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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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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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她们不会把这当作一个实验,或者一种基于自己的喜好、一碰到挫折就退出的事情。我不是个天真的人——现实的巨锤击碎了美梦和好意,天晓得我见过多少次这样的事。但我真希望这件事能成,可她们每个人都得准备好去品尝那些即将到来的甘苦!

我们能成功吗?重建曾经有过的姐妹情谊,却从未给它正名?这个问题不断地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我们的确曾经有过感情,是某种友谊吗?或者是我搞错了情况?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和历史的重演,如果是这样,那我可真的让大家陷入了相互毁灭的境地。

我从没想过我需要这些,我曾经以为我有尼克拉斯就够了。他的热情,他极度的乐观主义,将我拉向他,让我爱上他,然后陪伴他。对于这段旅程,我也从未后悔,一如既往!那些我未曾耳闻过的地方,那些我没想到自己会向往的地方。那些我遇到的人们,见过的笑容,听过的声音。那些流下的泪水,心里的恐惧,无尽的绝望。有时候我们能帮上忙,有时候不行。有时离开比抵达更加痛苦。可无论怎样,尼克拉斯和我都并肩前行。我不需要其他东西,前行就是这样简单,永远前行。

那些年也回了几次家,主要是去参加葬礼。细雨霏霏,大家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寒冷的社区中心里有牛肉馅饼。我没理由留在莱维克闲逛,那时候巴基斯坦地区的护士训练项目即将开始。一进行完那些必要的礼节,致谢完毕,我就踏上了最近的航班,要么去刚果,要么去马拉维,要么去不丹。父亲去世后,我的哥哥提议卖掉我们小时候住的房子,这也无可厚非。我不得不承认,把所有事都交给他对我来说的确轻松了不少。不说别的,想起在莱维克储蓄银行还有一笔钱存在我的账户里,我就会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尼克拉斯和我之间唯一有所分歧的事情是孩子。好吧,与其说是有分歧,不如说是我们从来没谈论过这件事。这就是个典型的时机总是不对的例子。总是有些地方急需我们过去,总是有比之前更紧迫、更重要的新项目。洪水污染了村里的饮用水,一群遭到叛军驱逐、背井离乡的人们,迫切地需要带有帐篷和食物的营地。我们两个人的细胞的结合,以及九个月的妊娠期,也因为这些事情从来没有列入计划表。时机总是不对。尼克拉斯自始至终都是我太阳系里的那颗恒星,是我宇宙的中心。是他的道德罗盘指引着我们的方向,他对于需求的直觉带着我们找到前行的路。在发现新的苦难场景和需要我们帮助的人们这方面,尼克拉斯拥有无懈可击的能力,他直挺的脊梁,也不断感染着我。而孩子这件事无法在这样的舞台上竞争,所以我从不提起。我不能成为那个改变他行善旅途的人,我没有权利去提出这样任性而自私的愿望。我们还要为许许多多已经出生的孩子负责。我们还有很多孩子要照顾,很多地方要去。

我们俩的学历都不怎么能拿得出手。尼克拉斯的人类学专业读了个半吊子,而我能拿得出手的只是一个高中毕业证。但在路上的这40年,带给我们的是在原野、在丛林、在船上甚至是在树上的经历。

所以面对可可农场带来的挑战,我们没有退缩。事实上,我们找到了它:一天夜里,在斐济的珊瑚海岸,一个村子的塔诺阿饭店附近,尼克拉斯第一次听说了那个坐落在拉奇拉奇外面的一处农场,它完美地符合我们之前竟毫不自知的退休梦想。在第10杯或是第15杯卡瓦酒过后,围着那个硕大的木碗的其中一个男人开始讲一个长长的故事,这故事是关于他姐夫的叔叔的。这位叔叔许多年前犯了一个错误,把自己的一部分产业留给了一个外国人,一个“来自清澈的蓝天之下的陌生人”。在这位叔叔拥有这片产业的时候,他妥善地利用着它:种下一排排芋头,这是所有斐济人的厨房里必备的根茎类蔬菜。但我并不喜欢那种硕大的芋头,因为它们煮熟后,没什么味道,还有点硬黄油的口感。那个外国人——按照尼克拉斯的理解,是个澳大利亚人——坚持要用可可豆换掉芋头,可是看看后来发生的事情吧:只因一笔几美元的借款引起的争吵,在此之后,他就被暴怒的邻居用砍刀砍倒在地,不仅如此,他的妻子和孩子在乘出租车去拉奇拉奇避难时,车却飞出了主路。“被人下咒了,”那个男人说着话,一口喝干了另一个椰壳里的酒,然后咕哝了一句“布拉[1]”,还郑重其事地拍了三次手。

“那个农场呢?”尼克拉斯问道,“毁掉了吗?”

那个斐济人眼睛通红地盯着他,摇摇头说:“庄稼长势很好,金色的豆子像一袋袋钱一样。可人死了要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讲完故事的下一周,我们就通过农场的经理摩西斯成功找到了那个农场主的亲戚。“在买卖最终敲定之前,他会一直管理农场,”尼克拉斯说的时候满眼的激动和兴奋,“而且,要是我们想要的话,你想过吗,我们就有一个可可农场了!我们用你的名字给它命名:凯特的可可农场!”

他爱我。只是有时候这种爱也很伤人,让我无法呼吸。我只能闭上眼睛,抱住随便抓来的什么东西,慢慢地用鼻子吸气,用嘴巴呼气。他爱我,他想给我漂亮的东西!他声音里有那份欣喜:“凯特,我们可以学的,没有多难!”他的热情总能点燃我内心的火焰。“我们自己的项目要是成功了,我们能帮助更多人。在当地进行职业培训!小额贷款!季节性的工作!”

他话里总充满激情,不过,我看到的是:这都是为了我。他爱我。这是要花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培养出甜美、沉重的快乐,这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在闪闪发光的、肥厚的、棕色的可可豆里的爱。

而现在,那时的未来已经成了过去,前途变成了经历,这是尼克拉斯过世后的日子。但他那时总是坚持一个原则,他也遵守了诺言:要可持续发展。这也是我们做事的黄金准则:授人以鱼只救一时之急,授人以渔则可解一生之需。那时,“可持续性”一直是我们的口头禅:长期、持久地帮助。尼克拉斯把一切都安排好以使其可以延续下去。他照顾到了方方面面,把所有事情都准备好。只不过现在,再也没有我们了,只剩我一个。

这就是我没有失去希望的原因。我仍抱有希望,即使我在这里,即使没有他。我失去了我的伴侣,我真正的伴侣,我形单影只地留在这里。

我真的完全考虑清楚了吗?或许并没有。制订计划、预测结果从来不是我的强项。我总是凭直觉走,让我的心跟着,只有在箱子里有空间的时候,才带上脑子。当葬礼过后,叠好的草席扔在一边,房间空荡荡的,像唱赞美诗时还有回声的教堂,担忧之情像磨损的披肩裹着阿特莎的肩膀。

“你需要你的家人,凯特夫人。”

我挤出一丝微笑,说:“我没有任何家人了,阿特莎,你就是我的家人。”

“啊呀!”她满脸震惊又充满同情地继续说,“是的,凯特夫人,你是我的姐妹。但是你需要来自你们国家的亲人,你需要那里的姐妹。”

我家乡的姐妹。我摇了摇头,我能说什么呢?我需要我的姐妹。需要是什么意思?尼克拉斯和我经常忙着搞清楚别人需要什么:确定需求始终是第一步。虽然是阿特莎说的,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内心的齿轮得以咬合,就像一只小鸟最终落在了正确的树上。

“你的姐妹可能也需要你呀,凯特夫人。”

所以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就明朗起来。只需要写一封信,发出一个邀请,不带附加条件。如果她们之后改变主意了,这趟也就当是来这个天堂一般的地方的一次度假,并且不必考虑花销。我甚至打包票,如果有任何变动,我会付她们回程的旅费。我也没有腰缠万贯,只不过在这边不怎么需要花钱,摩西斯每天下午会送面包果到前门的走廊,我养的一群鸡也会愉快地下蛋,同时还能开心地给南瓜施肥。

当然了,我很紧张,从很多方面看,这件事都不可思议。我能应付得了她们带来的所有行李吗?我半辈子都没见过她们了,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缠身?

最省心的是英格丽德。要让我说我最好的朋友,那非她莫属。或许这与爱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你会被自己所缺乏的特质吸引。那是你并非与生俱来的,而是需要积累的东西。坚持的能力,平和的信念,相信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会降临到那些愿意等待的人身上,那些努力工作的人最终会得到回报。她用一双有着精心修剪过的指甲的双手把握住自己的人生——英格丽德总是能靠谱地按照计划稳步前进。不需要即兴创作,也不需要不停地按下开关按钮。她的目光里充满着坚韧,像忠诚的拉布拉多犬,极具奉献精神。这种无私会成为一种负担,一种无法满足的期望。不,不行,我这样说太不公平,她不是这样的!英格丽德是我唯一一个主动去不时地联系的朋友——她甚至来看过我们几回。在毛里求斯的时候,我们在计划一个太阳能项目,她来陪我们过了圣诞节。和我们一起开车在伊朗的霍拉桑省考察阿富汗难民营的情况。不,英格丽德不是拉布拉多犬。如果她是一只狗,她就会是一只机警的德国牧羊犬,自食其力却也欣赏优秀的同伴。

另外几个人的关系更加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像一株三叶草一样,摘掉其中一叶,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到底是什么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呢?沉默的、谜一样的西娜,她的手摆弄着围巾上的流苏,这与莉斯贝丝的新发型和紧身上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还有玛雅,从学习德语动词的时态到她的冬装——我还能回忆起她那双结实的靴子,看上去就像妈妈会在冬天缝制的那种——她对一切的态度都很坚定。她向来简单直接、条理清晰。

她怎么会生病呢?可她女儿的邮件里写得很明白:“医生很直白地说了,病情肯定会恶化。”我准备好去长期照顾生病的玛雅了吗?其他人有所准备吗?虽然我应该意识到60岁之后,各种麻烦会接踵而至,像高血压或者新陈代谢慢之类的,但是这个状况还是让我始料未及。我觉得情况不会那么糟,她女儿肯定只是为了避免之后的矛盾才把情况描述得那么严重。另外,我也不想吓到其他人,免得这个计划还没开始就分崩离析。当伊芙陪着她的妈妈来到这里的时候,至少她很平静地把玛雅交给了我们。没理由也没必要哭天喊地。

彼此扶持是这里的基本准则!这些仍然记得当初一起度过的青春岁月的朋友,要共同走过人生的垂暮之年。买五副老花镜,争论谁戴哪种镜框更好看。拿嫉妒和弹力袜开玩笑。将脂肪上的涟漪看作充满可能性的激动人心的月球景观。要彼此支持,抛去官僚作风和限时的约定,一切都建立在熟悉与信任之上。找到曾经的感觉,并基于曾经的开始,创造一个共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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