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解剖

美的解剖

艺术漫谈

中国画之妙处,有如水之就下,自成文章,奔流穿涧,旋转萦回。或一泻百尺如飞瀑,或涓涓滴滴若吐珠。要以引用自然,随势顺逆为其极则,以自然入乎规矩者也。

西洋画如打台球,三球相距或远或近,顺者易合,逆者每违。而必深解其理,迫之相撞,旁敲侧击,缓急疾徐,率直迂回,求其必中。其奇妙时,神出鬼没,变化无穷,而值合乎数理。此以规矩入乎自然者也。

顺势以成至美,乃中国之写意画。设境求其实现,乃油绘之能事。

为学如植果树。野桃荫一亩,果实累累,枝叶繁茂,但以未经接枝,终无嘉果。其产嘉果之树,不必藉有伟巨之本干也。

徐悲鸿 《松月图》

劳之反面为逸。闲暇云者,固无所事事,逸则有事如无其事也。故形容词之逸气、逸笔、逸才,乃言其从容解决困难也。

文明之极,必入细密。细密乃感觉之及乎精微处,不可幸致。抑文明果不臻细密,直可谓之不文明。而其弊也,失之琐屑。溺惑微末,忽略远大。如善饮茶者之辨水味,爱书法者之审拓本,往往置茶之好恶与书之良否于不顾。

徐悲鸿 《白梅》

有友人工书而宝一旧拓王居士砖塔铭。夫砖塔铭书之纤弱,友人自书且远过之。徒因旧拓,偶一展玩,详辨其锋擦起落,若有无穷之趣。善辨味者又尝一果羹,自抒异向,对于笋蕈之鲜漠然不顾,以人人知之也。故知细密者乃起于观察精微者骄傲心理,往往不惜抹杀有目共睹、人同此心之至美,以为平常,视若不屑,此矫情之极也。

夫白、甫之后乃有李贺,可云贺之诗遂高出李杜乎?驯至治书者忘却右军,为思想者,不解经典,久之衣先其御寒之功,目反无司明之用。夫趣良不宜恶陋,但舍本逐末至此,则古人玩物丧志之戒为不虚矣,是细之过也。

椎鲁不文究害乎雅,信也。故好纯色、纯味、纯形者,号为思想简单。但千章百彩俱带灰色,必有损乎明。众香杂味若尽椒盐,究有何味?六合石子固无纯方纯圆者,但其硗确,毫无常形,拾者亦必不取也。中国蠢人欲效欧人之善用灰色也,将一切绸缎绫罗尽染灰色,同样深浅,置于一处。于是,灰紫、灰绿、灰黄、灰青,恶劣盈前,不堪入目。其可厌处,较之苏北人绿裤红带,尤为过之。何者?因人之肉色无纯色,往往服用纯然红绿,尚得调和。今之为细密者,以一律之灰装成一人,苟其人既非颜如握丹,或美同冠玉,必装成不可向迩之十足灰气,无可疑也。纯色、纯形(方圆)、纯味所失,仅有时粗鄙已,但真趣洋溢。其不通者,遂以无色、无形、无味易之,诚哉其半解也,其陋抑尤过于粗鄙也。

人之思想日密,所撷日繁,领域扩大,和谐易为。往往昔之无用者,今能得其无上之用。决无昔日有用之物,今反无用也(除非八股及小足)。故灰色与椒盐,昔人不取而已。何至遂舍弃纯色、纯味、纯形?科学家固有以毙一虱立大功者,独未尝言为稼穑者之无裨于世也。

是故最通人之理解往往不可取,因其人多“守深人无浅语”之训,指点入骨,用之不全者,有害无益。吾友张大千爱梅瞿山之画,不惜以千金致之。梅画清丽淡逸,大千又嗜痂有癖,固无可置议,其实大千自画已远过之。法倍难尔先生标举十八世纪美术皆厚人之所薄,而自矜骄傲,其流毒于他人,不遑计也。虽然,卓绝之人固能利用一切毒物,了无障碍。顾世间此类卓绝之人皆自探险巇之径,自寻烦恼苦毒,甘之不悔,无所用其指示也。其为芸芸民众谋利益于善恶美丑之途,当示以区别矣。不佞之愚,固未尝甘自居于蒙昧也。

[明末清初]梅清 《高山流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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