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寓言》析义

《庄子·寓言》析义

张文江(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演讲时间:2013年2月10日

地点:上海大学宝山校区A602

主持:陈晓兰教授

题解:本文详解《庄子》的言说方式,意旨上承《齐物论》而贯通内七篇,下启《天下篇》而为全书之序例。全篇妙义纷呈,其中东郭子綦回应颜成子游之语,精深之至,或可当修行口诀云。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寓言由空而言,重言由时而言,卮言由当下而言。十九即十分之九,十七即十分之七,盖有其重合处。大多数寓言本身就是重言,而所有寓言、重言都是卮言。卮为酒杯,俯仰随意而无心,故卮言谓非执一守故之言,也是中正之言。郭象注:“夫卮,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况之于言,因物随变,唯彼之从,故曰日出。日出谓日新也。”司马彪注:“谓支离无首尾言也。”(《经典释文》引)陈景元注:“夫卮器满则倾,空则仰,中则正,以喻中正之言也。”(《南华真经章句音义》卷十四)寓言、重言仅仅为形式,而实质在于卮言。卮言者,随物宛转之象,得其几也。和以天倪者,调整而达其自然之分,其几不穷也。

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

“寓言十九,藉外论之。”寓言,以讲故事的方式,借助他人他事而论,意内言外,意在此而言在彼。《史记》本传谓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索隐》:“寓,寄也。”“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出于自己之口,不如出于他人之口。可参照譬喻的远距原则(principle of distance)和异质原则(principle of incongruity)。以文章而言,寄托于篇章即寓言,寄托于句段即比喻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此即寓言隐而显、显而隐之作用,化有为无,又化无为有,盖不得不以间接的方式言说,亦处世避祸之举。可比较《人间世》论“以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此声应气求而寂寞千载之象,应、是则显,反、非则隐。《论语·卫灵公》:“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此呈不确定之象,故寓言即卮言也。

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

“重言十七”,老人所讲的经验之言,也是为世所重之言。重言是重复的话,同时也是重要的话。“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引述古来相传之言,制止无谓的争论,佛教所谓“圣言量”。耆艾是德高望重之人,亦即老成持重之人。《书·盘庚》:“汝勿侮老成人”;《诗·大雅·荡》:“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耆艾不等同于年先,年先者应当有年先之德,故尊称“先生”。俞正燮《癸巳存稿》卷四《先生释义》引《释名》谓古者称师曰“先生”,又引《韩诗外传》:“古之谓知道者曰先生,何也,犹言先醒也。”“经纬本末”谓对事理的整体把握,用编织之象。“以期年耆”,期望其学与年俱进,如《论语·为政》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以艺术而言,犹孙过庭《书谱序》“人书俱老”。“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然而竟有“非先”者,是即俗语所谓“年纪活在狗身上”也。人之所以为人,在于每个人有不同他人的特点,随着年龄渐长发展之,成竞争之象。“人道”就在于有以先人,“无人道”则为陈人,陈人为无创造性的人,英国作家福斯特《小说面面观》所谓“扁平人物”(flat character),推其极致则成尼采所谓的“末人”(last man)。严复译英国约翰·穆勒(John Stuart Mill,1806—1873)《群己权界论》(On liberty)第三篇曰:“今夫人伦之所以贵,而于人心为美无度者,必非取其殊才异禀,磨而刓之,使浑然无圭角,而同于人人也,固将扶植劳来,期其各自立而后已。若无损于他人应得之权利乎,虽纵之于至异无害也。”(严复译名著丛刊,商务印书馆,1981,68页)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因以穷年。

支离其言,得其机以接引人。和以天倪乃最上一乘,惟精惟一,盖不度度之。“因以曼衍”,慢慢地无心引出,此无穷。“因以穷年”,渐渐地度过人生,此有穷。以无穷合于有穷,故化人化己,两无所尽。《易·系辞上》曰:“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金刚经》曰:“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天下篇》曰:“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与本篇寓言、重言、卮言的次序不同,恰成相对之象。盖本篇述其体,《天下篇》致其用也。

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

“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此阐发《齐物论》之旨,亦庄书之要义。盖明物与物论不齐,息物论则齐物,故曰无言也。“无言”犹《论语·阳货》:“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而下文“言无言”则更深,盖明物与物论之齐,不齐亦齐,言其无言,言即无言,成两行之象。“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此自觉觉他之象,亦自解后世之难,《外物》曰:“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参观《维摩诘经·观众生品》:“言说文字皆解脱相。”邵雍《观物外篇》论先天图:“吾尝终日言,未尝离乎是。”

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

物必有其来历,故“有自也而可”;有来历必有其限制,故“有自也而不可”。昔人所谓“圣人不带风土”,此已化其自。马克思自称:“我是一个世界公民。”(对保尔·拉法格说,见《回忆马克思恩格斯》,人民出版社,1957,第69页)亦属化其自。然未能得其自者,必不能化其自,故需就路还家也。“有自也而然”,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有自也而不然”,凡存在的都是可以改变的。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

此段与《齐物论》略有异同。彼强调“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此由“有自也”之可不可、然不然衍出。而“有自也”即道之行,可不可、然不然即物之谓,故异而又同。“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盖由两边立说,执著一边者非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物固多方,言亦多方,卮言日出,亦属“涌现”(aufgehen),和以天倪者,丝丝入扣也。

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万物皆种也”,盖万物各有其类,各有其“是”。“以不同形相禅”,盖有其周期变化,禅(metamorphosis)者,代也。“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此与科学不同,科学可得其伦,玄学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天均犹平衡,天倪者几也。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相应于《论语》之言五十,此言六十,盖儒家之学偏重五十以前,道家之学偏重六十以后。《论语·为政》曰“五十而知天命”,《述而》又曰“五十以学《易》”,而此重视“六十而耳顺”,盖由外返内。六十花甲,体气已周,故“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六十以前,其学外内双修,六十以后,外内已通。朱熹所谓“声入心通,无所违逆”(《论语集注》),故可称“圣”也。

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孔子勤志服知也。”惠子谓由勤奋努力而来。勤志,不断激励;服知,身体力行。然而庄子不同意,“孔子谢之矣”,他早已超越了此一层面;“而其未之尝言”,孔子未尝言,庄子发展之,故代孔子立言。以后世王阳明“朱子晚年定论”为喻,此可当庄子“孔子晚年定论”。“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大本”即老子所谓“朴”(substance),“复灵”即《易》所谓“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尚书·泰誓上》“惟人万物之灵”。“鸣而当律,言而当法”,他的言论和律法相当,虽然看起来正确,却还是务外。“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大前提之根本未能清洗干净,理由其实都是可以倒装的。“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使人乃以心服”,顺乎人情而使之。“而不敢蘁立”,蘁,逆。此《周易·系辞上》所谓“吉凶与民同患”,《老子》第七章谓“后其身而身先”。郭象曰:“我顺众心,则众心信矣,谁敢逆立哉!吾因天下之自定而定之,又何为乎!”此注大体是,而“谁敢逆立哉”非,因“不敢蘁立”当指己,即《诗·小雅·小旻》所谓“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象,而不是对百姓“振之以威怒”也。“定天下之定”,顺乎人心的意愿而定天下,定天下也就是治天下。“鸣而当律”云云否定之,“使人乃以心服”云云肯定之。“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此为发自内心之赞叹,亦即庄子保存孔子之象,故或云庄子为儒家后学也。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后仕,三千钟而不洎,吾心悲。”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曰:“既已县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钟,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

曾子求禄以养亲,心情经历了两次变化。初仕仅得三釜,但父母享受到了,故乐。再仕增至三千钟,但父母已亡故,故悲。不洎,未赶上。洎,及也。曾子孝之至,而有其感情波动,弟子疑其“可谓无所县其罪乎”,应该说找不出什么过失吧。县通悬。仲尼说,(有乐有悲),早已被挂碍了呢。夫无所悬者,盖已成悬解,故哀乐不能入也。彼指无所悬者,尽其所能以养亲,“视三釜三千钟,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三釜三千钟,盖消息乘除之象。后世程子有曰:“虽尧舜之事,亦只是如太虚中一点浮云过目。”(《河南程氏遗书》卷三)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

此节叙述进道之顺序,由《齐物论》南郭子綦和颜成子游问答引申,可与《大宗师》“南伯子葵”节相参。“一年而野”放纵,“二年而从”收敛,“三年而通”平衡。《论语·子路》狂者、狷者以及中行之士,可以相应三者。“一年而野”极要,盖十五志学之时,已含三十以至七十以后境界。此实为突破之象,为诗作文所谓“宁可如野马,不可如疲驴”(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九引)是也。“二年而从”盖已感受此事之难。一年乃《论语·述而》所谓“我欲仁,斯仁至矣”,二年在实践中遭遇障碍,乃渐知《雍也》“尧舜其犹病诸”之象。释氏所谓“一年二年,佛在眼前;三年四年,佛在天边”,亦属此象。于是降心而从,重回学地,其极致乃颜回之“终日不违如愚”(《论语·为政》)。“三年而通”,贯通野、从,已知所以裁之(《论语·公冶长》),以得其中道。“四年而物”,盖三年解决了心理问题,故四年能排除内心干扰而及物。以庄学而言,必达此阶段方可称唯物,而前此言唯物者,皆唯心也。“五年而来”谓感应。此可当《大学》“格物”之理,郑玄注:“格于善者来善物,格于恶者来恶物。”然善恶相差仅一线之间,《尚书·多方》:“唯狂克念作圣,唯圣罔念作狂”,当自知自明之。“六年而鬼入”为大关节,未至六年不能达此境,达此境而未能化解,则前功尽弃,故宜万分警惕之。化解则进入“七年而天成”,“天成”者,自然而然,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是也。“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盖已见及《大宗师》“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九年而大妙”,犹《大宗师》之“撄宁”,撄宁者,撄而后成者也。又“大妙”可当《易·说卦》:“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于释氏当由觉满而回向自觉觉他,《法华经·方便品》所谓“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是也。

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私。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

此段极其重要,乃庄学关键之一。历代于此的句读,几乎没有一种完全相同。笔者衡量既久,确定以此处为善。生为始基,有为积累消耗,所谓“只知事逐眼前过,不觉老从头上来”(《彦周诗话》引罗隐诗),故死也。由有为,故死;由私其生,故有为(郭象注);故劝公,以化其私。私、死通,化其私,亦即化其死。死也,有自也,故当沿途追索以探求生命起源(我从何处来)。此为极深之指点,得其自而化之,乃与造物争权,故后世道家有云:“始知我命不由天”(《悟真篇》七言绝句之五十四)。德里达有云:“每个人的解构都是独一无二的”(2002年在上海社会科学院的演讲)。死,(阴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方可达成大妙。死不言阴而生言阳者,可当扶阳抑阴。不用对偶,于文法言,乃求单行之气,且得顿挫之力。

又此节或以为颜成子游之言,或以为东郭子綦之言,或径以为错简。以义理而言,当以东郭子綦为是,未标言说者之名,乃隐也。盖颜成子游修行已成象,东郭子綦叙口诀以作印证,而功成身退,天之道也。未作南郭而作东郭有深意,错简无碍此解(参见拙稿《南郭子綦的姓名变化及其进步路线》)。

而果然乎?恶乎其所适?恶乎其所不适?

你真能达成九年之大妙吗?参看《人间世》:“而果其贤乎?”既无所自,亦可无所往,无所不往。《易》所谓“利有攸往”、“利涉大川”,邵雍《观物吟》:“天根月窟闲来往,三十六宫都是春。”

从“而果然乎”至“若之何其有鬼邪”,所有问句,都未标示主名。“而”即“尔”,由此推论,此节依然是东郭子綦对颜成子游之言,且带有独白性质,反复演绎,渣滓尽化。

天有历数,地有人据,吾恶乎求之?

此含天地人之象,《易·坎彖》:“天险不可升也,地险山川丘陵也,王公设险以守其国。”“天有历数”,参观《论语·尧曰》“天之历数在尔躬”。“地有人据”,为人类活动之痕迹,“据”乃国家、城邦之类的区划。日月星辰在天,人在大地上休养蕃息,此皆自然之象。

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邪?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命运乃终始之理。不知道未来,怎么可以说无命呢?不知道过去,怎么可以说有命呢?鬼神乃相应之理。前句参观《论语·八佾》:“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此有以相应。后句参观《老子》六十章:“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此无以相应。

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卷七:“造化之妙若此。吾人则当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信其有而不敢蔑其无,又知其无而不敢执其有,则世出世法,不外是而得之矣。”

众罔两问于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撮而今也被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奚稍问也!予有而不知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此段亦见《齐物论》,然彼略而此详。彼罔两问景,乃单独探询,故景答之。此众罔两问景,有围攻之象,故景反唇相讥。括撮,束发。“搜搜也”,无心运动之貌;“奚稍问也”,还用得着问吗?奚,何。“予有而不知所以”,我只是这样运动,不知道为什么。“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我是类似于蜩甲、蛇蜕那样的东西,还不如它们有形质。蜩甲,蝉所脱下的壳。“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有了火与日我就成形,遇到阴与夜我就消失。“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有待者乎!”我固然不得不依赖彼,而那些不得不依赖我的,又怎么说呢。“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往来,消息之象;强阳,当运之象。“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景有待而罔两亦有待,彼此皆然,而强阳为不确定。你不回头看看自己,还提出这样的问题,太奇怪了。

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

南之沛、西游于秦,乃道者之游动,与《老子》四十七章“不出户,知天下”是同是异?可参详之。阳子居与老聃的问答,亦出现于《应帝王》。邀于郊,至梁而遇,盖半道偶合,猝然而遇,其象全出(两人里面的东西都亮了一亮,俗语“照面”尚含其义)。试比较《田子方》:“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的状况,老子一瞥之下,已完全透彻。“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请回家侍奉,乃尊师之象。仰天而叹,乃老聃之出机,不答而问己过,乃阳子居之应。应对无误,“不可教”翻为“可教”,故引出下文的开示。又南之沛、西游于秦、至梁,是之谓周、秦、汉。此极敏感,所谓“诗人为时代之触须(antennae)”(庞特语,见钱锺书致胡乔木)是也,盖有领先指标存焉。

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蹵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而睢睢盱盱,而谁与居?”你这样飞扬跋扈,谁敢走近你呢。宣颖曰:“睢睢,仰目;盱盱,张目,皆傲视貌。”(《南华经解》卷二十七)“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参见《老子》第四十一章:“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此即《史记·老子列传》老子戒孔子之语:“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敬闻命矣!”良马见鞭影而行,阳子居根器甚利,稍得点拨已完全明白。“其往也”、“其反也”云云,幡然醒悟,得“和光同尘”之象,可比较《应帝王》“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王维《积雨辋川庄作》:“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又阳子居即杨朱,杨朱“为我”,有“经济人”之象。盖承认人人有其私,而人人得遂其私,乃公矣。

  1. 试列出数家标点,以供对比:郭庆藩《庄子集释》:“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注:《阙误》引张君房本其下有私字。(中华书局,2012)钟泰《庄子发微》:“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刘文典《庄子补正》:“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私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王叔岷《庄子校诠》:“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88)参见崔大华《庄子歧解》列出的标点(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754—755页):1.“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私。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2.“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3.“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4.“生有为,死亡劝,皆以其死阴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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