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巷
昨夜梦中,回了趟“故居”。今日清晨,一种抑制不住的思念就真的让我去“故园”走了一趟。
当我从地铁站出来,望见那片原来叫作达智桥、方壶斋的地界时,心里就隐隐开始激动。不过这里已为钢筋水泥的现代化建筑“庄胜百货”盘踞,好在它的后面,还是原来那些老胡同和破平房。
在豪华富丽的庄胜商场后,堆着一大片似乎永远清理不完的垃圾。就在这垃圾旁边,无数地摊形成了一个自发的“小市”。地摊上的旧物其破旧程度及物品之杂,让人怀疑就是摊主顺手从旁边的垃圾堆里捡来的。卖主衣衫褴褛,买主也多是囚首垢面,让人看了不禁生出“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儿”的感慨。小市对面是个停车场,各式汽车挤得满满当当。
从车上下来的红男绿女每经过此地奔庄胜时,总是加快了脚步,生怕受到了污染。我沿摊巡看,想寻出逛破烂儿市的快乐,然而白费力气。相反,倒隐隐有一种悲凉,平添了些许惆怅。
进海柏寺街经后青厂便到了我的“故园”前青厂,今日已唤作“椿树园”的地方。矗立在眼前的是一片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公寓楼,我家那两进的四合院早已化为瓦砾沙石,埋葬在它的下面。我呆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再向前走,过周家大院,到了柳巷口儿。那家当年我上小学时常在此买早点的早点铺还在,我一瞧,有油饼儿和大火烧。卖油饼儿的中年妇女还挺亲切,一句问话就把我带回到二十多年前。“来一套?”一套,即指一份儿大火烧夹油饼儿。如今卖早点的北方人不多,南方人做早点,炸油饼儿而不烙大火烧,更不懂什么叫“一套”了。我听着这熟悉的话语和腔调,不禁心头一热,来了“一套”,又来了碗“豆腐脑儿”,进了店,在脏兮兮的桌旁坐下来。
不知为何,我有时爱在这房屋潮湿、光线阴暗、桌上地上汤水淋漓的小店吃饭,因我觉得这里最富市民情调。我知道自己有一种深深的市民情结,市井生活对我来说有一种莫大的吸引力,在脏、暗、潮、破的小铺里,看那些所谓引车卖浆者之流出出进进,听着他们相互间高腔大嗓地笑闹,和老板娘粗鲁无羁地调情,以及老板娘回过来的笑骂,啃着火烧,吸溜着豆腐脑儿,我心里总有快乐和满足。在这最嘈杂最市井最乱纷纷闹腾腾的地方,我却有了远离尘嚣的感觉,身心彻底轻松的感受。也许,这是我想象中的最真实最自然最去掉了浮饰和光环的生活,使我能直窥人心中最本质的生活欲望。它朴实无华,就像店外那株枝叶婆娑的大槐树,那近旁老屋的白墙灰瓦,那街巷拐角处,断壁残垣间生出的簇簇野草。
透过不甚明亮的玻璃,我凝望这街,这巷两旁的树,树后的院门,门后的老屋,老屋的纸窗。回忆和想象着我曾经熟悉和从不相识的人们和他们的生活,进而想起了我自己在纸窗后度过的岁月和喜怒哀乐,出神儿一直到老板娘来唤我。从早点铺出来,我并没有照直向前走那条如今修建得富丽堂皇的明清仿古街,而是钻进了旁边的小巷,这些曲里拐弯的小胡同露出了这片儿民居的本来面目。道路坑洼,破房成片,磨砖对缝白墙灰瓦的老房没有几座保持完好,纵然是那些依然显得高大的门楼,内里一望,也已经脏乱差一应俱全,且堆满了破烂儿,一股股旧物的霉味儿和垃圾的臭味儿,在风中自由地吹拂,令人不敢自由地呼吸。一堵断墙边,紧靠着垃圾桶,停着辆闪闪发光的“大奔”,恶秽不堪且污水四溢的公厕门口,一位身着紧身夹克牛仔裤的青年女子如蹚地雷阵般地从里面小心翼翼地走出来。两位五十多岁的大妈拎着刚买的菜从南边过来,用北京人特有的拖着长腔拐着弯儿的唱花腔似的大嗓门儿聊着顺心或不顺心的事儿,那种旁若无人的样子不禁令人想到皇城根下的人们的特有性格。
顺着东琉璃厂一直走进了大栅栏。这条著名的商业街经过整修,多少有点儿重睹“汉宫威仪”的感觉。但细细看去,也是力不从心了,只求个大面儿,细处仍露出不少陈旧的破绽。好在人们来此多半是买东西的,谁也不费精劳神寻找失落的世界。从西向东,很快走完,过了马路,直对着来到鲜鱼口。
当我来到便宜坊烤鸭店门前,眼见其门庭甚为冷落,简直有些凄惨。而适才从全聚德门前走过时,那嵯峨如宫殿般之建筑,门前如军营之方阵般排列的汽车,那人来人往所掀起的喧腾与笑语,比之于此处的静无声息,和门前贴出的“酱肉十三元一斤”的纸条,犹如朝阳之对夕阳,早霞之对暮色,少女之对老妪。那一份清冷落寞,就像一部已逝的历史,洗尽的铅华,令人心中无限悲凉。这不仅因为两地只相隔数十步,还因为老北京人都知道,说起烤鸭,先有便宜坊。而今,河东河西了。
再往里走,著名的炒肝店“天兴居”也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店堂陈旧,光线阴暗,设备简陋。正中墙上,一块讲述此店光荣史的牌子上,头一句话就错了一个字,“名噪京城”写成了“名躁京城”。那位看似经理的中年人听我说了后,回答道:“您是有文化的人。我们这牌子挂这儿好几年了,没人给指出来。”我说:“您想,这躁从足旁,是跺脚;那噪是口旁,是喊叫。要扬名你是拿脚踩啊还是拿嘴嚷啊!”然后我坐下吃了两碗炒肝,结账,出店,继续向前走。
胡同如今已显得狭窄,两旁是老旧的楼房,看那样式都是民国甚至是更早些时造的,每座都很小,只有两层,大多是中式的,也有中西合璧式的。所有的楼房都有个共同点,破。门窗歪斜,墙皮剥落,油漆斑驳,雕饰残缺,感觉既昏暗又阴沉。楼顶倚里歪斜,时有倾圮之状,黑洞洞的破窗户有许多已用横七竖八的板条钉死,似乎担心里面随时会跑出鬼怪和幽灵。
我在楼下驻足,仔细回味,觉得它们好像是一种见证,仿佛是一种诉说。见证着历史,诉说着未来。它们也曾鲜亮过,也曾令人流连过,也曾令人艳羡过。它们有过辉煌,因为这是条著名的商业街,这些都是当年的铺号。想当年此处商贾云集,车马辐辏,士女摩肩,行旅如流。那一番奢华,那一种风流。而今呢?已被雨打风吹去,顺着历史的潮流,衰落再衰落,面临着灰飞烟灭。尽管下面能用的房子仍然苟延残喘,包给外地人卖着大饼,开着发廊,将各种真假不分的食品、日用品兜售,但也只是这些房子回光返照时发出的最后余热。望着它们,我不禁想到古老的格言,创业难,守成更难。而我想再说的是,守成就要创新,而创新,更难。也许它们的主人正是因为单纯的守成,它们今天才一个个落成了这般模样。
沉沉天幕下,我起了兴亡之感。《桃花扇》中唱道:“你看他盖高楼,你看他宴宾客,你看他楼塌了。”时光荏苒,岁月迁延,沧桑巨变,一项事业,一个家族,一座江山,如何长久得了?
在这样思绪的指引下,我边向前走边看那两边的旧房,在每一幢老房的建筑上寻找韵味尚存的遗迹。在摇摇欲坠的楼顶,有时我会为发现一段雕花栏杆而止步;在残破不堪的门廊,我也往往会为尚存的一块砖雕图案而凝神;有时,会为一扇普普通通的格子窗户而引动思绪;更多的却是面对那些再也找不出一点儿韵味,简直是一堆大垃圾的破房,从中竟涌起一阵阵悲伤。
在这狭长的胡同里,墙根儿下堆积了无数杂物,这些破东烂西的杂物,使胡同窄上加窄。然而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迎面撞来的板儿爷们,一边使劲瞪着大眼,嘴里“嘿嘿”叫着,一边把铃儿摇得山响,脚底下仍旧把车蹬得飞快,左躲右闪犹如武术里的左右腾挪,煞是好看。说话间,我已快走到东兴隆街尽头,正这时,只见一位蹬三轮儿的板儿爷风驰电掣般地闯过来,座上似乎坐着母女二人,在与我擦肩而过时,蹬车的汉子旋风般地把车往边上一兜,拿手一点,嘴里一嚷:“瞧!瞧!这就是北京的老房子!”母女俩刚一欠身,他已经脚底下一使劲,一抹头,又朝刚来的繁华的崇外大街方向奔去。
我走上前,看了看那板儿爷指点的房子。这房早无人居住,破烂的门窗,歪斜的门框,剥落的墙皮后面显示出砌房用的碎砖,墙头上的秋草迎着秋阳在秋风中飘荡。唯一可观的是,门廊处隐隐残留着一些雕刻,虽然模模糊糊看不出是什么图案,但它终归是一种什么图案,仅此而已。如果这娘儿俩的目的是为了看看京都的老房子,可让这位板儿爷赚了不少黑钱去。我想。
当我就要走上灯红酒绿一派现代化的崇外大街时,我又回头望了望那渐渐模糊的兴隆街。天空凄清,秋阳惨淡,低矮的平房上,荒草摇曳。街道弯曲而漫长,不知能把人引向何方。不知那远方的尽头,是否合乎我的梦想。但那无穷无尽的街巷,却仿佛凝聚了遥远的岁月和广阔的生活,凝结了历史和沧桑,凝结了我对吾乡吾土的眷恋和一种深深埋藏的希望。
我知道,人们厌恶、诅咒这些破房,这恶劣的生活条件,向往着富丽堂皇。是的,时代在发展,人们应该享受,也有权享受。破房,该拆,拆个一干二净;该消灭,消灭得无影无踪。而历史,不能隔断。历史是民族的见证,尽管这见证曾伴有那么多沉重。今天,当人们把目光转向西方的时候,就我个人来说,我的目光更多地凝视东方。这里是我的故土,我的家乡。我不以民族主义相标榜,然而我对民族的爱,对民族传统、对民族生活的爱,随着岁月的加深,仿佛已融入了我的生命,我的灵魂。
崇外大街,高楼摩天,街宽路畅,是胡同中人们对未来的向往。我却希望,当最终人们实现了理想,不要忘记在先人们居住过的地方,也曾有文化的灿烂和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