才有人从南坡登上峰顶。就人类的极限来说,珠峰的北坡是“不可攀登的路线”“死亡的路线”。1960年5月25日北京时间4时20分,中国登山队的四名队员完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从北坡登上海拔8848米的珠穆朗玛峰的壮举。在此之前,一支外国登山队曾七次尝试从北坡登上珠穆朗玛峰,均以失败告终。

攀登珠穆朗玛峰需要的不仅是体力,更重要的是意志和精神。这绝不属于命运的选择,而是人类征服大自然的情怀和心志。我敬仰那些“珠峰”攀登者,他们是人类探索大自然的使者,怀揣解密自然的使命,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我没有缘分接近他们,倾听那些生死攸关的故事。

诗人海涅如是言:“要是你登上险峻的高山,你将要发出深长的叹声。”在我看来,这“险峻的高山”指的便是珠穆朗玛峰。是的,没有比攀登它更为深长的叹息之声了。今生今世,我不可能登上珠峰了,连仰望都是奢想,于是只有将叹息之声留给那些与喜马拉雅山无法比较的高山了。

只要是巍峨的高山,虽比不得喜马拉雅山,依然有无数的奥秘。

如是,攀登它们,生命亦有价值。

和人聊天,一进入旅游的话题,有人会眉飞色舞地说他游过了多少城市,而我会不动声色地说我爬过了多少座山。这一“游”,一“爬”,就有了本质的区别。爬山,敬仰山,并进入精神的境界,成为我生命里的坚持和守望。

我爬得最多的一条山,是秦岭。这是距离我最近的一座山,它不止是一座山峰,而是一条山脉,由千千万万个山峰构成,真正抵达到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中所说的:“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这是一派大气象,一座大气场。它所呈现的,是那种坚硬之美,那种阳刚之美。它巍峨险峻,岩崖的怪异,树木的苍翠,峡谷的幽深,溪流的湍急,容纳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傲立于天地之间,它留给世人的,永远是简洁清奇的神姿,生动飞扬的灵气。我只要一进去,肯定会被它征服——不仅是肢体上的,还有心灵和精神上的。

山与山相连,岭与岭沟通,构成了这座横贯中国腹地,被誉为“中国龙脉”的秦岭。自西到东,它排列着崦嵫山、天台山、太白山、华山、终南山、武当山、崤山……不仅从地质地貌上汇成了绵绵秦岭山脉的主体骨架,而且从精神层面上蕴含、开拓、衍生了历史和文化意义上的秦岭。从地理意义上说,秦岭是中国南方和北方气候的分水岭,蕴藏着独特的自然资源和文化风俗。

高山出思想。老子,这位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与思想家、道家学派的创始人正是在秦岭北麓的终南山著下《道德经》,并在楼观台设下讲经台。当年他出关的时候,正是从终南山的函谷关弃绝人世、不知所踪的。有了老子,终南山就当之无愧地被誉为中国道教的发育地,成为道教文化传播世界的摇篮和根据地。

高山出隐士。秦末汉初的“四皓”(苏州太湖甪里先生周术、河南商丘东园公唐秉、湖北通城绮里季吴实、浙江宁波夏黄公崔广)皆秦博士,可谓满腹经纶,只因秦始皇焚书坑儒,无奈来到终南商山。一入山,顿见千山苍苍,泉石青幽,听不到刀枪鼙鼓的惊鸣,看不见残暴无道的杀戮,见不到争宠斗势的恶棍,觉不到尔虞我诈的阴险,也没有卖官卖爵的小人,可谓人间福地,于是“岩居穴处”“紫芝疗饥”,用琅琅的读书声将商山打造成一位文化学者。再往下,就是汉初的张良了。功成身退,安身何处?他选中了终南山南麓的紫柏山,“辟谷”于此,得以善终。隋唐五代之后,药王孙思邈,仙家钟离权、吕洞宾、刘海蟾及全真道创始人王重阳等非凡之人潜身于此,或采药制丹,或撒播仙气,或修道传经。唐时,终南山更是诗人的舞台,李白、杜甫、王维、岑参、白居易、孟郊、孟浩然等人用行行诗句将它的山峰、沟壑、石缝、树枝、草木装扮成诗的纹路。

当年,白居易在周至县当县尉时,是以隐士自居,多次举竿在秦岭北麓的黑河里钓鱼。他的钓法别出心裁,并非平心静气纹丝不动,而是拿着钓竿沿着溪流边走边钓。那时水面上石桥极多,都是跨了水的,十步一小桥,百步一大桥,桥桥有景。每遇一桥,他会稍作停留,赋诗一首。一日,他和朋友陈鸿、王质夫等人从一座一座的桥上过去,山的景色越走越深,白居易就大发感慨,说这山是仙,这水是仙,这桥也是仙。天会老,地会老,人也会老,唯有这山这水这桥是不老的。走着走着,就到了仙游寺。他长叹一声,说李隆基和杨贵妃遇难时不知朝南山里走,偏要往北去。要是他们进了南山,过了这些桥,自然会得到水的佑护。说完,他思绪长流,蘸着河水写出了《长恨歌》。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