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记

祖籍河南温县,生于陕西户县秦渡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哲学散文作家,获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柳青文学奖等文学奖。已出版《小城文化人》《禅与物》《哲学的慰藉》等多部著作。本书为一部文学性与思想性兼备的作品,不论是自然中一花一叶的妙趣,还是高山大河的宏伟,以及意境哲理的感悟,都在作者笔下自然流淌于文字。山川风物与哲学、历史相互交融,是一部以作者切身体验为基础的自然哲理散文集。

河流记

在地图上看黄河,形状像汉字的“几”,左边那一撇,仿佛它的起源:青海巴颜喀拉山北麓各恣各雅山下的卡日曲;右边那一钩,是它的归宿入海处。我的祖籍地在河南,地处黄河的下游。第一次过黄河,是六岁那年,我跟父亲回老家。是个黑夜,我看不见河水的模样。挤在一艘木船上,我听见了它的咆哮声,牵动着我恐怖的心跳。艄公在唱,似后来听到的曲牌中的某一首,词意模糊了,韵律依然徜徉在身体里。

后来,我学会了比喻,黄河便成了我生命的源头。我的老家是一个叫大金香的村子,归温县管辖。父亲十岁那年,在兵荒马乱、灾荒不断的背景下,祖父领着全家人来到关中。

父亲向我描述着过黄河的情景:在孟津县的一个渡口,全家人被困在河滩上。渡口的名字父亲记不起了,它张开胸脯,接纳着逃难的人潮。渡河的船只很少,等待过河的人只能翘首以待,一旦过来一条船,人潮便沸腾起来,蜂拥着朝船只抵岸的地方滚流。有国民党的兵在河边把守着,他们朝天鸣枪示警,这才阻止了人潮的攒动。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全家人才上了船,过了黄河,一路走到西安,最后在秦岭脚下的秦渡镇落了根。

在我生命的历程中,我有过十几次过黄河回老家的经历,起初是坐船,后来是坐车。坐车的感觉远没有乘船那么真实,但我还是会隔着车窗的玻璃凝视它,直到它的影子从视野里消失。

对父亲来说,黄河就是他的原乡,是他生命的根。在陕西的大半辈子,他一直都在恋着老家,恋着黄河。他的这种情绪传染给了我,让我对黄河也有了异样的感情。

除了回老家,我还去过黄河沿岸的许多地方。豫陕晋交界的风陵渡,我去太原,去北京,如果坐车,那是必经之地。关于风陵渡,金人赵子贞曾这样描述:“一水分南北,中原气自全。云山连晋壤,烟树入秦川。”可见是个好地方。车子每到那儿,我都会借着理由让车停下来。那儿风大,站在岸边让风吹着,俯视黄河的流水、河滩的草木,心里就充满不仅仅是温馨的感觉,感觉很多,一下子用文字真的不好表述,也许,无论怎样的表述都不能满足我。

还有山西芮城境内的黄河古渡,晋陕交界的壶口,济南的黄河大桥,内蒙古境内的黄河乌海段,我的足迹都到过。前些年听说作家于坚在青藏高原探索澜沧江的源头,时隔四五年,他拿出了一本沉甸甸的《众神之河》。看过书我明白了,于坚在为一条河撰写精神传记。这打动了我的心思,我的人生梦想之一,就是在有生之年徒步走完黄河,是从源头开始,一直走到它的入海处,为它写一部精神传记,记述它的前世今生。这个梦想,以我有限的人生可能无法实现了,心中总是有无尽的遗憾。

河流是原乡的标记,是一个人生命的根系。时空的转换无法隔绝一个人对故园和母语的记忆与牵系,文学的家园时常被视为作家精神之河的发祥地。河流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自然物,经过作家审美情感的观照和艺术心理的同化,提升为具有生命形态的艺术实体。作家苏童是写小说的,竟也写出了一篇好散文《河流的秘密》,文章里写到他的母亲在很脆很薄的冰层上行走,听见脚下发出危险的碎冰声。她畏缩了,可是退回去更危险,于是她祈求着河水顺利地过了河。苏童以为是天方夜谭,问母亲当时是怎么祈求的,母亲笑着说,能怎么祈求?我求河水,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河水就让我过去了。文章是这样结尾的:“河流的心灵漂浮在水中,无论你编织出什么样的网,也无法打捞河流的心灵,这是关于河流最大的秘密。”

苏童笔下的河流意象,是物象与心象的融合,携带着作家的生命信息和艺术趣味,负载着文化内涵和隐喻意旨,成为叙事与言说的支点。这让我想起荣格说过的一段话:“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在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残余,并且总的说来始终遵循着同样的路线。它就像心理中的一道深深开凿过的河床,生命之流在这条河床中突然奔涌成一条大江,而不是像生前那样在宽阔而清浅的溪流中漫淌。”

说到原乡,我想到了美籍华人作家聂华苓。在异乡,她沿着记忆之流回溯释放着故园之思。长江、嘉陵江是她的原乡,河流的延伸和流动不拘的特性激活了她的记忆和丰富的想象力,触动了她的离乡情怀,故乡之河化为她奔波于异域的原动力,她在双重文化背景中的书写大都与河流有关。在《失去的金铃子》中,苓子沿长江逃难而来,又顺长江而去漂泊,生命成长的印痕铭刻在心底。在她看来,“江水有很多象征意义,因为江水象征流动的历史——像江水一样不停地流,不停地变换。人生也是流动的。这对历史、对人生都有象征的意义,对我自己来讲也有意义,我从长江一直流到爱荷华河,流了这么远,也有流浪的意思,浪也与水有关。”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生命体验,聂华苓把江水化作与人生历史以及女性意识水乳相融的意象贯穿于作品。她运用东方人睿智的凝视与发现,创造出了河流意象,体现出“被放逐的中国人”独特的心路历程。

我在年轻时,有时惧怕和父亲待在一起,因为他总是诉说着老家的回忆,让我有点厌烦。我每出版一部书,都要先送给父亲。他戴上老花镜,抚摸着封面叹息着说:我要是会写,老家的事情能写成厚厚的一部书。

我不喜欢山之永恒,喜欢的是水之漂流。虽然山也是伟大的,但我的审美倾向在于水。柔弱,却有穿透的力量,无形,却有变化的魅力,老子将水人格化:上善若水。他也许是第一个悟出了水之魅力的哲人。古语又说:水滴穿石。它用的是柔功。我的家乡高冠河上游有一瀑布,瀑布下游是高冠潭。瀑布下冲时在一块巨石上冲刷出一道凹槽。

所有的河流在源头时都是不起眼的,以至于人们往往不相信这是一条河的开始。从高冠峪口进去,顺着河流,四五个小时就到了高冠河的源头鸡窝子村。房屋散乱在山坡上,白云飘荡在山峦间,石缝里渗出一滴滴水,汇聚成条条小溪。那是些不起眼的小溪,一把手掌就可以止住它的水流,心里还在想着这些小溪怎么可能是沣河的发源地呢。但河流的伟大恰恰就在于它们从不起眼的地方开始,最后汇聚成波澜壮阔的大河。我在想,河流便是大地的血管。很难想象,没有了河流,地球怎样生存?

有段时间,我因为忙于生活,会离开河流很久。那段时间就觉得大脑干巴巴的,内心里有一种流水的焦渴,就连身体的皮肤也皱巴巴的像缺失了水分一般的干枯。把生命的支点架设在河流上,这是别具一格的人生。很多时候,我的潜意识里感觉到自己就是那滚动的河水,哪里有河床,我就奔向哪里。每每看见一条河流,哪怕是细瘦的小溪,我也会抑制不住心灵的颤动,有种相见恋人的喜悦,向它倾情。只要有河流,无论我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异乡的感觉。

别人旅游,是看城市,看风景,购物,而我纯粹是为了看河。每当我的足迹涉入一片陌生的地域时,总是期待一条河的出现,那样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旅行者。虽然河流也是风景,但是导游不给你看河的时间,大多的导游心思在购物上,因此我对组团旅游是排斥的。我喜欢自驾游,不会开车的我只有在朋友有兴致时一同前往某一条河流。

远途的跋涉,我见到了无数条河流,同人一样,它们没有完全相同的模样。每一条河都张扬着个性,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故事。阅读一条河,是我的一次精神巡游。一个人总得有些精神生活的方式,漂泊的身影与川流不息的河水做伴,这是不错的选择。我坚信,每一条河都是上帝造的,都记载着许多关于人类的情节和细节,演绎着人类的情感故事。细想,我对河流的偏爱完全是一种孤独的自救方式。拥有了河流的情感,我对生活自然是心存感恩。

在南疆,我看见了塔里木河。

在我的印象里,它是一条极具神秘色彩的河。最初关注它,起因是科学家彭加木神秘失踪的事件。这就牵扯出来一条河:塔里木河。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大地上所有的河流都发源于高山,归宿都是大海,并且郑重其事地写进了我的文章里。是听别人说的呢,还是我的想当然呢,总之一直是个误区。塔里木河纠正了我的这个误区,它没有归入大海,而是注入了罗布泊。

彭加木是去考察罗布泊的。那是神秘的、令人恐惧的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没有一棵草,一条溪,夏季气温高达70℃,没有任何飞禽敢于穿越。2007年秋天,我有了一次赴新疆的机会,于是约了一个同伴去南疆看塔河。我不是科学家,不具备考察罗布泊的资格,因此就去了塔河的上游。

一条河,总会有它感人的地方。塔里木河感动我的是与它相邻的沙漠。沙漠的广大自然是无法描述的,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山脊、山谷、山坡。山脊巍峨壮丽,山谷神秘莫测,山坡更美,若图腾的标记。我俯卧在沙上,感受着它的心跳,以及不远处一条河的呼吸。站在河边,我的激动和兴奋在逐渐沉淀:这就是我魂牵梦绕的塔里木河吗?这就是养育了南疆八百万人口的母亲河吗?这清浅如溪水的河流真的浇灌出了漫漫驼铃的古丝绸之路吗?这娴静的河水真的孕育了创造古楼兰文明的游牧民族吗?

在我看来,一条河流与沙漠相邻为伴是一种命运的默契。沙漠是它的河岸,造就了它横冲直撞、居无定所的性格,像一匹“无缰的野马”奔腾穿行在万里荒漠上。在我的眼里,塔河渲染出一泻千里的恢宏气势,温馨、明媚、宁静、祥和,与沙漠的死亡气息形成鲜明的反差。制造这种格调的是一种树:胡杨。

“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朽”,胡杨长达三千年的存在方式,在塔河流域的植物种类中独树一帜。沙漠上的行走,像是走在耕牛刚刚犁过的、被阳光暴晒的土地上。站在沙脊上远望,一片胡杨林掩映在黄绿错综的绿洲里。在蓝得纯净而庄严的天空背景下,霜染的胡杨林一片金黄,这是一种成熟生命的本色。我不愿走近它,远处的眺望更具备审美的意义。我恍惚听见了胡杨树在风中为一条河歌唱,那是人们不易感受到的禅音,悠扬的旋律里流淌着雄奇和激越,为一条河的存在而吟诵。很多时候,我们听不到却能感应到禅音。化声音为虚无,化静物为声音,这是人生的大境界。秋光下,我眼皮底下的一棵胡杨孤独地倾斜着身子,夸张的样子像是给一条河低头哈腰。沙漠上长出一棵树,这就好比热锅里蒸出了一株青苗。这是我的想象。事实上,它老了,像一个老人,腿脚支撑不住身子,只好弯下腰。一种树,守望着一条河,在我看来这是精神的写照。

一片芦苇,这是塔里木湖令我最为感动的细节。张扬和安静,是需要用心去选择的。芦苇生长在塔里木湖的水边,茎干中空,叶子翠绿,在风里歌唱,并开出美丽的芦花……这是禅音的表述。一条河、一个人、一片芦苇。宁静,一种沁入心灵的宁静,带我进入一种充满禅意的境界。好的景物,需要禅的目光、禅的听觉、禅的心境。在河边,我捡到了一只贝壳,这古老的软体动物化石记录了这条河生机勃勃的历史。这是一条孤独的河流,孤独到只有沙与风在苍天下舞蹈。风,这孤独的斗士,经历了大自然最残酷的折叠,铸就了桀骜不驯的品格。它的吼声让河畔的每一道沙脊、每一座沙梁都历经了最狂怒的迁移。我疑心自己穿越了时空进入了鸿蒙开辟的时刻,咫尺、天涯、洪荒,谁也无法真正停留在这肆虐而死寂的世界,塔克拉玛干拒绝一切诱惑,它只坚守自己的冷漠与倔强。聆听着塔里木湖的风声,我的胸襟在扩张,身上的毛细血管在膨胀,仿佛禅音,灌输进了我的身心。

面对着塔里木湖,我如一个朝圣者般的虔诚。面水静坐凝思,宛若入禅。禅,代表着身心中澄澈的情感、智慧和觉醒。禅门的教旨是:一法不生,万水千山。于是,我稳住心跳,纹丝不动地坐在河边,聆听着一条河的心声。时至中年,我已经没有了年少时的狂热与激情,学会了用一种理性的眼光审视自然,审视人生。虽然如此,我还是要为它感动,因为在它的身边,我一次次聆听到禅音。禅音,我生命的向往,被一条河占有的时候,我如何能无动于衷呢?

有专家认为,让罗布泊干涸的就是塔里木河的断流。生命与死亡在一条神秘的河流里交替交融。说到底,大地上所有的河流都存在着生命的密码。彭加木是如何消失的,成为20世纪80年代罗布泊科考之谜。关于河流的秘密还有多少,人类真的不知道。

四十岁那年,我忽然厌倦了所从事的工作,甚至连生活也厌倦了,被孤独抛弃在一座孤岛上。这年秋天,我一个人去南京出差,办完事独自去看秦淮河。在我的印象里,秦淮河是条关于女人的河。没有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陈圆圆一类的女人,它不过是一条普通的河。因了那些姿色出众的女人,一条河才让男人们想入非非。

那是个雨天,细密的雨点洒落在秦淮河的水面。我走进一家茶楼,要了一壶红茶,坐在靠窗的位置。茶楼里很静,就我一个客人,我品着茶,看着断线般落在河面上的雨点,解脱孤独的心境。供茶的女子清瘦美丽,坐在我身后翻阅着当天的《扬子晚报》,不时发出低叹,不知是无奈这雨天茶客寂寥,还是为报上的某一则报道中的主人公伤感。

我回过头打量着她。也许是偶然,她也抬眼看我,细眯的眸子闪着亮光,消瘦的脸颊弥漫着诗一般的韵致。很快她埋下了头,我也回过头隔窗而望。雨点刹那间大了起来,水面密匝匝一片。我在想,那些昔日的“秦淮八艳”身材是胖还是瘦呢?遐想间,茶楼女子过来为我续茶,细长的手指在我的眼前滑过,思路被打断,我忍不住战栗了一下。她用披肩的秀发遮着眼睛,我无法看清那眸子中的亮光和神韵,却感觉到她是有意用秀发遮住眼睛,却能从秀发的缝隙里观察到我。我心跳着,真想捉住她那只小巧玲珑的手。

当我明白自己走神了时,她却轻盈地走向茶楼那头放响了音乐。我对音乐没有研究,但能听出那是一首古典乐曲,韵律低沉、哀怨如泣。我闭上双眼,沉浸在由乐曲和雨丝交织的凄清氛围中。很久很久,仿佛度过一段漫长的历史岁月。从三国东吴孙权的叱咤风云到东晋书法家王献之与妻桃叶的缠缠绵绵,从董小宛与冒辟疆的生死相恋到李香君的失望遁入空门……那些回忆有激扬,有悲凄,也有哀叹。这些交织在一起的情绪令我温馨。

一曲完了,我走出茶楼,想感受在秦淮河的桥上被雨淋湿的滋味。我倚在桥栏上,望着孤寂的船舫和河面上跳荡的雨点,脑子里却是茶楼女子的面影和白细的手指……让我意料不到的是,那女子撑了把绿伞也走出来,站在我身旁用伞罩住了我的头顶。此刻我的脸颊上已有了从头发上滑下的雨水。

远远近近的河边,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孤寂的船舫和冷落的楼阁,以及水面和楼阁接连处的绿藤,还有两个陌不相识的男女。静静的,她站在我身边,呼吸匀称而细长,我的心迷离而陶醉……大约有五六分钟,雨点停了,她离开我进了茶楼。等我回到茶楼时,那女子却不见了身影,一位胖乎乎的女孩接替了她。胖女孩坐在茶桌旁嗑着瓜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坐了一个多小时,还是不见她的身影。于是我怅然若失地结了茶费,消失在细雨之中。

那个雨天,永远过去了。我的孤独,也奇怪地失踪了。

我的思绪不可抑制地流向童年的河流。我若不描写它们,就会应了那句“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的告诫。

沣河是有历史的。我所说的历史,是有文字记载的。周文王、周武王建立的丰镐二京,就在沣河的东西两岸。历史上有八水绕长安之说,其中就有沣水的影子。1945年,祖父带着全家人逃难到陕西,先在西安待了几年,后来就定居在秦渡镇。沣水就从镇子的身旁流过。

在那儿出生不久,我就被母亲抱到了奶妈家。奶妈家在距离秦渡镇以北三华里的阿底村,也在沣河边。母亲当时在镇上的照相馆上班,那时她还年轻,刚刚过了二十岁,刚刚参加工作,那时单位不允许女职工请假奶孩子,那时妇女儿童的权益无法像现在这样受到重视和保护。奶妈比母亲大两岁,怀里还有一个孩子,是她的大儿子。一个残酷的现实是,奶妈的奶水达不到奶养两个孩子的条件。她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村妇女,要她把一碗水端平,完全平等地对待亲儿和奶儿,对她来说实在是难为她了。于是,她就只能喂饱了自己的儿子,再回过头来用奶水喂我。这样,我常常处于饥饿的状态。

在我张开小嘴啼哭时,奶妈便把蘸了水的棉球塞进我的嘴里——这是母亲反复向我叙述过的一个细节。这个细节,她也是在我即将离开奶妈家时才听到的。不知是哪个奶妈村里的长舌妇向母亲透露了这一点。为此,母亲对奶妈存有嫉恨。

我是吸着棉球的水,外加一点微不足道的奶水活下来的。这一点我完全没有记忆。我的记忆里只有沣河。

奶妈的后墙有道门,是那种低矮的木门。推开木门,就可以下到沣河。奶妈在河水里洗衣、淘菜,盘腿坐在细软的沙滩上捶布。“梆——梆——梆!”布是叠起来铺在石头上。那石头光滑,棒槌和布接触的一霎那就产生了一串串的“梆梆”声,很单调,却很响亮。河里的蛙,随着捶布声鸣叫着:“咯哇——咯哇——”

奶妈拉着我跟着河水走,教我念童谣。那句子是这样的:

沣河沣河罗罗/里头坐着哥哥/哥哥出来买菜/里头坐着妖怪/妖怪出来烧香/里头坐着姑娘/姑娘出来磕头/里头坐着孙猴/孙猴出来抡棒/里头坐着皇上……

下来的句子记不起来了,总之是没完没了。念完,奶妈把我抱进河水里前后摇晃。她是把河水当成一个摇篮,摇着我成长。这种待遇,奶哥是享受不到的,他可怜巴巴地站在河滩上看,有时就哭。他哭他的,奶妈不管。河水清澈得像面镜子,瞅瞅四周没人,奶妈就脱了衣裳洗身子。有时,我就朝河水里小便,奶妈就训斥我,让我把小便撒到河岸下的田地里。后来我想,奶妈的心里一定深藏着对河流的虔诚,宛若她的神灵之水。而我后来对河流的洁癖也正是从奶妈而来的。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着许多有河流情结的人。

沣河是大地的伤口,记载着我的疼痛。1962年,因为父母调动了工作,我家离开秦渡镇到了庞光镇,可我依然怀念着沣河,怀念着奶妈,想着童谣,想着蛙声,总之是有着太多的念想。可是母亲对奶妈耿耿于怀,我的那些念想也就化为泡影。1977年,我的小妹患淋巴癌死了,父亲让我去认奶妈,说是多个人保佑,会让我无灾无难。

去奶妈家的路非常陌生,但凭着一个村名,还有奶父姓童的印象,我找到了奶妈的家。我推开了两扇漆皮斑驳的门,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惊疑地盯着我。俗话说吃谁的奶像谁,仅凭她的眼睛,我就断定她就是我的奶妈了,于是毫不迟疑地叫了声。

奶妈的手里端着簸箕,里面盛着黑豆。她一愣,簸箕落地了,黑豆在地上跳跃翻滚。她说了句:你是狗娃?在我点头的那个瞬间,奶妈哭了。在奶哥的叙述中,我知道了十几年来奶妈一直愧疚着。我走了以后奶妈就改了奶哥的名字,换成我的小名:狗娃。她甚至幻想着再有一次给我喂奶的机会,因此就多生了两个儿子,并由此带来了贫困潦倒的现实……

奶哥是在沣河岸上向我叙述的,岸上掠过的风诉说着一段逝去的岁月。“咯哇——咯哇——”沣河里起了蛙声,比我童年时听到的苍老了许多。那叫声像在呼唤我:狗娃——狗娃——。二十年后,奶妈在愧疚和忏悔中死去。而我只去了那一次,就再也没有勇气走进奶妈的家门,这也成为我终生的遗憾和愧疚。每次看见沣河,我就向它忏悔。

有河流,就会有蛙声。最早的蛙声是从沣河里响起的,再后来出现在曲峪河。曲峪河很普通,无丝毫的人工痕迹,像一个山野村姑的素描画。曲峪河扭曲着身子从庞光镇的南边流过。我赤着脚丫,在拐弯处的一洼水边玩耍。水面浮着好看的花,陪衬着绿的叶子,几只蜻蜓张开翅膀,在花叶上叼食阳光的影子。忽然就起了蛙声,起初是一声,其后是相连的数声,再后来形成偌大的一片。花和叶都有节奏地颤动,遮掩了间隙的水面。蛙声让风也匆匆赶来,池塘的阳光就拼命地摇荡。

春天的时候,我见到的是蝌蚪。黑黑的身子,在水里傻乎乎地摇摆。那时,我无法把它和青蛙联系起来。外婆那年从河南老家来到庞光镇。外婆四十岁那年和外公吵架,外公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说是住庙当和尚了。这一走就再也没了踪影。从那以后,外婆就有点不正常了。记忆里她总是穿着一身黑衣,裹着脚,在院子里晃悠。她很少说话,一旦开口便让人没头没脑。肚子饿了,她便唠唠叨叨:神仙才不吃饭呢,人不吃饭就成神仙了。街上来了收破烂的,她就自言自语:嫌我老了,把我这身子拿去卖了……

她带我去河边看水里的蝌蚪,说蝌蚪是青蛙。就这么五个字,简洁明了,我却疑惑着,蝌蚪怎么会是青蛙?青蛙的头呢,腿呢,哪儿去了?蝌蚪那傻乎乎的样子怎么可能是美丽的青蛙?可是外婆懒得解释。她如果这样说:青蛙是蝌蚪变的。一切就都明了了。

她那么瘦小,脑子里怎么就装着那么多古怪的东西?母亲也纳闷。有一次她对我说,怪了,你外公没死前她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成了这样子?童年的我不理解蝌蚪是青蛙的事实,外婆表达得也很模糊。我在想,如果把那个“是”换成“变”那不就明确了吗?可是外婆偏不这么表达。受外婆的影响,我小时候常生出一些怪念头。比如坐在池塘边,我在想:水里的蝌蚪整天想什么?岸边伏着的身体是我自己的吗?

正午时分,我坐在河边的树下,树荫罩着我。一只青蛙跳上了岸。那家伙碧绿的身体上布满了墨绿色的斑点,白白的大肚子像是充了气,一鼓一鼓的,圆鼓鼓的眼闪着晶莹的光。奇怪,它不怕我?我瞪大眼珠,和它进行着精神的对峙。我想捉住它回去用水养起来。突然它做了一个跳跃的姿势,水面上就起了一阵涟漪。那一瞬间,我的心就如那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来。那幅画面后来就在我生命的长河中挥之不去。人一生积存着诸多烦恼、孤独和沙漠般的空旷,影响着生命的进程。这时我就躺在某个幽暗的角落,任思维自然流淌。不经意间,童年那幅画面就从脑海里掠过,蜻蜓、蛙声、清风、阳光、间隙的水面,这些都在慰藉着结满伤疤的心灵。

幼年、童年,我的眼目和意识里接触的是河流的影子。帕斯卡尔这样说:“智慧带我们进入童年。”我一直认为,我的童年谈不上智慧,因为它填充着贫穷和饥饿。可是后来又产生了新的想法。虽然贫穷,虽然饥饿,但因为有了黄河、沣河、曲峪河,有了与水亲密触摸的经历,我拥有了智慧。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可见智慧是与水相互关联的。

最早去河流边,是去看自然的风景。及至把它视为精神的旅行时,我已经耗过了生命的大多半。这弥足珍贵的人生感悟,我却总疑心小妹从小就获得了。

小妹长着椭圆形的脸,好动不好静,完全是男孩子的性格。她是在庞光镇出生的。那时的孩子没地方玩,五六岁的时候她就常常一个人跑去曲峪河玩。好在我家距离河边不到一华里,父母亲很容易就找到她了。不到秋天的雨季,河水是不会涨的,平时也就漫不过大腿,因此不用太担心。

她在河里疯,周围是许多和她一样年龄的男孩子。她摸鱼,逮螃蟹,捉黄鳝,捉青蛙,一些男孩子不敢动的东西她都敢摸。很快她就上一年级了,教室拴住了她,可是毕竟还有暑假。要是不下雨,屋里没有了她的身影,那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在河里。河里的水草和浮萍、鱼和虾、青蛙和螃蟹,仿佛都衔接着她生命的链扣。

1969年,作为下放居民,我家来到了南正村,曲峪河沿着村子东边流过。成了少女的小妹忽然间变得文静了,但还是喜欢往河边跑,洗衣裳、淘菜,那些与河水相关的活儿她都抢着去干。有时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她就跑到河边发呆。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她被检查出淋巴癌,先在西安第四军医大学住了几个月院,后来医生建议不要治了,回家后父亲到处找土方子,履行最后做家长的责任。

渐渐入冬了,小妹一动不动地坐在河底冰凉的石头上,瞧着浮冰下的石头、浮萍,还有水草,有时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咯咯笑了起来。她的肌肉萎缩下去,体重只剩下28公斤。那个阳光很好的中午,她哼着歌儿让我背她去河边——她已经无力行走了。那一刻,河流在我的眼前拐了个弯。河流拐弯的地方,也许就是生命拐弯的地方。小妹凝视着干涸的河床,久违了的笑容挂在脸上……

只有几分钟,她就垂下了头,双手垂落在我的腰间,身体渐渐冰凉……

童年时的黄河给我留下了恐惧,也因此导致了我初恋的失败。女友也是下放居民的子女,家在姚家河,也在曲峪河边,离南正村不到二里路。共同的遭遇让我们沟通了情感。一开始是我去找她,在河边交流着理想和苦恼。那是白天,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我们牵着手下到河床里。淋雨的季节来了,河水开始上涨。

一天傍晚,她却主动约我出来在河岸上行走。刚住了雨,月光狰狞,河水咆哮,让我想起童年时过黄河的情景。女友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温热,喘息急促。我却缩回手说声冷。女友脱下棉袄披在我的肩上——一件花棉袄,花的形状恍如岸上杨树的叶子。我不知所措,推开了她的棉袄。女友愣住了,眼神在月光里黯淡下去。她的手心冰凉了,尴尬地穿上棉袄,喃喃地说了一句:你真没出息。

那个晚上,在咆哮的河水旁,我的心里有团阴影,行为有点失常。之后女友开始回避我,即使见了面,脸上也是一片冰冷。最终,她和我分手了,我不知道是否与那个夜晚有关。总之是,我不愿意解释自己那天晚上的态度,不想乞求她的谅解。

曲峪河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1976年学大寨运动时,为了节约土地,县上发动群众将这条河掩埋了,将河水并入了另一条河。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行为,自然受到了惩罚。每到雨季,原来的曲峪河下游的土地里便聚集着无处排泄的水,成片的玉米倒在了水里。这条凝结着我情感的河流的消失,对我来说是痛心疾首的事件,然而我却束手无策。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很难依照我们的意志生存或者继续下去。

我要写到涝河了。小时见过涝河的样子,那时它还在县城西门外。出了城门,就是一条河,这绝对是美景。女人们出城洗衣裳,孩子们下水打扑腾,简直就是一座小城的后花园。学大寨运动时它没有遭遇曲峪河那样的悲剧,却被改了道,整体西移一公里,且不是原来蜿蜒的模样,直通通向北而去。

一条河,被人强迫改道,这就如同人类的被迁徙,会缺失根的维系和习惯的磁场。它无法抗拒命运,但它们有表现抗争的权力,它耍开了脾气,你改了我千年的古道,我就断了水流气死你。也是的,在弯弯曲曲的河床里,水走一阵歇一阵,看看四周的风景。再说了,河流的自然形成,自有它的规律,叫水脉。它的流域地下水资源丰富,不像改了的河道,地下是个干窟窿,咋能存住水呢?

人定胜天。过去我们常常为这句话感动,然而我们终究逃脱不了被惩罚的命运。细想想,是先有河流呢,还是先有人类呢?答案自然是前者。既然河流在先,那它的存在就是一种天意。前些年县上开始重视生态了,在河床里修了几道拦水坝,这才使得它四季不断流水。逢到雨季时水量丰盈,水面能覆盖住七八十米宽的河床。这些年少有女人们洗衣的景象,却是伸出来无数的钓竿,沿河散开。水里虽说没有大鱼,但小鱼是少不了的。钓鱼吗,不一定就是为了吃鱼,多半是图个心情。

涝河和户县一个古代的名人有关。这个人是县城北街人,叫王九思,明“前七子”之一,官至吏部考功员外郎,有诗、散曲、杂剧传世,其《卖儿行》的深刻程度不亚于杜甫的《卖炭翁》,四十三岁时,因受宦官刘瑾一案牵连被迫还乡。返乡后,他读书写字,种菜养花。原来的西门外河上没有桥,他自费修了一座8米宽的石板桥,在桥头形成了市场。

客居在县城的河南人开了米面铺子,吸引了邻近三县(周志、兴平、长安)的客商来做生意。米面铺外还有酒坊、染坊、药材铺、铁匠铺、皮坊等。年代久了,人们就把这地方叫老桥头。天宝年间,杜甫曾来户县,留下一首《城西陂泛舟》:不有小舟能荡浆,百壶那送酒如泉?河里能行船,可见那时水之丰盛。

黄昏来临,我步出家门,经过长虹十字向西,过了老桥头一公里,就上了涝河岸。其实有更直接的大路通往涝河,可是我偏要绕一个弯,踏上石板桥。这样的感觉很适合我。解读一条河,就要从它的遗迹开始。古老的桥想不起在哪一部画面发黄的电影中见过。桥面上石板间呈现出若干处裂缝,石板上的坑洼注满了当年车水马龙的景象。木制的车轱辘不再轮回,带走了尘世的欲望和如织的脚印。

在对河流的情感表达方式上,鸟比人类更宽泛,可以在水里嬉戏,可以贴着水面滑行。一个人的时候,有非常大的自由空间,可以坐在河滩上俯视河水,尤其喜欢水鸟在水面上空起伏的情境。自从涝河里储存了水,鸟就来了。夕阳缓缓坠下,鸟儿翩翩飞过平野田畴,衔来了薄薄的雾霭罩住了水面,然后是淡淡的一弯弦月升起来,洒下清凉的光辉。

水里当然有鱼,有蝌蚪,有青蛙,有螃蟹,有黄鳝,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也不失为一种沉默的方式。在所有的植物中,我尤其喜欢芦苇。在涝河的上下游,凡是被大坝拦住了的地方,水边都生长着成片的芦苇。秋天,灰白的芦花开始到处飘荡,翩翩若雪。握住一片芦花时,我想到了帕斯卡尔,这片片芦花是从他的白发里飘出的吗?他说:“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苇草。”在我看来,这是人类最伟大的一个比喻。帕斯卡尔是一个哲人,思想中没有规范的体系和严谨的学说,是一个任思绪流淌而不做聚集和汇总的人,宛若一片自由的芦花。他毫无拘束的思想火花奔放不羁,直抵生命的最深层次。他关于生命思考的片段动感、跳跃、肆意、热情,这种从心灵流溢出的思想碎片比那些经过人为加工过的更为真实和可靠。

有了帕斯卡尔的启示,河流的景观,一直藏匿于我的内心,随着血液流淌。我在涝水里看到了月亮,而且没有一次是重复的。月亮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这并非我的发现。赫拉克利特这样说:“人不能同时走进同一条河流。”他的意思是:河里的水是不断流动的,你这次踏进河,水流走了,你下次踏进河时,流来的又是新水。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你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

比照这样的理论,月亮也是如此。月亮躲进河流里,我就获得了宁静。这天晚上,我做梦了。梦见自己是一条河流,血液是涌动的河水,心脏是圆圆的月亮,头发是飘曳的芦苇,一只水鸟俯冲下来,我上了它的翅膀,向大海那边去了……

从年轻时起,我就有记录梦的习惯,并煞有其事地比照着解梦书思索梦的意义。解梦书上说:“河流是水构成的,它表示滋养;河流可以通航,像道路,可以表示生命历程。”我一头雾水,因为解梦书无法解答我的梦。我想,河流一定隐藏着深藏不透的玄机,这才赋予了我荒诞不经的梦境。

自从吃上了“皇粮”,我就没有离开过户县。我虽然没有生在涝河边,但它却成了我精神的目的地。不出意外,我会死在它的身边。我死了,它还会在那里流淌,宛若我的安魂曲。

我应当有许多故乡:大金香、秦渡镇、庞光镇、南正村。似是故乡,又非故乡。

听到故乡这个词,我常常就表现出木讷的样子。我不像别人,一条根就捆绑住了命运。在这个意义上,我甚至不如一条河流,没有固定的源头;我又像那条居无定所的塔里木河,随意地改变着生活的轨道。我的生命体纠结着水的情结。童年时对黄河的恐惧成为我生命的污点,以后随着阅历的增长这恐惧渐而消亡,代之的是喜欢上了水的咆哮。比如说多次约朋友去宜川看壶口瀑布,朋友一来户县就请他们去看激流飞泻的高冠瀑布,一听说涝河涨大水了,便放下手头的事情乐颠乐颠地去了涝河。这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转变,是厌倦了日常循规蹈矩的生活的一个例证。由此,我在漫长的岁月里怀念初恋的女友。她在漆黑里约我在咆哮的曲峪河见面,证明了她比我还热爱河流。这样的缘分,被我错过了,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

我不清楚赫拉克利特家乡的那条河流叫什么名字,但我清楚我去过的河流:长江、黄河、沣河、涝河、渭河、曲峪河、高冠河、秦淮河、嘉陵江、钱塘江、澜沧江、大运河、珠江、汉江、漓江、洛河、沂河、塔里木河。其中有些我只见过一次,但依然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印记。它们如一条条丝带,将我的生命捆绑。

户县和兴平、咸阳交界的那条河是渭河,属黄河的支流。渭河流域被称为中华民族人文初祖轩辕黄帝和神农炎帝的起源地。秦时的渭河旁是阿房宫,河水里注满了妃子们的胭脂。杜牧有篇《阿房宫赋》:“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那时的渭水是官家运输的航道,可见当时的水景。逝去的时光同时带走了渭水的盛景,虽长年不断流水,但难得行船了。近几年渭河旁建起了许多的农业生态园,两岸又修了宽阔的大道,让渭河有了景区的意味。

空闲的日子,我骑着电动车风尘仆仆奔向那儿。我不在生态园里停留,而是直奔河滩欣赏河水。在渭河的许多地方,我仔细观察过它水面上的旋涡,几乎没有相同的。我在想,如果我也能成为一条河流,旋转出形态各异的旋涡,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如此想着,却又恍然大悟。河流也是有语言的,那些旋涡何尝不是它语言的表现方式啊。河流的语言,人类是听不懂的,这是它的秘密。要想听懂河流的声音,首先你要将自己蜕变成一条河流。

寻找河流的秘密,这是我心灵的命题,需要我付诸艰辛的文字。

有时,我也会在一条河里洗澡。我是河流的受洗者,仿佛一个基督徒的仪式。用河水洗涤身体上污垢的同时,也洗去灵魂里的垃圾。洁净的身体,清爽的灵魂,这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体形象。

思想是什么?是身体里的河流。把河流定位为内心的风景,让河流回到内心,从此岸走到彼岸,从源头走到归宿,从历史走到未来,拒绝做一个简单的河流旅行者。这样的定位,限定了生命的匆忙和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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