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冻

解冻

迟子建

冰消雪融时,小腰岭人爱栽跟头的日子也就来了。

村路因解冻而变得泥泞不堪,腿脚不利落的老人和在春光中戏耍的孩子,往往走着走着,会被稀泥暗算了,“刺溜”一下,滑倒在地。孩子跌倒不冤,他们高兴的时候,又跑又跳的,忘却了泥泞;而那些老人,可是小心翼翼地走着的啊。老人们倒地的一刻,哭的心情都有了。中年人里,也有被泥泞算计的,比如酒鬼。他们飘摇着扑地的时候,往往醉话连篇,有的说自己钻进女人柔软的花被窝了,舒坦,有的说他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儿,凭什么要被领到阴曹地府的门口,还有的把稀泥当成了大酱,嚷着:“来、来棵葱,蘸蘸!”

小腰岭的女人恨透了泥泞,一旦暖阳照拂得屋顶的积雪脱胎换骨,屋檐“滴答——滴答——”地滴水了,她们便不愿意让老人出门,不愿意让男人喝酒,更不愿意让孩子玩耍。不然,她们得一天洗一盆衣服,耗力气不说,还浪费了肥皂。可是泥泞怎么能阻止得了人的日常出行呢,老人该溜达还得溜达,孩子放学归来的路上照样打打闹闹的,男人们也断不了三三两两地凑一堆划拳喝酒。你时常能在路上,逢着那些栽倒后滚了一身泥水的人。女人们没办法,只好让家人穿最破旧的衣服和鞋子。若是外乡人这时节来小腰岭,看着一村人衣衫褴褛的,会说:“这村子穷掉底儿了!”

有一个在泥泞中依旧衣着考究的人,他就是小腰岭的小学校长苏泽广。只要上班,他必得穿上皮鞋和中山装,虽然他倍加小心,可是回家的时候,裤脚还是溅上了泥点,鞋帮也跟打了一圈儿眼影似的,沾上了污泥。他老婆黎素扇,少不了埋怨他几句,说你看看小腰岭的人,谁像你穿成这样,让人笑话!苏泽广说:“我这么多年没穿中山装了,好不容易盼到能穿的日子了,再让它压箱底,不是可惜了吗!”工宣队进驻学校的那些年,青峰林业局机修厂一个满手老茧的锻工取代了苏泽广,做了校长,而他则被发配到畜牧厂养猪。苏校长养猪的那些年,无论冬夏,都穿着藏蓝色的土布工作服,他的裤管让猪拱得常沾着猪食嘎巴。那一单一棉的皮鞋,也被搁置起来。他夏天穿球鞋,冬天则是抗踢的大头鞋。他给猪絮干草时,一旦发现猪栏门被冻住了,便抬起腿,三脚两脚的,用大头鞋把门踹开。平反后的苏泽广官复原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供销社买了一盒鞋油,把皮鞋打得锃亮,然后又捧出中山装,让老婆把它熨烫得板板正正的,挂在衣柜最显眼的位置。小腰岭人看他穿着中山装的样子,有的羡慕,有的则嗤之以鼻,说:“臭老九又抖起来了!”

苏校长喂猪的年月,每年初春,免不了闪失,做两三回泥猴。好像人一落魄,腿脚也软了。而这两年,他精神抖擞的,哪怕再湿滑的路,也没有跌倒过。所以黎素扇因丈夫裤脚的泥点发牢骚的时候,也会自我安慰道:“唉,比起从前,这算是小打小闹的脏了,伺候得起!”

苏泽广这天下班回家,滚了一身的泥水,显然他是摔倒了。黎素扇气青了脸,嚷着:“我说让你穿破衣服吧,你非不干!这咔叽布的中山装,洗、熨都费劲,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苏泽广垂头丧气地说,“我自己洗,不劳你了。”

黎素扇心软了,她撇着嘴说:“我也就是说说,你洗,肯定在水里逛荡几下就拎出来了,洗不透亮,还得我费二遍事。”

苏泽广吁了一口气,边脱衣服边说:“你得赶快把它洗好晾干,我要去兴林开个会。”

“什么会呀,要去兴林?”黎素扇问。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苏泽广说,“邮递员下午送来急件,我打开一看,是教育局发来的,让我后天到青峰报到,然后去兴林开个紧急会议,特别注明此事机密,不得外传。”

黎素扇“哎呀——”叫了一声,打了个激灵,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苏泽广阴郁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知道是我个人出事了,还是国家出事了。以前通知开会,什么内容,会期几天,都说得明明白白的。这次呢,既没说会议的议题,也没说要开几天。而且,没有大事,怎么会把人召集到兴林呢?我看这次出门,恐怕凶多吉少。”

“就你一个人去吗?”黎素扇说这话时,分明带着哭音了。

“通知上写着三个人。”苏泽广说,“还有林业局招生办的主任陈树典和一中的王中健校长。”

“人家都是青峰的,基层的只有你啊。山上山下这么多学校,南沟学校、山河学校、望江岭学校,怎么单单让小腰岭学校的校长去呀?你想想,这两年,你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呀?”

“我想了,小腰岭学校没有品德不良的老师,也没有违反校规的学生,教学工作是正常的,没错误。”苏泽广说。

“你做没做什么越权的事啊?”黎素扇苦着脸说。

“去年冬天敲钟的老王重感冒,我帮他打了三天钟,如果说越权,这算是一件。”苏泽广笑了。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黎素扇说,“你要是出了事,我们娘儿仨怎么活啊?”说着,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你放心,万一有不测,我会安排好你和孩子的生活的。”苏泽广说。

黎素扇正想说什么,苏合图回家了。合图十五岁,初中快毕业了。他的相貌随母亲,团脸,大眼睛,塌鼻子,性情却随父亲,爱说,爱开玩笑。他今天用弹弓追一只乌鸦,绊了一跤,栽到泥坑里,正担心进了家门会挨母亲的骂,一看父亲换下的中山装,知道他先做了反面教材了,便心安理得地对母亲说:“爸爸的衣服得好好洗洗,我这身破衣服,就着爸爸洗衣服的水,搓巴搓巴就行!”

黎素扇泪眼蒙眬地说:“两个冤家!”

小腰岭是个两百多户人家的小山村,归属于青峰林业局。青峰林业局呢,不过是兴林市下辖的一个县级小城。小腰岭离青峰十三公里,而青峰离兴林市则有三百多公里。从青峰去兴林,要乘六个小时的火车。小腰岭人常去青峰,办嫁妆,买年货,或是串亲戚;而去兴林,多半是因为病。但凡青峰医院看不了的病人,会被转院到那里。所以小腰岭人若是听说谁家有人去兴林了,都不往好处想,好像那里是地狱之城。

黎素扇生起火,烧了锅水,想着先洗了衣服,再做晚饭。她正要出去取洗衣盆,苏泽广提着它进来了。他先是舀了一瓢水,荡去盆底的浮灰,倒掉,然后才把清水注入盆中。当他舀完水,把手探到盆中,帮妻子试水温的时候,黎素扇红了眼圈儿。丈夫忽然对她体贴起来,让她觉得如果失去这个男人,日子将没有温暖可言。天色渐渐暗了,黎素扇把脏衣服浸泡到盆中,苏泽广知道这通洗要浪费不少水,而缸里的水快见底儿了,赶紧挑起水桶出了院子。

黎素扇坐在弥漫着水蒸气的灶房开始洗衣服的时候,忽然想起女儿苏彩鳞还没有回来,就吆喝后屋中的儿子:“合图,去看看你妹,早该放学了!”

“她呀,肯定又帮着人值日了!要不就是跟我和爸爸一样,也摔到泥坑里,不敢回家了。真要是那样的话,妈妈,你今天可是太倒霉了!”苏合图满怀同情地说。

“你少废话,快去看看吧!”黎素扇说。

苏合图刚出门,就迎着了妹妹。苏彩鳞虽然没被泥泞害着,可她的书包受害了,书包成了泥包,彩鳞一见母亲就呜呜哭。看来,她只顾了自己,没顾上书包。而那个帆布书包,是最难洗的。黎素扇唉声叹气的时候,合图大声说:“妈妈,都是烂泥惹的祸!它是咱家的敌人,我与它势不两立!”他张开双臂,用诗朗诵的形式来为母亲宽心,“啊——让这不三不四的小春天——快快地过去吧,啊——让又香又甜的大春天——快快地到来吧!”

小腰岭人,确实把春天分为小春天和大春天。小春天就是初春污泥浊水横行的时节,这时的春天乍暖还寒,给人半阴半阳的感觉;到了大春天呢,真正是风和日丽了。那时道路干爽了,草绿了,花打骨朵了,燕子来了,南窗下暖风阵阵。一到这时节,小腰岭人就不爱回屋睡觉,因为星空也变得好看了。

小腰岭的小春天大抵是在每年四月的中下旬,而大春天则始于五月。一般来说,人们在小春天就开始翻地,运送积肥,擦拭农具;到了大春天,就要播种了。

苏校长连挑了三担水。他每挑回一担,天也就衰老一层。等他把缸灌满,天已老气横秋了。黎素扇洗完了衣服。他们点起蜡烛,一起做晚饭。合图坐的椅子掉了条牚儿,他声言不用请木匠,自己就能修上。他里出外进的,一会儿去仓房取锯和斧子,一会儿去抽屉里翻钉子和锤子,忙得不亦乐乎。彩鳞呢,她正把课本和文具一样样地往一个三角布兜里装,她的书包没干之前,她得提着它上学。书包四棱四角的,一副正人君子的派头;而三角布兜,却给人贼头贼脑的感觉。彩鳞往里面摆书本的时候,就有点不信任它。果然,拾掇好东西后,她试着拎了一下,三角布兜里面的书本便乱成一团。它们就像是一群无赖,横七竖八地倒在一起。彩鳞撅着嘴,抽出一支铅笔,放到膝头折断了。她生气的时候,喜欢糟蹋东西。

黎素扇从坛子里取出一块腌肉,切成薄片,摆到盘子上,覆上花椒和辣椒,放到笼屉蒸上。之后,和了一块面,烙起葱花油饼。

苏泽广说:“今天菜好,我想喝两盅。”

黎素扇说:“你不说我也会给你烫壶酒的。”她看了看丈夫,取出擀面杖,说,“我也想喝几口。”

苏泽广学会喝酒,是在他养猪的时候。那时无所事事,闷得慌。他跟畜牧局的兽医常聚在一起,喝得云里雾里的。

有一次他喝醉了,把酒桶里剩下的二斤白酒搅拌在猪食里,喂给了一头种猪。结果这头猪醉得连几步之遥的窝都回不去了,睡在了猪食槽子旁。第二天早晨,苏泽广醒了酒去喂猪的时候,发现它还呼呼大睡着,便用木杆扒拉它。可是种猪只是哼哼,起不来。苏泽广一看放置在猪栏外的空酒桶,知道自己把种猪当作酒友了。这头猪从那以后,就不爱吃食儿,一天天地掉膘。苏泽广想来想去,觉得问题可能出在酒上,就悄悄将猪食淋上一点酒,前去试探,结果种猪对掺了酒的食儿大为青睐。苏泽广找到症结后,委实吓着了,他供自己喝酒都难,如果再加上一头猪,还不得倾家荡产啊。从那以后,他就给种猪戒酒,可是这猪一闻猪食没有酒味,吃个三口两口的,就回窝了。等到第二年春天,它瘦得肚子松松垮垮的,走路直打晃儿,虚弱得无法交配。畜牧局的人一看它废了,就把它卖给青峰屠宰厂,供人食用了。

苏泽广沦为酒鬼后,不仅害了畜牧厂的种猪,还害了彩鳞。害那头猪,他当时就意识到了;而害了彩鳞,是这几年才察觉的。

“你喝了酒就是个兽,没命地要我!”这是黎素扇诉说那些年的委屈时,私下里常跟苏泽广抱怨的一句话。苏彩鳞,就是那个时期出生的。她一两岁在襁褓中的时候,还看不出与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牙牙学语,会哭会笑。到了三四岁,她的贪吃贪睡,让苏泽广隐隐担心。而五六岁以后,彩鳞的弱智渐渐显现出来。她练习查数,从一到十后,就开始发蒙,永远数不过十一的关口;黎素扇让她搬个板凳或递杯水,总要吩咐两遍,她才能明白。而且,一旦什么事情不对她的心意了,她就毁坏东西,用剪子铰掉裤腿,摔镜子,砸碗,把蜡烛扔进灶里当柴烧了,等等。直到这时,苏泽广才明白过来,自己酒后的发泄,酿了苦果。从那以后,他很少碰酒。就是前年落实了政策这么高兴的事,他也只是微微沽了沾酒。他觉得对不起老婆和女儿。

彩鳞上了三年小学,一直蹲级,现仍在一年级跟毛头小孩混着。小腰岭的孩子,知道她缺心眼儿,所以轮到自己值日时,为了偷懒,就夸彩鳞扫地扫得好,彩鳞一高兴,便挽起袖子,帮着值日。只要你看见她灰头土脸地回来,就知道她又帮人干活了。

苏家的饭菜摆上桌的时候,月亮出来了。合图一见腌肉和油饼,叫了声:“真哏儿啊!”拿起一张油饼就吃。彩鳞一见哥哥吃上了,也赶紧抓起一张油饼。两个孩子抢着吃的时候,苏泽广换上一支蜡烛,黎素扇则斟好了酒。孩子在场,他们不好说什么,碰杯的时候,只是意味深长地望了对方一眼。黎素扇的目光幽幽的,哀怨重重;苏泽广的目光柔柔的,万般不舍。

他们干了一杯,又一杯。合图边吃边用屁股晃着椅子,炫耀修好了它,那把椅子也就仿佛处于震中,稳当不下来。然而好景不长,只听“哗啦”一响,那条牚儿又掉了。椅子一瘸,合图的头磕在了桌角上,气得他蹦了起来,踢着它直骂:“你个小春天养的,作践我不是?明儿老子劈了你烧火,再做把新的!”骂完,才觉得额头疼,他苦着脸,一边用手揉着磕青的地方,一边说,“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啊?我要被气成林冲了!”

黎素扇和苏泽广一听这话,忍不住笑了。

彩鳞打着嗝问:“哥哥,林冲是小腰岭的吗?”

合图龇牙咧嘴地说:“他呀,八百年前路过小腰岭,嫌这儿太冷,就打这儿上了梁山了!”

彩鳞不知道梁山在哪儿,更不知道八百年前是个什么朝代,距今有多远,她扳着手指头算了半晌,没有弄明白,有些失落,合图一离座,她就打着呵欠回自己的小屋了。

孩子们走开了,夫妻俩就敢说知心话了。

黎素扇说:“你估计,能出什么事儿?会不会偷偷把你们下放到哪里去?”

“我们这三个人,有两个是刚刚落实了政策回到教育岗位的,另一个呢,是刚成立的招生办的主任。你说能不能是高考出了问题?”苏泽广探询地问。

黎素扇在生产队当出纳员,她虽然初中毕业,文化不高,但脑子活泛,她说:“恢复高考才两年,不可能又取消了吧?就是取消的话,别说是小腰岭和青峰,就是全中国的学校,哪一个跑得了?干吗单单找你们三个?”

“说得也是,当时恢复高考,下发的可是红头文件。”苏泽广说,“不过为什么招生办主任要跟着去呢?”

“能不能是夏老三家的孩子出了事儿呢?”黎素扇说,“你忘了,去年夏杰考上了沈阳的一个军事学校,人家不是来政审了吗?”

“他呀,学的是机密专业,当然得政审了。”苏泽广说,‘他家成分好,又没有海外关系,政审早过关了,要不也不会录取他。”

“那我看这事跟高考还是没关系。”黎素扇说,“咱小腰岭不就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吗。”

“是不是落实了政策的人,还得回头看啊?”苏泽广说。

“什么叫‘回头看’?”黎素扇问。

“就是对照检查那些年劳动锻炼时,是不是有什么过失。”苏泽广说,“我们那些人,有的去粮库看库,有的去酒厂酿酒,有的去工厂抡大锤,大家干那些活是外行,没少出错啊。我就听说,吴校长弄坏过一台机床,王中健不会使酒曲子,几缸酒没发酵好,酸得不能喝,白白倒掉了。秦校长看粮库的时候呢,有一夜睡过去了,小偷溜进粮库,盗了好几麻袋玉米呢。”

“哎呀,我想起来了,你因为喝多了,不是害了一头种猪吗?”黎素扇说,“不过这事不就是你知我知吗?”

“有一天我跟刘兽医喝酒,一高兴,就把这事给秃噜出去了。说完,我也后悔了。不过畜牧局的头头没找我的麻烦,看来刘兽医没有出卖我。”苏泽广说。

黎素扇放下酒杯,说:“喝多了嘴不把门是不是?看来酒不是好东西,喝它惹事啊。这刘兽医调走有五六年了吧?也不知他离开小腰岭前,跟没跟别人说这事。”

“哪知道呢。就是说了,咱也没辙。真要追究起来,我认错就是了。大不了赔一头种猪。”苏泽广叹了一口气,说,“只求别给我上纲上线,说我破坏社会主义生产力就行。”

“你还真是破坏社会主义生产力了。”黎素扇笑眯眯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说,“那头种猪要是不让酒害死,你想想,它能与多少母猪交配,能产下多少猪崽啊。要是按它可能生下的猪崽赔偿,起码有百八十头,我看咱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赔不起。”

“你就知道火上浇油!”苏泽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我们党总该懂得,一个知识分子比一头种猪更重要吧。”

“对我来说是这样哩!”黎素扇打趣着丈夫,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来,咱干一个。想不明白什么事儿,今儿就不费这个脑筋了。”

苏泽广觉得妻子说得在理,于是两个人放松下来,一意吃喝。黎素扇喝多了,手脚就不安分了,她一会儿哼着小调用指甲去掐烛花,一会儿又从桌下伸出脚,踢丈夫一下,甜蜜地挑逗着。苏泽广觉得烛光下微醺的妻子就像燃烧在桌角的蜡烛,那么的细腻,那么的温柔。他想快些把妻子搂在怀中,于是赶紧帮着捡桌子,刷碗,烧洗脚水,铺上被褥。当一切收拾停当,他去拉窗帘的时候,发现月亮已到中天,好像天已经把话说尽,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苏泽广拉上窗帘,吹了蜡烛。屋子陷入了黑暗,但他明白,另一种光明就要出现了。他用胸中的火焰,很快点燃了妻子。

黎素扇醒来时,曙色微露,丈夫不在身边,她觉得口干舌燥,便到灶房舀了一瓢水,畅快地喝起来。清水在她体内奔流的时候,困意渐渐消退了。黎素扇回屋后穿起衣服,出了家门。她想看看平素喜欢睡懒觉的丈夫,这一大早的,去了哪里。

空中仍能望见月儿的痕迹,那是月亮彻夜燃烧后留下的灰烬。在空气洁净的地方,日月常常同时出现。只不过太阳现出的是红彤彤的肉身,而月亮隐现的是淡白的魂儿。小腰岭的春天,早晚温差很大。白天时化得稀里哗啦的大地,到了夜晚,好像被清冷的月光给施了魔法,白亮的水洼又凝结成了冰,泥也由柔软变得坚硬。那些调皮的孩子,在上学路上,专拣那些结着薄冰的水洼去踩,“咕嚓”一声,冰绽裂了,孩子的笑声起来了。裂纹光芒四射的样子,像是一朵怒放的雪莲花。有的时候小孩子踩得重了,鞋子会被冰下的水浸湿,那时他们就得飞快地往学校跑,早点进教室,脱下鞋子,放到火炉旁烘烤。

苏泽广不在院子里。黎素扇发现堆在厕所旁的大粪被人撮了一角,便明白丈夫这是上大地送粪肥去了。

小腰岭的住户,既有房前屋后的园田,也就是前菜园和后菜园,也有离家较远的自留地,人们称之为“大地”。一般的人家都有一片大地,但也有人口多的,有两片。大地少则两三亩,多则五六亩,一般用来种土豆、白菜和萝卜。它们既能作为越冬蔬菜,又可充当粮食。通常,家中的菜园是由女人侍弄的,而大地则由男人经管。苏泽广种地并不在行,所以他家的大地常常是野草疯长,虫害肆虐。为了这,黎素扇没少遭小腰岭女人的耻笑。有人说:“你们家的土豆,怎么长得跟牛眼珠一样,这么小,吃时都没法削皮吧?”还有人说:“你说苏校长种的白菜怎么只知道长个儿,不知道抱心啊?”黎素扇嘴上说:“一个吃的东西,分什么好孬啊!”可心里对丈夫也是怨恨的。他去大地干活,往往是泡上一壶茶背着,再带上一卷古诗。到了地里,草没锄几下,就坐在地头喝茶读诗了。

黎素扇朝自家大地走去。刚出村口,就碰见了生产队喂牲口的老木,他正在遛马。见了黎素扇,老木擤了一把鼻涕,说:“刚才碰见你们家老苏了,他今年可是出息啊一大早就去大地送粪,看来你们家秋天时要有好收成了!”

黎素扇淡淡地应了一声。

老木又说:“其实你们家的大地种好种孬也没什么要紧,苏校长月月开工资,不像我们,年底要是不分红,就得穷着过!”

他的话,让黎素扇心底一沉。假如丈夫出了事,家里的经济支柱倒了,自己怎么养活这个家啊。

黎素扇心灰意冷的,没有继续向前走,而是折回身,返家做饭去了。等她生起火来,烧开一壶水时,苏泽广挑着一副箩筐,汗涔涔地回家了。

黎素扇说:“我都不知道你几点起来的,睡得太死了。”

“你当然睡得死了。”苏泽广用手拂了一下妻子的脸,鬼笑着,“你昨晚醉着了嘛……”

黎素扇打了一下丈夫的手,嗔怪道:“刚挑完粪,也不洗手,就摸我脸,我得晦气一天!”

苏泽广“噗噜噗噜”地洗脸的时候,说:“咱家明年也得养头猪,靠这点大粪不行啊。”

黎素扇说:“不是还有点鸡粪吗?”

苏泽广说:“鸡粪得上到后菜园,那里不是种饭豌豆和倭瓜吗?老木说过,上了鸡粪的饭豌豆和倭瓜都面,你可得记着啊。他还说,大粪劲儿大,要是上到萝卜地里,萝卜爱烂心儿。”

黎素扇笑了,说:“没听说过大粪能把萝卜烧烂心儿的!”

“前菜园的芹菜地,我看今年换个茬吧。年年种芹菜,那块地都死性了,芹菜也不爱长,今春种点柿子椒或是菠菜吧。人家不是说了吗?地不换茬不长,人不挪窝不旺!”

“你别交代给我——”黎素扇顿了顿,说:“这些地都等着你回来种。”说完,侧过身,偷着抹泪去了。

苏泽广擦干了手,走到妻子身后,将双手搭在她肩上,柔声说:“平常老跟我凶,现在对我这么亲,看来是患难夫妻啊,我都舍不得了。”

黎素扇抽了一下鼻子,说:“少跟我套近乎,一个男人,手上打那么多香皂干什么啊,是不是为了那个音乐老师?”

苏泽广一甩手,说:“一派胡言!”

他们不再斗嘴,一起做早饭。做好了,唤合图和彩鳞起床。一家人吃过早饭,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洗过的中山装和书包都是半干,所以彩鳞上学提的是三角兜,苏校长穿的则是一套深蓝色便服。他们出家门的时候,黎素扇总要嘱咐一句:“看着点儿路啊!”

家中只剩黎素扇一个人时,她开始帮丈夫打点行装。内衣内裤各装了两套,外衣外裤则是一套。毛巾一新一旧,新的擦脸,旧的擦脚。肥皂香皂,各装一条。蜡烛火柴,一样一包。茶缸、刮胡刀、拖鞋、花镜,只要是丈夫用得着的,悉数装上。想想他可能要个一年半载才回来,便将刚收好的冬衣又从箱底取出。那个大旅行箱,很快就被塞得满满当当。想着丈夫一个人可能寂寞,她把半导体搁上了。再一想想他离不开书,便把几卷丈夫常看的书也装上了。不过当她拉上箱子的一瞬,突然想起书是个惹是生非的东西,万一有一天这样的书再遭禁,他不等于带去了几颗炸弹吗?于是又把书抽出来。就这样,她折腾了一上午,才收拾好行李。

小腰岭人家的午饭,一般都比较简单。但这天中午,苏家的午饭是浓墨重彩的,有金黄色的炒鸡蛋,粉红的油炸花生米,还有雪白的炝土豆丝。合图放学回来,一看饭桌的菜,叫着:“妈妈,咱家不过了?”

彩鳞笑眯眯地说:“有好吃的,过得好!”先就吃上了。

苏泽广小声对黎素扇说:“你这么做,让我觉得要上刑场了。”

“瞎说什么!”黎素扇说,“我馋了,吃点儿好的还不行吗?”

苏泽广无精打采地吃过饭,一看妻子为他打点的行装,心更加沉甸甸的,他说:“这像是带着半个家走,用不着吧?”

“你听我的吧。”黎素扇说,“有备无患。”

苏泽广朝妻子要了十块钱,说是晚上学校有个聚餐,不回来了,让她和孩子不要等他吃饭了。

黎素扇白了丈夫一眼,又一眼,哼了一声,说:“随你吧。”

苏泽广从妻子的眼神中,明白她以为他要去找新来的音乐老师。这个老师从青峰来,二十六岁,还没成家,住单身宿舍。她生得娇小玲珑,就像一个轻灵的音符,好像随时随地能飞起来。她的手风琴拉得很好,苏泽广常常以听课的名义,去她的课上听琴。次数多了,教导主任察觉了,有一次提醒他:“苏校长,音乐课您听了五堂了,地理课一堂没听,是不是安排听听?”苏泽广这才不去她的课上了。不过,音乐老师的课,有时他坐在校长室也能听到,因为琴声长着翅膀啊。

其实苏泽广对音乐老师并没有非分之想。在他眼里,她不过是落在小腰岭的一只明媚的黄鹂,专为歌唱而来的。

苏泽广下午开始清点办公室中他认为该销毁的东西。他把平素偷闲写的诗一页页从抽屉里翻出,逐一过目。这时的他宛如一个审判官,裁决着哪些诗该活,哪些该枪毙。当他读到“三更里,雨潇潇,五更后,心犹寒”时,觉得它太颓废了,就把它放到处决的行列中;而“我在月下独酌,邀一朵彩云,做我杯中的新娘”,又过于小资情调了,也被他放到阵亡者名单中。就这样,经他裁定,只剩下五首诗了。他对这五首仍不放心,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我的泪,落人黑暗,于是黑暗有了种子,生长出了黎明”,也容易惹祸,便让它作为最后的殉葬者。他把裁决的诗,连同一个断臂的维纳斯石膏像,以及一卷手抄的《纳兰词》,用报纸裹了,一并投入走廊的火炉里。只听“轰——”的一声响,炉盖震颤了一下,那些东西顷刻间就被腾起的火焰吞噬了。苏泽广叹息一声,离开火炉,回到办公室,枯坐着。待到下班时刻,他锁了门,去供销社,买了一瓶高粱烧酒和一瓶红烧赤贝罐头,提着它们到王统良家去了。

王统良比苏泽广小两岁,是个伐木工,也是个出色的猎手。冬天的时候,他去山上的工区伐木,到了春天,则回到小腰岭种地,直至秋天。王统良年轻时,看上了黎素扇,他求媒人提亲时,黎素扇说,她已经和苏泽广好上了。这让王统良很没面子,因为他相貌英俊,收入不薄,在小腰岭是数一数二的男人,而苏泽广那时只是一名语文老师。王统良悻悻地跟媒人说黎素扇:“看上一个握粉笔的,她还不得跟着吃一辈子灰啊!”

黎素扇跟苏泽广结婚了,王统良也娶了女人。他老婆很能生养,每隔两三年,就要给王家添丁进口。这样,四十多岁的王统良,有六个孩子了。因为黎素扇,苏泽广平素很少跟王统良往来,他们在路上碰见了,也就是打个招呼而已。所以王统良见苏泽广登门,十分愕然。他以为孩子在学校闯祸了,苏泽广一落座,他就问:“是哪一个干坏事了?”见苏泽广不说话,他判断,“不是老二,就是老四,这俩东西不是省油的灯!”

苏泽广连忙说,他今天来,不为公事,而是私事,这私事得喝了酒才能张开口,说着,把酒和罐头呈上。

“哎,你来喝酒,还用得着拿这个吗?太见外了!”王统良赶忙去了灶房,大声吩咐老婆,“把仓房里剩的那半只兔子拿来,红烧了,再切上一盘猪皮冻,掂掇几个菜,我和苏校长要喝点儿酒!”

王统良回到屋子后,苏泽广问:“你又去山里套兔子了?”

“前一段闲着没事,偷着下了几个套子。大前天溜套儿去,发现还真逮着只兔子。”王统良说,“可别让森管所的人知道,又该上门罚款了。”

苏泽广笑着说:“放心,哪能说出去呢。”

王家有四个在校生,以往他们放学回家,会像一群快乐的小鸟一样,打打闹闹的,窜来窜去。今天他们发现校长在自己家,吓得不敢吭气,猫在后屋,装模作样地写作业去了。只有六岁的老五和三岁的老六,还溜进屋子,蹭在爸爸身边。苏泽广和王统良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连小孩子都觉得无趣,老五老六又纷纷跑到灶房去了。那里煎炒烹炸的,显然比屋子里有意思得多。

天黑了,王统良的老婆把八仙桌子支在炕上,点起蜡烛,将菜一样样地端上来。小腰岭的风俗,但凡家中来了贵客,女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的,他们要么等到客人离席后吃剩的,要么在盛菜时,从每样菜中扒拉出一点,偎在灶台前吃。苏泽广一看菜码很大,就对王统良的妻子说:“弟妹,多给孩子拨些菜,我和统良吃不了这些。”

王统良的女人高个子,长脸,宽肩阔胯,浑圆的屁股。她脾气好,能吃苦,为人实在。听苏校长说让她再拨些菜给孩子,她真的去灶房取来一只空碗,每样菜又夹了些,说:“让你见笑了,我们家小崽子太多,不够吃的时候,他们会打起来。”她夹完菜,放下筷子,端着碗出去了。王统良小声对苏泽广说:“我这婆娘,实心眼儿,你要是再喊她进来夹点儿,她还会拿个空碗来的。”

苏泽广笑了,王统良自己也笑了。他们在笑声中干了第一杯酒。

王统良说:“泽广,说吧,你一进来就拧着眉,好像又回到了喂猪的那些年。遇到什么难事了,只要我能帮的,没说的!”他拍着胸脯说。

苏泽广一五一十地,把紧急会议的通知悄声告诉给王统良。

“是不是又要搞运动了?”王统良“啪”地放下筷子,说,“把你们招到兴林,然后悄没声地下放到哪里去?”

“我怕的就是这个呀。”苏泽广说,“也许这一去,三年五载都回不来呢。”

“你们这些喝墨水的也是,说风光挺风光的,说倒霉就比谁都倒霉!”王统良说,“可怜素扇跟了你,吃粉笔灰不说,还过不上个安生日子!”

“要是我万一出了事,回不来了,我想求你帮着照看家。”苏泽广说着话时,额头沁出汗,说,“别人我信不过。”

苏泽广求助于王统良,是经过反复思谋的。他想王统良毕竟爱过黎素扇,爱过,就会在心里留有余音,愿意帮助她;其次呢,王统良是个正人君子,家庭和睦,这样的男人不会乘人之危,黎素扇就不会有失身的危险。

王统良沉默片刻,喝了口酒,突然说起打猎的事情来了:“泽广啊,我这辈子打得最了不起的一次猎,是二十一岁的时候。那年春天,我在乌玛河下游的一个沟塘子里,下了几只套。半个月后,我去溜套,发现套住了一头小黑熊,它已经死了。我没有摘套子,想等它腐烂了,用它做诱饵,逮个大动物。这样,我在小黑熊旁边,又下了几个大套。好嘛,五天后,果然套着了一只鹿!那是只母鹿,还活着!它一见我,就转过头,好像生我气的样子。我跑到它面前,让它正眼瞧我,猜猜它怎么着?它竟然低下头,还是不看我!我明白,它心底鄙视我,我用死去的猎物引诱了它,它不服气啊!于是,我把它被套住的那条腿,从铁丝套中卸下来,让它拔脚走。它一开始不相信我放它生路了,站在原地,动着蹄子,就是不迈步。我在它身上拍了一下,示意它走,它这才怯生生地一颠一颠地走了。不过它刚离开沟塘子,又返回身,从灌木丛中露出头,慢慢朝我走来。在距离我三五米左右的地方吧,它停下来,定定地看着我。它那眼睛啊,湿漉漉的,含着情,我从没见过世上有这么美丽的眼睛啊,真是看一眼,就让人忘不了!我知道,它临走前,想来谢谢我。我冲它拱了拱手,表示领情了,它这才转过身,朝灌木丛去了。这回它是跑着走的,它不是怕我再伤害它,估摸着好几天没跑了,它去林子里撒欢了!泽广,你说,这是不是我打得最好的一次猎啊?”

苏泽广明白王统良为什么讲这个故事,他无限感激地说:“素扇和我家孩子,有靠山了。”

“你放心吧,有我家吃的,你家就饿不着!”王统良说,“谁要是敢欺负你老婆孩子,我就让他有今天没明天!”

王统良话说至此,苏泽广也就不需要再嘱咐什么了。他们一杯连着一杯喝酒,不仅把自己喝红了脸,月亮的脸也红了。这时灶房里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王统良没有下桌,将头朝向灶房,大声吆喝老婆:“桂香,小崽子怎么了?”女人高声回答:“老二老四在外面玩儿,老二这个混蛋,把老四推泥坑去了,滚了一身泥水,我打了老二一巴掌!”王统良笑了,对苏泽广说:“这娘儿们,收拾孩子也不挑个时候。”

既然事情安排妥当了,苏泽广想早点回家,王统良也不多留他。他送苏泽广的时候,打着手电筒进了仓棚,取了一捧狍子肉干出来,塞到苏泽广的衣兜里,说:“小崽子要是知道有肉干,早给我偷着吃了!嘿,我把它藏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你带着,明儿路上吃吧。”

苏泽广谢过王统良,回家了。村路上少见人影,他贴着边儿走,生怕脚下打滑。每当他经过那些有狗的人家,狗会在院子里“汪汪”叫上两声。苏泽广想,自己家也该养条狗,狗在看门上,顶得上半个男人啊。因为是晚饭时节,村落里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的气息。苏泽广路过学校的时候,很想听上一曲手风琴。他迈进校门,不过还没走到音乐教师的宿舍,又折回身。他怕自己一身酒气地去敲人家的门,会让人误解了。

苏泽广进家时,黎素扇正用烧炭的铁熨斗,熨着中山装。合图和彩鳞坐在炕沿下,借着亮儿,看小人书。他们一见爸爸回来了,快乐地扑过来。

合图说:“爸爸,妈妈说你明天要去兴林,能不能给我买个望远镜回来啊?”

“你要望远镜干什么?”苏泽广拍着儿子的肩膀问。

“我要看天上的鸟和水底的鱼!”合图说。

彩鳞说:“我要泡泡糖,要十块!”她举起两只手,晃动十指。

“你怎么不要十二块呢?”合图问。

“你真笨,一个人只有十个手指头,比画十二,能够使吗!”彩鳞的话,惹得合图嘿嘿笑起来。

苏泽广一边从衣兜往出掏狍子肉干给彩鳞吃,一边对合图说:“到后屋去,爸爸有话跟你说。”

合图一进后屋,就坐在他刚修好了的椅子上,晃悠着腿,神气地说:“爸爸,它再敢磕着我的头,我就锯了它的贱腿!”

苏泽广拎了只小板凳,坐在儿子对面。儿子坐得高,像个主子,而他坐得矮,倒像个仆人。

“合图,爸爸这次出门,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你十五岁了,也算半个男子汉了,该顶天立地了。”苏泽广顿了顿,说,“万一爸爸不回来,你得照顾好妈妈和妹妹。”

“你不是去开会?”合图警觉地问。

“是开会。”苏泽广犹豫了一下,说,“只是怕有什么意外,你懂吗?”

“你是说这个会,还不知道是好会还是坏会?”合图一针见血地说,“要是坏会的话,你又得像前些年去养猪了?”

“养猪那算是好的,守家在地的。”苏泽广说,“我怕万一有什么新精神,把我们一火车给拉到新疆修路或是去哪个农场种地,一时就难回来了。”

合图低下头,不吭气了。他思谋片刻,突然抬起头,说:“爸爸,要是你在外头待的年头长,你再回来时,我是不是也得有孩子了?”

苏泽广真是哭笑不得,他觉得儿子还不立事,把家托付于他,是徒劳的,便失望地起身。然而他刚要离开,合图突然跳下椅子,吹灭了桌前的蜡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苏泽广的腿,在黑暗中说:“爸爸,你放心吧,你要是不回来,我管这个家!我帮妈妈劈柴、挑水、种地,不让彩鳞受欺负!我再养上一条狗,这样夜里坏人就不敢上咱家!”

苏泽广的眼泪“哗”的一下夺眶而出,他拉起合图,哽咽地说:“好儿子!”

黎素扇熨好了中山装,正把它们往衣架上挂。刚才苏泽广进屋,她连个招呼都没打,满怀怨愤的样子,而现在,她和颜悦色地对丈夫说:“锅里有热水,烫个脚吧,解解乏。”

彩鳞困了,回屋去睡了。夫妻俩洗完脚,吹了蜡烛,钻进被窝。黎素扇偎在苏泽广怀中说:“你去王统良家,跟我直说不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我去他家了?”苏泽广问。

“在小腰岭,只有他这个爱打猎的家中才有狍子肉干啊。”黎素扇说。

“难怪他年轻时看上你了。”苏泽广紧紧地搂住妻子,说,“聪明女人谁不爱呢。”

“我要是聪明,就不嫁你了。”黎素扇颤着声说,“跟个知识分子过日子,提心吊胆的!”

苏泽广摩挲着妻子的秀发,说:“你可要身体好好的啊,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能吃药好了的,最好别去打针。我听说,卫生所的柴医生,自打死了老婆后,一见女病号,两眼就放光。不管大病小病,动不动就让人打针。一打针,就能摸女人的屁股啊。”

黎素扇“扑哧”一声笑了,说:“我这可是老虎屁股,他休想摸!”

苏泽广热切地亲吻着妻子,喃喃说:“这么好的老婆,真是舍不得……”

那一夜苏泽广似乎把身上的力气都耗尽了,他们缠绵了半宿,以至于第二天乘汽车去青峰的时候,他两腿发软,连旅行箱都提不动了。

苏泽广走后的第二天上午,黎素扇去豆腐房换豆腐,碰到了去挂马掌的老木。他“嘿哟”了一声对黎素扇说:“真是稀奇了,我看见王统良往大地运粪肥,没送到自己家的地,而是你家的!你家买了他家的粪不成?”

黎素扇“啊——”了一声,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她含糊其辞地说:“可能泽广跟他买的粪吧,男人间的事情,也不跟我们女人说。”

合图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自从父亲走后,他每天早早就起来劈柴,烧火。他挑不动满桶的水,就半桶半桶地往回挑。每到放学的时候,他总是等着彩鳞,一起回来。晚睡前,他要检查院门闩得牢不牢,再查看炉子的火和各屋的蜡烛是否熄灭了,以免引起火灾。有一天黄昏,他兴高采烈地跑回家,说:“妈,出奇了!我跟福生刚才去大地捕鸟,看见咱家的地里有好几堆猪粪!地里的蒿草也没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猜这是神仙下凡了!”

“神仙也真是的,要送送座金山,送猪粪做什么!”黎素扇跟儿子开玩笑。

“神仙看咱家的大地最缺这个呗。”合图很认真地说。

解冻时节的泥泞就像一个个流脓的伤口,治疗这伤口的,是阳光。只要天气持续晴好,这伤口的面积就会逐渐缩小,直至结痂。苏泽广走后,小腰岭始终春光烂漫,短短五天,路上的泥泞萎缩了,人们走路时敢挺胸抬头了。这天中午,从青峰过来的长途客车上下来一个人,他就是穿着中山装的苏泽广。他提着大旅行箱,神采飞扬地回家。那正是放学时刻,合图和彩鳞看见爸爸,欢天喜地地奔过去,迎着他回家。

黎素扇刚做好午饭,看见丈夫平安归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平静地往桌上端饭。

苏泽广打开旅行箱,把给家人的礼物一样样地往出拿。合图得到了望远镜,彩鳞得到了一盒泡泡糖,他们都是如愿以偿。黎素扇呢,她得到的是一件月白色的的确良衬衫。当苏泽广抖搂着它,给黎素扇展览的时候,她说:“我整天围着锅台转,白衬衫不抗染,哪有机会穿?”

吃过午饭,合图和彩鳞心满意足地上学去了。黎素扇问苏泽广:“究竟是啥会啊?虚惊了一场。”

“说了你也不相信。”苏泽广喜滋滋地说,“招我们去,看了两场电影。”

“看电影?”黎素扇挑起眉毛,说,“青峰又不是没有电影院,何苦折腾到兴林,连来带去好几天,又是汽车又是火车的,耽误工夫又浪费钱。”

“青峰电影院,放的都是公映的电影,我们看的呢,是内部电影。外人看不到的!”苏泽广得意地说。

“啥电影?”黎素扇问。

“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出去说啊。”苏泽广说,“一部国产片,费穆导演的老片子《小城之春》,另一部是日本电影《山本五十六》。”

“它们讲的是啥呀,不让大家伙看?”黎素扇问。

“《小城之春》讲的是爱情,一个女人有两个男人爱,对了,就像你,不是也有两个男人爱吗?那里的女演员很有气质,看了让人忘不了!这片子拍得伤感,颓废,但看了让人动心啊。《山本五十六》呢,讲的是二战时日本联合舰队司令长官的故事,他叫山本五十六,他策动偷袭了珍珠港,美国人恨他,可是日本人爱他。最后,他死在战机上。”

黎素扇根本不知道山本五十六是谁,更不知道珍珠港在哪里。她叹了一口气,惆怅地说:“这世道是不是要变坏啊?男女胡搞的电影也放,小日本子那么坏,还演他们的故事。”

“这是好事啊,大好事!说明思想解放的时代到了,再不会搞运动了!”苏泽广亢奋地说着,从旅行箱里翻出两盒过滤嘴香烟和一本书,说是要上班去。离开学校不到一周,他想得慌。

黎素扇指着香烟说:“你不抽烟,这是给谁买的?”

“统良啊。”苏泽广说,“我把你托付给他,虽说他还没有照顾你,但他答应了,我得谢谢。”

“那你上咱家大地看看吧。”黎素扇说,“那都是统良这几天做的。”

“他做什么了?”苏泽广问。

黎素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指着那本书问:“什么书?”

“歌本。”苏泽广说这话时,神色有点不自然。

黎素扇明白这歌本是给谁买的,她“哼”了一声,取过歌本,翻了翻,没说什么,又递还给他。

这天傍晚,苏泽广下班后,看过自家的大地,很气馁。他明白这些粪肥在妻子心目中的分量。所以他去王统良家送香烟时,心里很不是滋味。王统良见着苏泽广,淡然地说:“回来了?”苏泽广犯了罪似的垂下头,说:“回来了。”王统良说:“回来就好。”苏泽广尴尬地笑笑,把香烟呈上。王统良说:“我家一帮崽子,再抽烟,哪养活得起?早把它戒了。你拿回去送别人吧。”

苏泽广从王统良家出来时,步履沉重的。他本想谢谢那些粪肥的,可最终还是没有张开口。回家后,他发现摆在餐桌上的,并没有他想象的七碟八碗,只是两个素菜,一盆大饼子。而且,也没有酒。吃过饭,黎素扇吆喝合图烧洗脚水的时候,他说:“爸爸回来了,不该我管家了。”打了声口哨,拿着望远镜出去玩耍了。

那个晚上,黎素扇推托身体不舒服,睡在自己的被窝。苏泽广在暗夜中几次试探着把手伸向她,她都装作浑然不觉,动也不动。只是有一次他手重了,黎素扇火气十足地吼了声:“老实点儿,我累!”

小春天过去了,大春天来了。冰雪完全消融了,小腰岭的村路上,再也没有因泥泞而跌跤的了。人们在春光中忙着翻地,下种。一连多日,黎素扇对苏泽广都爱理不睬的,他憋屈得慌。有天晚饭,苏泽广喝起了闷酒。他想等着合图吃完离开后,跟黎素扇谈谈。彩鳞在场,他是不忌讳的,他不认为她能领会他们的谈话。

合图终于吃完回后屋了,苏泽广呷了一口酒对黎素扇说:“我这次从兴林平安回来了,好像不称你的心意?你是不是巴望着我出事,好有人帮着你过日子?我在这个家,是不是多余的?!”

黎素扇反唇相讥:“谁说你是多余的了?我是不给你吃了,还是不给你穿了,你说清楚!”

“你身为妻子,不和我睡一个被窝了,这对我是最大的不公!”苏泽广重重地把酒盅蹾在桌上。

“凭什么非要跟你睡一个被窝啊?”黎素扇冷笑一声,“法律有规定吗?”

苏泽广气得七窍生烟,他正要发作,彩鳞忽然打了个饱嗝,用筷子敲着碗对父亲说:“吵吵什么,妈妈不和你一个被窝睡,我和你一起睡!”

黎素扇和苏泽广僵在那里,想笑,却笑不出来。从窗口飘进来的大春天的晚风,吹得烛火摇曳。好像它们知道夏天要来了,提前为苏家备好了一把金色的蒲扇。

原载《作家》2009年第1期

点评

小说《解冻》中的故事发生在“文革”结束后不久,苏泽广被通知去外面参加紧急会议,他以为自己出了政治问题,并因此引发了家庭的一系列变化。“解冻”既是写气候,它带来泥泞,也是写社会环境,因此,小说有特定的历史指向,特殊时期的政治氛围难免影响人的生活,就像解冻带来泥泞,一不小心就会脏了衣服。但小说却并不指向历史,并没有沿着伤痕小说、反思小说的方向发展,而是超越特定的政治时空,聚焦于人们的生活状态和生命状态,写他们的情绪和情感的变化,表达一种普遍的喜怒哀乐。尤其是开会之前之后的苏泽广、黎黍扇等人关系的变化,以及他们对彼此情感的不同,小说体察入微,在一些细节的描摹中洞察人性,传达出深意。小说虽然呈现出温暖的基调,但通篇读来还是能够感受到一些悲凉,只是被更具有诗意的生活所冲淡。小说具有迟子建的典型特色,描写细腻,人物形态的刻画丝丝入扣,情感平实,节奏舒缓,不借助于矛盾、冲突展开故事,借助日常生活景观不动声色的呈现人情和人性。

(王秀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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