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很残酷

孤独很残酷

新年前,我去塞格德看朋友,皮什迪家是我必到的一站。

塞格德靠近南斯拉夫边境,离罗马尼亚也不远,人口虽然不到二十万,但在匈牙利已算名列第四的大城市了。我刚出国的头六年,都是在这座城中度过的,那几年对我来说是最动荡最磨难的日子,最幸运的经历也发生在那里。在许多帮过我的朋友中,皮什迪是关系最近的一个。他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兄妹俩都是高个子,大眼睛,棕头发,笑时有两个大酒窝,骨子里的暖男暖女。我刚认识皮什迪的时候,他还单身,女友几周换一个,常借我和朋友租住的房子。他每次来都很受欢迎,因为会拎瓶红酒或可乐给我们留下。

皮什迪的父亲埃米尔是琼格拉底州警察局的刑警上校,曾在我身份“黑转白”时帮过我的大忙。不过,我从没见过他穿警服的样子,每次我去找皮什迪,都见他父亲穿一身休闲装,说话慢条斯理,面带微笑,只要别人话音未落,他就不会张口,给人感觉更像一位以倾听为职业的心理医生,跟我想象中会擒拿格斗、腰里别枪的警察形象相差十万八千里。难怪皮什迪的母亲总开丈夫的玩笑:“他不仅在同事里人缘很好,罪犯们也都喜欢由他审问,好像自愿帮他破案一样。”

女主人说,警察局的同事开过丈夫一个精辟的玩笑,说埃米尔上校骨子里跟罪犯是一伙儿的,只是一个坐在这边,另一个坐在那边,之间隔了张可笑的桌子。说是审问,气氛活像是聆听忏悔……但是说来也怪,从不横眉立目,从不威胁咆哮,但是他审的犯人几乎没有不招的。

每次我去皮什迪家,母子俩都会争抢着给我讲男主人的新故事。可是这一次,或许由于他们知道我成了作家的缘故,埃米尔未等家人开口,自己主动向我讲述了一个刚刚遇到的烦心事:

圣诞节时,赶上埃米尔值班,位于巴黎大街的整座警楼空得让人心慌,每层一位值班警官带两名小警察,再有就是一个他很讨厌的门房。妻子跟孩子们去奥地利滑雪了,他坐在办公室里翻几页卷宗,看一两眼电视,忽然感到莫名的孤单。值班警察不能聊天,这是规矩,他突然想起楼上关着一个涉嫌杀人犯,这桩案子由他负责,但找到的证据还不充分。

上校按铃,叫手下的小警察把关在二层的那个嫌疑犯提过来,他让手下人在门外等着。审讯室里只剩下两个人,他出人意料的温和说:“你看,今天是圣诞,我是一个人,你也一个人。今天晚上不算提审,只是在一起吃一顿饭,随便聊聊。”说完,他派人到隔壁餐馆打了两包快餐,边吃边侃些男人的话题:足球、女人、盖房、学生时代……

起初犯人还很紧张,后来呵呵地开始争辩。过了一会儿,办公室突然寂静下来,犯人的眼睛东转西转,不敢直视,动作逐渐放慢,最后费劲地狠咽一口,半张的嘴忽然喘息起来。

埃米尔敏感地皱起眉头,知道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忽然变得异常烦躁,异常暴躁,冲着犯人失控地呵斥:“你给我闭嘴!你听见没有?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说完再次按响电铃,命令将嫌疑犯带回关押的房间。

“上校先生……我……我就是。”未等狱警的脚步出现,对方就迫不及待地交代了,仿佛他的回答迟些,自己的喉管就会被割断。

说到这里,埃米尔稍稍停顿片刻,脸上流露出烦闷与沮丧。他问我:“听皮什迪说你学过心理学,又是作家,也许我说的只有你能明白——从良心上讲,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让我觉得自己手段卑鄙。”显然,那家伙招供并非慑于上校的威严,而是自己没能扛住圣诞夜的感动。事实上,埃米尔提他出来陪自己吃饭,目的并非要感动对方,而是没有扛住节日里的孤独。

“那个蠢货,自己给自己套上了绞索……”埃米尔的语调里充满懊恼。“现在可好,犯人是招了,可我觉得自己犯了罪似的。没有人会举报我,也没有人会原谅我,我跟人讲,别人不仅不会理解,反会觉得我是办案高手,这更让我心烦。我办过这么多案子,但没有一次是这样办的。”

我一声不响地听他说,心里同情,但又知道这种同情无论怎么流露都会很滑稽。

“是啊,”他停顿了片刻继续又说,听上去像是自言自语,“这东西……人在用的时候真要小心。”

“您指什么?”我不解地问。

“感情,我指感情,”他的情绪有些激动,“真想不到,一点点关心就能具有那么大能量,一点点同情,片刻之间竟能置人于死地……”

这时候,正在一旁鼓捣电脑的皮什迪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心不在焉地插嘴道:“爸,我看您也能写小说啦。”

埃米尔瞥了儿子一眼,摇摇头,然后自嘲地挥了下手,立即将话题转到金融危机方面。但是,整个晚上我都觉得自己该对埃米尔说点什么,即使不是直接的安慰,也至少该表示自己对他的讲述有所触动。但是,直到晚饭后我起身告辞,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话,离开的时候照例跟一家人亲热地吻别,当我的脸被埃米尔的新胡子楂儿扎得刺痒时,心里涌上股复杂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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