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学时代

第五章 大学时代

予未入耶路大学时,经济问题既未解决,果何恃以求学乎?虽美国通例,学生之贫乏者,不难工作以得学费。然此亦言之非艰行之惟艰,身履其境,实有种种困难,而舍此更无良策。计予友在美国人中可恃以谋缓急者,惟勃朗及海门二君。勃朗即携予赴美者,海门则予在孟松学校时,尝受其教育者也。予既无术自解此厄,乃乞二人援手。彼等谓予:“孟松学校定制,固有学额资送大学,盖为勤学寒士而设。汝诚有意于此,不妨姑试之。第此权操诸校董,且愿受其资助者,须先具志愿书,毕业后愿充教士以传道,乃克享此利益。”予闻言爽然自失,不待思索,已知无补额希望,故亦决意不向该校请求。数日后,诸校董忽召予往面议资遣入学事。是殆勃朗与海门二君,未悟予意,已预为予先容矣。校董之言正与勃朗、海门同,谓毕业后归国传道则可,第具一志愿书存查耳。

此在校董一方面,固对予极抱热诚。而予之对于此等条件,则不轻诺。予虽贫,自由所固有。他日竟学,无论何业,将择其最有益于中国者为之。纵政府不录用,不必遂大有为,要亦不难造一新时势,以竟吾素志。若限于一业,则范围甚狭,有用之身,必致无用。且传道固佳,未必即为造福中国独一无二之事业。以吾国幅员若是其辽阔,人苟具真正之宗教精神,何往而不利。然中国国民信仰果何如者?在信力薄弱之人,其然诺将如春冰之遇旭日,不久消灭,谁能禁之?况志愿书一经签字,即动受拘束,将来虽有良好机会,可为中国谋福利者,亦必形格势禁,坐视失之乎?余既有此意,以为始基宜慎,则对于校董诸人之盛意,宁抱歉衷,不得不婉辞谢之。嗣海门悉予意,深表同情。盖人类有应尽之天职,决不能以食贫故,遽变宗旨也。

人生际会,往往非所逆料。当予却孟松校董资助时,为一八五〇年之夏,勃朗方至南部探视其姊,顺道访乔治亚省萨伐那妇女会(TheLadies Association in Savannah, Ga.)之会员。谈次偶及予事,遂将得好消息以归。尤幸者,勃朗之归,适逢其会。设更晚者,则予或更作他图,不知成如何结果矣。渠对于予之意见,亦深以为然,因语余萨伐那妇女会会员,已允资助。此岂前此梦想所及者?遂束装东行,赴纽海文,径趋耶路大学投考,居然不在孙山之外。盖予于入大学之预备,仅治拉丁文十五月,希拉文十二月,算术十阅月。于此短促之岁月中,复因孟松左近地方新造铁路,筑路之际学校不得不暂时停辍,而予之学业遂亦因以间断。同学之友,学程皆优于余。竟得入彀,事后追思,不知其所以然。余之入耶路大学,虽尚无不及格之学科,然在教室受课,辄觉预备工夫实为未足,以故备形困难。盖一方面须筹画经费,使无缺乏之虞;一方面又须致力所业,以冀不落人后也。尚忆在第一年级时,读书恒至夜半,日间亦无馀晷为游戏运动。坐是体魄日就羸弱,曾因精力不支,请假赴东温若休息一星期,乃能继续求学焉。

至第二年级,有一事尤足困予,则微积学是也。予素视算术为畏途,于微积分尤甚。所习学科中,惟此一门,总觉有所扞格。虽日日习之,亦无丝毫裨益,每试常不及格。以如是成绩,颇惧受降级之惩戒,或被斥退。后竟得越过此难关,则赖有英文为助。美国大学制,每级分数班,每班有主任教员,专司此班中学生功课之分数。学生欲自知其分数多寡者,可问主任教员。予班之主任教员,曰白洛及(Blodget),乃教拉丁文〔原文为希腊文〕者。予在二年级时,自愧分数过少,至不敢向教员探询,私意或且降级。幸英文论说颇优,第二第三两学期连获首奖,故平均分数,犹得以有馀补不足。自经两次获奖,校中师生异常器重,即校外人亦以青眼相向。然余未敢略存自满心,以予四学年中平均分数之少,扪心惭汗。若因人之誉己而趾高气扬,抑自欺之甚矣。

第二学年之末及第三学年,学费渐充裕。以校中有二三年级学生约二十人,结为一会,共屋而居,另倩一人为之司饮膳。予竭力经营,获充是职。晨则为之购办蔬肴,饭则为之供应左右。后此二年中予之膳费,盖皆取给于此。虽所获无多,不无小补。萨伐那妇女会既助予以常年经费,阿立芬公司亦有特捐相助。此外予更得一职:为兄弟会管理书籍。兄弟会者,校中两辩驳会之一也。会有一小藏书楼,予以会员之资格,得与是选,博微资焉。

第四学年,兄弟会中仍举予为司书人,每岁酬予美金三十元。予既得此数项进款,客囊乃觉稍裕,不复以举债为生。若例以小村落中之牧师,每年薪俸所入,亦不过二三百金。彼且以赡养八口之家而无缺乏,则予以个人而有此,又有妇女会赠予以袜履等物,更不必自耗囊金。于此犹云不足,则亦过矣。

予于一八五四年毕业。同班中毕业者,共九十八人。以中国人而毕业于美国第一等之大学校,实自予始。以故美国人对予感情至佳。时校中中国学生,绝无仅有,易于令人注目。又因予尝任兄弟会藏书楼中司书之职二年,故相识之人尤多。同校前后三级中之学生,稔予者几过半。故余熟悉美国情形,而于学界中交游尤广。予在校时,名誉颇佳。于今思之,亦无甚关系。浮云过眼,不过博得一时虚荣耳。

予当修业期内,中国之腐败情形,时触予怀,迨末年而尤甚。每一念及,辄为之怏怏不乐,转愿不受此良教育之为愈。盖既受教育,则予心中之理想既高,而道德之范围亦广,遂觉此身负荷极重。若在毫无知识时代,转不之觉也。更念中国国民,身受无限痛苦,无限压制。此痛苦与压制,在彼未受教育之人,亦转毫无感觉,初不知其为痛苦与压制也。故予尝谓知识益高者,痛苦亦多,而快乐益少。反之,愈无知识,则痛苦愈少,而快乐乃愈多。快乐与知识,殆天然成一反比例乎!

虽然,持此观念以论人生之苦乐,则其所见亦甚卑,惟怯懦者为之耳。此其人必不足以成伟大之事业,而趋于高尚之境域也。在予个人而论,尤不应存此悲观。何也?予既远涉重洋,身受文明之教育,且以辛勤刻苦,幸遂予求学之志,虽未能事事如愿以偿,然律以普通教育之资格,予固大可自命为已受教育之人矣。既自命为已受教育之人,则当日夕图维,以冀生平所学,得以见诸实用。此种观念,予无时不耿耿于心。盖当第四学年中尚未毕业时,已预计将来应行之事,规画大略于胸中矣。予意以为,予之一身既受此文明之教育,则当使后予之人,亦享此同等之利益,以西方之学术,灌输于中国,使中国日趋于文明富强之境。予后来之事业,盖皆以此为标准,专心致志以为之。溯自一八五四年予毕业之时,以至一八七二年中国有第一批留学生之派遣,则此志愿之成熟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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