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疯子

我走着走着。……树,树把我覆盖了四步,——地,地面上的天空在我的头上无穷的高。——又是树。秋天了。紫色的野茉莉,印花布。累累的枣子。三轮车鱼似地一摆尾,沉着得劲的一脚蹬下去,平滑的展出去一条路。……啊,从今以后我经常在这条路上走,算是这条路的一个经常的过客了。是的,这条路跟我有关系,我一定要把它弄得很熟的,秋天了,树叶子就快往下掉了。接着是冬天。我还没有经历北方的雪。我有点累——什么事?

在这些伫立的脚下树停止住了。路不把我往前带。车水马龙之间,眼前突然划出了没有时间的一段。我的惰性消失了。人都没有动作,本来不同的都朝着一个方向。我看到一个一个背,服从他们前面的眼睛摆成一种姿势。几个散学的孩子。他们向后的身躯中留了一笔往前的趋势。他们的书包还没有完全跟一过去,为他们的左脚反射上来的一个力量摆在他们的胯骨上。一把小刀系在链子上从中指垂下来,刚刚停止荡动。一条狗耸着耳朵,站得笔直。

“疯子。”

这一声解出了这一群雕像,各人寻回自己从底板上分离。有了中心反而失去中心。不过仍旧凝滞,举步的意念在胫踝之间徘徊。秋天了,树叶子不那么富有弹性了——疯子为什么可怕呢?这种恐惧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只是一种教育?惧怕疯狂与惧怕黑暗,孤独,时间,蛇或者软体动物其原始的程度,强烈的程度有什么不同?在某一点上是否是相通的?他们是直接又深刻的撼荡人的最初的生命意识么?——他来了!他一步一步的走过来,中等身材,衣履还干净,脸上线条圆软,左眼下有一块颇大的疤。可是不仅是这块疤,他一身有说不出来的一种东西向外头放射,像一块炭,外头看起来没有什么,里头全着了,炙手可热,势不可挡。他来了,他直着眼睛走过来,不理会任何人,手指节骨奇怪的紧张。给他让路!不要触到他的带电的锋芒呀。可是——大家移动了,松散了,而把他们的顾盼投抛过去,——指出另一个方向。有疤的人从我身边挨肩而过,我的低沉的脉跳浮升上来,腹皮上的压力一阵云似的舒散了,这个人一点也不疯,跟你,跟我一样。

疯子在哪里呢?人乱了,路恢复了常态,抹去一切,继续前进。一个一个姿势在切断的那一点接上了头。


三十七年九月,午门。

载一九四八年九月《文学杂志》第三卷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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