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诞夜

莎诞夜

从密密麻麻的莎胡子里,从回旋着牧歌、情歌、挽歌的伊丽莎白朝泳了出来,人们徜徉着,不愿意回到二十世纪,不愿意回到氢弹和癌症的现代。莎士比亚的胡子,荫天蔽地,冉冉升起了瘴气,若一座原始森林。走进去,便是深邃的十六世纪。生活在童贞女皇的裙下,喝麦酒,听莎剧,伊丽莎白的臣民是快乐的。十六世纪的天地何辽阔。金字塔颓倒,希腊苍老,罗马迟暮,至少大西洋的彼岸,有一片处女地在野牛蹄下等热那亚的船长,等保皇党和清教徒。太阳和云雀一同飞起,太阴之上仍住着美丽的黛安娜。相形之下,二十世纪何狭小。自由女神哭泣着,在东柏林的围墙下,深圳的铁丝网边。摩天楼是现代的金字塔,纽约客殉葬在墓中,为了拥抱工业革命。

在第一发火箭射中月球之前,仍不妨让美丽的卫星留在神话里。散场的人们,从修道院大门的河口三角洲鱼贯而出,立刻就注入了汪洋的月光。浸软了硬绷绷的莎髯的月光。朱丽叶的月光。仲夏夜,哪,初夏夜的月光。应该有恶作剧的精灵,黑袖舞的蝙蝠,和长脚妖的蜘蛛。这是莎诞夜。四世纪前,颤巍巍的玛丽。莎士比亚,大腹便便的玛丽也呼吸着这种薄荷酒似的空气。月光一定知道,蝙蝠和女巫和九个缪思都知道,唯文盲的农家女不知道,不知道她腹中正孕着一整个宇宙,孕着丹麦的王子,威尼斯的财奴,孕着大半部文艺复兴。这个小男孩,这个以蜗牛步速去上课的小朋友不出来,许多小男孩也不能出来。至少奥立佛的母亲,贾瑞克的母亲,希雷格尔兄弟的母亲和梁实秋的母亲会等得好不耐烦。四百年来,这一部于思于思的范代克胡须,牵牵扯扯,不晓得缠住了多少莎迷和莎痴,莎子莎孙和莎族。一个躺在墓中的人,竟伸出恁长恁长的章鱼式的须来,伸进文化的每一个角落,伸到这亚热带的岛上,伸到今夕。伸到——

今夕,夜正年轻。黑云母的夜空有白云的皱纹。朱丽叶的月光,似溶了微毒的青芒,凉沁沁地落在我们的皮肤上。仰面。抖发。张开肺叶。吸进冰薄荷冰过的初夏。不圆满的月面。朱丽叶的匕首抖开了寒芒,抑是她墓中守尸的烛光?

“再见,Father Clifford!”

“再见,Father Orozco! 晚安!”

“再见,Friar Laurence,曼丘亚再见!

散场的大学生哄笑起来。Friar Laurence说:

“Take care of yourself,Signorina Capulet!”

又是一阵笑声。月光下,谁唱起刚才李达三神父演说中播放的小丑之歌。

什么是爱情?爱情非将来;

今天高兴,笑口就暂开;

明天的一切不可预期:

等来等去,等少了青春;

来吻我吧,双十的情人;

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

立刻有大三的女生群接下去覆唱。不会唱的,也不由自主地低声吟和。看过《深宫怨》和《王子复仇记》的电影吗?那些宫娥和短命的奥菲丽亚的柔美歌声,就像这样。柔美,凄清,而且无可奈何,让耳朵饮鸠止渴似地饮进那旋律。你必须亲耳聆过,亲身淋过,才能从胃里,从寒战的背脊上,从隐隐发麻的脸颊上,经验那种酸楚。哪,歌声又起了,祟着月,祟着夜的神经质的听觉:

等来等去,等少了青春;

来吻我吧,双十的情人;

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

然后又是一阵自嘲夹杂着自豪的笑声。

“余老师,你怎么不唱?”

“咦,我说是谁,原来是老师!唱嘛,唱嘛!”

“老师,你唱嘛!还是你教我们念的!”

“你们唱吧。这是你们唱的歌。我已经——”

歌音飘然远去,笑声亦渐杳。只留下冷冷清清的柏油马路,留下纹身的斑马线,交给欲眠未眠的氢灯。现代的夜城,竟而空空廓廓如一座废墟,青荧荧的太阴下,被蛊的世界迷惘而夐远。昼间的一切,新闻和历史,竞选演说和宣传车队,都恍若隔世的回忆,可笑而不切题。一切皆是多事,Much ado about nothing!蝇营狗苟,夙兴夜寐,锱铢必较,睚眦必报。一百六十公分,一百二十五磅,癌症的候选人,坟墓的远客。如此而已。如此而已。黄金的男孩和黄金的女孩,像烟囱的扫帚,迟早要扫灰!崇拜老师的金童和玉女,玉女和金童啊,事实上,崇拜的是我,被崇拜的是你们。崇拜你们的青眼和眼中的风景,崇拜你们出发的希望,追光的决心。希腊人是对的。他们为青春设一尊神。痛饮当如巴客司,长歌当如阿波罗。孔子的子孙啊,你们太早熟了。不崇拜年轻的英雄,崇拜年迈的圣贤,颜回太缺少运动,而且营养不良!北方之强欤?南方之强欤?孰如西方之强欤?

青春常在,而青年不常在。freshmen来。seniors去。如潮来潮去。海犹是海,而浪非前浪。抽足入水,无复前流。大一的青青子衿,大四的济济多士。浪来。浪去。像校园里开开谢谢,谢谢开开的夹竹桃和樱花。我是廊外的一株花树。花来。花去。而树犹在。十二年前,我也是一朵早春的桃花,红得焚云的桃花,美得令武陵人迷路的桃花,开在梁实秋的树上,赵丽莲的树上,曾髯公的树上。然后我也迅疾地谢了。然后我开始孤独而且流浪。

月光的冰牛奶,滴进了几CC的醋。四野寂然无风,但有风的感觉。月轮转时,牵动着水晶体中一切的钴蓝色和铝青色,牵动着淬了毒液的匕首的锋芒。蛙群放肆而且盲从地鼓腹而歌:crow-co-co-co-ax-coax-coax。真像这世界已然沉入仲夏夜之梦底,月光的邪说,萤火的谣言,已然统治了夜,统治了几千年了。月轮转着,如在吉普赛女巫掌中的水晶球,球面的黑斑显示着神秘的象征。萤火虫的磷焰,照不出夜的轮廓,徒增夜的迷惑。巨瞳而隆腹的蛙族拜月而唱,如中蛊的原始部落:克罗可可可阿克斯可阿克斯可阿克斯。匪夷所思地唱着。施法念咒似地唱着。传递密码似地唱着。原始而苍老,野蛮而年轻地,莫名其妙地唱着。克罗可可可阿克斯可阿克斯。此起彼落,一呼百应,放肆而盲从地阁阁唱着。一若青草池塘的肺在呼吸,夏的小脑在作梦。月的鬼魄附在这些蚊虎的身上。

我的归途误入了雅典的郊野,抑是伊丽莎白的舞台?生命原是 a comedy of errors,而你是误中之误,错中之错,且错得多么有意。如果你披着青青的月色,脱下暧昧的树影,无声地向我走来。如果你不哭,也不笑,也不泄一点回忆。如果你立在那池塘上,茫然地望我,以你茫然的美目。则你应是一朵白得可疑的睡莲,醒自汉朝的古典。今夕何夕。至少在莎诞夜,你是一株窈窕而自怜的水仙,醒自希腊的爱琴海上。我刚自修道院归来,我知你曾在修道院苦修,欲修成洁白无疵,不可能的完整。

但是我亦已将灵魂锻炼成大理石。我的前额是峥嵘的火成岩,我的泪腺是凝结的冰河。中国的诗人——你知道中国吗?——说,心铁已从干莫利。我无动于衷。即使红莲落瓣如滴血,你以为我会落泪,即使白莲落瓣如降雪。即使水仙溺水成水鬼。即使珊瑚是我的脊椎。即使珍珠是你的瞳孔。即使月下的世界是海底的世界。即使海神每小时摇我的丧钟。叮当。钟声。叮当。叮当叮。

那婴孩睡在观音山对岸。母亲,睡在塔底啊母亲。海神每小时摇一次丧铃。叮。叮当叮。莎士比亚,你是一只戏剧精,一只老不死的诗巫。拨动你的无名指,滚动你的指环,你是通冥的普洛斯佩罗,你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谁是朱丽叶?谁是爱俐儿?谁是未见过男人的密兰达?谁是见不得女人的亚当尼斯?凭月光的巫术起誓,你这死神的弄臣,你一定拐走了班江生和弥尔顿,雪莱和丁尼生,拐走了狄伦·托马斯、佛罗斯特、康明思!如果在不朽的彼端有诗巫和戏剧精,那就是你啦,依呀嗬!老威廉!

Now look here,Bill,you must've stolen my Soul!四百岁的精灵。西敏寺的圆顶也镇你不住,比尔,阿芬河的波浪也冲你不走。你应该在西敏寺幽黯的诗人一角,陪六百岁的老乔叟打瞌睡,不该学哈姆雷特的爸爸,比尔,到世界各地去作祟。

哪哪,比尔,我没有喝醉,你也没有喝醉。我们去雌人鱼酒店沽酒去。去去去,月亮和马路,夜和萤火,我们和蛙族,全去全去!李太白在雌人鱼酒店等我们哪!Come on,everybody! Come on, Macbeth and lago and Falstaff!我们唱吧!“帝王的纪念碑,不会比我的雄豪诗句更长寿。”祝你生日快乐,比尔,祝你生日快乐,李白。“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又要不朽。又要年轻。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干杯,比尔!

1964年4月22夜

莎翁诞辰四百周年前夕

(《联合报》副刊1964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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