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味的蛊惑

野味的蛊惑

生性是乡下人,在城里,我越来越无法敷衍人生的种种麻烦了。比如这吃,不说菜的单调和乏味,单说在食堂里为一餐饭耗上几十分钟排队就令人痛不欲生。好在城里还有些朋友,这样,当肚子一不合时宜,我便去朋友家打“野味”……炒板栗、蒸山芋、生藕片、红豆汤,朋友们也都很馋嘴,于是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着,就吃出一副乡巴佬的馋相……

听妈妈说我小时候嘴里就闲不住,吃腻了桃子、梨子、枣子之类,没有什么新鲜的口食,我便疯疯傻傻地到田野里去寻觅些野味。有一回,在自家屋后的菜园里,我不知怎么就发现一株生得很矮,长得也不规则的树,娇藤般的茎上缀着一绺绺红里透紫的泡泡。我踮着脚,伸手摘了一颗,在嘴里咂了咂,甜。我惊异了!慌忙把这一发现告诉了我的小伙伴,后来,我们便从大人们那里得知,这是桑泡泡,学名桑葚,吃得。此后,我见天就摘人家那红熟的桑泡泡,常常把嘴弄得紫红紫红的……

乡村四月闲人少,采了蚕桑又插田的季节,乡下人一般都是全家出动干活。没人带,我只好跟着妈妈在田头锄草,抡不动锄子,我就倚躺在青草葳蕤的田埂上。妈不吱声,径自一个人忙着。我一个人玩得无聊,四下里张望,这下,又发现了那似曾相识的红泡泡。那红泡泡生长在有许多刺的根茎上,一簇簇地匍匐在田埂,似桑泡一样星星点点结着好多,只是比桑泡更红,红得似乎要流下来。我小心翼翼地摘了几颗,放在手里掂了掂,没分量,柔得汁水欲滴。我捧起一把,蹦跳着送到妈妈跟前,歪抬着头,稚气地问:“妈,这吃得吗?”妈笑着骂:“馋鬼!”忙活一阵子,妈又扭过头说:“这是小麦泡,吃得。”吃罢,一滴口水涎在胸襟上,吃在嘴里,只觉得比桑泡更甜,甜得我不住地抿嘴。一边抿嘴,一边便向田埂寻去……一个人吃似乎不过瘾,自然我又把这一重大发现告诉给我的小伙伴。没过几天,田畈上三三两两的,出现的就是我们寻小麦泡的群体……

然而,有一天却出了岔子。那天,我和伙伴们正从田畈上摘小麦泡回来,邻居福根的大大就找上门。“迅哥,”他跟福根一样地喊我,“你今天带福根吃了什么?”“小麦泡呀!”“福根肚子疼,想必是吃了什么毒东西!”福根大大自言自语。我心里一愣,慌得抓耳挠腮起来,福根下午是吃了一颗“蛇泡”,那东西红溜溜的,跟小麦泡别无二致,只是不甜。“他吐了呀?”我说。但说着,我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怦怦跳起来……就这样,提心吊胆过了一夜,清早起来,我便打听福根肚子疼好了没有,得到的却是福根大大笑吟吟的回答:“福根肚子里有蛔虫,郎中(医生)开药给他吃了!”说罢,他却依然打着招呼,“迅哥,你莫做孩子王,成天带他们满田满畈疯,叫人愁死了。”“嗯。”我胆怯地应了声,心一轻松,又跑到野外去了!——可是,后来福根到底还是出了事。那年刚立秋,村里大人小孩子聚在一块,干起了“摸秋”的勾当,他们恶作剧般用抓阄的办法推出福根去摸秋,福根就高高兴兴地去了。朦胧的月夜,一村人聚在一起等啊等,可等了大半夜,也没见福根回来。一村人慌了,找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才在离村子不远的苇塘里,发现了福根那让水泡得肿白的尸体……福根原来是在苇塘摘菱角时落进了水里。红菱角……啊!野味,这赋予我们童年种种野趣的土地之果,想不到竟夹杂着苦苦的酸涩,灌入了我童年的记忆!

现在,我当然不再是疯疯傻傻的年龄了。而现在孩子们的零食也非常之多:苹果、梨子、冰棒、雪糕……孩子们大都娇生惯养,大人也都不让他们寻那野味了。即便是街头上出现的绿葡萄、红草莓、熟枇杷之类的,大人们也总是东挑西拣地买回家,小心翼翼地洗得干干净净,放进冰柜里,让孩子们偶尔吃吃,非常安全和卫生……我童年时代有过的那寻野味的温馨和亲切却荡然无存了。只是,在春天里回到家乡,在田野地旁,我还看到一些快乐无比的孩子寻花摘果,天性飞扬,但见他们伸出无邪的小手摘那泡泡,我便蓦然想起福根,想起童年……童年流逝了,流逝的伙伴福根却成了我怀念情愫里的一个死结。啊!我实在不该将我记忆中的这段故事说与他们。诱惑的口水流下来了,还是赶紧抿起,不要搅乱孩子们那一片片纯真的梦想吧。

1985年4月4日,安徽潜山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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