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交会的历史吊诡

中西交会的历史吊诡

访问英国,必定要访问伦敦;访问伦敦,必定要访问举世闻名的白金汉宫。有人将白金汉宫与白宫、凡尔赛宫、克里姆林宫、故宫并称世界五大名宫,恰恰对应英国、美国、法国、俄罗斯和中国这五个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联合国宪章》规定在安理会中五个常任理事国的“大国一致原则”,可是作为五国各自象征的五大宫殿,在同样恢弘的风格背后,却是历史路径的巨大差异和现实制度的深刻分野。因此,从这五个宫殿的前世今生,或许可以观察到其各自所在国家的历史演绎与制度变革;进而,从这五个举足轻重且具有代表性的国家,亦可“滴水映日”,观察到世界寰宇数世纪来的沧桑足迹。

白金汉宫是英国的皇家宫殿,现在仍然是女王(国王)办公的地方。即便对于英国人,这也算是一个神秘或者说是“昂贵”的地方。我们在里丁大学(University of Reading)课堂上与英语老师伊莱恩(Elaine)聊起它,伊莱恩称她从未进去过,并对我们每人所花费的17.85英镑的门票价格连称“昂贵”。这座“昂贵”的宫殿,源自白金汉和诺曼比公爵约翰·谢菲尔德1703年置地所建的不起眼的“白金汉屋”。差不多60年后,乔治三世的购买行为,让这座“屋子”获得了皇家血统。而它真正成为英王宫寝,是在1837年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后。此前此后,白金汉宫当然经历了多次扩建豪装,才有今日盛景。

可是,历史年表告诉我们,白金汉宫具备皇家正式身份的时候,英国已经完成了资产阶级革命,以及此后奠定君主立宪体系的光荣革命。也就是说,这座伟大的宫殿,生来就只是礼仪意义上的国家最高权力禁地。可是,没有见证起点的白金汉宫,还是有足够的时间见证了从“不现代”走向现代民族国家的英国式改良道路的长久过程。我们知道,英国式改良道路对西方,甚至包括日本在内的东方国家的近代化影响巨大。中国晚清的“新政”,也试图保留帝,走君主立宪之路。不过大不列颠的经验在中国却严重水土不服,20世纪初中国的“皇族内阁”及所谓“立宪”尝试,忙乱若干年后很快烟消云散,被辛亥革命的飓风荡涤殆尽。今天,当我们在白金汉宫内观望金碧辉煌的宫廷繁复,再而凭栏远眺,观望皇宫外的英伦万象,仍然不得不透过这座宫殿,去追问历史长河里的制度困惑。这种制度困惑,体现中西交会的历史吊诡。

英国,现代资本主义的发源地,工业革命的肇始地。英国1640年爆发资产阶级革命,1688年光荣革命确立君主立宪政体。在几个世纪的时间里,几乎在人类发展的所有方面都发挥巨大的影响力——休谟引领现代思想;亚当·斯密引领现代经济学;密尔、洛克等引领现代政治学;莎士比亚引领现代文学;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引领现代教育;等等。英国毫无疑问值得学习,同时,通过英国可以深刻认识西方。但是,“日不落”帝国的霸业,对内是“羊吃人”的资本罪恶,对外是扩张、殖民、掠夺。“日不落”帝国是一个符号,象征的是本性一致的所谓西方列强。它们强行扩张或入侵到东方落后国度,带来了现代性,也带来了屈辱与血火。

因此,离开白金汉宫,我们可以在中国的澳门特别行政区,获得对于近代以来中西交会之历史吊诡的进一步体认。

2005年1月,我有了第一次澳门之行。此后我在博客里写道:“对于首次踏上澳门土地的人来说,会既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亦有疑处异域的陌生感。熟悉感存诸澳门街巷内南方中国的市井生活中,陌生感则在于此处随处可见的西国以及东南亚诸文化印记。中西文化在澳门有非常奇妙的结合。”2015年乙未正月的濠江三渡,距离第一次整整十年,我以为,如上判断仍然有效。可是,当下澳门多样文化安然相处的样貌,得来并不容易。方圆数公里的澳门历史街区,所要诉说的是历史吊诡。

在澳门半岛的中心高点上,坐落着威风八面的大炮台(又名圣保禄炮台、中央炮台或大三巴炮台)。16世纪中叶,一些葡萄牙人来到澳门,获得明朝政府许可在此定居,并于1617年始建大炮台,构筑捍卫葡萄牙人利益的军事防御体系。这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西式炮台建筑群,是西洋人在东方国家暴力取地攫利的见证。如今,群炮环绕的中心,是安静讲述过往的澳门博物馆。大炮台的历史似乎泯灭如烟尘,有的是游人如织、来来往往、呼朋唤友、拍照留念。

从大炮台下来,在去往大三巴的途中,矗立着一位西方传教士、意大利人利玛窦的塑像。塑像旁的铭牌上介绍:1582年盛夏,而立之年的利玛窦抵达来华的第一站澳门,第二年离开,此后几经辗转,获得明神宗批准留京;利玛窦的知识积累跨越宗教、人文与科学,学识渊博,工作勤奋,对“西学东渐”和“东学西渐”均贡献卓著。因此,恐怖炮口下的利玛窦塑像,在诠释着过去几百年中西文化的良性互动。可是,利玛窦在来到东方之前,曾停留于非洲的莫桑比克;当他再度启程奔赴印度之时,船上满载的是400名被贩卖的黑奴,其中13人在艰苦跋涉的途中丧生。文明的传教竟然与罪恶的交易勾连。包括中国人在内的东方人应该感谢利玛窦等带来的近代启蒙,但是不是也应该警惕文明背后的利益和利益伴生的罪恶。

就是这尊利玛窦塑像的目光所及,即澳门最具代表性的地标——大三巴。雄伟的大三巴,其实只是建成于1637年的圣保禄教堂的残存。“三巴”即“圣保禄”之意(葡萄牙文Sāo Paulo)。与之相关的圣保禄学院,1594年启用,被认为是中国,也是远东境内最早的西式大学。可是在历史上,给中国人带来深重灾难的鸦片,最早就是由葡萄牙人经由大三巴下的港口输入中国的。而中英鸦片战争,也给葡萄牙人在中国进一步巧取豪夺、趁火打劫以理由与信心。在明王朝时还在做“央求状”的葡萄牙人,到晚清终于升级为“洋大人”。因此,在1925年,留学美国的闻一多悲愤而作《七子之歌》组诗,怀思被外国列强侵占的七处中国国土,澳门是第一个:“你可知‘妈港’不是我的真名姓?我离开你的襁褓太久了,母亲!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着我内心的灵魂。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请叫儿的乳名,叫我一声‘澳门’!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从大三巴拾级而下,还可以看到一个大大的圆环中两个站立的青年雕像:一个来自遥远西方的青年男子,远涉重洋来到澳门,美丽的本地少女手持莲花,向他表示欢迎和友好之意。这是非常美好的画面,也是真实的历史一面。可是真实的历史还有另一面。就在离此地不远的澳门南湾,从1940年直到1992年,一直高高耸立着第79任澳督亚马留(又译作亚马喇、亚马勒,葡文原名Joao Ferreira do Amaral,1846年就任)跃马滥杀的雕像。凶残自大的亚马留在澳门暴行无度,激起民愤,1849年被望厦村民沈志亮等刺杀。

如果不是恃强凌弱,如果不是欲壑难填,如果不是高傲自大,不同文明之间当然是可以和平相处,也是可以融通交流的。可是,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太多欲望之徒、自大之国,让本可以共处之文明血雨腥风、灾祸不断。面积不大、繁华无限的澳门历史街区,如同游人如织的白金汉宫,是历史吊诡之见证。这些故事,即便沧海桑田,亦不可湮没。

(王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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