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阴

过阴

祖母有气喘病,每年交秋,她就感到脖子拘得慌,胸闷得透不过气来。中西医看得不少,无效,听人说吸胡茄叶(曼陀罗花的叶子)可治这个病,我家南院就种上一大片胡茄,祖母整年拿杆长烟袋抽这种有辣味的胡茄叶,到了立秋还是犯病。

也不能说中西医治疗完全无效,主要是祖母不信。每当她胸闷气喘的时候,她就要联想到什么魔呀仙的,以为是这些看不见的精怪在挤压她,于是,小时候我经常看到做法事。

下神的,降魔的;神婆,法师,在我家进进出出。暗夜,那凄厉的变了声调的哭泣和吼叫,痉挛的莫名其妙的凝坐和跳跃,那明灭的灯影、刀光、火焰,把我家那座原本就使人感到阴森的大宅,变得更为阴森恐怖。家里每次做法事,我都感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冷森森的气氛包围着我,我总感到有什么精怪跟着我。以至于到晚上我不敢环顾左右,害怕那种青面獠牙的东西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但山村毕竟太寂寞了,每次法事,对我们小孩来说,又无异于一台好戏。看得多了,我也看出了一点门道。原来这种请仙驱魔的事,还分各种“流派”。干这种事的人,各有各的法宝,各有各的本事,各个法力无边,比我们村只会请赤脚大仙附身的郭神婆,道行要深得多。但在这一场场法事当中,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过阴了。

那年秋天,祖母病得很重。大人们神色沉重,轻轻交谈,都说祖母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要准备后事。

“南院木匠房里那口寿木,漆了这么几年,将就着也可用了。再想想,哪些事要提前准备的……”二伯紧锁眉头,在客厅里踱着步。

“生死由命,这阴阳二界,也不是可以更移的,只有听其自然,悲亦于事无补。”村上的私塾先生说,似在抒发感慨,亦似在劝慰二伯。

“嗐!”村上另一位头面人物一拍大腿,“你不提这阴阳二字我倒忘了。后山有个过阴的,专门到阴间查阎王爷的生死簿,找判官说情加添阳寿。”

绝处逢生,急如星火,马不停蹄地从后山把那位神人请来了。

这人其实平常,瘦子,中等身材,五十岁上下,穿一件白细布褂子,一条黑细布裤子,一双黑帮白底布鞋。他没有什么法器,也不像一般法师那样张张扬扬的。他神态平和,说话慢声细语,猛一见,使人难以相信,此人恁了得,是专门到那吓死人的地方通关节的高手。

夜里——又是夜里,上房的前厅里铺了张苇席,那人要过阴去了。

过阴前,他没焚香烧纸,只低声交代说:

“路上不知顺不顺,我过去短则几个时辰,长则几天,不管怎样,时间再长,切莫动我的身子,如若移动了,我的魂就找不到壳,就附不回来了。”

他直挺挺地躺在苇席上,脸上蒙一张黄表纸,纹丝不动。

“他死过去了。”我紧紧抓住大哥的袖口,心里怕得慌。

“活着呢。”

“他不出气?那黄表纸怎么一动不动?”我轻轻地问。

“大约他有点气功吧。”大哥正在念高中,不信弄神弄鬼这一套,因而曾被祖母斥为忤逆。

全家人都守在苇席旁,一方面是为了向祖母表示孝心,祖母在里间听着呢,一方面都有些毛骨悚然,在这时候,自然都感到聚在一起好,人多好壮胆。

幸好那人在路上挺顺的,只过了几个时辰,到鸡叫二遍的时候,就伸个懒腰开了腔:

“你家老太本姓张,生死簿上有姓名。”

“查到啦?”旁边有人问。

“查到啦。”

“俺娘阳寿长吧?”二伯问。

“秋去冬来白雪飘,明年清明添新坟,实不相瞒,老太太阳寿将尽,只剩下九九八十一天。”

“法师,你要想个法子呀!”二伯跪下去,带着哭腔祈求道。看着二伯的样子,全家老少立刻跪下一片。

“我已同判官说好,给老太太添阳加寿,但须捐纸钱十万,纸马四匹,纸车一辆。”

“好,好,好……”二伯一迭声地应承着。

“加多少阳寿,要子孙们捐才行。”

“好,好……”

祖母在里间激烈咳嗽起来,差人传二伯进去。

二伯由里间出来又跪下,嗫嚅着说:“老太太的意思是不要子孙给她捐阳寿,要,要媳妇们捐,捐……”

一时间冷了场。祖母给那位在阴阳界间打关节的人出了个大难题。

“按说这阳寿嘛,应该由子孙捐,亲则诚,诚则灵哪。不过——”法师沉吟着,“不过,媳妇们真有诚心也不是不可,等下我再同判官说说。你家媳妇可有这份诚心?”

大娘、二娘和我妈低着头,沉默不语。

二伯狠狠盯着二娘。

“有,俺们有这份诚心。”二娘猛抬起头,瞪瞪二伯。

“那你们各人要捐多少年?”法师说。

木讷的大娘从来缺乏数字概念,不假思索地说:“十五年,少呗?”

“无多无少,只在心诚。”

“俺也捐十五年!”二娘瞪下大娘,无奈说。

“俺也捐十五年!”妈妈说。

二娘和妈妈的声音都很高,颇有些慷慨激昂。祖母在里间听着哪。

法师带着三位孝心惊天的媳妇捐出的四十五年阳寿,再赴阴曹地府找判官办理交涉。生死簿上的数字该减的减了,该加的加了,给判官的赠礼也加了一番,因为媳妇们的性命轻,礼得重些。

说来也怪,一应手续齐备之后,法师坐起吃荷包蛋之际,祖母的精神一时大好,居然拄着拐杖走出来,看望她的三位贤媳,两行老泪扑簌簌地往下直掉。

天快亮了,妈妈才带我们弟兄回房憩息。

一进房门,妈妈就骂道:“娘那脚,你奶奶也太狠了,一下子就割走俺十五年,俺有几个十五年!”

“妈,你不会少报几年。”二哥说。

“当时我敢?就你能!”妈妈生气地瞥了我们一眼。“听着,将来可得要你们的媳妇给我捐阳寿!”

妈妈生了二哥、弟弟和我,她也有三个媳妇呢。

“妈,俺要俺媳妇也捐十五年给你。”二哥笑道。

“俺媳妇也捐十五年。”还未上小学的弟弟,不解地眨着大眼。

“你呢?”妈妈见我不说话,瞅瞅我。

“俺还没说下媳妇呢。”我说。

妈妈扑哧一声笑了:“滚!”接着又叹口气说:“娘那脚,这个阴阳怪气的世道,早离开早安生。唉,但人都还是想活着,可怜你二娘,没有孩子,将来也不会有媳妇捐给她阳寿。”

过阴人走后,我的心情好一阵子悒郁。我想,到我家当媳妇真不好,未过门就得准备把寿命缩短十五年,最好别给我说媳妇。……后来,祖母的生命只延续了五年,而不是四十五年。这不知是善在阴间拉关系、走后门的过阴人没有尽责,还是在哪个关节上出了差错。

1985年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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