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春天

第五章 有的和没有的

那是三月下旬的一个晚上。

我的新公寓在第一大道和第二大道之间的11街,在一幢没有电梯的六层公寓楼上,是间工作室。窗外有个小院子,窗台间用滑轮扯起绳子晾晒东西。尽管现在不宜洗晒被单,可冰冻的地面上挂起的灰色被单足有五层楼高,有如无趣、乏味的鬼魂在飘荡。

院子对面,一个只穿内衣的老人手里拿着一口小平底锅在窗前走来走去,他从前肯定是个看门的或守夜的,因为他总在早上衣着齐整地煎肉,晚上则穿着圆领衫煎蛋。我给自己倒了杯杜松子酒,聚精会神玩一副旧扑克牌。

出于一时的兴致,我花一毛五买了一本合约桥牌的入门读本,很快就发现它物有所值。周六晚上我可以从早打到晚,在厨房小小的饭桌上摆开阵势,从一张椅子挪到另一张椅子,轮着扮演四个玩伴,北边是一个叫布里特的贵族,他总鲁莽地叫牌,与因经验不足而小心翼翼的我相映成趣。最令他高兴的莫过于让我不明智地抬高叫牌级别,被迫打一个低花加倍的成局定约。

作为反击,东边和西边的两位玩家开始显示自己的力量。我的左边是一位老拉比,他记得每一张牌;我的右边是一位退休的芝加哥黑帮分子,他什么牌也记不得,但猜得挺准,偶尔靠意志力就能赢得满贯。

——两张红桃?我数了数自己的点数,有些担忧,迟疑地开了口。

——两张方块,拉比带着一丝告诫的口吻说。

——六张红桃!我的伙伴一边还在整牌,一边就大吼道。

——过。

——过。

电话响了,我们全都惊讶地抬起头来。

——我来接,我说。

电话放在一堆托尔斯泰的小说上,摇摇欲坠。

我猜电话是一位年轻的会计打来的,他一直在使劲追我。我不够谨慎,让他记下了我的电话号码——格拉梅西街1-0923,这是我唯一拥有的私人电话。我拿起话筒,却是廷克·格雷。

——嘿,凯蒂。

——你好廷克。

我有两个月没有廷克或伊芙的消息了。

——你在干吗?他问。

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个懦弱的问题。

——玩了两盘,没到决胜局。你呢?

他没有回答,好一会儿他一声不吭。

——你今晚能来一下吗?

——廷克……

——凯蒂,我不知道你和伊芙之间怎么了,不过前几周她情况不好,医生说情况在好转前有可能恶化,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他们,但这段时间情况的确如此。今晚我得去下办公室,但我想她不能一个人待着。

外面下起了雨夹雪,那些晾在外面的床单上攒起一团团灰色,应该早点儿收回来的,现在太晚了。

——当然,我说。我能去。

——谢谢,凯蒂。

——你不必谢我。

——好的。

我看了看手表,在这个时候,百老汇的班车是分时段开的。

——我四十分钟后到。

——为什么不坐出租车?我把车费给门卫。

我把话筒放回机座。

——双倍,拉比叹了口气说。

过。

过。

过。

出事后的头几天,伊芙一直昏迷,廷克日夜陪护。公寓楼的几位姑娘轮流在等候室里看杂志,但廷克很少离她左右,他让门卫送来干净衣服,就在医生的休息室里洗澡。

第三天,伊芙的父亲从印第安纳赶来,他到她床边时,你能看出他一脸失落,他没有哭,也没有祈祷。这很自然,如果他这样做了,也许会好些,可他只是盯着自己女儿那张被毁的脸,把头摇了一千次。

第五天,她苏醒过来。到了第八天,她多少恢复了神志,或者说恢复了她意志坚定的那一面。她目不转睛、眼神冷静地听医生说话,不管他们用什么术语,如骨折、缝合和绷带,她一概接受,同时她要求他们也接受她更具描述性的词汇,如走路不稳、破相。等她差不多可以出院时,她父亲宣布要把她带回印第安纳的家里,她不肯。罗斯先生先是和她讲道理,接着又恳求她,说在家里她的体力会恢复得快得多。他指出,看她的腿的样子,她爬不了公寓楼的楼梯,再说妈妈希望她回家,可伊芙不为所动,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廷克试探着向罗斯先生提出建议,如果伊芙打算在纽约康复,可以住在他的公寓里,那里有电梯,有厨房,有门卫,而且有一间多出来的卧室。伊芙面无笑容地接受了廷克的建议。即使罗斯先生认为这个建议无法接受,他也没有说出来。他开始明白,在女儿的事情中,他已经没有发言权了。

在伊芙出院的前一天,罗斯先生两手空空回去见妻子,不过在吻别女儿后,他示意想跟我说几句话。我陪他走到电梯前,他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说是给我的,用来付这一年伊芙租房的费用。信封很厚,有很多钱,我把信封还给他,说公寓楼会安排别人和我同住的,但罗斯先生坚持要给我,然后消失在电梯门后。我看着指示箭头向下到达大厅,然后打开信封,是五十张十元的钞票,这很可能是伊芙两年前退回给他的那些钞票,当时她确信他们两人谁都不会去花这些钱。

事情这么发展,我觉得是个信号,提醒我该是独立生活的时候了——尤其是马丁格尔夫人已经警告过我两次,如果我不把那些箱子搬出她的地下室,她就要把我扫地出门。于是我从罗斯先生给的钱中抽出一半,预付了一间四十六平方米的工作室六个月的租金,剩下的一半藏在我叔叔罗斯科那个小提箱的底层。

伊芙打算出院后直接搬到廷克那里,我的任务是把她的东西搬过去,我努力做好这一工作,把衬衫和毛衣像她那样叠得方方正正。按廷克说的,我把东西拿到他的主卧室打开,那里的抽屉和衣柜都是空的。廷克已经把他的东西搬到客厅另一边的保姆房中。

伊芙住进贝拉斯福德的第一周,我每晚都过去和他们吃晚饭。我们坐在厨房外小小的餐厅里,享用在大楼的地下室里做好并由穿制服的员工送上来的三道菜:首先是海鲜浓汤,接下来是嫩腰肉加芽甘蓝,最后是咖啡和巧克力奶油慕思。

晚饭吃完,伊芙已经筋疲力尽,我把她扶到房间里休息。

她坐在床尾,我给她脱衣服,脱右脚的鞋子和袜子,解开衣服的拉链,小心地拉过头顶,不要蹭到她脸上一条小小的缝线。她顺从地任我摆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过了三个晚上,我才意识到她在看梳妆台上方的大镜子。我真是太大意了,我向她道歉,说让廷克把镜子移走,可她不肯让我们碰它。

有一次,我给她掖好被子,吻了她一下,熄了灯,轻轻关上门回到客厅,廷克在那里焦急地等着。我们什么都不喝,甚至坐都不坐,在我回家前,我们花几分钟轻声聊,像父母在聊孩子的进步。她胃口好像不错……脸色好转了……那条腿好像不那么吃力了……这些自我安慰的话有如打在帐篷上的雨点。

伊芙出院后第七天,我给她掖好被子,吻了她,她拉住我。

——凯蒂,她说。你知道我永远都爱你。

我坐在她旁边的床上。

——我也一样。

——我知道,她说。

我拿起她的手,捏了一捏,她也捏了捏我的手。

——这阵子你就别来了,我想这样好些。

——好的。

——你明白的,是吧?

——当然,我说。

因为我的确明白,至少我明白得够多。

这不是谁有权利或在电影院里谁坐在谁身边的问题,游戏变了,或者说现在这已不再是游戏,而是如何过夜的问题,这往往说来容易做来难,而且是非常私密的事情。

出租车停在中央公园西路,这时,雨夹雪变成了冻雨。值夜的门卫皮特拿着伞等在车旁,他付了司机两块钱车费,用伞挡着我走过从车子到屋檐一米五的距离。电梯值班员是最年轻的汉密尔顿。他来自佐治亚州的蓝塔,把乡下的礼节带到了纽约,这要么会让他走得很远,要么会给他惹上很多麻烦。

——您一直出门在外吗,凯瑟琳小姐?我们上楼梯时他问我。

——只是去去杂货店而已,汉密尔顿。

他悦耳地轻笑一下,表示他清楚得很。

我真喜欢他的假想,都有些不忍心否认。

——请代我问伊芙琳小姐和廷卡(克)先生问好,在电梯要停站时,他说。

门开了,里面是私人门厅——一个优雅的希腊风格样板间:镶木地板,白色装饰线,墙上挂着一幅印象派静物画。廷克坐在一张无扶手单人椅上,胳膊撑着膝盖,低着头,看着像是回到了在急救室外等候的时刻。我走出电梯,他显然松了口气,似乎担心我不会来。

他握住我的双手,脸色缓和下来,就像他当初把伊芙在医院丢掉的那些十元钞票放到我手里时一样。

——凯蒂!谢谢你能来,见到你真好。

他稍微压低声音,这令我警觉。

——廷克,伊芙知道我来吗?

——是的,是的,当然知道,他悄声说。她很想见你。我只想解释一下,近来她不太好,特别是晚上,所以我尽量待在家里,如果她……有伴儿的话,会好过些的。

我脱下大衣,把它放在另一张单人椅上。它应该已经告诉了我廷克的心理状态,那是他并未要我问他的。

——我不知道多晚才能回来,你能待到十一点吗?

——可以。

——十二点呢?

——廷克,你要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

他又握住我的手,然后放开。

——进来吧。伊芙!凯蒂来了。

我们穿过门,走进客厅。

若说廷克的门厅的装饰是古典式的,那可是花了些心思——屋子里的家具是“泰坦尼克号”沉没前的风格,这在整套公寓中绝无仅有。正方形的客厅非常大,附带阳台的窗户可以俯瞰中央公园——看起来就像是从一九二九年巴塞罗那世博会直接空运过来的。房间里有三张白色睡椅,还有两把密斯·凡·德·罗式的黑色椅子紧紧围着玻璃面的鸡尾酒桌放置,桌上巧妙地摆着一叠小说、一个黄铜烟灰缸和一个装饰风格的迷你飞机模型。没有绸缎,没有天鹅绒,没有佩斯利花纹——没有质地粗糙或圆形边缘的东西,只有联结的矩形,强化了抽象的意味。

居住的机器,我想法国人是这么说的。伊芙懒洋洋地躺在这些艺术品中间,穿一袭白色新衣,斜倚在一张躺椅上,一只手拢在脑后,另一只手搁在身旁,那是一副“在这儿待上一辈子”的姿态。在她身后的城市灯光以及地毯上马提尼酒杯的映衬下,她活像是一幅遭遇车祸的广告。

只有走近了,你才看清她受到的伤害。左脸有两块汇合的伤疤,从太阳穴一直拉到脸颊。伤疤本来是对称的,现在被稍稍耷拉的嘴角破坏了,她像是中了风。以她坐着的姿势来看,她的左腿只是微微有些扭弯,但从裙子的褶边下可以窥见,在她做过移植手术的地方,皮肤有如拔了毛的鸡皮。

——嘿,伊芙。

——嘿,凯特。

我俯过身去吻她,她毫不犹豫地递上右脸颊。她的反射作用已经适应了新情况。我坐到对面的躺椅上。

——感觉怎么样?我问道。

——好些了。你怎么样?

——老样子。

——不错啊。要不要喝一杯?廷克,亲爱的,可以吗?

廷克没有坐下,他站在一张空躺椅后面,双手搭在椅背上。

——当然。他直挺挺地站着说道。凯蒂,你要喝什么?我们刚在喝马提尼,很高兴为你再弄一杯。

——我就喝摇杯里剩下的吧。

——真的?

——当然。

廷克拿着杯子绕过躺椅,把手伸向鸡尾酒酒桌上的飞机,机身从机翼里冒出来——一件设计聪慧的装饰品,已经摇摆着触及时尚的边缘了。廷克拔掉飞机的鼻子,给我倒满酒。在放好摇杯前,他犹豫了一下。

——伊芙,你还想要点儿吗?

——我够了,但你干吗不留下来和凯蒂喝一杯呢?

对这个提议,廷克似乎一脸痛苦。

——我不介意一个人喝,我说。

廷克把摇杯放回去。

——我不能太晚了。

——很好,伊芙说。

廷克吻了吻伊芙的脸颊,朝门口走去,她转头看窗外的城市,门关上,她没有回头。

我喝了一小口马提尼,酒被融化的冰稀释得很好,几乎没有杜松子酒的味道。这对我们的聊天没有多大帮助。

——你看起来不错,我终于开口道。

伊芙耐心地看着我。

——凯蒂,你知道我不喜欢废话,尤其是你说的。

——我只是说你比我上次见到你时好些了。

——那是因为地下室的那群小伙子。每天的早餐都有培根,中午有汤,鸡尾酒附小鱼吐司,咖啡带蛋糕。

——我嫉妒。

——当然,像是《圣经》中浪子回头那一类的故事,不过你很快就觉得自己成了一头肥牛。

她有些困难地坐直身子,伸出两根手指,拿起一粒白色小药片,药片在桌面上几乎看不到。

——没多久我就要找到我的耶稣了,她说,用温热的杜松子酒把药片送下去。

——还来一杯?她问。

——如果你也来的话。

她朝桌子俯过身去,把身子撑起来。

——我拿得到,我说。

她苦笑一下。

——医生鼓励我多锻炼。

她把摇杯从桌子上拽下来,艰难地朝酒吧走去,左脚拖在身后,像是孩子拖着箱子过大街。

她用冰钳将方冰块一块一块地夹到机身里,将杜松子酒汩汩地倒出来,倒得不太准,于是她转而小心地将苦艾酒一滴滴往外倒。酒吧上方有一面镜子,她一边搅着鸡尾酒,一边带着某种阴郁的满足端详自己那张脸。

人们说吸血鬼是照不出自己的影像的,也许这场车祸让伊芙具备了某种与之相反的特性:现在,对她自己来说,她是隐形的,只有在镜子里,她才会现形。

她盖上摇杯,懒洋洋地盖好盖子,一瘸一拐地回到沙发上,给自己的杯子加满酒,然后把摇杯朝我推过来。

——你和廷克过得怎么样,我加满自己的杯子后问道。

——我精神不够好,没法闲聊,凯蒂。

——这是闲聊吗?

——够闲的。

我朝屋子打了个手势。

——至少,他把你照顾得不错。

——你打坏了,你就得买下来,不是吗?

她喝下一大口酒,更加直截了当地看着我。

——我猜你不会只是回家?我非常好,不到十五分钟就会睡得死死的。

仿佛要为她的话做图解般,她晃了晃杯子。

——我没什么好做的,我可以待到扶你进屋上床。

她朝空中挥一挥手,像是说:想留想走,悉听尊便。她又喝下一大口,往沙发上躺去,我低头看着杯子。

——为什么不给我读点儿什么呢,她说。廷克会这样做的。

——你喜欢吗?

——刚开始时令我发疯,那像是因为他没有勇气跟我交谈,但后来我渐渐习惯了。

——好吧,你要我读什么?

——什么都可以。

鸡尾酒桌上堆着八本书,按开本大小依次排列,书皮色彩光亮、鲜艳,像是一叠包装得好好的圣诞礼物。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里没有折角,于是我从开头念起。

“是的,当然,如果明天天气好的话。”拉姆齐夫人说。

“不过你得和百灵鸟一起起床。”她加了一句。

对她儿子来说,这话是个非同寻常的喜讯,似乎这事已经说定了,到灯塔去远游是十拿九稳的了。他一直期待的奇迹,只要经过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的航行,就可以实现了。

——哦,停下,伊芙说。真可怕,什么书?

——弗吉尼亚·伍尔夫。

——噢,廷克带回来的全是这些女人写的小说,好像靠这些我就会好起来似的。他把这些书摆在我床边,像是要把我砌在里面。还有没有别的?

——海明威?

——感谢上帝,不过这次先跳过开头吧,行吗凯蒂?

——跳多远?

——只要不从头开始就行。

我把书随便翻到第一百〇四页:

第四个男人是个大个子,他一边张望,一边从银行大门出来,胸前端着一把汤姆逊冲锋枪。在他倒退出大门时,银行里响起长长的、尖厉的警报声,哈里看到枪口突突突突地跳动着,听到波普-波普-波普的声音。

——这才像样些,伊芙说。

她把枕头拿到脑后放好,躺下去,闭上眼睛。

我大声读了二十五页,其实读完第十页伊芙就睡着了。我想我可以停下来,不过我喜欢这本书。从第一百〇四页开始,海明威的风格更显活力。没有先前的章节,所有的事件都成了速写,所有的对话都成了暗示,小角色与中心主题居于同等地位,并以其不偏不倚的常识给它们断然痛击。主角们没有还击,他们似乎为能摆脱故事的专治而松了口气。我希望用这种方式读完海明威所有的作品。

我喝完杯中酒,小心地放下杯子,不让杯脚碰响玻璃桌。

在伊芙躺着的沙发上有一条白色围巾。看她呼吸平稳,我用围巾给她盖好,心想,她不再需要找耶稣,耶稣已经来找她了。

酒吧上方挂着四幅斯图尔特·戴维斯画加油站的习作,是屋子里仅有的艺术品,用原色画的,与家具形成悦目的对比。酒瓶前面还有一件银质装饰品,上面有一扇小窗子和一个标度盘,你可以啪啪地一张张翻动象牙卡片,就像火车时刻表那样,每张卡片上都有一种鸡尾酒的配方:马提尼、曼哈顿、大都会——哗,哗,哗。竹叶青、班尼特、两者之间——哗,哗,哗。在杜松子酒瓶后面有四种苏格兰威士忌,哪一种我都买不起。我倒了一杯年代最久的,朝后厅走去。

右边第一个房间是小餐厅,我们在那里吃过饭。餐厅后面是厨房,设备很好,但用得很少。灶上有干干净净的铜锅,有标有面粉、糖、咖啡和茶的陶罐,全都装得满满的。

厨房旁边是用人房,看起来廷克还住在那里。椅子上挂着一件无袖汗衫,刮胡刀插在浴室的一个杯子里,小书柜上面的画是地道的现实主义风格,里面的人物站在货运码头上往下看着正在集合示威的码头工人,人群旁边来了两辆警车,码头的尽头蓝色霓虹灯打出的“通宵营业”字样依稀可辨。这幅画不乏亮点,但在这样的公寓里,我能明白它为什么被放到用人房里。与之同样沦落的弃儿还有那个装满硬派推理小说的书柜。

我原路返回,经过厨房,经过睡着的伊芙,顺着对面的门厅往前,左边第一个房间是带壁炉的书房,饰有护墙板,有我的公寓一半大。

书桌上又有一件令人着迷的装饰品:一个赛车模样的烟盒。这些银物什——摇杯、鸡尾酒目录、赛车——与公寓的国际化风格十分相称,它们如珠宝般精雕细琢,却显现出十足的阳刚之气。没有哪一样像是廷克自己买的,它们像出自一只看不见的手。

两个书立夹着几本精选的参考书:一本百科全书,一本拉丁语语法,一本很快就会过时的地图集。此外还有本较薄的书,书脊上没有书名,原来是华盛顿的书,第一页上的题赠表明这是廷克十四岁时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这书依字母排序辑录了华盛顿所有著名的演说和书信,不过开篇却是作者在十来岁时列出的雄心壮志:

《社交及谈话礼仪守则》

1.与人相处,言谈举止须尊重在场的人。

2.与人相处,手不可乱放,不可指手画脚。

3.勿向朋友展示任何可能让他受惊吓之物。

等等。

我说过等等吗?守则竟有一百一十条!其中一半有下划线——一个少年跨越一百五十年的鸿沟,与另一个少年分享对于礼仪的热忱。很难说清哪个事实更可爱——是廷克母亲把这本书当成礼物送给他,还是他把这份礼物保留至今。

书桌前的椅子是单轴支撑的,我坐到上面,转了一圈,停下,抽屉本都装了锁,却一个也没锁上,下面的抽屉是空的,上面的装满了日常用品,在中间抽屉里有一堆纸,最上面是伊芙的父亲写来的一封信。

亲爱的格雷先生,

我感谢您在医院的坦率,我相信您的话,那就是您和伊芙琳之间没有什么浪漫的关系。这正是我不顾您之前的反对,坚持要支付我女儿在您那里寄宿的费用的部分原因。我附上了一千元支票,之后还会陆续寄去。请给我个面子,把它们换成现金。

一次慷慨的行为往往很难终结一个男人对另一个人的责任,反而有可能成为肩负这种责任的开端。很少人理解这一点,但我确信您明白。

如果您和我女儿之间的关系会有发展,我只相信,您不会因为她的病情,她的接近,她的感恩心理而占她的便宜,相信您会表现出绅士天生的克制,直到你们做好准备去做正确的事情。

怀着感激和信任的,

查尔斯·埃弗雷特·罗斯

我怀着对罗斯先生的敬意,把信折好放回到抽屉里。信的口吻完全是就事论事,生意人对生意人,我想这封信足以让唐璜折服。难怪廷克把它放在这里——伊芙肯定会发现的。

主卧室里,窗帷打开着,城市有如一条钻石项链般闪亮,一条非常明白谁拥有着它的项链。床单是蓝黄色,与两张有软垫的椅子相配。如果说整套公寓是为一位钻石王老五做的完美设计,那么这个房间丰富的色彩与舒适,则足以让有幸进入的女人不至于感觉自己身处异域。又是那只看不见的手。

衣柜里增添了一些伊芙的新衣服,肯定是廷克买的,因为这些衣服既不便宜,又不是伊芙的风格。我轻抚衣服,像抚摸鸡尾酒配制单那样一掠而过,一件蓝色弗莱珀尔风格的夹克吸引了我的目光。这是我的,一时间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伊芙的东西明明是我整理的,接着我想起来了——车祸当晚伊芙穿的就是它。在经历了一场文明及体面行为的奇迹后,它被糟蹋,又被清洗干净。我把它挂回原处,关上了衣柜的门。

在浴室里,伊芙的药放在洗脸池上,像是止痛药一类的。我看着镜子,心想如果我是她,会不会受得了。

不会做得这么好,我思忖。

我回到客厅,伊芙不见了。

我去了厨房和用人房,又折回书房,开始担心她是不是真的跑出门了。但接着,我看到客厅的窗帘升起来又落下去,她白色的侧影出现在露台上,我出去见她。

——嘿,凯蒂。

即便伊芙怀疑我在这儿四处窥探,她也没有表现出来。

雨夹雪停了,天空现出星光,公园那面,东区的公寓楼闪着微光,如同峡谷对面的房屋。

——外边有点儿冷,我说。

——但值得,不是吗?真是有趣,天空映衬出的夜景轮廓美得让人快要窒息,而你很可能在曼哈顿过上一辈子却从未见过,就像迷宫里的老鼠。

当然,伊芙是对的。沿着下东区的街道一路看去,天空都被高架轨道、防火梯和还没被埋到地下的电话线遮挡。大部分纽约人在街头的水果车和五楼之间度日。从几百米高的地方俯视这个城市的芸芸众生,有如身在天堂。我们享受着这一时刻。

——廷克不喜欢我到这里来,她说。他以为我要跳楼。

——你会吗?

我试图开玩笑般问她,却没有奏效。

她似乎没有特别恼怒,只是用一句简单的话打发了我。

——我是个天主教徒,凯蒂。

在离地面三百多米高的地方,三盏绿灯进入我们的视线,它们往南越过公园。

——看那里,伊芙指了指公园说。我跟你赌一个晚上的好觉,它们是环绕帝国大厦飞的,这些小飞机总这样,好像控制不了自己。

和伊芙刚出院那阵子一样,等她准备好了,我便扶她回房间,帮她脱掉袜子和衣服,给她掖好被子。我吻了吻她的前额。

她抬起身子,双手捧住我的额头,回了一吻。

——见到你真好,凯蒂。

——要我熄灯吗?

她看了看床头桌。

——看看这个,她呻吟道。弗吉尼亚·伍尔夫、伊迪丝·华顿、艾米莉·勃朗特。廷克的康复计划,可她们不都是自杀的吗?

——我想伍尔夫是的。

——哦,其他几个大概也是的。

这话我始料未及,我不禁大笑起来,伊芙也笑了,笑得很厉害,头发都披散到脸上。这是今年以来我们两人第一次开怀大笑。

我帮她关上灯,伊芙说,我没必要在这里等廷克,我该离开了,我也差点就这么做了,可我答应过他。

我关上走廊的灯,关上客厅里大部分灯,安坐在沙发上,肩上披着白色披巾。我从那堆书里抽出一本,开始读起来,是赛珍珠的《大地》,可读到第二页就读不下去了,于是翻到第一百〇四页再开始,也没用。

我的目光落在那堆书上,考虑了一下这些书名,然后把它们拿到用人房,换出十本侦探小说,把它们放到客厅的桌上,没有必要把它们按大小排好,因为它们的开本几乎全一样,接着我去给自己弄了一份“内厨关门煎蛋”。

我把两个鸡蛋磕在碗里,和搓碎的干酪及香草一起搅拌,倒在煎锅的热油里,用盖子盖上。热滚的油使鸡蛋冒出的泡触到锅盖,鸡蛋变成棕色,但不会焦糊。我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为我煎鸡蛋,但我们早餐从没吃过这样的煎蛋。他常说,关上厨房门,鸡蛋的味道才最好。

我快吃完时,听到廷克压低声音叫我的名字。

——我在厨房。

他走进来,带着宽慰的表情。

——你在这儿,他说。

——我在这儿。

他一屁股坐到椅子里。他的头发梳理过,领带扎成活泼的温莎结,可这掩盖不住他的疲惫。他双眼浮肿,精疲力竭,看上去像是因意外获得了一对双胞胎而不得不超时工作的新生儿父亲。

——怎么样?他犹豫地问。

——挺好,廷克。伊芙比你想的要坚强,她会没事的。

我想接着说,他应该放宽心,给伊芙一些空间,让她自然康复——但转念一想,毕竟我不是那个开车的人。

——我们在棕榈滩有间办公室,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在想把她带到那里去待上几个星期,那里气候温暖,空气清新。你觉得怎么样?

——挺不错的。

——我只是想让她调剂调剂。

——看上去是你自己想调剂调剂。

他以一个疲惫的笑容作答。

我开始清理,他的目光追随着空碟子,那目光如同一只有良好教养的狗。于是我给他也做了一份“内厨关门煎蛋”。我磕蛋,煎蛋,放到盘中,端给他。先前我在橱柜里看到有瓶没打开的烹调用雪利酒,我拔掉塞子,给两人各倒一杯。我们小口喝酒,不紧不慢地东拉西扯。

由佛罗里达的概念聊及礁岛群,引发了廷克对儿时读《金银岛》,还有他和哥哥在后院挖西班牙金币的回忆;由此我们两人都想起了《鲁滨孙漂流记》以及自己那些有关搁浅被困的白日梦;就此,话题又延伸至若是最终在船难中独自逃生,我们会选哪两样东西随身带上,廷克(明智)选的是折叠刀和打火石,我(不明智)只想有扑克牌和梭罗的《瓦尔登湖》——唯一一本每隔一页你就能读到无限的书。

有一会儿,我们任由自己想象我们仍在麦克斯餐馆——两人的膝盖在桌下碰撞,海鸥绕着圣三一教堂的尖塔飞翔,新年亮出的所有光彩夺目的可能性依然触手可及。

过去的时光,我父亲常常这样说。如果你不小心,它会如收拾一条鱼一般,掏空你的肚肠。

在门厅,廷克再次握住我的双手。

——见到你真好,凯蒂。

——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我退后,他并未马上松开手,他似乎挣扎着想要说点儿什么。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伊芙在走廊另一头睡着,他吻了我。

那不是一个强有力的吻,而是一次探询,我只要微微俯身向前,他就会用他的臂膀抱住我,但这一刻,这么做对任何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抽出手,抚在他光滑的脸颊上,从关于耐心的忠告中汲取着安慰: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而最重要的是,凡事忍耐。

——你是个好人,廷克·格雷。

缆绳飞快地掠过,电梯停了下来,在汉密尔顿拉开电梯门之前,我放开手,廷克点点头,双手插到外衣口袋里。

——谢谢你煎的蛋,他说。

——别太客气,那是我唯一会煮的东西。

廷克笑了,一刹那展露出他的真实自我。我走进电梯。

——我们还没有时间谈谈你的新住处,他说。我可以过去看看吗?也许下周?

——那太好了。

汉密尔顿谦恭地在一旁等着我们聊完。

——好了,汉密尔顿,我说。

他关上门,拉动杆子,我们开始下降。他兀自吹着小曲,看着电梯经过一层又一层楼。

内战之后,开国者比如华盛顿、杰斐逊等人的名字在黑人中十分常见,可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与因决斗而死的中央银行的支持者同名的黑人。电梯到达大堂时,我走了出来,又转身问他这件事。可此时铃响了,他耸耸肩,电梯的大铜门静静地阖上。

门上有一个龙头浮雕,嵌着贝拉斯福德家的箴言:FRONTA NULLA FIDES。勿信表面。

尽管土拨鼠还未见踪影,冬天包围纽约却已有三周了。中央公园里的番红花已结冰;燕雀在得出唯一合理的结论后,掉头飞回了巴西;而廷克先生,为什么在接下去的那个周一,他只字未提就带着伊芙琳小姐去了棕榈滩?

第六章 最残酷的一个月

四月的一个晚上,我站在区间快线的华尔街站等着乘地铁回“大众之家”。上一趟车开走已有二十分钟,站台上人很多,戴帽子的、叹气的、胡乱卷着晚报的,不远处的地上有一个塞得过满的旅行袋,用绳子捆着。因为没有孩子,在战时这算是一个小站。

一个男人从我旁边挤过去,撞到我的胳膊肘,他穿开司米大衣,戴棕色帽子。和所有赶时间的人一样,他转身向我道歉,就在这一刹那,我以为他是廷克。

而我本该更清楚的。

廷克·格雷不可能在区间快线附近出现。他们在棕榈滩待了差不多有一周时,伊芙从她和廷克藏身的浪花酒店给我寄来一张明信片,姐们儿,我们挺想你的——大意如此——廷克在靠边的空白处表达了同样的情绪,小小的黑体字环绕我的地址,一路往贴邮票处而去。伊芙画了一个箭头,指向他们那俯瞰海滩的阳台,还画了一个标志牌插在沙子里,上面写着:勿跳。附言是:一周后见。但两周后,我又收到一张明信片,发自基韦斯特市的码头。

与此同时,我接到五千页的口授材料,键入四十万字,文字风格和天气一样灰暗。我修补了分裂不定式,改好了悬垂修饰语,坐坏了我最好的法兰绒裙子。晚上,我独自在厨房餐桌边吃涂了花生酱的烤吐司,学习掌握如何出王牌并对付沮丧,啃读E.M.福斯特的小说,只是想看看人们为什么对他的作品如此大惊小怪。我总共存下了十四元五毛七分钱。

我爸爸会为此感到骄傲。

那位温文的陌生人穿过站台,站在一个害羞的姑娘身边。他走近时,姑娘抬了一下头,有一小会儿和我四目相碰,是夏洛特·塞克思,坐在我左边的打字天才。

夏洛特的黑色睫毛又厚又密,却有着精致的五官和细腻的皮肤。她要不是表现得似乎这个城市随时会把她踩在脚下,她本可以给人留下不错的印象。

今晚她戴了顶引人注目的筒状女帽,帽顶上缝着一朵葬礼上用的菊花。她住在下东区,似乎总是以我为标准来确定应该工作到多晚,因为经常是我到车站后几分钟,她也跟着来了。夏洛特偷偷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显然是要鼓起勇气接近我。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于是从包里拿出《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翻到第六章。这真是人性中一种可爱的怪癖,一个人更愿意打扰正在谈话的那两个人,而不是正在独自看书的人,哪怕读到的只是一段愚蠢的浪漫史:

乔治听见她到来便转过身来,他一时打量着她,好像她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他看出她容光焕发,花朵像一阵阵撞击着她的衣裙。

一阵刹车声淹没了鲜花的碰撞声,站台上的难民们收拾好东西,准备为上车而战,我任由他们在我身边挤来挤去。一旦车站如此拥挤,你最好是等下一趟车。

高峰时段,戴小绿帽的列车长很有策略地在站台那边摆好架势,如同处理事故现场的警察,甩开膀子,根据需要把人们往前推或往后拽。车门打开,人群蜂拥而上,夏洛特帽子上的蓝黑菊花如同海面上的漂流物,起伏着往前涌去。

——那边进去一点,列车长喊道,不管高个矮个,一律向前猛推。

没过一会儿,车子走了,留下少数比较明智的人。我独自翻着书页。

——凯瑟琳!

——夏洛特……

她肯定是在最后一分钟折回来了,就像切罗基族的侦察员。

——我不知道你搭这趟车,她虚伪地说。

——每天都坐。

感觉到小谎言被揭穿,她脸红了,这抹红晕倒是她苍白的脸颊急需的,她该再多撒些谎才对。

——你住在哪里?她问道。

——11街。

她的脸色一下亮起来。

——我们差不多是邻居了!我住在勒德洛,鲍厄里东边过去几条街。

——我知道勒德洛在哪里。

她抱歉地笑了笑。

——当然。

夏洛特双手将一大本文件抱在胸前,如学生搂住课本一般。从厚度看得出这是一份合并协议或股票出售计划的草稿。不管是什么,她都不该随身带着。

我任由沉默变得尴尬。

尽管似乎还不够尴尬。

——你是在这一带长大的?她问。

——我在布莱顿海滩长大。

——天啊,她说。

她正要问布莱顿海滩是什么样子的,或坐哪趟车能去那里,或我去没去过科尼岛,但车来了,这救了我。站台上人还不多,因此列车长没管我们,他们抽着烟,像大战中进攻间隙的士兵们,脸上挂着老练的冷漠。

夏洛特在我身边坐下,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中年女清洁工,头也不抬。她在黑白制服外套一件旧的紫红色大衣,穿的是实用的鞋子。她的头顶上方挂着卫生部的一张海报,不赞成人们不用手帕捂嘴就开始打喷嚏。

——你为马卡姆小姐工作有多久了?夏洛特问。

这是夏洛特值得称赞的地方,她说马卡姆小姐,而不是奎金-黑尔公司。

——从一九三四年开始,我说。

——那你肯定已经是高级职员了!

——绝对不是。

我们沉默了几秒钟,我想她也许终于明白我不想和她说话,她却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马卡姆小姐是不是很不一般哪?我从没见过像她那样的人,真的非同寻常。你知道她会说法语吗?我听见她和一个合伙人说法语,我发誓,一封信的草稿她只看了一遍,就能记下每个字。

夏洛特突然加快说话速度,我不知道她是因为紧张,还是想在她到站前尽量多说几句。

——……不过奎金-黑尔所有人都特别好,就连合伙人也是!有一次我去奎金先生的办公室找他签字,你进过他的办公室吗?哦,你肯定去过。你知道他是怎样让那个鱼缸装满鱼的,呃,有一条蓝得漂亮极了的小鱼,鼻子顶着玻璃缸,我简直没法移开我的眼睛。尽管马卡姆小姐告诉过我们在合伙人的办公室里不要东张西望。可奎金先生签完字后,他竟然绕过桌子来告诉我每一种鱼的拉丁名字!

夏洛特滔滔不绝地述说时,坐在对面的女清洁工抬起眼睛,她直视着夏洛特认真倾听,仿佛不久前的某天她也曾站在这样的鱼缸前,那时她也有着精致的五官,细腻的皮肤,大大的眼眸里充满希望,而眼中的世界美好而公平。

地铁到达坚尼街,门开了,夏洛特说话太快,竟没注意到。

——你不是到站了吗?

夏洛特跳起来,可爱地、害羞地挥挥手,消失了。

等车门关了,我才看到旁边长椅上的合并协议,封面上别了张条子“自托马斯·哈珀先生办公室”,上面还有卡姆登-克莱公司一位律师的名字,字写得幼稚、潦草。也许他想利用一点儿学校男生的魅力把这份文件丢给夏洛特去送,这并不费事,她天生容易被诱惑或吓唬。不管是哪种情况,都是这两人皆缺乏判断力的表现。不过,如果说纽约是一台有许多齿轮的机器,那么缺乏判断力就是润滑油,能使这台机器为我们其他人顺利地运转。而他们终会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得到自己应得的惩戒。然后,我把协议放回到椅子上。

列车还停在站内,站台上有几个通勤的乘客挤在关闭的门前,怀着希望朝里张望,就像奎金先生鱼缸里的鱼。我的目光转到过道对面,发现那个清洁工盯着我。她忧愁的目光落在被遗忘的文件上,似乎在说,不会是他们两人都受到惩戒,有着好听嗓音和松软刘海的迷人男生,他们会让他来说明情况,而大眼睛的女生将为两人的错付出代价。

门又开了,通勤客涌上车。

——见鬼,我说。

我抓起文件,就在门要关上时,用一只胳膊顶开。

——快点儿,小甜甜,一个列车长说。

——去你的小甜甜,我回嘴道。

我走上东边的楼梯,朝勒德洛走去,在宽檐帽和抹了百利发乳的人头中寻找跳动的蓝黑菊花。我对自己说,如果我在五个街区内找不到她,就让这份协议和垃圾桶合并吧。

我在坚尼街和克里斯蒂街的拐角处发现了她。

她站在斯科兹父子店门前,这家店卖各种各样的腌制品,她没在买东西,而是在和一个小老太太说话。黑眼睛的老太太穿着常见的葬礼礼服。老太太用昨天的报纸包着今晚的熏鲑鱼。

——对不起。

夏洛特抬起头,惊讶的表情变成少女的微笑。

——凯瑟琳!

她朝身边的老太太做了个手势。

——这是我奶奶。

(不是开玩笑的。)

——很高兴认识您,我说。

夏洛特用意第绪语和老太太说着什么,大概在解释我们是在一起工作。

——你把这个落在地铁上了,我说。

夏洛特脸上的微笑不见了,她把文件拿在手中。

——哦,我太大意了,该怎么感谢你呢。

——没事儿。

她停了一秒,然后忍不住冲口而出:

——哈珀先生明天第一件事就是和一位重要的客户会面,这份修正稿需要在九点前送到卡姆登-克莱,所以他才问我去办公室的路上能不能——

——哈珀先生除了有哈佛大学的文凭,还有一份信托基金。

夏洛特带着迟钝的迷惑看着我。

——即使哪天被解雇,那也足以保障他能过得很好。

夏洛特的奶奶看着我的手,夏洛特看着我的鞋子。

夏天,斯科兹一家把一桶桶腌制品、青鱼、西瓜皮在人行道上一字摆开,带酸味的盐水泼洒在铺路石上,八个月后你还能闻到那股味儿。

老太太对夏洛特说了句什么。

——我奶奶问你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对不起,我还有事。

夏洛特翻译道,不必了。

从坚尼街出发,我还得走十五条街,要是再乘地铁,线路又太短。用本地话来说,我犯傻了。每到一个十字路口,我都左右张望,喜士打街、格兰街、布隆街、春之路、王子街、第1街、第2街、第3街。每个街区都像是异国他乡的一个死胡同。在便宜的公寓房中间,你能看到其他的父子店出售另行加工的家乡特产——他们的香肠或奶酪,烟熏的或盐腌的鱼,用意大利语或乌克兰语的报纸包着,由他们那些打败不了的祖母带回家。抬起头,你能看到一排排两间房的小公寓楼,那里有一家三代晚上挤在一起吃着教会施舍的糖,喝着饭后的利口酒。

如果说百老汇是一条河,从曼哈顿流到炮台公园,在车流、店铺和灯光中波浪起伏,那么由东到西的街道则是一个个旋涡,从那里,我们可以像树叶一样慢慢地转着圈子,从开始转到永远,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世界。

我在亚斯特坊广场停下来,在一个路边报刊亭买了《纽约时报》的晚版。头版头条是一张修改过的欧洲地图,以雅致的点线优美地标出边境的细微变化。柜台后的老人白眉飘逸,表情和善,像随和的乡下大叔,让人好奇他在那里干什么。

——美好的夜晚,他说,大概是指他在女帽店橱窗玻璃上能看到的一点点夜色。

——是啊。

——你觉得会下雨吗?

我往东区的屋顶望去,那里的晚星如飞机上的探照灯一样明亮。

——不会,我说。今晚不会。

他笑了,脸色开朗起来。

我递给他一块钱,这时又来了一位顾客,在离我有些太近的地方停住脚步,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我就发现卖报人的眉毛耷拉了下来。

——嘿,姐姐,这位顾客说。你有没有烟什么的?

我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看来,他在从失业走向失去就业能力的过程中,头发现在已长得太长,山羊胡也一团糟,却有着我们十四岁时那种专横的微笑和好奇的眼睛。

——没有,我说。对不起。

他摇摇头,然后歪歪脑袋。

——嘿,我认识你,对不?

——我想不会。

——当然,他说。我认识你,214房,萨莉·萨洛姆修女,我在E前面,除非在C后面……

他因为这个念头笑了。

——您认错人了,我说。

——没有认错,他说。你不是别人。

——给你,我把零钱递过去,说。

他举起双手,表示温和的抗议。

——我可没预设这样的条件。

他又为自己的用词笑了,朝第二大道走去。

——这就是生在纽约的问题,卖报老汉有点儿悲哀地评论道。你没法再逃往纽约。

第七章 孤独的枝形吊灯

——我是凯蒂·康腾。

——我是克拉伦斯·达罗。

奎金-黑尔的打字员全力以赴拼命打字,但我还是听到了伊芙嘴里轻快的小曲,尽管她只是轻声哼唱。

——达罗小姐,你什么时候进城的?

——八十七小时之前。

——基韦斯特怎么样?

——很滑稽。

——我不需要羡慕?

——完全不必。听着,今晚我们几个朋友过来,如果你能来吃饭,我们会高兴的。我们能把你诱走吗?

——从哪里诱走?

——太好了。

我迟到四十分钟赶到贝拉斯福德。

我得尴尬地承认,迟到是因为我不知道该穿什么。和伊芙一道住寄宿公寓时,我们和其他姑娘共用大厅的衣柜,周六晚上我们看上去总是那么漂亮。等我搬出去后才如梦初醒——我发现所有好看的衣服都是她们的,显然,所有老土的和实用的那些都属于我。扫一眼我的小橱柜,那些衣服看上去和窗外的被单一样单调乏味。最后我选了件过时已有四年的海军蓝外衣,还花了半小时把褶边收短。

开电梯的曼宁是个宽肩膀,我不认识他。

——汉密尔顿今晚不上班?上楼时我问道。

——那小伙子走了。

——真糟。

——对我说不是。如果他还在,我就没工作了。

这次是伊芙在门厅等我。

——凯蒂!

我们互吻对方的右脸颊,她拉起我的双手,就像廷克喜欢的那样。她退后,上下端详我,好像我才是那个在海边待了两个月刚刚回来的人。

——你看起来好极了,她说。

——你在开玩笑吧?你看起来才是好极了,我看着就像莫比·迪克

她半眯起眼睛,笑了。

她看起来的确很不错。她的头发在佛罗里达变成了亚麻色,她把它剪至及下巴的长度,五官因此更显精致。三月带着嘲弄意味的慵懒被驱散,一丝挑逗的光芒又回到眼神中。她还戴着一对耀眼的形似枝形吊灯的钻石耳环,如瀑布一般从耳垂一直吊到脖子,在色泽均匀的古铜色的肌肤上闪闪发光。毫无疑问,廷克的棕榈滩处方见效了。

伊芙把我领进客厅,廷克站在一张沙发旁和一个男人谈着铁路股票,伊芙拉起他的手,打断他。

——看看谁来了,她说。

他看上去也很不错,在佛罗里达去掉了因护理病人而新增的体重和羞愧姿态。他打扮随意,没系领带,敞开的领口里露出古铜色的胸骨。他没太松开伊芙的手,同时俯过身来,在我脸上轻啄一下。如果他是想借此表明什么,那倒大可不必,我对情形已经洞悉。

似乎没人特别提出我迟到了,但我付出的代价是没能喝上酒。在简短介绍了我之后,我什么也没喝上就被引进餐厅,从大家的脸色看,我错过了不止一轮酒。

席间还有三位客人,坐在我左边的就是我进门时在和廷克聊天的那位,一个绰号叫巴奇的股票经纪人,小时候暑假里跟廷克一起玩过。一九三七年股票触底反弹,巴奇显然嗅觉灵敏,在他的客户做出反应之前出了手。现在他在康涅狄格的格林威治过着舒适的日子。他相貌堂堂,颇有魅力,虽然远远没有他说的那样聪明,但至少比他妻子讨人喜欢些。怀斯(威斯塔的缩写)像个女学究,头发往后梳,上下整洁,一脸愁容。康涅狄格是美国最小的州之一,但对她来说还不够小。下午时,她很可能爬上家里那幢殖民时代风格的房子的楼梯,从二层的窗户眺望特拉华州,目光中饱含苦涩和嫉妒。

坐在我对面的是廷克的一位朋友,名叫华莱士·沃尔科特。华莱士和廷克在圣乔治就读时,华莱士比廷克高几年级,他有着大学网球明星特有的金黄头发,庄重而优雅,这种人虽是网球明星,但从来不在乎这项运动。有那么一会儿,我在想伊芙或廷克是不是有意为我而请他来吃饭的,没准是两人不谋而合,那种幸福婚姻所特有的透明的共谋。不管是谁的主意,这个算盘打错了。华莱士说话有一点口吃,每次话说到一半都会卡死。他对把玩汤匙明显兴趣更大,对我则无暇多看。总而言之,你会觉得他宁愿坐在书桌前撰写关于家庭的论文。

大家突然谈起鸭子。

在回纽约的路上,他们五个人在南卡罗来纳到沃尔科特的狩猎庄园做过停留,此时他们正讨论着野鸭羽毛的细点。我任凭自己神游天外,直到意识到有人在问我问题,是巴奇。

——什么?我问,

——你在南方打过猎吗,凯蒂?

——我哪儿都没打过猎。

——那是项不错的运动,明年你应该跟我们一块儿去。

我转向华莱士。

——你每年都去那里打猎?

——大多数时候都去,住几个周末……秋天和春天。

——那鸭子为什么还会回来?

大家都笑了,只有怀斯不笑,她为我做解释。

——他们种了一片玉米,放水淹了,鸟儿就给吸引过来了。就此而言,这实际上不是那么有“体育精神”。

——哦,巴奇也是用这样的方法吸引你的吗?

有一会,大家都笑了,只有怀斯没笑。后来怀斯笑了,大家也都笑了,只有巴奇没笑。

汤上来了,是黑豆加一满匙雪利酒,也许正是我和廷克分着喝过的那瓶雪利酒。如果真是这样,那有人真是得了报应,但要说得报应的是谁现在还为时过早。

——味道不错,廷克对伊芙说。这是他半小时里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黑豆汤加雪利酒。别担心,一点儿奶油都没有。

廷克露出尴尬的微笑。

——廷克一直注意营养,伊芙解释道。

——很有效,我说。你看上去棒极了。

——我不信,他说。

——是的,伊芙朝廷克举起杯子。凯蒂说得对,你光彩照人。

——那是因为他一天刮两次脸,巴奇说。

——不,华莱士说。是……锻炼。

伊芙朝华莱士竖起一根手指表示同意。

——在基韦斯特,她补充说明。有座小岛距离岸边有一千六百米,廷克每天来回游两次呢。

——他是……一条鱼。

——这不算什么,巴奇说。有一年夏天他还游过了纳拉甘西特湾呢。

廷克脸上星星点点的红晕扩散成一片潮红。

——只有几千米,他说。如果算准洋流的时间和方向,那并不难。

——你怎么样,凯蒂,巴奇问我,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喜欢游泳吗?

——我不会游泳。

所有人都坐直了身子。

——怎么?!

——你不会游泳?

——一点儿都不会。

——那会怎样?

——我会沉下去,就像很多东西一样。

——你是在堪萨斯长大的?怀斯问,并无嘲讽之意。

——我在布莱顿海滩长大。

更加哗然。

——妙啊,巴奇说,似乎我登上了马特峰

——你想学吗?怀斯问。

——我也不会射击,在这两者间,我宁可学射击。

笑声。

——呃,这很好掌握的,巴奇鼓励我。真的一点儿不难。

——当然,我会扣动扳机,我说。我想学的是怎样打中靶心。

——我教你,巴奇说。

——不,廷克说,看着大家的注意力转移了,他显得放松了些。华莱士会是你的教练。

华莱士用吃甜点的汤匙在亚麻布上画了一个圈。

——是这样吗,华莱士?

——……差不多吧。

——我见过他在一百米远的地方射中靶心,廷克说。

我扬起眉毛。

——真的假的?

——真的,他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平心而论……靶心是不动的。

碗收走后,我离席去卫生间。和汤一起上来的美味勃艮第葡萄酒让我的脑袋开始旋转起来。离客厅不远有个小卫生间,可我顾不上礼貌,穿过客厅去上主卧的卫生间。我快速扫了一眼卧室,能看出伊芙不再是一个人睡了。

我小便完冲好马桶,站在洗手池前洗手时,伊芙出现了。她朝镜子里的我挤了挤眼,提起裙子坐到马桶上,就像从前一样。这让我为自己的窥探欲感到后悔。

——这么说,她腼腆地问道。你觉得华莱士怎么样?

——他看起来是优等生。

——还远远不止。

她冲马桶,提起裤子走过来,站在我刚才的地方洗手。洗手池上有一个小烟盒,陶瓷的,我点起一支烟,坐在马桶上抽起来。我看着她洗手。从我坐的地方看见她的疤痕,还是红的,有一点儿发炎,不过已无大碍。

——耳环真华丽,我说。

她对着镜子自我欣赏起来。

——你看到了呀。

——廷克对你不赖。

她点起一支烟,把火柴朝肩膀后扔去,接着她背倚着墙,吸了一口,笑了。

——不是他给的。

——那是谁给的?

——我在床边的桌上发现的。

——该死。

她吸了一口烟,扬起眉毛点点头。

——它们要值一万块以上,我说。

——还远远不止。

——它们放在那里做什么?

——半点用都没有。

我张开腿,把烟扔到马桶里。

——最好玩的是,她说。我们从棕榈滩回来后我每天都戴着它,他连哼都没哼过一声。

我笑了,这才是很棒的伊芙老说的话。

——呃,我想它们现在是你的了。

她把烟掐灭在洗手池里。

——姐们儿,你最好相信吧。

和主菜一道又上了两瓶勃艮第葡萄酒,他们还不如都直接倒在我们头上,我想谁都没尝那些嫩腰肉、羊肉,以及无论还有的什么。

巴奇酩酊大醉,开始跟我说起他们五个人去坦帕-圣彼得的一家赌场玩的情形。他们在一个轮盘赌桌前耗了十五分钟,显然男的谁也不想下注(大概是担心在第一处就输掉本不属于他们的钱)。于是伊芙给他们上了一课,她从每人那里借来一百元钱,把筹码押在偶数、黑色,还有她生日的数字上。出来九个红点后,她当场归还本金,然后把赢到的钱塞到奶罩里。

说到赌博,有人赢了会感到恶心,有人输了会感到恶心,而伊芙不管是输是赢,胃口都很好。

——巴奇亲爱的,他妻子警告他。你说话已经不清楚了。

——说话不清楚是说话的草书,我评论道。

——他戴(太)……戴对啦,他用胳膊肘捅捅我的肋骨,说道。

幸好,这时客厅里正好宣布上咖啡。

伊芙履行之前的承诺,带威斯塔去参观这套公寓,这时巴奇逼华莱士答应秋天邀请他去打猎。于是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廷克,他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他旁边,他用胳膊肘撑着膝盖,双手扣在一起。他回头看了看餐厅,似乎希望第七位客人会神奇地出现,他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啪地打开盖子,关上,放在一边。

——你能来真好,他终于开口道。

——这是聚餐,廷克,不是危机。

——她看上去好多了,是吧?

——她看上去很棒,我跟你说过她会好起来的。

他笑了笑,点点头,然后直视我,也许这在整个晚上是第一次。

——问题是,凯蒂——我和伊芙成功了。

——我知道,廷克。

——我想我们并没有真的准备好——

——我觉得这挺好。

——真的?

——当然。

一个中立的旁听者听到我的回答,很可能会扬起眉毛,我的话简短、单调,不太能令人信服,但事实上,我就是这个意思,每个字都很真诚。

对初坠爱河的人,你很难责怪他们。和煦的微风,碧蓝的大海,加勒比朗姆酒,这些都是久负盛名的“春药”,但也同样是绝望的催化剂与近邻。如果说,在显然相当痛苦的三月,廷克和伊芙都因那场车祸失去了他们各自某些最基本的东西,那么在佛罗里达,他们已经帮助彼此找回了一点。

牛顿有一条物理定律,运动中的物体会一直遵循其运行轨迹,直到遇到外力改变这轨迹。我想,世界自有其规律,这样的外力很可能会出现,改变廷克和伊芙目前的运行轨迹,但这外力不可能是我。

巴奇跌跌撞撞地进来,一屁股坐到椅子里,连我见到他都松了口气,廷克借机走去了酒吧那边。他拿着谁也不需要的酒回来后,坐到了另一张沙发上。巴奇感谢地一口喝光,一下又跳回到铁路股票这个话题。

——所以,你觉得实际吗,廷克?我们可以弄一点阿什维尔铁路公司的股份。

——为什么不呢?廷克承认说。如果对你的客户来说这是正确的事。

——我来华尔街40号,然后我们吃午饭时再推敲一下?

——好啊。

——这周?

——哦,巴奇,让他安静会儿。

威斯塔正好和伊芙走了过来。

——别这么粗鲁,她说。

——好了,威斯,他不介意在娱乐的时候谈点儿生意,是吧,廷克?

——当然不会,廷克礼貌地说。

——你看到了吧?而且,他拥有全部的特许权,这个世界别无选择,只能把路铺到他的门口。

威斯满面红光。

——伊芙琳,华莱士老练地插话。晚餐……很美味。

——听听,大合唱。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大家老调重弹,赞扬起菜式(肉好吃,酱汁完美,而巧克力奶油慕思太棒了)。有条微妙的社交礼仪似乎日益盛行,你攀爬的社交等级越高,请你做客的女主人越少下厨房。伊芙以适度的派头与不屑一顾的挥手接受了这些恭维。

钟敲响一点,我们告别,伊芙和廷克十指缠绕地手拉手,既为彼此支撑,又为展现恩爱。

——愉快的夜晚。

——美妙的时光。

——一定要再聚。

甚至连威丝也要求再来,天知道这是为什么。

电梯来了,开电梯的还是带我上来的那位。

——一楼,一拉上门他就宣布道,似乎他从前在百货大楼工作。

——这座公寓真不错,威斯对巴奇说。

——像凤凰浴火,他答道。

——你觉得这会要多少钱?

没人理她,华莱士要么喝得太高,要么对她的问题全无兴趣。巴奇忙于漫不经心地用肩膀撞我。而我在忙于思考,如果再接到赴宴的邀请,能找个什么理由不来。

然而……

当天晚上晚些时候,我独自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这幢没有电梯的公寓楼道分外安静,我想得最多的是伊芙。

要是在从前,我碰巧受邀参加了一个像今晚这样有那么点儿不搭调的晚宴,而且就非周末之夜来说在外面待得过晚,我的安慰之一就是找到伊芙,靠着她的枕头,等着听每一个细节。

第八章 放弃一切希望

五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回家路上,我正穿过第7街,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女人正好转过街角,把我撞倒在地。

——走路要看路,她说。

然后她俯下身,离得更近地看着我。

——我的天哪,康腾,是你吗?

是弗兰·帕切利,住马丁格尔夫人公寓楼底层的小胸女孩,她是从城市学院辍学的。我和她不太熟,但她看起来还不坏,喜欢不穿衬衫在走廊里逛,大声问那些乖乖女还有没有喝不完的酒,把她们吓一跳。一天晚上,我看到她只穿着高跟鞋和一身道奇牌制服,爬进二楼的窗户。她父亲是开货车的,在那时这往往意味着他在二十年代偷运过私酒。听弗兰讲话,你会怀疑她二十年代也可能偷运过一些。

——一次多么幸运的撞见!她说着把我拉了起来。你看起来真不错。

——谢谢,我掸了掸裙子说。

弗兰看了看四周,似乎在想什么。

——呃……你去哪里?喝一杯怎么样?你看上去像是需要来一杯。

——我想你说的是我看起来真不错。

——当然。

她往回指指第7街。

——我知道那边有一个可爱的小地方,我请你喝杯啤酒,咱们什么也不会耽误,只当是补充下元气。

这个可爱的小地方原来是间老旧的爱尔兰酒吧,前门上的牌子写着:淡啤酒,生洋葱,女士勿进。

——我想这指的是我们。

——得了,弗兰说。别那么胆怯。

屋里一片喧嚣,充满打翻的啤酒的气味。在吧台的前排,东部地区那些暴发户肩并肩坐着,吃着煮硬的鸡蛋,喝着烈性啤酒,地板上到处是锯屑,锡制天花板粘上了过去几十年煤气灯的油烟,大多数客人不理睬我们,服务生阴沉地看了我们一眼,但没赶我们出去。

弗兰扫了一眼人群,前面有几张空桌子,但她嘴里念叨着对不起伙计之类的话,挤过了几堆喝酒的人群。后面有一间喧闹的小房间,挂着坦慕尼派成员——聚在一起用棍棒和现金投票的小伙子们——的木纹框照片,弗兰一言不发地朝对面的角落挤过去,在离煤炉最近的那张桌子旁有三个年轻人挤在一起喝啤酒,其中有个红发稀薄的瘦高个儿,穿连衣裤,胸前缝的“帕西里货运”字样像是装腔作势的女性手笔,我开始看清状况了。

我们走近时,能听到他们三人的争吵压过了众声喧哗,或者说是能听到其中之一的声音——背对我们,比较好战的那个。

——其次,他对红头发说。他是个该死的半吊子。

——半吊子?

红头发笑了,享受着这场争论。

——没错。他有耐力,但缺乏技巧和控制力。

夹在两人中间的小个子不安地挪挪身子,你看得出他天生害怕冲突,不过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生怕漏掉一个词。

——第三,那个好战者继续道。他远远被高估了,比乔·路易斯更甚。

——对,汉克。

——第四,操你的。

——操我的?红头发问。从哪个孔?

汉克正要解释,红头发看到了我们,咧嘴笑了,露出暴牙。

——漂亮妞儿!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格鲁伯?!弗兰大吃一惊地嚷起来。嗯,活见鬼!我和我的朋友凯蒂在附近,顺便来这里喝杯啤酒!

——这得有多巧啊!格鲁伯说。

得有多巧?百分之一百吧。

——干吗不和我们一起?他说。这是汉克,这是约翰。

格鲁伯拉开身边的一把椅子,倒霉的约翰拉开另一把,汉克一动不动,看上去他比服务生更想把我们赶出去。

——弗兰,我说。我想我得走了。

——噢得了,凯蒂,喝一杯吧,然后我们一起走。

她没等我回答,便走到格鲁伯那里,丢下我坐在汉克旁边。格鲁伯从大罐里把酒倒进两个杯子,杯子好像有人用过。

——你们住在附近?弗兰问格鲁伯。

——你不介意吧?汉克对弗兰说。我们话正说到一半。

——哦,好吧,汉克,继续。

——说到哪里了?

——汉克,我知道你认为他是个雇佣文人,不过他是他妈的立体派的先驱。

——谁说的?

——毕加索说的。

——对不起,我说。你们是在讨论塞尚

汉克阴沉地看了我一眼。

——你他妈的认为我们在讨论什么?

——我以为你们是在讨论拳击。

——那是比喻,汉克轻蔑地说。

——汉克和格鲁伯是画家,约翰说。

弗兰高兴地扭了扭,冲我挤挤眼。

——不过汉克,约翰小心地说。你认为那些风景画好看吗?我是说那些棕绿色的?

——不好看,他说。

——那是没品位的看法,我对约翰说。

汉克又看我一眼,不过更警惕了,我看不出他是想反驳我还是想揍我,也许他还拿不定主意。我还没得出结论,格鲁伯朝门口的一个男人叫唤。

——嗨,马克。

——嗨,格鲁伯。

——你认识这些伙计吧?约翰·杰金斯,汉克·格雷。

男人们互相轻点一下头,没人劳神介绍我们两个女的。

马克在旁边的桌子坐下,格鲁伯去和他坐一起,直到弗兰也跟了过去,我才注意到,只剩下我独自防守。我一直盯着汉克·格雷,比坚定不移的亨利·格雷稍年长些,个稍矮些,他看着就像是两周没吃饭,一辈子都不讲礼貌的廷克。

——你见过他的画吗?约翰说,他偷偷朝马克做了个手势。格鲁伯说那些画一团糟。

——他又错了,汉克悲哀地说。

——你画什么?我问道。

他端详了我一会儿,在考虑我的问题值不值得理会。

——真实的东西,他终于说道。美的东西。

——画静物?

——我不画盛着橘子的碗什么的,如果你指的是那个的话。

——盛着橘子的碗不能成为美的东西?

——不再会了。

他伸手到桌上拿起那盒“好彩”烟,那是放在约翰前面的。

——这是一件美的东西,他说。船体是红色,榴弹炮是绿色,同心圆,这些颜色是有用意的,形状是有用意的。

他没有问过约翰,便从他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

——那是汉克画的,约翰指了指靠着煤斗的一幅油画说。

你能从约翰的声音中听出他敬佩汉克,而且不仅仅是作为艺术家,似乎汉克的方方面面都令他难忘——似乎汉克为美国男性塑造了一个重要的新形象。

不过,不难看出汉克其来有自。新一代的画家试图把海明威的斗牛士风格运用到绘画中;即使不是用在绘画中,至少也是用在无辜的旁观者身上。他们阴郁,傲慢,粗野,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怕死——不管那对一个在画架前度日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怀疑约翰还不清楚汉克的人生态度正在变得有多时髦,也不清楚这种粗暴的冷漠背后是有什么样的婆罗门银行账户在支撑。

这幅画的作者和廷克房间里那幅码头工人集会的作者显然是同一个人,画的是屠宰场的码头,中心是排成一排的卡车,背景有一个巨大的霓虹灯牌子,状似公牛,上面写着维特里的店。作为装饰的颜色和线条简化了,是斯图尔特·戴维斯的风格。

非常强烈的斯图尔特·戴维斯的风格。

——甘斯沃尔特街?我问。

——是的,汉克说。对我有一点儿留意了。

——你为什么要画维特里的店?

——因为他住在那儿,约翰说。

——因为我忘不了它,汉克纠正道。霓虹灯招牌就像妖妇,如果你要画它,就得把自己绑到桅杆上,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不太懂。

我看了看那幅画。

——不过我喜欢它,我说。

他抖了抖身子。

——妞儿,这不是装饰,这是世界。

——塞尚画这个世界。

——那些水果、大口水罐和昏昏欲睡的贵夫人,那不是世界,那是一群渴望成为御前画师的家伙。

——对不起,但我非常肯定溜须求宠的画家画了历史画和肖像。静物画是更为个性化的绘画形式。

汉克瞪眼看了我一会儿。

——谁派你到这里的?

——什么?

——你是辩论社团的主席还是什么?你说的在一百年前也许是事实,怎么说都行,但在被钦佩浸泡后,一代人的天才成了另一代人的性病。你在厨房里干过活吗?

——当然。

——真的?在夏令营?在宿舍食堂?听着,在军队里,如果你做炊事员,就可能会在半小时内切好一百个洋葱,洋葱汁液深深地渗入你的指尖,好几周你每天洗澡时都能闻到那味儿。塞尚的橘子现在正是如此,他的风景画也同样,指尖里的洋葱味儿,明白?

——是的。

——那就好。

我抬头去看弗兰,心想也许是时候离开了,但她已转移到了格鲁伯的腿上。

就像大多数好斗者一样,汉克很快就厌烦了,因此我有极好的理由就此打住。可我忍不住想知道他对廷克的直觉反应。我是说,我想知道他对我和廷克一拍即合会怎么看。我决定对自己狠点。

——嗯,我猜你是廷克的哥哥。

我这话绝对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你能看得出他很少如此震惊,也不太喜欢。

——你怎么认识廷克的?

——我们是朋友。

——真的?

——这很奇怪吗?

——呃,他从来不怎么喜欢这类的你来我往。

——也许他找到了更好的事情做。

——哦,他找到了更好的事情做,好吧,也许他会抽出时间来做——如果不是为了那个操纵人的讨厌女人。

——她也是我的朋友。

——喜欢无须理由,是吗?

汉克又伸手去拿约翰的烟。

这个半吊子是从哪点来批评伊芙琳·罗斯呢,我暗自思忖。让我们把他从汽车前窗摔出去看看他会怎么撑下去。

我忍不住开口道:

——斯图尔特·戴维斯画过“好彩”烟的烟盒吗?

——我不知道,画过吗?

——他肯定画过。我突然想起,你的画很容易让我联想到他的,那么城市商业图景,三原色,简化的线条。

——不错,你该靠解剖青蛙谋生。

——这我也干过。你弟弟的公寓里不是有一幅斯图尔特·戴维斯的画吗?

——你认为泰迪对斯图尔特·戴维斯哪怕有一点点了解吗?见鬼,我就是叫他去买一个锡鼓,他也会买的。

——你弟弟对你的看法好像没这么差。

——是吗?也许他该这样。

——我打赌你画过很多炊事兵。

汉克大笑,直笑到岔气。他拿起杯子朝我歪一下,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容。

——妞儿,这你说对了。

我们都站起来准备离开,是汉克买的单。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像扔糖纸一样扔到桌上。我想问,它们的色彩和形状如何?它们有没有用意?它们不是美的东西吗?

如果他的信托人现在见到他就好了。

自那次在爱尔兰酒吧喝酒后,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弗兰,没想到她弄到了我的电话号码,在一个下雨的周六打给我,为那天丢下我而道歉,说想请我看电影当作补偿。可她没带我去看电影,而是泡了一连串酒吧,我们又回到快乐的旧时光。我逮了个机会问她干吗要费神追踪我,她说因为我们是那么投缘。

我们个头相仿,头发同样是浅栗色,都住在曼哈顿对岸两房一厅的公寓房里。就一个下雨的周六下午而言,这足够投缘的了。于是我们时不时地聚聚,然后,六月初的一个晚上,她打来电话,问我去不去贝尔蒙特玩赌马。

我父亲痛恨任何形式的赌博,他认为这绝对需要依赖陌生人的善意。所以我从没玩过一点算一分钱的凯纳斯特纸牌,也没用口香糖和人打过赌,看谁能用石头最先砸中校长的窗户,更没去过赛马场。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赌马?

显然,在贝尔蒙特赛马日之前的周三,赛马场向有可能赢得比赛的马开放,让骑师带它们熟悉一下赛道。弗兰说,比起正式比赛,这要精彩得多。我想这不太可能,真是这样的话,赛马肯定没趣得很。

——不好意思,我说。周三我正好上班。

——这才是好玩的地方。他们一大早打开赛场,这样马儿可以在身上发热前跑上一圈。我们坐火车去,很快的,看上几匹马,九点赶得回来。相信我,我干过一万次了。

弗兰说他们拂晓会打开赛场,我以为那是夸张的说法,而我们应六点过后去长岛。可那不是夸张,此时是六月初,拂晓是将近五点。四点半她过来敲门,头发在脑袋顶上绾成塔形。

我们等了十五分钟火车才来,它咔嗒咔嗒地进站,像是从另一个世纪开来的。站里的灯光冷漠地照在夜里栖息其间的流浪者身上:看门人、酒鬼、舞女。

我们到达贝尔蒙特时,太阳刚刚爬上地平线,似乎它需要摆脱地球重力才能做得到这一点。弗兰也蔑视重力,她自信,欢快,恼人。

——好了,傻瓜,她说。快一点。

杂乱无章的赛马日停车场空空荡荡,我们从其间穿过,我看到弗兰仔细观察着赛场里的赛道。

——这边,她不太自信地说,并朝服务通道走去。

我指了指写着“入口”的牌子。

——那边吧?

——是的!

——等等,弗兰,我得问问你。你来过这里吗?我是说哪怕一次?

——当然来过,几百次了。

——我再问你,你说话有不撒谎的时候吗?

——这是个双重否定句吗?我对那可不在行,现在换我问你问题。

她指了指自己的上衣。

——我穿这个好看吗?

没等我回答,她拉开一点儿领口,让乳沟露得更多。

在大门口,我们经过空空的包厢,挤过十字转门,穿过窄小的坡道,走到露天里,安静的赛场有点怪异,一层绿色的薄雾悬浮在赛道上,仿佛新英格兰池塘上的薄雾。在空空的站台上,其他早起的人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

六月透身凉,有些不合节气,离我们不远的一个男人身穿双层夹克,手捧一杯咖啡。

——你没告诉我有这么冷,我说。

——你知道六月是什么天气的。

——我不知道五点是什么天气。别人都有咖啡,我补了一句。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牢骚真多。

弗兰又东张西望起来,这次是看站台中间的人们,我们右边是一个穿格子花衬衫的瘦高个儿,他在挥手,是格鲁伯,和他一起的是那个倒霉的约翰。

我们来到格鲁伯的位子,他一手搂住弗兰,看了看我。

——是凯瑟琳吧?

他记得我的名字,这令我有点感动。

——她很冷,弗兰说。她没有咖啡喝,生气了。

格鲁伯咧嘴笑了,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用来盖腿的毯子扔给我,递给弗兰一个暖瓶。他像个蹩脚的魔术师一般费力地在包里摸来摸去,直到用指尖夹出一个肉桂甜甜圈,后来证明,那绝对是我的最爱。

弗兰递给我一杯咖啡,我像一个兵那样披着毯子,俯身接过咖啡。

格鲁伯以前和父母来看赛马时还是个小孩子,对他来说,现在回到赛场有如回到夏令营,充满了甜蜜的怀旧和儿时的欢乐。他快速给我们简单介绍起来——赛道的规模,马匹的品质,与萨拉托加赛场比起来贝尔蒙特的重要性——然后,他指着小围场,压低声音。

——第一匹马出来了。

果然,混杂的集会者们都站起身来。

骑师没有穿方格制服,制服可以给赛场增添节日的氛围。他穿的是棕色连衣裤,像个小设备修理工。他把马从小围场牵向赛道,马鼻冒出热气。宁静中你在一百五十米开外都能听到马的嘶鸣声。骑师和一个拿烟斗的人(大概是教练)简短地说了几句,然后翻身上马。他放马慢跑一会儿,让它熟悉一下环境,绕绕圈子,做好起跑的准备。人们安静下来,没有发令枪,马与骑手突然冲了出去。

节奏沉闷的马蹄声飘上站台,泥土一块块被踢到空中。第一圈,骑师似乎并不着急,他的脑袋离马的脑袋有三十厘米远,可到了第二轮,他催马急进,收紧胳膊,双腿紧夹马身,脸颊贴近马脖子,低声鼓励马儿,马儿有了回应。它越跑越远,不过看得出它也越跑越快,脑袋冲前,极有节奏地咚咚敲着地面。它转过远角,马蹄声渐近、渐响、渐快,最后闪电般冲过假想的终点线。

——那是帕斯特莱兹,格鲁伯说。我喜欢的。

我往站台上望了一眼,没有欢呼,没有鼓掌,观众大部分是男人,只表达沉默的认可和喜爱。他们看看秒表,悄声地商议。有几个人欣赏或失望地摇摇头,我分不清是哪种。

帕斯特莱兹下场,让位给克拉瓦特。

第三匹马跑完后,我对比赛有了大致的感觉,明白了为什么格鲁伯说这比正式比赛的下注还要令人兴奋。虽然看台上只有几百号人(而不是五万人),但他们都是赛马的狂热爱好者。

看台上最中间的那圈人是赌徒,他们挤在栏杆前,头发凌乱,在提升“技艺”中失去了一切:积蓄、房子、家庭。他们倚在栏杆上,两眼发红,衣服皱皱巴巴,盯着赛马,不时舔舔嘴唇。

坐在下面看台上的男男女女把赌马当作一大乐趣,他们和你在道奇赛场的露天大看台上看到的那些人一样,知道骑手的名字和所有相关的数据。他们和格鲁伯一样,小时候就被带到赛马场,将来有一天也会把自己的孩子带来这里,他们对某种想法怀着坚定的信念,这种信念不是表现在赛场上,就是表现在战争中。他们随身带上野营的篮子和赛马资料,不管和谁坐在一起,都能会很快成为密友。

在他们上面的包厢里坐着赛马的主人,有年轻姑娘和随从陪着。当然,马的主人都有钱,不过那些来到赛马场的可不是贵族或对赛马一知半解的半吊子,他们的每分钱都是实实在在挣来的。一位西装剪裁十分得体的银发富豪倚在栏杆上,像站立船头的海军上将一样两只胳膊倚着栏杆。从这一点你就看得出对他来说,赛马可不是随便闹着玩儿的,不是钱多了没处花,赛马像开火车一样,要求有高度的修养、信念和专注力。

在所有这些人上面,在赌徒、赛马迷和富翁的上面,在上层看台的稀薄空气中,是年过半百的教练们——黄金时期已然过去的那些人。他们两手空空坐在那里看着马儿,不用双筒望远镜,不掐秒表,两样都不需要。他们不但掂量马儿的速度、起跑或耐力,还掂量它们的勇气与从容。他们对一切了如指掌,周六来到这里,想都不想就下注,提升自己微薄的运气。

在贝尔蒙特赛马场,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周三早晨五点普通人不会来这里找位子。这里就像但丁《神曲》中的地狱,满是犯下各种罪孽的人,不过都有着被诅咒者所拥有的精明和投入。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提示,为什么没人费神去读《神曲》中的《天堂篇》。我父亲讨厌赌博,但想必他会喜欢看赛马的。

——来吧,漂亮妞儿,格鲁伯拉起她的胳膊说。我看见了老朋友。

漂亮妞儿无比骄傲,大笑着把她的双筒望远镜递给我,两人走了。约翰满怀希望地抬头看着我,我说想走近一点儿看小围场,丢下他也走了。

我走到小围场,把弗兰给的双筒望远镜转向那个银发海军上将。他的包厢里有两个女人在叽叽喳喳,拿着铝杯在喝什么,杯子没有冒热气,说明装满了酒,其中一个递给他喝一点儿,他不屑理睬,而是和一个拿着秒表和写字夹板的年轻男人说着什么。

——你品位不错啊。

我转过身,发现是廷克的教母。她认出了我,我吃了一惊,也许有一点点受宠若惊。

——那是杰克·德·罗舍尔,她说。他身价约五千万,全由自己打拼而来,如果你想认识他,我可以介绍。

我笑了。

——我想那有点超出了我的能力所及。

——也许,她表示同意。

她穿茶色裤子和白色衬衫,袖子挽到肘关节,她显得一点儿也不觉得冷,这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披着毯子,我试图不露声色地拿下它。

——参加比赛的马中有您的吗?我问。

——没有,不过我的一位老朋友是帕斯特莱兹的主人。

(当然啦。)

——真令人兴奋,我说。

——实际上,你的最爱很难令你兴奋,风险大的赌注才令人兴奋。

——不过,您就是拥有了最爱,也不会伤及您的银行存款。

——也许吧,不过一般而言,需要提供食宿的投资往往没有太大价值。

廷克有一次暗示过,格兰汀夫人的钱最初源自煤矿,后来的财富增长则来由不详。她有一种泰然自若,那只可能产生于诸如土地、石油和黄金这些更稳固的资产。

下一匹马已上跑道。

——是谁?

——可以吗?

她伸手问我要双筒望远镜,她戴着贝雷帽,不用拂开脸上的头发。她像猎人一般把望远镜举到眼前,将镜头正对着赛马,轻而易举便找到了目标。

——那是快乐水手,韦特林家的马,巴里在路易斯维尔有一家报社。

她放下望远镜,但没有还给我,她看了我一会儿,迟疑着,像是要问一个敏感的问题。但她并没有,而是开口陈述。

——我看廷克和你的朋友在一起了,他们在一起住有多长时间了?八个月?

——差不多五个月吧。

——哦。

——您不赞成?

——按维多利亚时代的观念,当然不赞成。我对我们这个时代的自由不抱幻想。事实上,真要问的话,我对其中的大部分都赞成。

——您说按维多利亚时代的观念不赞成,这是不是意味着从另一层意义来说,您不赞成?

她笑了。

——我得提醒自己,凯瑟琳,你在法律公司工作。

她是怎么知道的?我心想。

——如果说我不赞成,她掂量这个问题后继续道。那是为了你的朋友好。我看不出和廷克生活在一起对她有什么好处。在我那个时代,一个姑娘的机会非常有限,所以她越早找到一个合适的丈夫就越好,不过现在……

她朝德·罗舍尔的包厢打了个手势。

——你看到杰克旁边那个三十岁的金发女人了吗?那是他的未婚妻,卡丽·克拉波德。卡丽使出浑身解数得到这个位子,很快,她就会快乐地监管三处房子的家务事和用人,这挺不错。不过如果我还是你这个年纪,就不会花心思琢磨如何追随卡丽的脚步,我要想方设法像杰克那样。

快乐水手拐过远处那个弯,下一匹马从马厩里牵出来,我们都朝小围场看去,安妮没有劳神举起望远镜。

——温柔野人,赔率五十比一,她说。这下,令你兴奋的时刻来了。

第九章 弯刀、筛子与木腿

六月九日那天,我下班从公司出来,路边停着一辆棕色宾利车。

不管你认为自己有多厉害,不管你在好莱坞或海德公园住了多久,一辆棕色的宾利总会吸引你的眼球,全世界也不过几百辆,它的每个环节都设计得令人嫉妒。挡泥板以有如休憩的宫女般从容舒缓的弧线升至轮胎止方,再降至脚踏板处,轮胎的白色外壁像弗雷德·阿斯泰尔的鞋罩那样一尘不染,难以置信。像这样的车,无论坐在后排座位的是谁,他都有办法满足你三个愿望。

这辆非同寻常的宾利的司机座是露天的。司机看上去如同一位变成男仆的爱尔兰警察,他直视着前方,用塞入小灰手套里的大手紧紧握住方向盘,乘客舱的窗玻璃是有色的,看不见里面坐的是谁。我看着窗玻璃映出的来来往往的人群,这时,窗子摇了下来。

——吓死我了,我说。

——嘿,姐们儿,去哪里?

——正想去炮台公园去跳河。

——能等一下吗?

司机突然出现在我身边,以惊人的优雅打开后座车门,那姿势像是海军学校的学生恭候在船踏板的最前面。伊芙挪到位子另一边,我回了个礼,钻进车里。

车里混杂着皮革和新款香水的香甜味儿,伸脚的空间这么大,我差点儿滑到地板上。

——这东西到半夜会变成什么?我问道。

——洋蓟。

——我讨厌洋蓟。

——我以前也是,不过它们会让你爱上的。

伊芙俯身向前,摁了一下铬合金面板上一个象牙色按钮。

——迈克尔。

司机没有回头,他的声音通过话筒传过来,噼噼啪啪的,像是在离我们一百六十公里远的大海上。

——是的,罗斯小姐。

——请带我们去开拓者俱乐部。

——好的,罗斯小姐。

伊芙坐好,我看了看她。自上次贝拉斯福德的晚宴后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她穿一件丝质蓝色外衣,长袖低领,像是烫过般顺直的头发拢到耳后,将脸上的伤疤完全暴露,一条细细的白线所暗示的经历是那些做普通职员的姑娘只能梦到的,它开始变得光彩起来。

我们都笑了。

——生日快乐,性感妞儿,我说。

——我应该快乐吗?

——永远应该。

计划是这样的:为庆祝她的生日,廷克说她可以租一间舞厅。她告诉他她不想办舞会,甚至不想要生日礼物,只想买一件新衣服,两人到彩虹餐馆吃一顿饭。

这是第一个提示,我应该想到有些事情正在计划中。

司机和车子不是廷克的,是华莱士的。华莱士知道伊芙的愿望后,便让她在生日那天用这辆车到各个商店购物,她也物尽其用。早上,她顺着第五大道一路侦察,午饭后,她回去带上廷克的钱后发起了猛攻,在伯格多夫店买了一件蓝色外衣,在班德尔店买了一双新鞋,在萨克斯店买了一个鲜红色的无带鳄鱼皮包,还买了内衣。她还有一小时的时间,于是回来找我,因为她想在洛克菲勒中心的楼顶的云雾中迈入二十五岁之前找个老朋友喝一杯。而我对此十分高兴。

在乘客舱门后面的嵌格里有一个小酒吧,里面有两个酒瓶、两个平底玻璃杯和一个可爱的小冰桶。伊芙给我倒了一小杯杜松子酒,给自己倒得多一倍。

——哇,我说。你是不是该保持好步调?

——别操心,我一直在操练呢。

我们碰了碰杯,她满饮一口杜松子酒和碎冰块,边咀嚼着冰块,边望着窗外不知什么地方映出的图景,头也不回地说:

——纽约是不是把你整得够呛?

开拓者俱乐部在第五大道的一幢小排屋里,原来是一家崇尚自然和冒险之人爱去的二流俱乐部,大萧条后倒闭。它所拥有的一点点值钱的东西在晚上被人出于好心偷走,送去自然史博物馆,其他不值钱的东西——有古玩,也有纪念品——被债主丢在那里攒灰尘。一九三六年,一个从未出过纽约城的银行家把房子买了下来,重新开业,成为一家高端酒吧。

我们到的时候,一楼的牛排屋正好客满。我们顺着挂满旧船和雪中探险的老照片的楼道爬上狭窄的楼梯,上到二楼的“图书馆”。“图书馆”里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书架上,仔细地收藏着从没有人读过的十九世纪的自然主义作品。屋子中央有两个旧展柜,一个展出南美蝴蝶,另一个展出内战时的手枪。四周低矮的皮椅里坐着窃窃私语的经纪人、律师和实业巨头。除我们之外,屋里唯一的女人是个浅黑肤色姑娘,头发剪得很短,坐在远处的角落里,头顶上是一个长满蛀虫的灰熊头。她穿着一身男人的西装和白领衬衫,吐着烟圈,幻想自己是格特鲁德·斯泰因

——这边来,主人说。

我们走过去时,我看得出伊芙已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瘸腿。大多数女人会努力掩盖这一点,她们会像艺伎一样努力走得好看些——小碎步,头发绾起,目光下垂。可伊芙根本不加掩饰,她穿着拖地的蓝衣服,吃力地把左腿拖在前面,像一个长了畸形脚的男人,后跟在地板上踏出粗响的节奏。

主人把我们领到屋子中间的一张桌子旁。他把我们置于中央,让所有人都能欣赏到伊芙的魅力。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我们落座后,我问道。

——我喜欢这里,她以敏锐的目光看了看四周的男人,说,女人让我发疯。

她笑了,拍拍我的手。

——当然,你例外。

——真令人宽慰。

旋转门后出现一个年轻的意大利服务生,头发中分。伊芙点了香槟酒。

——那么,我说。彩虹厅呢。

——人家告诉我,那里美得难以置信,第五十层以及全部楼层都是。他们说你还能看到飞机停在艾德怀尔德那边。

——廷克不是恐高吗?

——他不必往下看。

香槟酒来了,正式得有点儿夸张。服务生将一个标准的冰桶放在伊芙一边,主人亲自启开软木塞以尽地主之谊。伊芙挥手让他们离开,自己把酒杯倒满。

——敬纽约,我说。

——敬曼哈顿,她纠正道。

我们喝酒。

——还想不想印第安纳?我问。

——印第安纳是匹可怜的老马,我已经翻过那一页了。

——它知道吗?

——我跟它彼此一定有同感。

——我看不见得。

她笑了,重新倒满酒。

——这个谈够了,跟我说一说,她催促道。

——说什么?

——什么都行,一切。马丁格尔夫人的那些姑娘怎么样?

——我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们了。

这当然是个大谎,因为我和弗兰偶尔还会闲聊,不过没有必要告诉伊芙这些,她一直不太喜欢弗兰。

——这就对了!她说。很高兴你有了自己的住处,怎么样?

——比寄宿公寓贵,不过现在我可以自己煮燕麦粥,坐进自己的马桶。

——没有宵禁时间了……

——你如果知道我的上床时间,就不会这么说了。

——噢,她假装关心地说。听上去有点悲伤和孤独啊。

我拿起空杯子,朝她挥挥。

——贝拉斯福德怎么样?

——有点忙乱,她边倒酒边说。我们打算把卧室翻翻新。

——会很贵吧。

——不一定,我们只是把它弄得整齐干净些。

——翻修时你住在那里吗?

——廷克正好要去伦敦拜访客户,我就在广场那边租个房间,催他们赶在他回来之前完工。

没有礼物的生日……去伦敦出差……卧室翻修……自由地使用主格的复数形……整个画面慢慢清晰了。这个年轻姑娘穿着崭新的衣服,喝着香槟酒,要去彩虹厅。在这样的情形下,你以为她会有些眩晕,然而伊芙丝毫没有眩晕。眩晕意味着有一点儿震惊。一个眩晕的姑娘搞不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感觉也许会有奇妙的事情发生,有可能随时发生,这种掺和了神秘与期待的心态会令她变得轻率。但对伊芙来说,不会有任何即将发生的惊喜,不会有新奇的开局或诡黠的排列。她画好棋盘,刻好棋子,唯一留给运气来定的只有船上贵宾房间的大小。

当初在21俱乐部,当问到如果你可以当一天别人,你们想当谁时,伊芙回答说达里尔·扎努克,那个电影业大亨。她的回答当时显得那么可笑,然而果不其然,如今她正置身高悬于我们头顶的起重机的吊臂上,仔细地再度检视设备、戏服和舞蹈编排,然后示意太阳可以升起。细想之下,谁能为此责怪她呢?

几张桌子开外,两个外形还不错的粗野家伙开始越来越大声。他们正在回忆在常青藤大学干下的坏事,其中一个明明白白地说了“婊子”这个词,连旁边的几个男人都开始朝他们瞪眼了。

伊芙一次头都没回过,她不可能被打断。她已经聊开了翻修的事,只会径直继续往下,如同在步兵们不顾一切寻找避难所时,对迫击炮声毫不理会的上校。

两个醉鬼突然站起来,大笑着蹒跚地走过我们身边。

——喂,喂,伊芙冷冷地说。特里·特朗布尔,是你在这里吵吵闹闹呀?

特里像小孩子学习放的小船一样突然转向。

——伊芙,太出乎意料了……

要不是在私立学校受了二十年教育,他说话可能就结巴了。

他笨拙地吻了吻伊芙,然后探询地望着我。

——这是我的老朋友,凯特,伊芙说。

——很高兴见到你,凯特,你是印第安纳波利斯人吧?

——不,我说。我是纽约人。

——真的!哪个区?

——特里,她也不是适合你的类型。

他转向伊芙,像是要躲开,不过又回过神来,他清醒些了。

——代我问候廷克,他说。

他离开了,伊芙看着他走出去。

——他是什么人,我问。

——他是廷克在联合俱乐部的一个朋友。几周前的周末,我们去了他们在韦斯特波特的房子开派对。饭后他妻子弹莫扎特的钢琴曲(上帝救我),特里告诉一个女佣,他要在餐室里给她看件东西。等我出现时,他正把她堵在面包柜旁,想吻她的脖子,我不得不用土豆捣碎器挡开他。

——不是用刀,算他走运。

——给他一刀,他倒痛快了。

想到这一幕,我笑了。

——嗯,有你及时出现,那个用人运气真不错。

伊芙眨着眼睛,像是在想别的事情。

——什么?

——我说有你在那里,那女孩真走运。

伊芙看着我,有点儿吃惊。

——姐们儿,这和运气没关系,我跟着那个混蛋到餐室去的。

突然,我眼前出现了伊芙在纽约妇女空军辅助飞行队走廊里巡视的画面,她手持土豆捣碎器,不时从暗处里跳出来,惩治各种粗野的行为。

——你知道吗?我带着这一新信念说道。

——什么?

——你是最棒的。

将近八点,喝光的香槟酒瓶倒插在冰桶里,我对伊芙说她得走了,她有点儿落寞地看着空酒瓶。

——你是对的,她说。

她伸手去拿新包,同时招呼服务生过来,用的是廷克的手势。她打开皮夹,里面塞满二十元的崭新钞票。

——不,我说。我请,你过生日。

——好吧,不过等你二十四岁生日时我还这个情。

——那太好了。

她站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她显得光彩照人。衣服在肩头优雅地垂下,手拎红色提包,真像约翰·辛格·萨金特的全身肖像画。

——直到世界末日。她提醒我说。

——直到世界末日。

我走到屋子中间看展品,一边等着服务生送来账单。对有枪械知识的人来说,这些枪稀有名贵,可对门外汉来说,这些枪破旧得很,它们像是内战后从密西西比河的岸边挖出来的。在弹匣里,子弹像鹿粪一样堆在一起。

蝴蝶展柜看上去顺眼些,但明显太业余了。蝴蝶标本被钉在毡布上,让人只看得见它们翅膀的上部。但如果对蝴蝶有一点了解,你就知道蝴蝶翅膀的两部分有可能大不相同。如果上面是透明的蓝色,那么下面有可能是带赭色斑点的褐灰。这种鲜明的对比让蝴蝶具备了重要的进化优势,让它们张开翅膀时可以吸引异性,合上翅膀后,又能隐藏到树干里。

把一些人比作变色龙未免有些陈词滥调:能随着环境的不同而变换颜色,其实能做到这个的人一百万里也未必有一。然而蝴蝶却有成千上万:很多男人女人如伊芙一样拥有截然不同的两种颜色——一种用于吸引他人,一种用于伪装自己——翅膀轻轻一扇,便能立刻转换。

账单送来时,香槟的酒意弥漫上来。

我拿起包,朝门口看去。

那个穿西装的浅黑肤色姑娘从我旁边经过朝卫生间走去,她不友好地冷冷瞪了我一眼,如同罕见的和平时期的一个宿敌。太不完美了,我想。我们在表现敌意时太缺乏想象力和勇气了。如果我们一小时挣五毛钱,我们会羡慕有钱人,鄙视穷人,我们会为那些挣钱比我们多一分或少一分的人,尽全力积攒恶毒的情绪。所以每十年都不会有一场革命。我冲她吐吐舌头以示回敬,然后朝门口摇摇晃晃地走去,努力让自己从背后看就像是火车上的电影明星。

我站在楼梯上,台阶突然显得窄小、陡峭,往下看有点儿像坐过山车,我不得不脱下鞋子,抓紧栏杆。

我用肩膀顶着墙往下走,这才发现沿楼梯而下的照片是“忍耐号”被冻在南极的照片。我停下来端详其中一张,船上的帆缆被扯离桅杆,食物和其他必需品散落在冰面上,我伸出一根手指朝指挥官沙克尔顿摇了摇,提醒他都是他犯下了该死的错。

我来到街上,打算穿过69街,去往第三大道的高架铁道,这时我看到那辆棕色宾利车停在路边,车门打开,司机出来。

——康腾小姐。

我糊涂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喝了酒。

——你是迈克尔,对吗?

——是的。

我突然想到,迈克尔很像我父亲的哥哥罗斯科伯伯,他也有着大手掌,耳朵像花椰菜。

——你看见伊芙了吗?我问。

——是的,她要我送您回家。

——她要你转回来送我?

——不是的,小姐,她想走路。

迈克尔打开后门,里面看起来黑暗而孤独。正值六月,天还亮着,空气温和。

——如果我坐前面你介意吗?我问。

——我想不行,小姐。

——我想也是。

——去11街?

——是的。

——您想怎么去?

——怎么说?

——我们可以走第二大道,也可以绕过中央公园,然后去往下城,也许这样可以弥补您不能坐前排的损失。

我笑了。

——哇,这听起来不错,迈克尔,就这样吧。

我们在72街进入公园,往北朝哈莱姆开去。我把两边的窗子都打开,六月温和的空气向我流露出泛滥的爱意,我踢掉鞋子,盘腿坐着,看着树后退而去。

我不常坐出租车,如果坐也是走两点一线的最短距离,从未想过绕道回家,二十六年里一次也没有。这也一样很神奇。

第二天,伊芙打电话给我,说我二十四岁生日时我们的约会得取消了,似乎是廷克给了伊芙一个“惊喜”,他在彩虹厅出现时带着另一张去欧洲的船票。廷克先去伦敦与客户见面,然后他们顺道拜访巴奇和威丝——他们在里维埃拉弄了一所房子,七月在那边度假。

一周后,我跟弗兰和格鲁伯碰头,吃了被广告宣称为牛排的汉堡。她给我看以下从《每日镜报》社会版撕下的报道:

从中大西洋拍卖公司传来消息,大腕们聚集在“维多利亚女王号”上,在小科尼利厄斯·范德比尔特每年一度的中叉黑领带寻宝活动中轻易拔得头筹的是初次露面的T.格雷,成功的纽约城银行家,以及他更为耀眼的另一半E.罗斯。在五十件指定的珍宝中,格雷和罗斯成功地取得一把弯刀、一个筛子和一条木腿,令举座陷入无声的震惊。年轻的寻宝人不愿透露成功的秘诀。据观察者说,他们采用了游说船员而非乘客的新颖招数。奖品?克拉里奇的五夜免费住宿,外加国家美术馆的一次私人观展。警觉的博物馆保安在这精明的一对儿逃走之前搜查了他们。

第十章 城中最高楼

六月二十二日,我整个下午都在62街对方公司一间没有窗子、没有通风设备的房间里为年轻的托马斯·哈珀先生取证词。做证的是一个濒临倒闭的钢铁厂生产线管理人员,他像洗衣女工那样汗流浃背,唠唠叨叨,唯一能真正让他谈出一点儿东西的问题就是情况有多糟。他问哈珀,您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二十年都耗在为公司尽心尽力上,每天早上孩子还在睡着就起床上班,每分每秒都要监视生产线上各个细节,结果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发现什么都没了。

——不知道,哈珀干巴巴地说。不过你能不能讲一讲一九三七年一月发生的事情?

我们终于完工,我得去中央公园透透气。我在拐角的一个熟食店买了一个三明治,在一棵木兰树附近找到一个不错的地方,在那里可以安安静静地吃饭,陪伴我的是我的老朋友查尔斯·狄更斯

我坐在公园里,不时从皮普的故事中抬起头来,看着那些已得偿所愿的散步的人。这时,我第三次见到了安妮·格兰汀。我犹豫了一会儿,把书塞进包里,起身跟上她。

不出所料,她的脚步方向明确。从公园出来到59街后,她经过红绿灯,轻快地跳上广场宾馆的台阶。我也一样。一个穿制服的旅馆服务生推动“十”字形旋转门时,我突然想到,这或许是上流社会一条不成文的规则,你不应该尾随熟人进入本地旅馆。可她就不能只是和朋友碰面喝上一杯吗?门转开了,我决定采用科学的方法。

——伊尼,米尼,迈尼,莫……

进入宾馆,我在一棵盆栽棕榈树的树荫下找到一个位子,这里来来往往的人都衣冠楚楚,有些带着行李抵达,有些朝酒吧走去,其他人自擦鞋机旁或大厅上楼。在一盏足以令剧院自惭形秽的枝形吊灯下,一位大胡子大使正给一个八岁女孩和一对卷毛狗让路。

——对不起。

一个戴小红帽的年轻服务生在我这棵树旁边张望。

——您是康腾小姐吧?

他递给我一个奶油色小信封——舞会或婚礼的接待处用来告诉你桌号的那一款。信封里是一张名片,内容十分简洁:安妮·格兰汀。背面她用随意笔迹写着几个大字:过来问声好吧,1801房间。

哇呀。

我走向电梯,心想她是在大厅还是在中央公园就发现了我。电梯服务生体贴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说,不用着急。

——十八楼?我问。

——好的。

没等门关上,一对蜜月宝贝走了进来,他们年轻,阳光,肤色健康,看上去似乎准备把他们的每一分钱都花在房间服务上。电梯停在十二楼,他们一下跳进走廊里。我冲着电梯小伙友好一笑。

——新婚的,我说。

——不一定,女士。

——不一定?

——不一定新,不一定婚。看好脚下。

1801房正对着电梯。我摁下铜门铃,门里响起脚步声,比安妮的沉重。门开了,是一个瘦瘦的穿着威尔士亲王服饰的年轻男子。一阵尴尬之后,我递上名片,他用指甲修剪整齐的手指接过去。

——空腾小姐?

他的发音和他的服饰一样讲究,但还是错了,他把我的名字说成“空-腾(Kon-tent)”,像是在说一本书的“目录(content)”。

——是康腾,我纠正道。

——对不起,空-腾小姐,快请进吧。

他朝门里几步远的一处准确地打了个手势。

我发现自己站在阳光明媚的套房的门厅里,中央客厅的一边是一扇密闭着的嵌板门,可能通往卧室。在最显著的位置,有一张蓝黄相间的长沙发椅和两张低背安乐椅,围着一张鸡尾酒桌放置,有效地平衡了阳刚之气与阴柔之风。休憩区过去有一张银行家专用书桌,一角放置着一瓶百合花,另一角是一盏黑灯罩灯。我开始怀疑廷克公寓里展现的完美品位是出自安妮,她的时尚感与自信结合得恰如其分,那正是一个能将现代设计带入上流社会的人所需要的。

安妮站在书桌后,一边眺望着窗外的中央公园,一边打电话。

——是的,是的,戴维,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很清楚你不希望我利用董事这个职位,但正如你所看到的,我有很强烈的意愿要使用它。

安妮正说着,她的秘书把我的名片递过去,她转过身,示意我坐到长沙发椅上。我坐下时碰翻了旁边的提包,皮普惊愕地露出头来。

——对的,对的,好的戴维,我们五号在纽波特再详细讨论。

她挂断电话,走到长沙发椅这里,在我身旁坐下,看上去像是我不请自到。

——凯蒂!见到你真高兴!

她朝电话做了个手势。

——对不起,我从我丈夫那里继承了一点儿股票,这给了我不劳而获的特权,这事除了我,所有的人都觉得不高兴。

她解释说她在等一个熟人,他随时会来,不过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还有时间喝上一杯。她交代秘书布莱斯准备一些马提尼酒,自己告退去一趟卧室。布莱斯朝一个做工精致的枫木柜走去,柜子前部是个小酒吧。他用一双银钳从桶里夹起冰块,和马提尼酒混在一起,用一根长匙搅拌,小心不碰响罐壁。他将两个杯子放到桌上,靠近一碟盐渍洋葱。他正要倒酒时,安妮走出卧室。

——布莱斯,让我来,谢谢你。没什么事了。

——我要不要写完给卢瑟福上校的信?他追问。

——这个我们明天谈。

——好的,格兰汀夫人。

一个女人用如此直率的权威对一个男人发号施令的不同寻常,只稍稍被布莱斯的呆谨与卑下削弱了些。他朝她中规中矩地点点头,也朝我敷衍地点点头。她仰靠在躺椅上。

——我们来吧!她说。

她俯身往前,行云流水一般将两个动作合而为一:胳膊肘倚在膝盖上,伸手拿酒罐,倒酒。

——洋葱?她问。

——我更喜欢橄榄。

——我会记住的。

她把杯子递给我,将两个洋葱扑通一声丢到自己的杯中,左臂倚着椅背。我向她举起杯子,努力显得从容些。

——恭贺巴氏杀菌法。

——难如所愿,我只赌大的,我说过。

她朝我笑笑,喝一口酒。

——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在周三下午来到城里的这个区?我似乎记得你在奎金-黑尔工作。你换了新工作?

——不,我还在奎金工作。

——哦,她带着一丝失望说道。

——我和一个律师在跟这儿只有几个街区之隔的地方取证词。

——你在那儿问审讯前要问的尖锐问题,你的对手必须回答的那些?

——是的。

——不错,至少听上去有点儿意思。

——实际上这得取决于问的是哪一类的问题。

——以及由谁来提问,我这么猜。

她倾身向前,把杯子放到桌上,宽松的上衣稍稍松开,最上面的扣子没有扣上,我看到她没有戴胸罩。

——您住在这里?我问。

——不,不,这里只是办公室,不过比在写字楼里方便多了,我可以让人备餐,出门前可以洗澡、换衣服,城外的人要来见我也容易。

——从城外来看过我的只有直销员。

她笑了,又拿起酒杯。

——他不虚此行吗?

——不见得。

她把杯子举到唇边时,从眼角端详着我。把杯子放回到桌上后,她漫不经心地说:

——据我所知,廷克和伊芙已经去国外了。

——是的,他们正在伦敦,待上几天后去里维埃拉。

——里维埃拉!不错,那应该挺浪漫,有的是温泉和薰衣草。不过,浪漫不代表一切,是吧?

——我觉得您对他们的关系还是心存疑虑。

——当然,这不关我的事。他们光彩照人,也许甚至足以让白金汉宫熠熠生辉,但若是一定要我说老实话,我得承认,我曾经猜想廷克会跟能给他一点儿挑战的人在一起,我是说智力上的。

——也许伊芙会让您吃惊的。

——吃惊是肯定会的。

门铃响了。

——啊,她说。肯定是我的客人来了。

我问她是否有地方让我梳洗一番,她让我去与她的卧室相连的卫生间。卫生间的墙纸是威廉·莫里斯的风格,柔弱而壮观。我把冷水泼到脸上。在大理石台面上,她的胸罩叠得整整齐齐,一枚翡翠戒指放在上面,有如加冕日放在垫子上的一顶王冠。我走出来时,安妮正和一个灰头发的高个子绅士站在沙发旁。那是约翰·辛格尔顿,特拉华州前参议员。

旅馆外,头戴高帽的看门人正帮助穿着时髦的一对儿上出租车。车开走了,他转过身看见我,礼貌地脱下帽子,立正站好——并没有为我招呼下一辆车。他干这一工作太多年了,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我回到公寓楼,今天是周三,住在3B的红脸新娘正对着她母亲的波伦亚菜谱大动干戈。当初她转录完食谱时,一定是写下了两棵大蒜,而不是两棵丁香,因为我们这一周剩下的几天浑身都得染上她们家常菜的味道了。

我进门后,在餐桌前站了一会儿,清点自己的邮件。乍看上去,邮件和平时一样乱,不过在两份账单中间有一封航空信件,颜色是知更鸟蛋的蓝色。

是廷克的笔迹。

我四处搜寻,找到一些没喝完的酒,就着瓶子直接尝了一口,舌头上有麻刺感,像周日的圣餐。我倒了一杯,坐在桌旁,点着一支烟。

信封上的几张邮票是英国的,一张紫色的是政治家头像,其他蓝色的是汽车图案。似乎世界上每个国家都有政治家和汽车的邮票,哪里有开电梯的小伙子和不幸主妇的邮票呢?还有无电梯的六层楼房和发馊的葡萄酒的邮票?我踩灭烟,撕开信,信写在欧洲人喜欢用的棉纸上。

亲爱的凯特,

自我们出发以来,每天我们俩总有一个会说“凯蒂会喜欢这个的!”今天轮到我……

信里简单提到廷克和伊芙决定沿南安普敦海岸开车到伦敦,最后到了一个小小的渔村。伊芙在旅馆休息,廷克出去散步。每转一个弯,他都能看到老教区教堂的尖塔,那是城里最高的建筑,最后他绕道朝它走去。

里面的墙壁刷成白色,像是新英格兰捕鲸船上的教堂。

第一排位子上坐着一个水手的寡妇,在读赞美诗。而在后排,一位体形像摔跤手的秃顶男人坐在一篮草莓旁哭泣。

突然,一群穿制服的姑娘冲进门来,像海鸥一样大笑。摔跤手跳起来责备她们。她们画着“十”字穿越过道跑回门外,此时钟声在头顶上响起……

真的。关于外出度假的人,能说他们什么好呢?我把信揉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拿起《远大前程》,翻回到第二十章。

我父亲从来不喜欢发牢骚,在我认识他的十九年中,他很少说起在俄罗斯军队里服役之事,很少谈到和我母亲如何艰难度日,也很少谈起她如何抛弃我们。他身体不好,但当然也很少抱怨自己的健康。

有一夜将近天明之时,我坐在他床边,跟他聊起某个和我一起工作的傻瓜的趣闻,逗他开心,突然他说起自己的一个想法,他说,不管他在生活中碰到什么困难,不管事情的发展变得多么令人畏缩,令人沮丧,只要早上醒来时,他还想着他的第一杯咖啡,他就知道他准能渡过难关。当时我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几十年后我才明白,他那是在给我一个忠告。

对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来说,目标坚定,追求永恒真理的行为有着毋庸置疑的魅力。然而,一个人若是失去了享受世俗乐趣——在门廊抽烟,在洗澡时吃姜饼——的能力,她也许会将自己置于毫无必要的危险境地。我父亲在自己的人生之路行将终结时想告诉我的是,这种危险不能等闲视之:人必须准备好为简单的快乐而战,要抵御优雅、学识和形形色色迷人的诱惑,保护这种快乐。

回想起来,我的那杯咖啡一直是查尔斯·狄更斯的作品。不可否认,所有那些勇敢的弱势小子有一点儿令人恼火,还有完全可以称作邪恶的代理商的家伙。但我也渐渐意识到,不管我的处境多么灰暗,如果在读完狄更斯小说的一章之后,我还有让我在火车上坐过站的那种继续读下去的冲动,那么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好吧,也许这则特别的寓言我读了太多遍。又或许我只是为连皮普也在去伦敦的路上而生气。不管是什么原因,在读了两页后,我合上书本,爬上了床。

第十一章 美丽时代

二十四日周五下午五点四十五分,秘书工作室的桌子都空了,只剩下我,我刚刚完成一份反诉,打印了一式三份,准备闲逛着回家。这时,我从眼角看到夏洛特·塞克斯从洗手间出来。她换上了高跟鞋和橘红色上衣。与她所有的美好意愿相违,这一身看上去很不协调。她双手抓起包。来了,我想。

——嘿,凯瑟琳,你要干到很晚吗?

自从那次我在地铁为夏洛特拯救了那份合并协议后,她经常邀我出去吃午饭,和她家人一起过安息日或到楼梯转角处抽支烟。她有次甚至还请我到一个新建的大公共泳池去泡澡,那是罗伯特·摩西建造的,城外的居民们像锅子里的螃蟹一样在那儿爬来爬去。迄今为止,我都以提前想好的理由拒绝了她,可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和罗西正想去布兰尼根喝一杯。

我从夏洛特的肩头望过去,罗西正在研究自己的指甲,体态丰满的她有着忘记扣衬衫最上面那颗扣子的喜好,看得出来,罗西若是不能浪漫地登上帝国大厦的顶层,她也准备像金刚那样爬上去。但鉴于眼下的情形,也许有她在场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她可以让我在喝完一杯后可以轻易抽身。考虑到我最近这阵子的自怜自怨,也许近距离观察一下夏洛特·塞克斯的生活正是医生要开的处方。

——好吧,我说。等我收拾一下。

我站起来,盖好打字机,拿起包,这时,“Q”字母亮起了红灯。

夏洛特的表情比我还要怨恨,周五下午五点四十五分!她似乎在想,她到底要做什么?可我没这么想。最近我起床有点儿困难,十天里有两天上班迟到了五分钟。

——我到那里和你们碰头,我说。

我站起来,拉直裙子,拿起速记本。马卡姆小姐发号施令时,即便是责备,也要求我们一字一句记下。我走进她的办公室,她正要写完一封信,没有抬头,指了指一把椅子,又继续写。我坐下来,不急不慢地第二次理直裙子,毕恭毕敬、“啪”地打开速记本。

马卡姆小姐大概五十出头,并非毫无魅力。她看东西不戴眼镜,胸脯也不瘪平,虽然头发绾成一个圆髻,但还是看得出头发长而浓密。也许她早该成为公司某位高级合伙人的继室。

她以专业的夸张动作把信写完,将笔放回到铜笔架,笔歪向一边,像是矛扎中了靶子。她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直视着我的眼睛。

——凯瑟琳,你不用记什么。

我关上本子,按马卡姆小姐教我们的那样把它塞在右大腿边,心想:这更糟了。

——你到我们这里多久了?

——差不多四年了。

——一九三四年九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是的,十七号周一。

对这一精确的表述,马卡姆小姐笑了。

——我叫你来,是想讨论一下你在这里的未来。你可能听说了,夏天过后帕梅拉小姐就要离开。

——我没听说。

——你不太和其他姑娘闲聊吧,凯瑟琳?

——我不太喜欢闲聊。

——这对你挺好。不过,你似乎和大家相处得还不错?

——大家并不难相处。

马卡姆小姐又是一笑,这次是因为我把“大家”恰当地放在了句首。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我们为确保大家能和睦相处做了一些努力。不管怎么样,帕梅拉就要走了,她有了……

马卡姆小姐停下来。

——娃—子。

她用两个音节,使这个词生动形象。

在帕梅拉长大的贝德福德-斯泰森特那样的拥挤街区,这也许是个值得庆贺的消息,但在这里不是。我试图表现得如同刚刚得知自己的同事偷钱当场被抓似的。马卡姆小姐继续说。

——你的工作无可挑剔,你的语法知识非常出色,你与同事的相处堪为典范。

——谢谢。

——刚开始,你的速记好像赶不上你打字的速度,不过现在有了明显的提高。

——那是我的一个目标。

——这是个好的目标,我还发现你对信托和地产的法律条文的了解接近一个初级律师。

——希望这不会让您觉得我自负。

——一点儿也不。

——我知道,如果我了解合作者的工作性质,就能更好地帮助他们。

——没错。

马卡姆小姐又停下来。

——凯瑟琳,根据我的判断,你是地地道道的奎金人,我已经推荐你接替帕梅拉的位子,做领班。

(她说出来的是“领帮”)

——你知道,领班是交响乐队里的首席小提琴手,你将获得比独奏更多的份额——或者说,你将获得比独奏更恰当的份额,但你也得起模范带头作用。我是我们这个小乐队的指挥,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每个姑娘,她们得依靠你的指导。毫无疑问,提升与报酬、责任和职位是并行的。

马卡姆小姐停下,扬起眉毛,表示现在欢迎我发表评论,于是我用专业的克制谢过她,她握了握我的手,我暗自对自己说:多地道的奎金人,多密切的近邻,多讨人喜欢。

我离开办公室,向市中心的南渡口站走去,这样就不用经过布兰尼根的正门。从港口飘来一阵坏贝壳的味道,似乎纽约的牡蛎清楚地知道在一带“R”的月份里不会有人吃它们,便自己跳上岸来。

我正要上火车,一个瘦高个穿工装裤的乡巴佬从一个车厢跑往另一个车厢,撞掉了我的提包,而我弯身捡包时,裙子撕开了一条缝。因此下车后,我买了一品脱裸麦威士忌,还有一根可以粘在软木塞上的蜡烛。

幸亏我在餐桌旁喝了半瓶酒,才脱下鞋子和袜子,因为等我起身去煎蛋时,我撞到桌子,把剩下的酒全洒到了一张残破的纸牌上。我像罗斯科伯伯那样用诗一般的语句骂骂咧咧,一边用拖把拖地,然后一屁股坐到我爸爸的安乐椅中。

一年中你最喜欢的是哪一天?一月我们在21俱乐部喝酒时,除了那些重要问题之外,我们还问了彼此这个小问题。雪最大的那一天,廷克说。只要不在印第安纳,每一天我都喜欢,伊芙说。我的回答?夏至那一天,六月二十日,一年中最长的一天。

这是个聪明的回答,至少当时我这么觉得,不过冷静地想想,我突然意识到,当被问到一年中最喜欢哪一天时,回答六月中的某一天可有些狂妄自大,它暗示着你生命中的细节棒极了,你俯瞰自己的处境时如此安心,因此你想要的全部只不过是更多的白昼,用以庆祝你的幸运。但正如希腊人教导我们的,对这样的傲慢,只有一种办法可以纠正,他们管它叫报应。我们管它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或掩面而泣;或简称因果报应。它与薪水、责任和职位的适当提升结伴而来。

有人敲门。

我连是谁都懒得问,打开门发现是西部联盟电报公司的信差,送来我平生第一封电报,是从伦敦发来的:

姐们儿生日快乐句号对不起不能到场句号为了我俩在城里闹翻天吧句号两周后见句号

两周?如果从棕榈滩寄来的明信片是一个暗示的话,那我要到感恩节才会见到廷克和伊芙。

我点上烟,又看了一遍电报。从上下文看,不知道伊芙说的“为了我俩”是指她和廷克,还是指她和我。直觉告诉我是后者,也许她终于明白了些什么。

我站起来,从床下拉出罗斯科伯伯的鞋柜,里面有我的出生证和一个拉比的脚印,还有我妈妈唯一的照片,再下面是罗斯先生给我的信封。我把剩下的那些十元钞票丢到床罩上。神谕说,在城里闹翻天吧。而明天我正打算这么干。

在班德尔商场的五楼,花比葬礼上的还多。

我站在一个挂着黑衣服的小衣架前,棉布的、亚麻布的、带缎带的、无背的、无袖的,黑色……黑色……黑色……

——需要帮忙吗?自进店后,这已经是我第五次被人问了。

我转过身,是一位四十四五的女人,身着套裙,戴眼镜,跟我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她漂亮的红发往后扎成马尾辫,像是小明星扮演老处女。

——你有没有稍稍……颜色鲜艳些的?我问道。

奥马拉夫人把我引到一张有垫子的躺椅旁,问我尺寸、喜欢的颜色和社交倾向,然后消失。回来时她后面跟着两个姑娘,每人手臂上都挂着一些挑选出来的衣服。奥马拉夫人一件件向我介绍这些衣服的优点,我则拿着一个细腻的瓷杯,喝着咖啡,提出自己的看法(太绿,太长,太温暾),一个姑娘做着笔记,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班德尔商场董事会的经理,在登记春季精选货品。空气中没有丝毫钱将很快易手的暗示,当然不是我的。

奥马拉夫人是专业销售人员,了解自己的商品,她把最好的留在最后:一件白色短袖裙装,淡绿色圆点,还配了一顶帽子。

——这一身很有趣味,奥马拉夫人说。不过是一种有教养的、优雅的趣味。

——是不是太乡村了?

——恰恰相反,这身裙装的设计用意是给城里人带去新鲜空气,城里指的是罗马、巴黎、米兰,而不是康涅狄格。乡下人不需要这样的衣服,我们需要。

我歪了歪脑袋,流露出一丝兴趣。

——试一试,奥马拉夫人说。

非常合身。

——很出色,她说。

——真的?

——当然。你不用穿鞋子,这最能看出衣服的好坏,如果不穿鞋看起来也很优雅,那么……

我们并肩站着,冷静地照着镜子。我稍稍转向一边,抬起地毯上的右脚跟,脚踝上的褶边微微飘动,我努力想象自己光着脚跳西班牙舞,差一点儿就成功了。

——非常棒,我承认道。但我忍不住想,要是你来穿会更好看,衬上你的头发颜色。

——冒昧说一句,康腾小姐,你到二楼就可以弄出我这个头发的颜色。

两小时后,我换了一头爱尔兰式的红发,乘出租车去西村的“美丽时代”。当时离法国餐馆流行还有几年时间,但“美丽时代”已经成了那些不时被遣返的移居海外人士的最爱。那是个小餐馆,有带软垫的长椅,墙上挂着夏尔丹风格的静物画,描绘的是乡下厨房里的物什。

领班记下我的名字,问我等候时是否需要香槟酒,现在才七点,只有不到一半的桌子有人坐。

——等什么?我问。

——您不是在等人吗?

——不是的。

——对不起,小姐,这边请。

他步履轻快地走进餐厅,在一张两人桌旁只停了一下,又走到一张软长椅旁,那里可以纵览整个餐厅。看我坐得舒服后,他消失,回来时拿着说好的香槟酒。

——为突破常规,我给自己敬酒。

我的海军蓝新鞋硌脚踝,在桌布的掩护下,我踢掉鞋子,活动脚趾,从新的蓝色手包里掏出一包烟,一个服务生从桌子那边俯过身,伸过来一个不锈钢打火机,打火,火量足够点着香烟。我不紧不慢地从烟盒里把烟倒出来,他如塑像般一动不动,待我吸上第一口烟,他才满意地站直身子,啪地关上打火机。

——您等人时要不要看看菜单?他问道。

——我不等人,我说。

——对不起,小姐。

他向在我旁边收拾桌子的小工打了个响指,然后呈上菜单,菜单搁在臂弯里,这样他可以指着菜,介绍其特色,颇像奥马拉夫人夸赞衣服的样子。这给了我信心,如果我想在积蓄上挖个洞,至少路子是走对了。

餐馆逐渐有了生机,几张桌子热闹起来,鸡尾酒送上桌,烟点上,这生机来得有条不紊,不紧不慢,这餐馆自信满满,它知道到了九点,自己就成了世界的中心。

我也让自己慢慢恢复生机,不紧不慢品尝第二杯香槟酒,享受小鱼烤面包,又抽上一支烟。服务生回来,我点了一杯白葡萄酒、抹焦黄面包屑和干酪屑的芦笋,主菜是餐馆的特色菜:黑块菌馅童子鸡。

服务生迅速离去,我第二次注意到坐在对面软长椅上的那对老夫妇朝我微笑。男的矮壮,头发稀薄,穿双排扣西服,扎蝴蝶结,眼神温顺,似乎稍一动情便会流泪。妻子比他高出了七八厘米,身着优雅的夏装,鬈发,笑容温和,她看上去像是置身世纪之交,正招待主教用午餐,之后便要去领导争取妇女选举权的游行示威。她眨眨眼,像是招了招手,我也眨眨眼,也像是招了招手。

小铜盘里的芦笋带着一丝炫耀来到桌边,笋尖排列整齐,根根长度一样,互不叠合,上面精心洒了一层黄油面包屑和意大利果仁味羊奶干酪,干酪烤成焦黄色,脆皮,冒泡。领班将它连同银叉、银匙一起呈上,又磨碎一点柠檬皮放在盘子里。

——祝您胃口好。

我胃口是好。

我父亲哪怕挣了一百万,也不会到“美丽时代”来吃一顿。在他看来,餐馆是渎神的浪费行为的最高表现。在你的钱可以买到的所有奢华里,餐馆最难让你感受到奢华。一件毛皮大衣至少可以在冬天穿,可以御寒,一根银匙熔化后可以卖给珠宝商,餐馆的牛排有什么用?你切开它,咀嚼它,咽下它,擦擦嘴,把餐巾扔到盘子上,如此而已。芦笋不是一样吗?我父亲宁可把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带进坟墓,也不愿把它花在一顿华而不实的饭菜上。

可对我来说,在上等餐馆吃饭就是最大的奢侈,是文明的最高境界。文明是什么?文明不就是知识分子超越生活基本需求(衣食住行和生存)带来的烦恼,进入精神的空灵世界(诗歌、手包和美味佳肴)吗?这种体验远离日常生活,哪怕生活中的一切完全腐朽,一顿美食也可以使精神焕发生机。如果有一天我名下只剩下二十块钱,我会把它用在这里,享受这无法典当的优雅的一小时。

服务生拿走芦笋盘子,我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喝第二杯香槟,决定去一趟卫生间,清醒一下。我把左脚伸进海军蓝鞋子里,右脚摸索,却找不到鞋子,我飞快地胡乱搜寻了一圈,眼睛在餐厅里四处打量,脚拇指在桌子下面开始更有规律地画圈摸索,同时不至于改变坐姿。无果而终,我俯下身去。

——可以吗?

坐在餐厅另一边的那位系蝴蝶结的绅士站在我的桌前。

没等我开口,他就轻松地弯下腰,又直起身来,手掌托着那只鞋子。他弯下腰,以摄政王呈上玻璃鞋的礼仪小心地把鞋子放在面包篮后面,我一挥手,把它扫到桌下。

——谢谢您,我真是太粗鲁了。

——一点儿也不。

他回头朝自己的桌子打了个手势。

——如果我和我妻子盯着您看,请原谅,因为我们觉得它们美极了。

——对不起,它们?

——这些小圆点。

就在这时,我的主菜来了,泪眼绅士回到自己的座位,我开始有条不紊地切鸡肉,可没吃几口,我就知道吃不完。块菌的浓香溢出碟子,熏得我脑袋发晕,只要再吃一口鸡肉,我肯定会吐出来。在我的坚持下,他们拿走了一半,可我还是确定自己就要吐了。

我只想快点儿出门呼吸新鲜空气,便把花花绿绿的钞票全丢到桌布上,没等服务生把桌子拉开便站起来,碰翻了红酒杯,可我不记得自己点过红酒。我从眼角看到服务生正把蛋奶酥送到那对老夫妇桌上,像女权运动领导者的妻子挥了挥手,不知是何意。在门口,我和一幅画里的野兔打了个照面,像我一样,它四脚倒挂在一根钩子上。

到了门外,我朝最近的巷子走去,靠着砖墙,小心地吸了一口气,心想这是报应吧。如果我吐了,父亲在天上会带着忧郁的满足瞪着那堆芦笋和块菌,他会说,瞧瞧,这就是你的知识分子的优势。

有人把手放在我肩上。

——亲爱的,你没事吧?

是那位像女权运动领导者的老妇人,她丈夫保持礼貌的距离,用一双充满泪水的眼睛望着我。

——我想我是吃得有点儿过头了,我说。

——是那个糟糕的鸡肉,他们还挺自豪的呢,我觉得太难吃了。你是不是想吐?亲爱的,想吐就吐吧,我可以帮你拿帽子。

——我就快好了,谢谢您。

——我叫哈皮·多兰,这是我丈夫鲍勃。

——我叫凯瑟琳·康腾。

——康腾,多兰夫人说,好像她认识我。

多兰先生看没什么大问题,便慢慢凑上来。

——你常来“美丽时代”吗?他问我,好像我们不是站在小巷子里。

——我第一次来。

——你刚到时我们以为你在等人,他说。我们要是知道你是一个人吃饭,会邀请你加入我们的。

——罗伯特!多兰夫人说。

她转向我。

——我丈夫觉得年轻姑娘愿意一个人在外面吃饭不可思议。

——呃,不是所有的年轻姑娘,多兰先生说。

多兰夫人笑了,假装愠怒地瞪了他一眼。

——你够坏!

然后她转向我。

——至少可以让我们送你回家。我们住在82街和公园大道那边,你住在哪里?

我看到巷口有辆车慢慢停下来,很像是劳斯莱斯。

——中央公园西211号,我说。

贝拉斯福德。

几分钟后,我坐在多兰家的劳斯莱斯后座上,往第八大道开去。多兰先生坚持让我坐中间,他小心地把我的帽子支在膝盖上,多兰夫人让司机打开收音机,我们三人享受了一段快乐时光。

看门人皮特打开车门,迷惑地看了我一眼,多兰夫妇没有注意到。大家相互吻别,许诺再见面,然后劳斯莱斯离开了,我挥挥手。皮特有点儿尴尬地清了清喉咙。

——对不起,康腾小姐,格雷先生和罗斯小姐好像还在欧洲。

——是的,皮特,我知道。

我在市中心上了火车,车厢里挤满了各种不同肤色的脸孔与各种不同款式的衣服。百老汇慢车往返于格林威治村和哈莱姆之间,在戏院区经停两站。周六晚上,这趟车是城里最平民化的运输工具,一本正经的、穿着时髦的和疲惫不堪的全都挤在一起。

在哥伦布圆环站,一个穿工装裤的瘦高个儿上车,他长胳膊、短胡楂儿,看上去像是乡村棒球联盟已过当打之年的投手。过了一阵我才想起来,他就是前天在地铁站碰掉我手提包的那个乡巴佬。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车厢中间。

门关上,车子起动,他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本黄色的小书,打开折页,开始大声朗读起来,那声音像是从阿巴拉契亚山那边扫荡过来。等他念了一两段,我才知道他在读《登山宝训》。

——他就开口教训他们,说: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令人敬佩的是,这位“牧师”没有抓吊环,车厢前后摇晃,而他仅靠抓住这本小小的正义之书保持平衡。你觉得他可以这样读福音书,一直读到贝里奇站,再返回来,也绝不会摔倒。

——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怜恤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恤。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上帝。

这位“牧师”在做一件令人敬佩的工作,他话语清晰,满怀深情,抓住了《圣经》钦定本中那些诗歌的精髓,用重音强调每一个“他们”,似乎他的生命有赖于此,称颂基督教这一核心悖论——羸弱者将依靠它而获得胜利。

不过在周六夜间的百老汇慢车上,你只会环顾左右,心想这家伙简直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父亲去世后不久,罗斯科伯伯有一次带我去港口附近他喜欢的一家饭馆吃饭。他是个码头装卸工,心胸宽广,行事笨拙,适合去航海——那个世界没有女人、孩子或社交礼仪,只有干不完的活儿,兄弟关系早有规范,不必言说。带上刚刚失去父亲的十九岁的侄女外出吃饭,他当然很不自在。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

当时我已经有了工作,在马丁格尔夫人的公寓楼里有了一间房,他不必为我操心,他只是想知道我一切都好,看看我还需要什么,然后一言不发地切猪排,他乐意这样,可我不想让他这样。

我要他给我讲从前的奇闻趣事,讲他和我父亲怎样偷治安官的狗,把它塞到开往西伯利亚的火车上,讲他们一路跟着走钢丝的江湖艺人看表演,结果被别人在离城三十多公里的地方找到,原来他们走错了方向;讲他们一八九五年来到纽约时,马上跑去看布鲁克林大桥。当然,这些故事我曾经听过很多次,差不多一样,但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个我从没听过的故事,也是他们初到美国时发生的。

当时纽约已经有了不少俄罗斯人,有乌克兰人、格鲁吉亚人,也有莫斯科人;有犹太人,也有非犹太人。在一些小区,商铺的招牌是俄文,卢布和美元一样通用。罗斯科伯伯回忆道,在第二大道,你可以买到一种叫“瓦特鲁什卡”的奶渣饼,一点儿不比在圣彼得堡内维斯基罗斯佩克特大道上买到的差。他们到纽约几天后,付了一个月的房租,然后我父亲问罗斯科要剩下的所有卢布,把这些钞票和自己的钞票一起放到一个汤锅里烧了。

罗斯科伯伯想起我父亲的所作所为,动情地微微一笑,说,回想起来,他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意义,不过这总归是个不错的故事。

那个周日,我也许想了很多我父亲和罗斯科伯伯的事,想他们坐上货船离开圣彼得堡,来到美国。当时他们二十出头,对英语一窍不通,一到纽约就跑去看布鲁克林大桥——世界上最大的悬索桥。我想到温柔的人和怜恤人的人,想到得佑者和勇敢者。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洗了澡,穿好衣服,刷牙,然后去地地道道的奎金-黑尔公司办公室,提出辞职。

六月二十七日

他提着书店的包走进套房,轻轻把钥匙放在前厅的桌上。他从走廊看到卧室的门还关着,便走进阳光灿烂的大客厅。

高背椅的扶手上搁着昨天的《先驱报》,看了一半,咖啡桌上有一盆水果,少了一个苹果和塔状鲜花,所有的东西和原先在二楼那个小一点儿的房间里摆放得一模一样。

昨天晚上他在市里和客户见面后,去了肯辛顿一个他喜欢的小地方,准备和伊芙在那里吃饭。他按时到,点了一杯威士忌和苏打水,以为她几分钟后会到,可喝完第二杯酒,还没见她,他开始担心起来,她是不是没找到地方?是不是忘了餐馆的名字或碰头的时间?他想回旅馆找她,可如果她已经在路上了呢?他正琢磨该怎么办,餐馆女招待拿着电话来了。

是克拉里奇的电话。这位经理忧郁地解释道,十年来第一次,旅馆的电梯出了故障,罗斯小姐在楼层间被困了半小时,不过她安然无恙,已经过来了。

尽管他坚持说没有必要,经理还是执意要给他和伊芙换一间更好的套房。

十五分钟后,伊芙到了,这场事故对她没有丝毫影响,相反,她兴致很高。电梯在下降中不幸出了故障,里面除了开电梯的小伙子,另一位乘客是拉姆齐夫人。小伙子像极了好莱坞电影里的暴徒,屁股口袋里插着一瓶爱尔兰威士忌。拉姆齐夫人是一位贵族的妻子,一头银发。若是缺演员,她可以到好莱坞去饰演她这一类角色。

饭后他们回到旅馆,屋里有一张手写的便条,邀请他们第二天晚上出席拉姆齐爵士及夫人在位于格罗夫纳广场的住所举行的派对。接着旅馆经理把他们引到五楼的新套间。

他们所有的行李都已经被巧妙地搬到位,衣服挂在双开门的衣柜里,按原来的样子排好——左边是外套,右边是衬衫。他的剃刀,放在洗脸池的玻璃架上,就连原来随手放的东西——比如安妮送来的与鲜花一起的小小欢迎卡——也依然歪斜地摆着,像是不经意地扔在那儿似的。

对细节的这种关注我们也许只在一个完美的犯罪现场才会看到。

他走到卧室,轻轻打开门。

床是空的。

伊芙坐在窗前,在看一本时尚杂志。她穿一件春季的衬衫,遮了大半身子,脚上一双浅蓝色拖鞋,头发松散垂肩,双脚赤裸,抽着烟,把烟灰磕到窗外。

——早上好,她说。

他吻了她一下。

——睡得好吗?

——香得很。

床上没有碟子,咖啡桌上也没有。

——吃早餐了?他问。

她举起烟。

——你肯定饿坏了!

他拿起电话。

——亲爱的,我知道怎么叫房间服务。

他放下电话。

——出去转过了?她问。

——我不想吵醒你,在楼下吃的早餐,然后去散了个步。

——你买了什么?

他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她指了指。

他忘了自己手里还拎着那个书店的包。

——一本旅行指南,他说。我们晚些时候可能要去参观一些景点。

——景点恐怕得排在后面,我十一点弄头发,中午修指甲,四点宾馆送茶,还有一个介绍王室礼仪的专家!

伊芙扬起眉毛笑了笑。学习王室礼仪这种事情颇能激发她的幽默感,而他看上去像是准备让她扫兴。

——你不用待在这里,她说。干吗不排头一个进博物馆看看?还有更好的事,干吗不去买巴奇提到的那种鞋子?你不是说要是会面顺利,你就买一双鞋来犒劳自己吗?

的确,他是这样对巴奇说过,而且会面的确顺利。毕竟,他拥有全部的特许权,这个世界别无选择,只能把路铺到他的门口。

他坐电梯下楼,一边告诉自己,如果看门人不知道那家鞋店在哪儿,他就不去。可看门人当然知道那家鞋店在哪儿。他说得很清楚。对克拉里奇的客人来说,只有这家鞋店值得一去,别无他处。

他第一次逛圣詹姆斯街就路过了那家鞋店,但没注意到,他还不习惯英国的商铺规范。在纽约,一流的鞋店要占据一个街区,有三色霓虹灯招牌。在这里,鞋店只有报刊亭那么宽,乱哄哄的。但这表示店铺极受欢迎。

尽管约翰·洛布鞋店外表寒碜,但据巴奇说,再没有比它做的鞋子更高档的了。温莎公爵在这里买鞋,美国演员埃罗尔·弗林和查理·卓别林在这里买鞋,这儿的修鞋技艺已臻巅峰。这一行业的层层遴选由它说了算。约翰·洛布鞋店不仅做鞋,还真的用石膏把你的脚形拓下、保存起来,不管你什么时候需要,他们都能给你再做出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子来。

他站在鞋店的窗外朝里盯着,心想,石膏鞋形——这颇像复制死去的诗人的脸形或复制恐龙的骨架。

一个穿白色西装的高个子英国人走出店外,点了一支烟。他出身优越,教育良好,穿着讲究,也像是层层遴选中的胜出者。

那个英国人也迅速对他进行了同样的评估,将他列为同一等级,向他点点头。

——天气不错,英国人说。

——是的,他表示同意,流连了一会儿。他本能地知道,只要这么做,英国人肯定会递来一支烟。

在圣詹姆斯公园,他坐在一张漆过的陈旧长椅上,享受着那支烟。它和美国的混合烟味道大不相同,这既令人失望,也令人愉悦。

公园里阳光明媚,风景怡人,却空空荡荡,这有些怪,现在肯定是一个中间时段——介于赶着上班与午饭休息之间。他这个时候来,真是走运。

在草地另一边,一位年轻妈妈把六岁的孩子从那排郁金香花丛中赶出来。不远的长椅上,一位老人打了一阵子瞌睡,正要把一包坚果撒到地上,一群松鼠聪明地聚集在他脚边。最后的花朵从一棵樱桃树上飘落,树顶上飘过一片云,模样像意大利汽车。

他熄灭烟头,直接丢到地上似乎不妥,于是他用手帕把烟头包好,放到口袋里,然后打开书店的包,拿出那本书,从头读起来:

我写下以下的文字,篇幅很长,这时的我独自一人,生活在森林里,离有人烟之处有一两公里远。我住的屋子是自己建起来的,就在瓦尔登湖岸边……

  1. 拉比,指犹太教宗教领袖,通常为主持犹太会堂的人、有资格讲授犹太教教义的人或犹太教律法权威。
  2. 密斯·凡·德·罗(1886—1969):德裔美籍建筑师,被认为是国际风格的创立者。他所设计的钢制框架和玻璃大厦包括纽约市的西格拉姆大厦和芝加哥的联邦中心。
  3. 这是法国建筑师勒·柯布西耶(1887—1965)的观点,他认为,建筑是居住的机器,孕育情感的机器。
  4. 出自伍尔夫作品《到灯塔去》。
  5. 出自海明威作品《有的和没有的》,原名为To have and have not,一译《有钱人和没钱人》。本章标题亦源于此。
  6. 斯图尔特·戴维斯(1892—1964),美国艺术家,常把爵士乐节奏引入他色彩鲜明的油画中。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深受立体派的影响。
  7. 唐璜,西班牙传说中的人物,风流贵族,为许多诗歌、戏剧和歌剧的男主角。
  8. 这里指亚历山大·汉密尔顿(1755或1757—1804),美国政治家,美国第一任财政部长,他建立了国家银行和公众信用贷款制度。在与他的政治对手阿伦·伯尔的决斗中受到致命的伤害。
  9. E.M.福斯特(1879—1970),英国著名作家,他的一些作品中有同性恋内容,下文提到的《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是他的一部长篇小说。
  10. 莫比·迪克,美国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1819—1891)的长篇名著《白鲸》(1851)中的白鲸名为莫比·迪克。
  11. 马特峰,位于瑞士,是阿尔卑斯山最后一个被人类征服的著名险峰。
  12. 原文为Abandon Every Hope,但丁的《神曲》中,通往地狱之门警告牌上的语句。
  13. 坦慕尼派前身是成立于一七八九年的圣坦慕尼公会,开办之初是社会慈善团体,不过很快便带上了政治色彩并改组为政治组织。后来发展成美国最重要的政治结构形式。南北战争后,坦慕尼派在选举中采取欺骗、贿赂和勒索的手段,卷入一系列丑闻。它对纽约乃至美国的巨大影响力,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才式微。
  14. 乔·路易斯(1914—1981),美国职业重量级拳击手,被认为是历史上最伟大的重量级拳击手之一。
  15. 保罗·塞尚(1839—1906),法国画家,后期印象画派的代表人物,是印象派到立体主义派之间的重要画家,被称为“现代绘画之父”。
  16. 弗雷德·阿斯泰尔(1899—1987),美国电影史上最耀眼的舞蹈明星。
  17. 格特鲁德·斯泰因(1874—1946),美国作家与诗人,但后来主要在法国生活,并且成为现代主义文学与现代艺术的发展中的触媒。
  18. 彩虹厅,位于洛克菲勒中心顶层的餐厅。
  19. 约翰·辛格·萨金特(1856—1925),美国画家,尤以优美的肖像画和水彩风景画出名。
  20. 查尔斯·狄更斯(1812—1870),英国作家,他以描写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生活和境况而出名。主要作品有《匹克·威克外传》《双城记》以及《大卫·科波菲尔》。
  21. 狄更斯的长篇小说《远大前程》里的主人公。
  22. 皮普是狄更斯的小说《远大前程》里的主人公。这里其实是借他指书。
  23. 威廉·莫里斯(1834—1896),英国工艺美术运动领导人之一,世界知名家具、壁纸花样和布料花纹的设计者兼画家。
  24. 罗伯特·摩西(1888—1981),被称为二十世纪中期纽约市、长岛,以及纽约州西彻斯特郡的总规划师。
  25. 在西方,有只在带“R”的月份才吃牡蛎的老规矩,集中在秋冬季,比如九月(September)、十月(October),十一月(November)等。
  26. 夏尔丹(1699—1779),法国画家,画风平易、朴实,具有平和亲切之感,反映了新兴市民阶层的美学理想。
  27. 原文为法语。
  28. 原文为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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