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打完这一手烂牌
01 该来的都来吧
一早醒过来,文主任过来查房。她平静地说:“我会尽量保留你的左乳,不过若肿瘤扩散,我还是会全部切除,你没问题吧?”她见我点头,又说:“你本来就不够饱满,即便保乳手术,你两侧乳房也一定不一样,你能接受吧?”
“我可以的,一切听你的。”
没错,站在疾病面前,我毫无防御能力,经验值几乎为零,不如全权交给与疾病打交道的医生,他们更专业、更有经验。我通过信任医生让自己获得更多的信心,人也轻松了许多。
文主任听了我的话,马上赶往隔壁床。
隔壁床是一个六十几岁的患甲状腺癌的大妈,她将和我同天手术。大妈情绪非常不稳定,几乎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只是逢人哭诉,甚至会扯上她去世很久的母亲,她认定母亲没有好好保佑她。大妈情绪稳定点儿时,她会去打扫公用的卫生间,又扫又拖,打扫得干干净净。大妈在家里一定是能干的利落主妇,干活的一把好手,不断做事让她获得尽可能的平静。
文主任查房后,是麻醉术前谈话。然后,就是静待手术。
我和护士请假外出,因为这一天是女儿的生日,我心里哀鸿遍野,提不起兴致为她买礼物、为她办个生日宴会,甚至不能去幼儿园接她回家。为此,我委托江南接女儿放学。
江南接了女儿后带她去银泰百货吃饭,为她买了生日礼物。意外的是悠悠也替我为女儿准备了蛋糕,并送到了家里。晚饭后,一家人和江南、悠悠为女儿过了生日。女儿那张在沙巴晒得黑红的小脸上,写满了喜悦,她笑眯眯地吹蜡烛,笑嘻嘻地切蛋糕,然后分给大家。当晚的成年人都心照不宣,思绪万千,却还是维持了表面的镇静,一切如常,一起为她唱了生日歌。
我的心里淌满了泪水,对不起了,我的女儿。我正常吃饭、聊天,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一眼。我担心自己会随时演不下去,那可不行。
晚饭过后,我准备去医院。我仔细地洗澡,在浴室里忍不住地流着眼泪,下次洗澡我会变成什么样?缺少一个乳房还算是一个女人吗?
擦干眼泪,整理好心情从浴室里出来,耐心吹干了头发。我挑选价格最贵、最漂亮的蕾丝内衣。我的左乳可能会马上离开我的身体,一个残缺的女人面对的一切都将不同,哪怕是内衣。换上一件黄色带花纹的T恤、一条咖啡色休闲裤,打算去医院。几天前,我穿着它们去度假,现在穿在身上,心境却大有不同。
世事难料,说的就是这种心情吧!
在家门口和女儿告别:“这几天妈妈不在家,要听小姨的话。”我生病的事没有告诉父母,他们辛劳半生,刚刚安享晚年,我从心里希望他们永远不知道这个事情。或者至少,我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然后再告诉他们。
但是妹妹,还是要通知的。如果我有个意外,总要有个家里人在场。
妹妹专程赶过来。我请她照顾女儿,但不许她去病房。我的痛苦可以一个人承担,但让至亲至爱全部跟着悲恸,对我却是莫大的折磨。
关上家门的同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终于可以诚实地面对自己那个弱小的、恐惧的、仓皇的内心,那个充满迷茫、懊恼、怨恨的内心。我默默地在楼道里流眼泪,脚步还是踏实地踩在地上,直到开了单元门,才感觉到竟然下了雨,就像所有悲情电影里那样,淅淅沥沥的第一场秋雨。
我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流泪,到医院门口时,我已经泣不成声。在大雨里,小白一只手拿着雨伞,一只手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只要挺过去手术,一切都会好起来。我问他:“你怕吗?”他回答:“我不怕!生病就治病,我什么都不怕,也不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我还是在雨里失声痛哭,双肩颤抖,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小白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却不再说什么宽慰我的话。或许他也知道,我需要宣泄吧。
痛哭之后,我的人生就不再有泪水了。
收拾好情绪,赶到病房。秋雨沥沥里,却进来一个浑身笼罩着水汽的送花的小伙子,他牙齿很白,笑着请我签收一盆花。
那花十分特别,主角是三枝含苞待放的小小的淡粉色荷花,配在一起的花草极尽雅致,有几枝小小的鹅黄色海芋,搭配一丛水粉色康乃馨和三枝淡藕色百合,素而美,所有的这些盛放在一个扁而宽的黄色花盆里。这是我的朋友林子华远赴西藏出差前预订的,他说:“一个小手术,不要太担心,我的花会送到病房,为你加油。”
相比我安心度过的沙巴假期,我的同事和朋友早已得到患病的消息,他们也整理好心情,为我打气,以不同的方式陪我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
江南和岳亮也替我去云林禅寺祈福,她们在寺庙里求了一串佛珠放在我的枕边,希望能让我得到心神安宁慰藉。
我用邰林拿来的移动路由器,在病房里上网。搜索出来的都是姚贝娜的消息。看到姚贝娜的病情,以及在化疗中去录制《步步惊心》配乐的消息,不由得佩服。事实上,一个足够漂亮的女人,可以坦然谈论自己的疾病,尤其是关乎乳房这种私密的部位,已经足够勇敢。时移世易,她竟突然成为我心目中的一种参照、一个楷模。
除此之外,我搜索了乳房重建、乳房整形等与此相关的所有信息。我挑选了无数张残破的乳房来看,无论重建的效果多么好,也无法代替原有的乳房功能。那些乳房切除没有重建的平坦的胸部,那些巨大的伤疤永远刻在我的心底,是我最沉痛的伤痕。
这期间,我唯一没搜索的就是生存率。我哀悼那个可能在手术中失去的左乳,我在慢慢接受自己将变成只有一个乳房的残缺女人。哪怕手术在即,作为当事人的我,也并没有整理好所有的心情。
半夜里,隔壁床的大妈在哭泣。我装着什么都听不见,我不需要因为悲伤而掉眼泪了。
握着云林禅寺的那串佛珠,看着床头柜上那盈盈的荷花,在大家对我的期望和祝福中,我在片刻间突然想通,竟突生了些英雄气,想说“天妒红颜”给自己贴金的话,可觉得老天的底线似乎真的不高。想想我的胸部本来就发育不良,如今只是报损略微严重些,残疾指数增加了一些,损失得并不多。
这世界的不圆满太多了,我根本谈不上绝望。工资卡每月有还算体面的数字,上有父母健在,下有女儿年幼,要紧的事情一大堆,必须抓紧时间“打怪”,然后重出江湖,伤心的话真没空说。
如果真的会死,死前再难过也来得及。
睡吧。
大妈还在哭泣,陪伴她的大伯鼾声阵阵,我就这么进入了睡眠。我知道,我的各位朋友在祈祷各方神灵保佑我,我一向吉人天相,一定都会顺利。明天,文主任会像切西瓜一样切开我的胸部,应该是个“好瓜”,绝对不会是一个腐烂的西瓜,只要把肿瘤干干净净切除,其他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02 那个如同重生的手术
手术这一天是个星期四。早上五点多,护士过来测量体温时,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尴尬的是,不知道是不是过于紧张,我竟然提前来了月经。我一度担心,医生会因此不为我手术,后来发现是我多虑了。
六点多,小白赶到医院。在他来之前,我已经洗漱完毕,而且擦了一点儿粉底,画了眉毛。我知道,术后一定会有同事和朋友来看我,而我也准备好了迎接一切,就算是真的要死,也要死得好看一点儿。几天前,我在亚庇的海边晒黑了脸,真不想邋遢地出现在大家面前。我可能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是除此之外,一切都在。
我要打起精神生活下去。
不论怎么样,哪怕心里战战兢兢,我们相互都维持得十分稳定。时间过得太慢、太慢。等待手术的时间都是煎熬。
杀时间的方法,依旧是两人共打一部手机,天天爱消除,两人配合默契,各据一方,指尖迅速划过手机屏幕,次次都能打个高分。
没一会儿,江南也来到医院。她是个夜班编辑,前一天凌晨一点多才下班,让她早起的事情极少。她说本不想来,只是担心我会怪她没义气,所以必须来走个过场。她说这些只是想让气氛放松点儿,于是我也配合着。
江南说起昨天和岳亮去云林禅寺祈福。她说:“你啊,快点儿好起来吧,总借着生病折腾我们做这个做那个,以后要对我们好点儿呢。”
我说:“好的,好的。”
时间过得太慢、太慢。三个人聚在一起,还是打游戏。
谁都不提手术。
“小肖……”同事刘姐突然红着眼圈过来。刘姐今天来Z院体检,听说了我的事情,顺便来看看我。刘姐说手术一定会很顺利,肿瘤不会转移的,病灶还小,不会全切的……刘姐的眼泪在眼圈里几乎夺眶而出了。
我却听得郁闷烦躁,借口去了下卫生间。外面的低气压马上要逼我“破功”了,难道要上演抱头痛哭的戏码吗?我不能。我躲在卫生间里深呼吸时,护士叫我去手术室。
告别了刘姐,在护工的陪同下,小白和江南陪我去手术室。
Z院很大,手术室在另外一个楼。通过五号楼的走廊,曲曲折折,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上了电梯,也不知道到了几楼,再一出来就到了手术室。
悠悠站在手术室门口,忙着给在手术室工作的同学打招呼,以她能做到的方式表达对我的支持,让我安心面对。
我面无表情,可胸口像要崩裂了一般的疼痛。走进这扇门,以往的一切都结束了,而我的人生是重新开始还是结束?
我不敢与小白对视,偷偷在他签字的时候看了一眼,他表情凝重,脸色极差,他的脸上分明写着:很怕,很担心。
我不敢去看江南,直到走到手术室门口,她拉着我的袖子,却什么都说不出。我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个我在H市最亲密的朋友,她的脸上写着满满的伤心,满满的难过,说不出口的疼惜。
我不敢说任何话,我面无表情地挣开她的手,心里却汩汩涌出止不住的泪水,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手术室。只是她的那张脸,在我以后岁月里的任何一刻想起,都会泪流满面。
悠悠的同学是个护士,挽着我的胳膊带我去手术室。我已不记得她的脸,她细语轻声,很亲密地挽着我的胳膊:“我只是个护士,我唯一能做的是让你放松,你放心吧,文主任技术很好……”
我一边和她客套,一边被引到手术台上。
我平躺在手术台上,头上是明亮得过分的天花板。上次躺在手术台上是五年前,为了迎接女儿的出生。而此时,是为了对抗命运。两种心情,两种情绪。
命运啊,为什么会有如此安排?
这35年,可有遗憾吗?不能养大女儿,不能为父母养老,这两件事让我心痛难忍,死不瞑目。此外,我还有很多没来得及实现的心愿,也算遗憾。可我被人爱着,我爱着这世上所有,红尘漫漫,全是不能割舍。
麻醉师过来为我打麻药。打麻药有些痛,疼痛的时候,我看着天花板,感叹:“这真是一间好大的手术室。”麻醉师说:“是啊,这间是最大的手术室。”这之后,我就进入了麻醉后的昏迷状态。
再醒来,我听到有一位我看不清面目的护士叫我:“你感觉还好吗?”
“好。”
“你的情况不太好,你心里有数吧。”
“有。”
“手术很顺利,都割掉了。”
“全都割掉了?”
“嗯,割得很干净。”
原来最坏的一切都应验了,我竟然非常的冷静,头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我听到隔壁床上的男病人哼哼唧唧地要水喝,我猜我在麻醉复苏室。
见我十分清醒,两个护工以及一名麻醉师把床上的我推回病房。曲曲折折的走廊,不断变化的天花板,电梯里挤满了人,各种人间的嘈杂都回来了。
我回来了,在命运的安排下,回来了。
在病房门口,我看到很多熟悉的脸,江南、岳亮、悠悠,还有小白。
手术室推车的护工手脚麻利地把我放回到病床上。好像我是一截干枯的木桩。
我上身被一条束缚带紧紧地箍住,真的像一截木桩。木桩是不会感觉到疼的。我头脑特别清醒,嘱咐小白,让门外所有的朋友都离开医院;打开我的电话,分别给关心我的朋友打电话,回短信以及微信,我一口气说了岳海、林子华、兰伊、丽等八九个名字,小白一一去做,我听到他在客气地和大家汇报我的平安。
我出奇地清醒,不再悲伤。
报过平安之后,小白安静地坐在我的病床前,帮我按摩脚底。就像我五年前,生了女儿那样,这种熟悉的肌肤的接触会让我感觉踏实、安全。
意识清晰,但是疲倦难抵,看着眼前的盐水瓶子,液体一滴滴地掉落,我的眼睛渐渐地合上,昏睡过去。醒一会儿,睡一会儿,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这期间,我看到同事沐老师、陈主任过来看我,我咧嘴笑了笑,大约也说了些客气话,却提不起力气招呼,就又睡着了。
四天前的早上,我得知自己患了肿瘤,此后我调动了所有的情绪去面对,至此尘埃落定。
弃我去者,已不可留。乱我心者,今后再忧。不如先休息休息,一切都等我醒了再说吧,就像郝思嘉说的那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下午,悠悠过来代替小白照顾我。全麻手术后,我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看到悠悠坐在我床前。问我是不是口渴,要不要擦擦口唇?挂了这么多袋盐水,要不要小便?空调开得温度低,要不要盖多些被子?
我全部都可以,不需要帮助。
一个人最无助时,一定是不能自理的时候。就好像在我生了女儿之后,趁护工不在身边的时候,一个人拼了力气,不管疼痛,坚持自己下床。能够随意行动,生活可以自理,是非常大的自由。躺在病床上的人却不再拥有这种自由。
直到小白赶过来,我才说想小便。
可在床上解小便,实在让人尴尬。我明明感觉到腹部涨得有点儿痛,却无法在躺平的情况下解出小便。哪怕小白让我放松,让我不要想太多,括约肌出于惯性,不听从身体指令。
悠悠十分有经验,她用热毛巾敷在我的腹部,身体最终打开了思想的束缚,成功地使用了便盆。
术后,没什么特别难熬的记忆,只是使用便盆小便最让我印象深刻,也是很多病友难忘的一关。
那天夜里,小白在病房陪我。麻醉的反应渐渐消失,意识渐渐流回到体内,我越来越清醒了。头脑清醒的时候,疼痛也开始有了感觉,某些个瞬间,我感觉到小白在为我抚平紧皱的眉头。
我不想他再为我担心了,我要马上好起来。
第二天,文主任来查房。她亲口告诉我,手术很顺利,七颗淋巴冰冻病理结果都是良性,手术只切割了乒乓球大小的病灶部位,并且为我做了局部整形。文主任很轻松地说:“是个小手术,抗生素也只挂一瓶,如果你觉得还好,今天就可以出院了。”
原来,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出现。
我从心底感谢这位看似冷酷的医生,是她打消了我不合实际的想法,也缩短了我哀悼过往的时间。
临出病房前,文主任回头嘱咐我:“即便做了局部整形,你的胸部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样,术后肿胀消除后,两侧差距会越来越明显,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原来,她还记得,记得那个在谈话时失声痛哭的女人。言语冷得像冰块一样,内心却心细如发(此后多年,我都亲眼见她提前一个小时上班,亲自为患者换药、查验术后伤口,不管多忙都会每天看看住院病人),她是一个好医生。
文主任查房结束后,我也下定了术后第二天出院的决心。一方面是三人病房实在休息不好,另一方面,我实在想离开医院,想躲在家里慢慢调整心态。
甲状腺癌、乳腺癌,病房里塞满了患这两种癌症的病人,病人多得住满了走廊,每一天都有如我一般哭泣的女人住进来,每一个病房里都住着光头的化疗女人,负能量太多,我对抗不了。
于是,术后第二天,我慢慢地下床,走出病房,回家休养了。
你看,对我如同重生一般的手术,其实是个小手术。
03 白雪公主的妈妈为什么会死
那天下午,我出院了。小白把车直接开到家楼下。
傍晚时候,天气还闷热,我穿着医院蓝白色条纹的长袖病号服,脚踩在小区的水泥路上,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不过离家两天,却仿佛历经沧桑,转过了四季。
心里一片凄惘。
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找来剪刀,剪断了手上戴的住院病人的黄色腕带。剪断的腕带上是6区6床的编号。没有这个腕带,脱下病号服,是不是就可以回到从前呢?
家还是那个家,我还是那个我,只是似乎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变得沉默了吗?还是大家都沉默了?
我对自己说,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午夜突然醒来的瞬间,仍旧是不真实的;只是每天几十个工作电话可以不必接了,我终于觉得这些电话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是我开始被人照顾,被探望,被鼓励,被不断地告知:要坚强、要乐观、要想开些,长期生存率并不低。
我想尽快好起来,似乎那样就能回到过去,那个生龙活虎的自己。我尽量让自己能够自理,还好洗脸、吃饭、穿衣服都可以用右手完成,用左手提裤子这事也要分解动作才能完成,很多时候都需要别人帮助。
那几天,H市还有些热,大概是身体虚弱吧,尽管家里开着空调,可喝水、吃饭、略微走动就是一身汗。胸部绑着束缚带,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最不习惯的是睡觉时,我一向喜欢趴睡,可为了避免压迫伤口,我只能平躺。
我睡不舒服,可是却一直睡。睡觉也是逃避的一种方式,至少不会烦恼。我很想一夜醒来就白头,可是不知道会不会活到满头白发。
术后饮食以清淡为主,可为了加强营养,婆婆还是翻新花样地煮汤给我,骨头汤、老鸭汤,撇去浮油,留下清爽的、很有营养的汤。
我病后,婆婆第一次在我面前谈她生病的事情,婆婆也是一位乳腺癌患者。她是个能干的人,家中里里外外都靠她操持。她病时,大儿子刚刚工作,小儿子还在读高二。
她一个人从老家乘火车来医院做化疗,再一个人乘火车回家。有一次在火车站候车时,她实在太难受,在卫生间里吐了好一会儿,吐好了继续乘车回家,回家继续操持家务。
婆婆生病的事情,村里很少有人知道。要强的她,对家人以外的几乎所有人隐瞒了自己患病的情况。熬过治疗的痛苦,用她的坚强和努力,支撑起了一个家。她熬到孩子们毕业工作,结婚生子,依旧为家庭付出,照看孙女、帮助儿子,不断忙碌,甚至现在要照顾患病的儿媳妇。
相比婆婆,我现在的条件好太多了。
她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也可以和她一样,等到孩子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
术后,病人的患侧手臂运动会受到限制。术后第二天,护士会要求病人做前臂、肘关节屈伸运动及握掌运动;术后第三天,渐渐开始做术后一侧上肢上举运动;术后第四天,患肢可做向上抬举的动作,直到超过头部……以往那些轻而易举的动作都变成康复锻炼内容,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睡觉实在是不舒服的事情,为了避免压迫伤口,我只能侧睡,非常不习惯。
每天吃吃睡睡,有点儿像坐月子的感觉,只是家里安静得过分。
实际上,在家里休整时我吃得下、睡得着,只是渐渐在意“我还能活多久”这种没意思的问题。我知道,乳腺癌术后五年的生存率只有90%。谁能告诉我,我是不是那活不下去的10%?我突然意识到,人生可能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长。
再联想到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在年初突然发现自己患了宫颈癌,割掉了子宫,她再也没有机会做妈妈了;某合作单位的28岁的年轻妈妈,体检发现自己患了肺癌,六个月后,留下不到一岁的孩子,去世了……
如果我的生命进入倒计时,那些看上去最简单的平常心愿,都未必有机会实现。我还没有带父母出门旅行过,我的长头发还没蓄起来,我还没能拿到硕士学位,我还没有实现自己的目标……
在等待病理报告的日子里,偶尔会闪现出这些负面的信息。但我依旧存有侥幸心理,依旧会把自己归在最幸运的那类人里,不过做了个小手术,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可能马上就能回去上班了。
转眼到了中秋节,我摘掉了束缚带,穿着宽松的衣服,和小白、女儿下楼赏月。据说这一天的月亮超级大。橙黄色的月亮,低垂在夜空上,像一面铜锣。满街都是赏月的人,每个人都幸福满溢。
只是我,心若死灰,对一切充满怀疑。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满街的人看到的是彩云伴明月,而我看到的只是乌云遮望眼;人道是花好月圆人婵娟,对我而言不过是良辰美景奈何天。不过是一周过去了,世界上的一切都没变,而我的世界一切都变了。
星辰转移,银河系散乱。
术后一周复查,文主任撕掉覆盖在我伤口上的纱布。她说我恢复得非常好,已经可以一切如前,可以不必理会伤口,洗澡也没问题了,只是锻炼不要操之过急,还是要慢慢来。她分析了我的病理报告。告诉我,我需要进行化疗,四次;放疗,两个疗程;内分泌治疗,五年。
现实的打击让我的心情一度跌到谷底。
说起来,我一贯健康,感冒都很少,我很难接受自己真的患了肿瘤,更不会把化疗这么可怕的事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化疗,让我再也不能心存侥幸、逃避现实了。而长达五年的内分泌治疗,已经剥夺了我再做母亲的权利。
那天,我送走了来照顾我的婆婆和妹妹,恢复以往的三口之家生活。我的左侧胳膊虽然不够灵活,却基本可以自理。晚上,为了一点点小事,我对女儿发了脾气。之后,我看到小白那张十分无助、无力、无措、疲倦又有些绝望的脸,他第一次叹了气,却什么都没说,逃避似的穿上鞋子,拿起鞋柜上的钥匙,打开房门,伤心地离开了家。
他第一次在我患病后表示出软弱和悲伤,还有逃避。
看着他那么难过地离开家,家里只留下情绪失控的我和幼弱的女儿,我突然心里十分内疚,对他很抱歉。发短信给他:“对不起。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女儿。”他回信息很快:“我没有关系,我知道你今天心情差,女儿还小,你耐心点儿。”看着这条短信,我突然泪流满面。不知道为什么,生活突然变成这样,而我却没有任性的权利,哪怕我不需要做一个好妻子,却必须做一个好妈妈。
我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我面对这样的现实?脑子里乱糟糟,只有眼泪随着心意,肆意横流。这时,女儿走过来,说:“妈妈你今天心情不好,我不烦你。”她拿了纸巾替我擦拭泪水。这个举动更让我泪如泉涌,第一次在女儿面前崩溃痛哭。
痛哭之后,面对惊慌的女儿,我还是要当坚强、勇敢的妈妈。擦干眼泪,整理好情绪。对她说:“对不起,女儿,妈妈虽然是大人,却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希望你不要介意,现在心情好了,你不要害怕。”
女儿似懂非懂,但是看到妈妈恢复正常,神态也马上放松了。
为女儿简单冲洗,监督她刷好牙齿,开始讲睡前故事。
女儿是个公主控,对白雪公主的故事尤其喜欢,这个故事她听了两年,听了无数次,却还是像第一次听时那么喜欢。这一次,讲到白雪公主的妈妈去世了。她突然问我:“白雪公主的妈妈为什么去世?”
“是生病吧。”
“妈妈,你生病了,会不会死?”
“不会的,妈妈很快就会好起来,然后看着你长大、结婚、生孩子……”
那么小的女儿突然问了这么严肃的问题,让我分外难过,也让我更加坚定、坚强,为了减少复发的概率,化疗就化疗吧,如果白雪公主的妈妈化疗可以活下去,她也一定会勇敢地去面对的。
第二天早上,我养的渐渐枯萎的牵牛花,竟然开了一朵小小的淡粉色的花,正如我想象中的那种淡粉色。
这牵牛花种子是同事刘姐去年秋天带给我的。春天时,我就把所有种子播到花盆里,我一心期待它能开出粉红的、蓝紫的、奶白的等各种颜色的牵牛花。
借着暖暖的春天,没多久,牵牛花就长势喜人了,却在长得正茁壮时遇到酷夏,枯死一大片,虽顽强留下一些,却一朵花开的讯息都无。度过了难熬的夏天,某个秋凉的早上,枯叶上闪出一朵蓝紫的花,此后每天都有,一朵、两朵、四朵……不过只有蓝紫一种颜色,不讨喜。没想到,后来还是开了一朵淡粉色的花,算是生命的惊喜吧。
很多时候,你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种子,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气候,至少可以留存实力,熬过逆境,然后开一朵,哪怕不可心的花。
生活还在继续,而我不能放弃。
我在术后逐渐恢复体力,化疗的日子马上到了。
04 以旅行的心态面对第一次化疗
百度说,化疗就是化学疗法,即利用能治疗疾病但不导致病人死亡的化学物质治疗某种疾病。
药物经血管带到全身,对身体所有的细胞都有影响。这种疗法中所用药物都是有害的,甚至是带毒性的。体内细胞,无论是否为恶性细胞,都会受到破坏。
我听说化疗药就是毒药,药水滴在皮肤上,皮肤会溃烂;我还听说化疗对肿瘤病人的打击特别大,一些病人会死于化疗。
《射雕英雄传》里,梁子翁用百毒百草养了一条毒蛇,郭靖机缘巧合误喝了蛇血却意外活下来,从此百毒不侵,功力大增。以毒攻毒,绝地重生,我也只能这样想。
关于化疗,我始终心存恐惧。
化疗药物究竟选择可医保报销的平价药物,还是副作用较小的全自费药物,我颇挣扎了一段时间。两种药物都产自国内,平价药上市多年,自费药是两年前上市的;平价药物70%以上费用都可以报销,而自费药物八万元全要自己付账。
八万元,不算是个小数目,却并非不能承受。
最初,我想用自费药物。理由是,价格高一点儿有好处,化疗反应可能会小一些,对身体损害也会小一些,毕竟要对自己好一点儿啊。
多方打听,并且百度查询药物信息后,我发现,平价药物经过长期的临床验证,使用规范、安全性和治疗效果都信得过,至于掉发、呕吐这些对身体的损害是可以预见到的化疗反应。自费药物最大的优点是不掉头发,其次是对心脏功能刺激较小,其他优势并不明显。
不掉头发,确实是个优点,尤其是爱美的女性;心脏刺激小对年轻病人来说并不明显,心脏功能原本较弱的年长病人对这个功效更为敏感。
八万元花下去,头发可以掉得少些,能保持起码的外观,可价格过于昂贵。如果它还能减少对消化道的刺激,对肾脏、肝脏各器官的影响,就更理想了。
我遇到了选择性障碍。在生病时考虑性价比有些愚蠢,可为什么不把钱留在更有用的地方呢?
在年收入稳定、有房有车且无贷款的经济条件下,似乎不该太抠门。可是草根出身的我,在原本的价值观驱使下,还是觉得自费药过于昂贵。首先,在我病假期间,几乎没有收入,家庭年收入减少很多,我每个月的几百元薪水根本不够付治疗费;其次,靠小白一人的收入,负担全家的开销以及支付源源不断的未知的治疗费用,前景也不乐观,倘若病情严重,可能很快会花光存款,甚至入不敷出。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朝小康的生活狂奔十几年,很可能很快就被打回原形。
八万元,我宁愿在身体健康时,带全家人去马尔代夫旅游。为了不掉头发而做出这个选择,我真的有点儿舍不得。我不断地在两个方案之间摇摆,始终下不了决心。
这种时候,作为我婆家嫂子的悠悠和老公小白很难建议我选哪一种药,如果建议我选择平价药,会有不舍得为我花钱治疗的嫌疑;而作为我的娘家人,妹妹和表妹几乎毫不犹豫,一定要我选择自费药。她们觉得我得了恶性肿瘤,治疗不应该考虑性价比,只要对身体有好处,就要舍得。八万元又不是八十万元,有什么好犹豫的,“一定要用贵的!”妹妹说。
那一天,金牙医来家里看我。自马来西亚回来以后,不过只过去三个星期,我的生活却发生了巨变。上次和金牙医见面,是在沙巴的阳光海滩,这一次却是在我经历手术后,准备迎接化疗的病床前。
人生真的无法预料。
我问她是否要选择自费药。依仗着和我同学20年的交情,以及不需要为我家庭开支负责的先决条件,金牙医十分客观地要我选择平价药。她说得并不动听,但是十分坦率,无非是你今后还有大把的日子要过,为什么为了这四次化疗,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花费八万元,还不如买铁皮石斛,差不多够吃七八年。
“不合算啊!没必要啊!”金牙医说。
第二天就要去住院了,突然觉得要对自己好一点儿,我下定决心选择昂贵的自费药物,当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土豪。临睡前和朋友林子华讲了我的决定,没想到,作为外科医生的他竟然让我选择平价药。他的理由是,我的肿瘤属于早期发现,治疗十分及时,平价药物完全可以达到疗效。他认为钱要花在值得的地方,建议我在治疗结束后用这笔钱奖励自己。
那天晚上九点半,我咨询了为我主刀的文傲主任。文主任也认为以我这个年纪,而且心脏比较好的情况下,可以不考虑自费药物,原因是:性价比略低,疗效一样。
我顺理成章地改了主意。觉得突然从天而降八万元礼金,可随心意花掉,一时竟轻松愉快了。可我妹妹及表妹对此十分不满,认为我把钱看得太重,不把身体放在首位。这些关于用药的讨论消耗了我很多时间,缩短了我对化疗恐惧的时间。第二天就要化疗了,我心里的确有些不安。
我的领导岳海在微信里告诉我:“很多人都能熬得过去,痛苦是暂时的,只要跨过这一关,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以血液肿瘤专家的身份告诉我:“你看那些得了白血病的孩子们,经过残酷的化疗,都会恢复健康人的生活,你也一样。”
林子华对化疗的经验来源于照顾患膀胱癌的父亲。他传递给我一个信息,不要去查网上的化疗副作用,既然要做化疗,就不要怕,怕也没有用。更重要的是每个人体质不同,再加上药物不同,会出现不同的症状。人吓人,吓死人,每种药物说明书都有副作用,可是绝大多数人都不会遇到。
他们的鼓励和开解都对我产生了积极的作用,我突然觉得怕也没用,没人能代替我去接受化疗,不如抱着旅行的心态,去经历,去体验,过去再说。尽管心里忐忑、恐惧,却横生出些英雄气,唯愿早些度过,早些重新开始。
9月30日,这是多数人都感觉幸福的日子,这一天微信朋友圈、微博、电视、广播、报纸所有的内容都是关于国庆的假日信息,是一年中难得的喜庆日子,就连小区里都挂起了红灯笼。我却不能像以往那样享受度假的心情,而是和小白一起赶到医院,接受人生的洗礼。
对比洋溢着喜庆气氛的其他家庭,我家只有年幼的女儿和年长的婆婆困在家中,笼罩着因我生病而产生的不愉快气氛,有点儿凄凉。
一大早赶去Z院的住院服务中心,做心脏B超、心电图、抽血等检查,然后等待住院。虽然是预约好的住院日子,可是6 病区依旧一床难求,永远都是饱和状态。等到前一个病友出院,我才能住进去。接近午饭时间,我的耐心快耗尽时,终于成功等到床位,办理了住院手续。
入院后的第一步是化疗前的准备——放置PICC管。
多数人不了解PICC管。百度说,PICC导管是一种经肘前的外周静脉穿刺置入上腔中心静脉处的导管,可以较长时间留置使用。
这段话翻译过来是这样:护士在我的右侧上臂皮肤打洞(穿刺),找到静脉,并在静脉上打洞,然后将一段柔软的细小的透明管子插入静脉,一直让这根管子到达心脏,相当于在我的静脉内部套了一根全新的塑料管道。
这个管道是化疗药物的输送通道,将各种有毒性的药物直接输送到体内,却最大限度地保护了我的静脉,避免化疗的毒性药物对血管壁造成损伤。根据化疗需要,这根PICC管在体内最长可以放置九个月,按照我的疗程,我将带着它生活三个月。
那天下午,我被带到血液肿瘤科去放置PICC管。你可能会问:怕吗?担心吗?诚实的回答是:非常害怕。可当我胆怯地走在血液肿瘤科的病房走廊时,心底的悲恸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
这是一个多么不一样的病房?整层病房安静得像是废墟,白色的墙壁、淡蓝色的地面、淡蓝色的天花板,无菌舱一样干净得了无生趣。每个人似乎都屏声静气,就连走路都轻手轻脚。
这层病房里充斥着压抑、沉重、绝望,以及被扼住喉咙般的窒息感。透过病房门口的窗子,可以看到躺在里面的剃着光头的白血病患者被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有眼睛露在外面,还亮晶晶的。
很抱歉,我是最世俗不过的人,以更悲惨的人生缓解自己暂时的痛苦比其他的励志信息更有效。我并不是最惨的,相比这些生命脆弱的病人,我的怕不值一提。
血液肿瘤科的护士们,都是PICC穿刺的能手。为了减少恐惧,我一直留心听她们讲话,我捕获到的信息告诉我,我是那天第13个接受穿刺的病人,这也意味着身患癌症的人数比我想象的多,而我根本不是最绝望的人。
我问她们:“疼吗?我很怕。”她们告诉我:“只有麻醉的时候有点儿疼,不用害怕,只要把眼睛闭上什么都不要看,准备的过程要花点儿时间,但是穿刺过程非常快,一会儿就结束了。”
PICC管子像iPhone5s的充电电源线那么宽、那么软。护士不让我看,我也不敢看。我不敢想象,当针头刺在我手臂上的血肉时,会不会流很多的血?我无法想象,这根管子将一直留在我的身体里,直达心脏。而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将如何带着这根管子生存?
时间过得似乎很慢,我躺在处置室的窄床上,脸朝着墙壁,探出右侧的胳膊给她们。格外地留意三个护士的谈话,以及准备工具的声音。有窸窸窣窣地铺置一次性无菌床单的声音,有金属的针管放在铁盘子里的声音,有细声细语谈话的声音。
我确信我没有发抖,可当她们为我消毒右上臂的时候,碘伏药水那股特殊的味道以及冰凉的触感,还是让我浑身都进入了战备状态。
身体违背不了本能的反抗啊。
打麻药确实有一点儿疼。
她们轻声细语地和我聊天,你是什么病……怎么发现的……不要紧的,治愈率很高……好了,很顺利,你转过脸吧。
一分钟?或者更短的时间,我一边回答她们,一边毫无痛苦地结束了PICC管的放置。我在PICC试管的护理册子上签字,然后走出处置室。而新的病人已经轮候着,他们会重复我忐忑的心理活动,并经历置管的现实,谁都躲不过。
我将带着这根管子生活一段时间,直到化疗结束。至于如何与这根管子相处,那本护理本子上写得十分详细,留到以后细说。
又经历过一次洗礼回到病房。我和小白一起打游戏,希望时间能够快些过去。
熬到下午四点,化疗药物终于来了。一个护士帮我上化疗药,她在使用仪器定时,让化疗药物在十分钟内匀速输入我的体内。她一直观察我的表情,并且问我有没有什么感觉。
化疗药物初进入体内时,会有短暂的不适,有些想吐,心脏也有些不舒服,下身痒而麻木。护士说,这是正常反应,化疗药物会对膀胱有刺激,最好大量喝水,多排小便。
药物带来的不适应很快就消失了。
接下来是第二支化疗药物,为了保持药物活性,药物必须在一个小时内输入体内。
再之后输大量的葡萄糖、维生素等空白盐水,以冲淡化疗药物对膀胱等脏器的损害,并为我补充水分。很多病人会在挂化疗药物时出现呕吐的症状,我却没有遇到。大概是由于护胃药物的关系,我胃口仍旧很好。当天晚上11点,小白还去医院附近的温州汤团店买夜宵给我吃。
那一夜,尽管幸运地住在单人病房,可我睡得并不好。我频繁喝水,导致我每个小时都去厕所。渐渐地,我能感觉到自己开始变得虚弱无力,走路的时候腿有些抖。
哆哆嗦嗦地走在加了七张床的走廊上,突然心里安静极了。国庆假期,除了急诊病人,医生并没收手术病人,60多张床位大部分是肿瘤病人。那些做过几次化疗的病友,光着头,或是戴着帽子,来进行新一轮的治疗;陪床家属的鼾声大作;术后的病人,叫苦呻吟的、呕吐的;还有一路小跑的护士;不断响起的手机铃声……
这个夜晚,6 病区真的很忙碌。
这里所有的病人都和我一样,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要承受的痛苦,大概生病的人都有不甘心的阶段,可却必须接受最快的治疗,体会到的所有折磨只能独自承受,无人替代。
我住在离家500米的医院,站在六楼的病房里,看窗外城市的繁华溢彩、灯火明亮,满街的行人,空气中流淌的都是桂花的甜腻气息。而我十分虚弱,浑身无力,却神思清明。这个夜晚的我,顺利接受了第一次化疗,静静等待一系列化学反应在自己身体上一点点显现出来。
05 我是戴着假发的妈妈
34天过去了,我依旧不敢正视镜子中的自己,尤其是左乳上的疤痕。
34天过去了,这世界未曾为我停留过一秒,一切按既有轨道行驶,分秒不差,只有我被甩下来,换了一条属于病人的生活轨迹。
我的世界变得过分简单,只有家和医院,只有接受治疗以及承受。没有快乐,只有疼痛和煎熬。
化疗第一天,我呕吐过,接着食欲减退,闻到味道就想呕吐。第三天起,我开始一直低烧,没有体力、没有精神;身上陆续出了小米粒大小的红疹子,尤其是PICC置管敷贴的部位,痒而痛;肘、膝关节、腰、腿都很痛;牙龈也开始肿痛;PICC置管部位的管子在伤口部位摩擦,小的血块凝在伤口上……所有的痛都不足够强烈,却每时每刻存在,分分秒秒都是折磨。
我睡不好。左侧做过手术,有两个伤口,不可以压迫;右侧有PICC置管,也不能压到。只能平躺,彻底颠覆以往侧睡、趴睡的习惯。平躺也不舒服,依旧有很多不可以:不可以把手臂放在头顶,不可以把手臂放在眼睛上……PICC置管的禁忌影响很多,带来很多不便。
化疗结束后,我需要每周抽血两到三次,手臂上的静脉很快就布满了针眼。这些检查是为了随时监测白细胞、肝功能的情况,毫不夸张地说,白细胞的多少是关乎肿瘤病人的生死大事。我的化疗药物的峰值是第七天,意味着化疗后白细胞会一天比一天低,直到第七天跌到波谷。
为了增加白细胞,打升白细胞的针是最要紧的事情。通常一针下去,就“腰也不痛了,腿也不疼了,一口气上六楼也没问题了”,升白针的效果非常明显。同时,肝功能也通过血液化验,始终密切监测,一旦有问题就需要挂保护肝脏的盐水。
化疗在摧毁我身体的正常环境,而升白针和护肝药会帮我重建。再加上,每周护理PICC管——换敷贴和冲洗PICC管……我几乎每天都去医院。
我看到的只有医生护士,和陌生的形形色色的病人。
在那些日子里,我曾以怨毒的心情,嫉恨这世界上所有幸福的人,包括那些走在上下班路上,化淡妆穿着职业装踩着高跟鞋的女人;那些接送孩子上下学的妈妈;那些在微信朋友圈里发烘焙、聚餐、会议、培训照片的朋友们;甚至抱怨堵车、牢骚加班、愤恨物价高的人……
我已经不需要任何抱怨了,我不需要工作,不需要走在上下班的马路上,不需要考虑物价,我唯一需要的只有治疗,为了能活下去的治疗。
我甚至和最好的朋友吵架,问她:“为什么还要每天在朋友圈发吃喝玩乐的信息刺激我?为什么不顾我的感受还在不停地聚会?”通过微信,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我气她对我关心不够,她认为我无理取闹。或许我真的是在无理取闹。
放下手机后我借机大哭,我只是哀悼那些从前的日子,工作、聚会、上课……那些健康人的生活不再有我的加入,可她们并没有因缺少我而有任何不同,依旧幸运如常,只有我被剥夺了幸运的权利,为什么是我?
没有人能代替我的痛苦,哪怕一秒钟。没有人会为了我改变,任何人都不会。他们在我已缺席的世界里,一切都按部就班……
秋高气爽的天气里,阳光温热,淡金色的阳光铺满城市,可是我的心却怎么都暖不起来,潮湿、阴郁、冷漠。我甚至怨恨那闪亮的阳光,那翠绿的要滴水的樟树叶片,那甜腻持久的桂花香,那碧水微澜的东湖水面……尽管不久前,所有的自然万物都只会让我感动,关于生命的惊喜以及感动。可现在,万物都在健康蓬勃地生长,而我却不一样了,为什么是我?
在深夜里突然醒来的瞬间,我的心情会突然跌入谷底,我仍旧在不断确认:我成为肿瘤病人的事情真的不是噩梦吗?最切肤疼痛的现实让我逐渐清醒,现实是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
那些因为化疗呕吐、没有胃口的时候,那些没有精神连眼睛都不想睁开的时候,那些只能在疼痛的间隙里昏睡的时候,我没有力气怨恨。可是当体力一点点回到我的身体,精神一点点复苏,我又会气,会怨恨,我一直在问:为什么是我?
我每年那么虔诚地去云林禅寺祈福,可我为什么没得到保佑?我一贯善良、正直,为什么要我遭受这些折磨?我对以往的世界产生各种怀疑,可生活一切如常,它缓缓流动,却一点一滴地偷偷改变。说什么润物细无声,无非是日积月累,把沧桑涂在脸庞上,把伤痕偷偷写在心底吧。
掉眼泪如果有用,我宁愿天天哭。可是我哭不出来,我表面平静,心里充满挣扎。我并非坚强,也绝非有好心态,只是毫无办法,只能以顺应来抵抗现实的残酷。束手无策,别无选择。
在医院,我见到过化疗9次,肿瘤细胞却仍旧在疯长的老伯;有一个12岁的儿子,突患白血病的39岁的做厨师的爸爸;长相漂亮,年纪不超过20岁的截掉左腿的小姑娘;刚被诊断为肾衰竭,只能靠透析活下去的37岁男子……没有人哭,每个人都很平静。他们或许和我一样,也问“为什么是我”吧?
在生病这件事上,不会有谁能特别想得通。
我依旧在熟人圈里隐瞒自己患病的消息,在朋友圈里发布一些不痛不痒的生活信息。我的存在感只停留在以往的日子里,我变成一个活在社交媒体里的虚拟人,呈现着我想呈现的,参与我可以参与的。
消失一个月,陆续有关系亲近的朋友来探望我。我一遍遍地告诉她们,我是如何通过体检发现疾病,我接受了怎么样的治疗,复述让我一次次地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发生过了。那些心怀善意的朋友们,希望给我更多勇气。
你无法和一个健康的人谈论一个癌症患者的心理,不作为当事人,谁都不会这么怨恨和绝望。她们说“怕什么,离死还远呢”时,我都忍住冷笑,假设轮到她自己,未必说得出“离死还远”这么豪迈的话。每个人都说要有好心态,好的心态才能战胜肿瘤,有助于更好的治疗效果。可好的心态到底要怎样才能做到?
化疗最痛苦的第一周过去了,打了升白针后顺利恢复的第二周也过去了。然后,我成为一个光头女人。
我是自愿理的头发。患病以来所有的侥幸心理终结在化疗后的第12天。那天起我开始大量掉发,如同医生所说的那般。我无法继续编织关于我和其他癌症患者不一样的梦了。
掉发的最初两天里,我忍住没洗头发,我不敢洗,我承受不住疾病带来的暗示。我甚至不敢摸头发,就像手有魔力一般,随便用手摸一摸头发,都会带出一把头发……肩上、枕头上,掉下来的头发像一层黑色的棉絮,发丝团在一起,触目惊心。其实,在我放弃使用八万元的自费药物时,我就该知道头发会掉,而接受这个现实却需要一点儿时间。
我在沙发上躺着,悲伤得十分平静。女儿无意拉了下我的头发,十分意外地大喊:“妈妈,你头发掉了。”接着,她像要验证似的继续扯,又得到同样的结果。她喊得更用力了:“外婆,外婆,我妈妈的头发怎么一直掉啊?”
她跑到垃圾桶边上,想扔掉这些掉发,可是她发现垃圾桶里都是头发,她又大喊:“外婆,为什么垃圾桶里都是头发啊?”
“不要动妈妈的头发了,你去玩其他的吧。”外婆告诉她。垃圾桶里的头发,是外婆打扫房间时收集的,外婆一句都不敢问,可孩子却一语道破,谁也装不下去了。
家里是有病人的压抑气氛,大人们心照不宣,孩子还什么都不懂。
比起那些坚持不剃发、任头发掉得半光的心理强大的病友,我怯弱得可怜。第三天,我提着装假发的袋子,选了一家离小区较远的理发店去剃头发。
理发店的老板娘还大惊小怪地问:“剃光头,确定?为什么?”
理发师却见怪不怪,心里十分了然的样子问:“电剃刀,还是用刀片?”
小白十分淡定地说:“电剃刀。”他是有备而来,他把带来的酒精棉片递给理发师,继续说:“电剃刀帮我用酒精擦一下。”
镜子里的我,泪水很快糊满了脸,索性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看。剃发很快,电剃刀在头上几圈转过去,头发就剃光了。
从来都是这样,建设难,毁灭却只需要一点点的时间。
我看到镜子里,光头的我也是个癞痢头。因药物掉发的头皮是灰白色,而被剃掉的头发还裸露着健康的青黑色的头皮。前额、鬓角、头顶都是灰白色头皮,斑斑点点间也有些青黑色的区域。
小白看着我的光头说:“你现在很像一休哥。”
好吧,我笑笑,然后拿出准备好的假发。
假发非常逼真,是瑞贝卡的真发款式,和我以前的发型十分接近。善良的老板娘不断地赞美我的假发,连说:“看不出是假发,十分真实。”理发师也帮我给假发造型,只是不太使得出技巧,聊以安慰我吧。
回去的路上,总感觉怪怪的,恐怕被人看出是假发,其实,除了自己谁会在乎呢?
戴假发并不舒服,无论是多么好的假发。回到家,我马上摘掉了假发,戴了一块软软的头巾。
那一天,我没准备好以光头的形象面对女儿。所以,女儿放学时,我戴了假发等她。她很意外,却有超出年龄的镇静,试探地说:“妈妈,你今天的发型真漂亮。”直到她睡觉,我才摘掉了假发,换上了头巾。
第二天早上,女儿去幼儿园前来我房间,看到我的头巾,笑笑地说:“妈妈,很特别啊,你的发型。”我想,她什么都知道的。
很快地,我们都适应了我没头发的现实状况。我是一个出门戴假发的女人,一个病中的女人。
女儿喜欢摸摸我的光头说:“妈妈,你像一个大头儿子。”小白说:“你越来越像个胖和尚了。”随着化疗药物的影响,我的脸微肿,看上去似乎是胖了,而且发根渐渐掉光,头皮光得不可思议。哎,真的很像一个胖和尚。
我生病的事情让女儿成长得更快了。有一天她问我:“妈妈,你得了什么病?到底得了什么病?你告诉我。”
“干吗啊?你为什么要知道啊?妈妈得的病会好的,你不要担心。”
“妈妈,你没有得我外婆弟弟的癌症吧?”
“没有。”
“只要不得我外婆弟弟的肺癌就可以,其他都能治好。”
“没有,妈妈没有。”
“妈妈,你不要担心,等你胳膊上的管子拿下去,等你的头发长出来,你的病就好了。”
“是的,再过几个月,妈妈就可以上班了。”
天终究慢慢凉了起来,早晚温差开始变大,夜幕降临得早,风吹得急,那些绿叶子和花仓皇不安,在凉风里瑟瑟发抖。晚饭时分,小区的路灯亮起来了,灯光晕黄,一家人都穿了袜子和长裤,围在桌前吃晚饭,闲谈。菜式也暖和,都是秋季里的菜蔬,还有热汤和骨头。窗还开着,风钻进来,会感觉冷了。
小白说:“女儿的换季衣裤要找出来,她又长高了。”
女儿在长高。我在变老。生老病死,这就是生活轨迹。可活得足够老,已经成为我最盼望的事情了。
06 不愿想起的化疗滋味
关于化疗的经历,我并不想详细地记录,脑容量有限,不如装满甜蜜和糖果。可是了解一些冷门信息,不仅可以在饭局上偶尔吹牛,也能提升自己的体验技能,增加战斗力,所以各位不妨耐着性子读一读,只当扩大一下视野。那么现在,我纯属描述,记录一下我所经历的化疗。
很多人问我:化疗可怕吗?我都会说,熬得过去。
所有的疼痛都无比尖锐,性子最慢的时间却可以平复一切。
盛放了强酸的胃
民以食为天,吃不好的确是痛苦的事情。几乎所有的化疗药物都会对消化道产生影响,哪怕是高昂的进口药物。接受消化道反应是第一道关卡。
肠胃不舒服,毫无食欲,生的乐趣锐减。吃饭对你来说成为一种煎熬,任何食物都变成了木屑、纸张、泥土一般让你毫无食欲。那个曾经帮助一个吃货消化掉人间美食的胃,此时像一个盛满强酸的容器,不住地泛着酸水,不停地产生气泡,那些腐烂的气息不断通过食道上返,不停地嗳气。
你变成一个很奇怪的人,像一条濒死的鱼,嘴里不断地吐出咯咯的气。也有些化疗病人除了睡觉就不停打嗝,就这么打嗝打上几天,直到消化道反应消失。
哪怕是喝一口水,也不会那么顺当地经由食道落入胃里,而是一直上返,咯咯嗳气,只有这口气打嗝打出来,喝水程序才算结束。就算是半夜里喝一口水,我也要认真对待,否则很可能一躺下,喝下的水就又回到喉咙口了。喝水真的很麻烦,我常常避免喝水,但这导致在我例行的验血报告里看到很多不好的指标。
如果你不去吃木屑、纸张和泥土,不喝水,那么强酸就会不断地腐蚀你的胃,然后就是呕吐。和呕吐的折磨相比,还不如去吃木屑、纸张、泥土,尽管你对吃这些不会有任何乐趣,却至少不会一直干呕,直到真的吐出点儿什么来,有时候只是黄而苦的汁液。
其实,化疗期间要吃那些容易消化、可以中和胃酸的东西。我就是如此,尽管所有的食物都如同木屑,可是小白还是会翻新花样地找来我能吃的“木屑”,新疆馕、苏打饼干、不甜的面包、酱油拉面、白水面条……药物反应最强烈的七天内,只要能吃得下就很好了,营养暂时不在考虑范围,他只挑选些我能接受的食物。
少食多餐是那几天的原则。虽然我吃得极少,却特别让家人麻烦。一点点能量需要以不同形式,分阶段地投入到那个看不见的强酸液体里。除了睡眠时间,每隔两个小时就要被投食。实际上,自从采取这种做法,我再也没吐过。
只有时间才能平复肠胃不适。这从食物的变化上能够看得到,当白水面条里开始放了煮白菜,当煮白菜的白水变成了鸭子汤,当鸭子汤变成了卤鸭,当卤鸭之外还有菜蔬水果,标志着我的胃口不适消失了。还有个标志就是放屁。某天早上醒来,迎接我的不是嗳气,而是响亮的一长串屁,我的胃部不舒适就基本好了。
长夜很漫长,只要虚弱地睡着,总会等来天色大亮。只要转过几个白天黑夜,消化道的症状就会逐渐减轻。第一次化疗,我的肠胃症状只有三四天;而第四次化疗,肠胃症状却接近十天。只要是过程就有走完的那一天。这些症状也可以让医生配药,能增加你对抗肠胃反应的信心,或许也可以缓解症状。
缓缓的独处时光
化疗之后,身体很虚弱。最初一周内,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再加上腰部、上下肢关节疼痛,浑身都没有舒服的地方。对我来说,能够昏睡是最好的选择。
化疗结束的第二天,由于虚弱我会日夜昏睡,疼痛的间隙都被睡眠填满。可从第三天开始,时间还是很漫长,却没有体力和精力,哪怕是看电视或与人聊天。我独自品尝大片的时光,同时忍受着化疗的各种反应。
我很幸运,擅长在寂寞里生活。看冬天的阳光一点点爬上窗,又终于迅速地消失。我常常用目光描画对面楼的玻璃窗,一上一下,用目光画出很多的方框,幻想用很多颜色涂满;有时候也用目光画对面人家的保笼,密密麻麻,单调统一的金属栏杆,幻想着用目光擦掉金属栏杆上的锈斑,似乎真的能变得亮闪闪。
我每天都在听繁华世界里的各种声音。
清晨五点左右,我甚至能听到小区前面马路上公交车进站的声音,小区大门车辆进出刷出入卡的滴滴声音;同时,早起的鸟开始唱歌了,从声音上判断有四种以上的鸟鸣;再后来,是楼上的邻居在我头顶走动的声音,开关阳台门的声音,我一度认为他们的卧室根本没有床,所以才会在我的头上不停地走动;七点左右,车声、说话声、走动声、煎蛋的声音开始狂欢……
白天里,声音特别热闹,隔壁的奶奶是常听越剧的,她大概听力减弱,所以声音开得很大,咿咿呀呀能唱上大半个上午。她的老伙伴,也经常在上午大力地拍打她的房门,用方言喊她的名字,她大概叫“月仙”或是“月清”;新来的保安是北方人,用貌似河南方言讲电话;有时候,大白天里收甲鱼壳、卖蟑螂药的人也会到小区里,喊上几嗓子,本地人的口音,慢悠悠地吆喝……那些因遛狗聚集在一起的宠物家长,那些以带孩子晒太阳名义聚会的长辈们,在那些明晃晃的光阴里发出各种幸福的声音,宠物狗互相追赶的犬吠、孩子们的哭笑、长辈们的大嗓门……
午夜里,也是有声音的,常有跑车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每次出现在小区前面的马路上的时间也十分有规律,我推测是夜里的飙车党,一辆辆贴地飞行的豪车……所有的声音都带来丰富的信息,属于我的却是无边的宁静。
不断变化的梦境
睡眠是杀时间最好的办法,假若你有足够好的睡眠。生病之前,我是靠睡眠休整的人,不论白天发生多么让人心烦的事情,只要一夜睡醒,烦恼都能消弭。患病后,我睡眠也尚可。可身体虚弱、四肢无力的时候,大脑却最为活跃,信马由缰,这一切都通过梦境投射出来。
化疗结束那几天,身体十分虚弱,却灵魂鲜活,这些反应在梦境中呈现的都是噩梦。我每晚都做噩梦,常常一身冷汗醒来,被褥都被汗水打湿,床单会濡出一个湿嗒嗒的人形,那种感觉非常无力。
有几次,我会梦到我的故乡,那个铁路上的北方小城。回到漫长的冬季,天蓝而辽阔,我灵魂重回故里,任意遨游在那些胡同、小院子、熟悉的铁道边儿。在我爬上天桥的时候,桥突然断了,可是我没力气抓住栏杆,我马上要掉下去了,铁轨的另一头却轰隆隆有火车驶过来……然后我被吓醒了。类似这种梦境几乎每天都有。
最可怕的噩梦是关于牙齿。梦到过几次,满口的牙齿脆弱如同蛋壳,我稍稍一合上牙齿,上下两排的牙齿就开始晃动,马上像碎冰一样裂开,变成齑粉。每次梦到这个,我就会大汗淋漓地醒过来,心有余悸。
还有一类梦关于吃。受化疗药物影响期间,我几乎没有吃饱过,我对食物的渴望在梦里也有体现。病后一直在吃家人安排的营养餐,很久没有吃垃圾食品,难免想念。在饥饿的梦里,我梦到过火锅,也有麻辣烫,甚至安徽料理,或者各种你们平日吃的食物。我常常在梦里约了一群朋友去吃火锅,羊肉片、肥牛片、生菜、粉条、藕片各色菜品上起来,我也拿好了装了辣椒、花生酱、香菜末、小葱段、香醋的调料碗,万事俱备,只待开动,我却找不到筷子。或是在单位食堂里吃饭,菜品丰富,都是爱吃的食物,却怎么样也找不到盛饭的餐盘。看着一堆好吃的,就是吃不到,生气之间就又清醒了。清醒的时候,我仍旧饥饿,却仍旧对任何食物都提不起兴趣。人神分离,却控制不了。
所有的噩梦做上一周,我的梦就变成了美梦。美梦通常是升白细胞针的功劳。我的化疗药物峰值在第七天,这意味着,在第七天我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若用烛火来比喻生命,那么我的烛火在那几天十分微弱,随时熄灭。通常白细胞会只有正常人的四分之一以下,那时候唯有升白针才能解救我。针剂打过,我会慢慢复苏,然后美梦就来了。
当身体好起来,人也自信起来。吃得饱,睡得更好,精神需求就更多了。这个时候,所有的美梦都是彩色的。比如在蔚蓝的大海上,我站在豪华游艇的甲板上,有橘色、宝蓝色的鱼纵身一跃,从湛蓝的水波里跳到我的怀里。我抱着这些如同八九个月娃娃一样的大鱼笑,阳光很好,色彩很美,我也很幸福;比如我的视角似乎是一台航拍的摄像机,俯视青山巍巍,连绵起伏,山谷间是奔腾的水溪,山峰上是五彩斑斓的蘑菇状降落伞;比如在度假酒店,明黄色的吊床挂在椰树上,宝蓝色的浴巾叠放在泳池边的躺椅上,我身临其境,仿佛能感受到潮湿的海风,那让人醺醺然的日光……
美梦醒来,我都会对自己说,坚持下去,等到治疗结束,身体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07 都是好时光
“有一天,我发现自怜资格都已没有,只剩下不知疲倦的肩膀,担负着简单的满足;有一天,开始从平淡日子感受快乐,看到了明明白白的远方。我要的幸福,我要稳稳的幸福,能抵挡末日的残酷……”
陈奕迅稳稳唱,娓娓吟,一下子打动心魄,让我泪湿眼眶。对照歌词,联想自己的处境,却是句句都中。自怜的资格的确没有,只有继续充满力量,肩负着自己和家人,不断在苦日子里找到快乐,期盼一个看得见的平凡未来。
如果注定要失去一些,那么珍惜当下拥有的一切吧;如果注定要接受洗礼,那么更热烈地狠狠爱这个世界吧;如果注定是煎熬,那么请透过苦难看到希望的光芒,就像透过斑驳的树叶,洒落在你身上的阳光,不足以驱走阴影,却始终让你感受到温暖的力量。
痛苦的治疗是我唯一可以抵达幸福的通道。在此期间,我极力要过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此前,我厌烦这样的平静,设想过种种逃离,可濒临失去却发现普通人的平淡日子弥足珍贵。
我暂时是病人,需要佩戴假发画上眉毛才能出门;我右侧胳膊上安装着PICC管,必须穿有宽大袖子的衣服来遮盖;我暂停工作,只去医院治疗;我避免去热闹的地方,以防止感染病毒。因为化疗,我就这么离开了熟悉的一切,从那些快速运转的日子里抽离出来,开始了一段慢生活。
化疗药物经由心脏输往全身各处,抵达所有的细胞。药物所到之处,就像被洪水洗劫过的村庄,一切好的坏的,所有家当都遭到破坏。然后是足够努力地重新建设,等你恢复得生机勃勃,又要迎来新的一轮洗劫。我又想到普罗米修斯,被宙斯锁在高加索山悬崖上,每夜遭受被鹰啄食肝脏之劫,太阳升起时,他的肝又会重新长好。日夜往复,他承受被恶鹰啄食肝脏的痛苦。直到几千年后,海格力斯解救了他。
这样比喻实在矫情,可却是我心底常常想的。这样的对比,这样辉煌的包装,让我的苦不那么难熬,仿佛也轻松了一点儿。我渐渐在这样的苦里找到一些乐趣。心平气和地重新审视我周围的一切,这让我也获得解放,那些在怨恨中无法体会到的幸福,慢慢回来了。
化疗前的那一周是我身体自由、心情放松、积攒正能量的一周。小白几乎每天都带我去景区兜风。在一起生活十几年,忙于工作和学习,却难得有这么多相处的时光。这或许是疾病带给我的礼物——最闲适的休整时光,以往繁忙生活里积聚的坚硬、冷漠、乖戾都渐渐软了、暖了、消失了。
秋天里,H市极美。天气微凉,满城洋溢着桂花的甜香。沿着山北路,呼吸着略带西湖水汽的清冽气息,车子一路开过去。沉静的深绿色梧桐,立在路的两侧,繁盛的树荫遮住大半条路。不一会儿就到植物园,再绕到吉庆山隧道。隧道两旁的黄山峦树正是观赏好时节,铃铛一样的黄褐色果实、橙红色叶片,一树树地缀在满山的深绿浅绿里。乘车时身体不会太劳累,心情却最畅快,而所有美好的画面都刻在我的脑海里,会在那些难的、苦的日子里一一回味。
那时候,云林路的柏树正是好时节,一排排的柏树,硬刺一样的树针团成一簇,绿茸茸的云一样,真美啊!
不多久,无非间隔一次化疗,H市气温骤降。一家人穿着暖融融的衣服,去景区的蓝莲花喝一杯暖茶,吃一顿热腾腾的午餐。茶水氤氲,锅仔鸭汤热气扑鼻,就足够对抗种种不圆满,此刻足够满足。
暮秋的天空蓝而辽阔,修葺整齐的茶园静静地兀自绿着,那些红透了叶片的鸡爪槭在寂寥的落叶树下热烈地疯狂,那么那么的红。冷风吹过,冷冽的气息席卷全部身心。这种时候,一点儿暖就够幸福了,太阳懒洋洋的光芒只薄薄一层抚在身上,似乎就够暖和了。
最后一次化疗前,冬天正饱满,一切都是熟透的样子。蓝而净的天空,阳光温柔地从遮天的叶片倾斜下来,残荷、静水,青山隐隐。你看,银杏金黄得刺眼,铺满了大半苏堤。梧桐巴掌大的叶片也灿黄焦脆,遮住大半山北路。风过处,落叶缤纷,窸窸窣窣地发出破裂的声音。
走过武王庙的红墙,看过曲院的黑瓦屋顶……无数的梧桐、银杏、香樟、垂柳、红枫、黄山栾树以绝佳的蓬勃姿态,站立在这个冬天里。哪怕只是乘车,依然觉得很幸福。任凭生命流转,季节更迭,而我恰在这一时刻的美好之中,这还不够吗?
有一天,我逛完回家,在楼下看到了前来探望我的白洁。她穿着象牙白底缀深蓝波点的衬衫,怀里抱了两束鲜花,香槟色的玫瑰含苞待放,白色的石竹却还都紧闭着花蕾。她已在楼下坐了半个多小时,只为了看我一眼,让自己放心。
她提着鼓鼓的纸袋,我怀抱着鲜花,我们一起上楼。她要求涂止痒的紫草膏,因为小区的蚊子先我之前热情地款待了她。她看到我状态还不错,掏出了纸袋里送我的小说和诗集。就这样,聊了两句,然后告辞。离开的时候,她满心踏实,欢欣喜悦,似乎看到我状态很好也给了她很多的鼓舞。她临走时的笑容,灿烂无邪像个孩子,瞬间就能点燃我的心,把我包围在暖暖的满满的喜乐中。
有一天,我踩着冬天的雨,一大早去医院。我穿着红色的雨靴,撑一把黑色的伞。那时候,穿红色雨靴的我和撑伞的小白,会忘记我是个病人的现实,只是街头上最普通的一对夫妻。雨有些冷,伞却很大,直径超过一米五,足够挡住两个人头顶的雨滴。
我和小白说:“一会儿从医院回来我要去街角买一份小馄饨。”他说:“买两份儿,我也要吃。”淅淅沥沥的冷雨的早晨,我们都需要这么一碗热腾腾飘着香葱的鲜香小馄饨,让它抚慰暂时的忧伤,让它带给我活着的乐趣。虽然只是小馄饨,可是这也够了,不是吗?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我在这世间,在该在的位置,受着该受的苦难,就是这样,只是这样。不需要更多的热泪和悲伤来祭奠苦难,只想在逆境里品尝人生百味。突然就想感谢一切,哪怕是疾病也不能夺走一切,这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光,不可替代,不会磨灭。
08 化疗的日子结束了
我自认为也算镇定,但每次化疗前都会止不住地怕。我知道自己在这里,却不知道敌人在哪里,不知道这次它会打击哪里,怕呕吐加剧?怕白细胞过低被送去急救?怕各种身体疼痛?或许心理的恐惧比肉体反应更加强烈,真的会扩大肉体的疼痛。
每次化疗前,我都要和家人找个安静美好的地方,度过轻松闲适的一天,还会默默拍一组“抵挡末日的残酷”的照片。这些照片,可能是盛开的花,可能是落下的果实,可能是草叶子上的露珠,可能是此时天空上的云朵,可能是一杯茶和一条开满鲜花的长廊,也可能是女儿的背影……哪怕怯魅的世界,依旧会有源源不断的充满魅力的能量让我留恋不舍。自然万物,人间至爱,这一切都可以抵御所有不想承受的痛苦,用一点点甜就能换回所有的苦。
有时候,难免会伤感,看着山色美景也会想起“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这样不振奋的词,或是“日子快到头了,果子要熟透了……”的颓唐歌词,作为一个文艺病人,唯一的好处是比其他人多了些疏解的渠道,而疏解正是许多病人缺少的。这些哼哼唧唧的词语,在那些时刻突然浮现在我的心中,然后自我整理和投射。在浩渺的宇宙,无垠的光阴里,苦痛悲欣,谁又没有?此时的不顺遂算得了什么?
听说最后一次化疗最难熬,身体被打击得极为虚弱,再雪上加霜来一次化疗,副作用会发作得最为剧烈。个别病友甚至放弃最后一次化疗,心理恐惧、身体虚弱都是很好的理由。最后一次化疗带来的恐慌常常会使患者不能进行规范治疗。不知道不完成化疗疗程的他们会不会怕,比如复发?
前面几次化疗,我独自一人在医院里挂化疗药,默默等待药效一点点地显现,直到小白下班回来。一个人曾睡在走廊的加床上,所有的怕,都和悲伤搅在一起。加满七张床的走廊尽头是玻璃窗,窗外是漆黑的夜。
夜似乎很长。一想到暗夜之后是更暗淡的白天,心情很难晴朗。负面的情绪再加上自怜缠绕在一起,日子变得更加煎熬。人一旦放弃抵抗和建设,就会变得十分软弱,任凭悲伤摆布。
为了减少我的恐惧,顺利度过化疗反应期,小白休假一周全程陪我做最后一次化疗。几个月间,我的世界因为疾病改变很多,最难熬的化疗关就要结束,我几乎卸掉了所有的思想包袱。
住在医院里,再看到那些新来的病人,已经是过来人的心态了。那些脸上镇静的家属,那些为手术而肝肠寸断的女人,那些满头乌发初上化疗的病人们……我突然想和她们谈谈,谈谈我这一路是如何过来的。也恰好是那个时候,我发现了豆瓣专栏,并提交了专栏的申请。
治疗过程中,病人通常孤独无助,而治疗体验幽暗隐秘,很难描述,很难与人共鸣,只能自己默默承受。或许我的一些个人经历,能帮大家了解这个疾病以及治疗的过程。在她们无助的时候,在她们想要放声大哭的时候,在她们被疾病折磨的时候,这本书会陪伴她们,让她们不那么孤单绝望。
最后一次化疗是在2013年12月8日。晚上,小白蜷在折叠床上睡着了,我却由于激素药的缘故难以入眠。我看手机里的关于墓葬文化的文章,突然考虑要不要买块墓地,提前看下自己以后的居所?我想每年都写好一份遗书或许也有必要。墓地买来自住,唯一不好就是不能出租,又不能盼着提前享用,算投资又没产出真不划算啊。
那么房产呢?有了意外生病的这个打击,突然觉得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是心愿都想一点点实现。我突然觉得要卖掉一套房子,然后再重新规划生活。比如我一直想要的有大阳台和大浴缸的房子是不是可以马上实现?是不是要住到空气质量更好、自然环境更好些的城区?化疗结束,身体恢复好,什么时候去学校补考?毕业论文怎么办,什么时候开始筹备?来得及第一次毕业答辩吗?
那个晚上,我胡思乱想,先是墓地后来是房子,再后来是毕业和工作,我的心里写满问号,觉得耽误了几个月,很多事情都需要规划和建设起来了,未来的画面突然切近。化疗的反应也根本不在意了。
出院前,文主任过来查房。她觉得我治疗得十分顺利,化疗反应结束可以去放疗科治疗。她临走时,我强忍住泪水,问了她一个在我心底藏了好久的疑问,以后我是否可以再生育。她先是反问我:“你有孩子吧?”
“是,但是马上就放开政策了,还是想再添一个孩子。”她说:“如果坚持要生,至少过两年以后,但是你不怕复发吗?怀孕时雌激素会上升上千倍,你这个毛病禁得起吗?我建议你治疗五年后再考虑。”
“可是五年后,我已经41岁了,还能再生吗?”
她笑笑说:“生得出就生,生不出就算了,活着最要紧。比起那些没生育的患者,你已经很幸运了。”
文主任临走时,告诉我可以拆掉PICC管,这让我也十分高兴,终于可以摆脱这根在我体内停留了三个月的软管子了,可以睡个舒服觉,可以自己洗澡,可以提拿物品,可以……可以自理了。管子拆得非常顺利,几秒钟就结束了。护士说可能会留一个圆点的疤痕,这算化疗留下的印记吧。
有了小白的陪伴和照顾,最后一次化疗我度过得十分顺利。尽管没胃口也还总是及时塞些食物给我,几块苏打饼干,一点儿切片面包,一小碗酱油面条,一小块苹果,我竟然没有吐过。虽然每天依旧在虚弱又饥饿的梦里醒来,但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就觉得再熬过几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转几天是我生日。表妹夫妇从北京过来看我,再加上当天突然陆续来了很多朋友,我们家一天都非常热闹,突然有了喜气洋洋的气氛,一扫我生病以来的低气压。
表妹爱吃海鲜,小白一早带着女儿去买湖蟹、扇贝、濑尿虾,我妈陪表妹聊天,我歪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冬天里室外阴冷,房间里却暖融融的,一切都让我充满安全感,突然有一种小时候放寒假的感觉。
早上刚过,同学萧突然来看我。说起来,才四个多月没见,我们两人身上都发生了巨变。正应了那八个字——世事难料,人生无常。
上次见面时,我顺利圆满,工作、家庭、人生建设都十分满意,她却是35岁的“大龄圣斗士”,正考虑要不要放弃十年漂泊回到老家重新生活。哪知和我分开没几天,我患重病进入了治疗模式,遭受沉重打击,而她突然顺风顺水,一扫颓势。
偶然的异地相亲,居然遇到了真爱,这种比在街上遇到原子弹的概率还小的事情被她遇到了。她从陌生的相亲城市返回自己的常住地,刚进高铁就接到了相亲对象的电话,对方已经开车上了高速,只为了来找她。好吧,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距离根本不是问题。于是,两个月后,她闪婚,肚子也争气,居然从孤零零一个人变成了一家三口。
那天她在她妈妈和老公的陪同下来看我,已怀了宝宝的她团团喜气。看到她一扫十年来的不得意,此时满足傲娇,我也跟着十分高兴。生活很调皮,你觉得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希望却安排在下一个路口;你觉得一切都如此顺利,变故就突然来了。
午睡时,江南也抽空过来为我祝贺生日。几天前,她送了一个皮包给我,生日这天为了应景专程跑了商场,买了我最爱吃的马卡龙。我想象着她打算送我礼物思考的样子,又是怎样在冷风中乘车去商场,再赶到我家。
为你花钱的很多人是出于社交需要,但为你花心思、花时间的人一定是真爱。好吧,我很享受被人爱着的感觉,这让我常会撒娇,也会无理取闹,任性得多么幸运。江南说:“快点儿好起来吧,让小白轻松点儿,你也别再赖着让大家照顾了。还有,36岁的女人了,我们接下来进入比长寿模式,不要再怕老,也别介意老。”
没错,到了这个阶段活到老才是真本事,不管多老都能和现在一样享受美食,外出旅行,和朋友聚会,买漂亮的衣服……
晚上,岳亮和她的“马仔”一起来了。“马仔”是岳亮的男同事,两个人出双入对,一起工作、吃饭、看电影,却没有一丝绯闻。浊世里少一点儿世俗心,带一份赤子之心的人少之又少,看透人间规则,却依旧赤诚洁净更是难得。也只有这样,异性朋友才能相处得如此自然亲热。这次,她和她纯真的“男朋友”一起策划,为我准备了一份神秘的礼物。他们打印了我2013年发布的所有博客,并且按时间顺序排版,做了封面,装订成一本A4大小的书送我。
翻开我的“第一本书”,历历在目,百味杂陈,这一年注定是个节点,从此不再缅怀,只要当下。和她们聊了一会儿,嬉笑怒骂,全不正经,突然觉得36岁真的也不算老,大把的好日子在前面等我呢。
小白的礼物是托朋友从香港带来的最新款手机。拿到手机后,有朋友一大早专程赶到我家,拿了我的手机卡去移动营业厅剪卡,之后再回来把旧手机的数据转到新手机上。折腾了大半个上午,午饭也没吃一口,鼓捣好手机,教会我如何使用新机器,就离开了。
江南人的习俗,肿瘤病人食物禁忌很多,鸡肉、鸡蛋等都是不能碰的发物。林子华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野鸭,总是杀好洗干净,穿越繁忙的晚高峰送到我家里。“补下身体啊。”他说。每次野鸭快要吃完时,他又会神机妙算地再提两只,亲自送到楼上。
白洁会突然来看我。有时是一大早,有时是晚上。转了几路公交车赶过来的她只是看看我,带几件精心挑选的礼物。有时是有机番薯和玉米、猕猴桃,有时是下一季的家居服和地毯袜,有时是保健品,有时是一捧鲜花、书籍……她和我都坚决不要在我化疗后的一周内见面,她忍不住眼泪,我装不出坚强。
丽常送来从老家带来的新鲜蔬菜,甚至会带单位食堂蒸的馒头来;倪同学十分深情地说可以陪我一起延迟毕业,这真是感动贴心;后勤的丁大姐请假陪我在医院挂盐水,她说想吃什么她随时可以为我烹饪;岑老师收集了很多抗癌斗士的事例来告诉我,隔三岔五让我开个书单给他,快递过来的书都选了他最喜欢的出版社;严小姐每次给儿子买衣服都要“顺便”买一套送我女儿,她要帮我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岳海一直记着我的化疗日期,每次住院都能收到他的问候和鼓励……
我何其幸运。
吹蜡烛的时候,我默默感谢了2013年所有的日子,感谢陪伴在我身边的家人和那么多朋友,感谢神灵让我所有的日子甜若马卡龙。我把所有祝福都送给未知的岁月,那些我要和你们一起走下去的日子,那些可以让我为你们做点儿什么的日子。
化疗反应结束之后,我提前预约了放疗名医的门诊,之后一家人去省内的一家温泉酒店度周末。这是几个月来,我们第一次出门,老的小的都很兴奋。
三个小时,在高速上行驶,青山重重,田野农家,一一在眼前闪过。温泉酒店,温暖、舒适,再加上当地的药膳菜蔬,度假的幸福感满满当当。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国清寺祈福。江南的冬天,处处绿植葳蕤,空气湿润而洁净,有微甜气息。和合二仙都曾在庙中清修,留下诸多醒世语。寒山拾得肉身终究归于尘土,而千年前的一株老梅至今仍旧盛放,瘦骨嶙峋的老梅活了一千多岁,真够寂寞。
度假间隙,见了硕士班的同学H。H及媳妇请我们一起吃了小海鲜,虽说我还顶着假发,却不大记得自己还在病中了。H和小白都喝了一些米酒,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只谈喜乐,不提悲伤。
这次出行为我注入了饱满的能量,再回到H市,我正式进入了放疗阶段。先是去省内肿瘤医院请专家评估我的放疗方案,再回到Z院看名医门诊。
两位专家的方案十分接近,要选择哪家医院继续治疗?放疗区域在左侧胸部,难免伤及心脏和肺部,放疗剂量十分关键。纠结了几天,我选择了留在Z院继续放疗,Z院虽没有肿瘤医院专业,但无论人力还是设备都是过硬的。更为要紧的是,30次的放疗,意味着每天都要去医院,离家近些,总会方便一点儿。
09 地下十米处的放疗中心
放疗中心在Z院6号楼的地下二层。楼梯走下去却走了很久,久到担心走错地方,久到觉得楼梯似乎没有尽头。
我清晰地记得在放疗中心建模的全部过程。那天的我心情有点儿忐忑,有点儿恐慌,但一想到只要再坚持一个月,我的治疗就结束了,还是觉得充满希望。
CT室是一个闪烁着红色光线的房间。最初,我没敢贸然走进CT室,担心会对身体有损害。不过,看到医生们神态自若地走进走出,也没有穿防护服,我便大胆走进去询问,是在这里建模吗?医生对过预约单之后,让我以“一堆肉”的模式——摘掉假发、脱掉衣物,只穿着短裤躺在仪器上。我极为平静,也不计较男女有别的问题了。只不过,到底是冬天,脱得光溜溜地躺在仪器上,就算房间里有暖气,也真心觉得有点儿冷飕飕。
一群医生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为我建模做准备。就在我悲壮地想到“我为鱼肉”的字眼时,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格外明亮却略显寒冷的CT室响起——“给她稍微盖一点儿”,这是来自放疗科专家严医生的温暖。
很快地,我感觉到一条薄毯覆盖在我的腰腿部,让仰面朝天躺在CT室“案板”上的我徒增了几分安全感,心里默默地感谢严医生。医生们陆续围过来,纷纷指导我以最舒适的平躺体位躺好。核心要求是,双手上举,抓住头上方的手柄,并记住手柄的刻度。
说实话,我的左侧乳房做过手术后,并没有在意术后锻炼。一来觉得只是两个小刀口,根本不会影响功能;二来,化疗期间十分难熬,根本没在意锻炼这个事情。一来二去,三个月匆匆而过,我的左侧胳膊已经出现功能受限问题。
正在我吃力地拉伸左胳膊,争取握住头部上方的手柄时,严医生那温暖的男中音再次响起来——“算了,她吃不消,不要抓手柄了,还是抱头吧。”严医生考虑到我的实际情况,打算为我“放水”,我也正打算偷懒,抱住头,减少左胳膊的拉伸痛。可坚持原则的男医生依旧要求我用手抓住手柄:“要记牢,最底下的凹槽,五号手柄以下,小手指放在凹槽最下面,握牢手柄,可以吗?”
我老实地回答,虽然有点儿疼,但我可以坚持。只不过是一个最简单的动作,我确实做不到,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左胳膊的疼痛越来越明显,而我只能咬牙坚持。看到我吃力地举手过头顶,医生们开始“数落”我:“你要锻炼的,双手爬墙,每天递进高度。患侧胳膊做钟摆摆动,每天锻炼,以免退化。”
一位女医生声音尖锐地说:“不锻炼以后可能胳膊会伸不直的,而且时间拖得太久,再锻炼时更会感觉到疼,今天就开始锻炼吧。”
我心里对他们充满感激。正是午饭时间,大家都在为我忙碌,还不怕我烦地提醒我做康复治疗。治疗以来,我总是感觉自己遇到的医护人员都非常好。虽然看起来有些冷酷严苛,但实际上都很为患者考虑。有的医生细心,在意我心里的忧虑;有的医生冷静,不让我懈怠,督促我改进。比如文傲主任,她和病人的对话通常都是简短有力,不喜欢重复说。看似冷漠,实际上她几乎记得每个病人的情况。
每次去复查,她都记得我姓什么,知道我在意外形美观,甚至能记住如何为我做的整形手术。我不只是她的病人,也是她的“作品”,她的专业素质和责任感让我敬佩。
作为一名年近60岁的省内著名专家,她几乎每天提前一个小时上班。很多病人七点前就排队等在她的办公室门口,她会利用工作前的时间看好这些病人,为复查病人提供便利。
她上班和下班前,一定会来查房,亲自为病人换药。她查房也十分利落,没有废话也不会和病人聊天,只是询问一两句情况,但只要她在病房出现,就会让很多病人安心。
她和她的团队在办公环境极其拥挤、医患环境很糟糕的情况下,每天超负荷地完成医疗任务,以自己优质的专业素质让病人们得到安全的治疗。即便有时医生们有些不耐烦,就算偶尔冷言冷语,我也能从心底理解他们,并不在意。
记得化疗期间,有个满面痘的护士,每次询问她,她都回答得生硬直接,丝毫不考虑我能否接受。比如我问:“化疗药什么时候才能送到病房啊?”她会回答:“我哪里知道,该送的时候就会送来。”噎得我没法继续问。可是每次她帮我做心电图时,都会细心地考虑我会不会冷,帮我把被子拉好。
半夜里,看她一个人跑进跑出地忙碌,真心觉得这份工作太不容易。人过于忙碌辛苦,是很难平衡自己的态度的。
我感谢自己的这种心态,我对医生的信赖、感激和理解让我的心态十分平和,也让我充满安全感。把疾病交给最专业的他们治疗,不必过分担心。
医生们严肃教育我的同时,早已拿了一块热热的绿色软膜贴在了我的上半身。软膜和我的上半身严丝合缝,除去脖子,胸腹部都被牢牢贴住,只是左胸的软膜剪开一个洞。
“这个人有点儿瘦,膜太大了。”“这批进来的膜都是大膜,没有小的。”医生们讨论起膜的大小,并嘱咐我不要动。真是很悲剧,只有在医院我才会被发现过瘦,之前是静脉不容易打,现在是体膜偏大。两分钟的样子,我渐渐感觉到软膜开始变硬,呼吸起伏间,胸腹受到了软膜阻碍,软膜渐渐变成硬模,就这样我的制模完成了。医生们从我身体上拿走这块绿色的和我身体一模一样的硬模。同时,我也被告知制模结束。
我迅速地穿上自己的衣服,然后走出CT室。这时,除了一个戴眼镜的男医生,其他医生们已经走光了。他递给我一张CT定位的预约单,讲了注意事项,然后也收工了。再看时间,午饭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好吧,继续感谢医生们的付出。
从医院出来,步行回家的路上看到街边橱窗里有一件军绿色的大衣。前段化疗时间靠韩剧《继承者》催眠自己,看到年轻的女主角穿的军绿色的大衣颇为动心。于是,走进去买了一件给自己。
这时候,我几乎忘记自己是个戴假发的肿瘤患者,不断催眠自己,脑补自己穿上大衣也一样年轻漂亮,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完全没有计较即将开展的放疗对身体的影响,不管皮肤会不会红肿、变形,会不会对心脏、肺产生影响,都先高兴地过好今天吧。
迅速拍照微信传给小伙伴,告诉她们我买了件绝对年轻漂亮的美衣。剑含蓄地说:“美得不够明显。”江南则一针见血地说:“丑爆了,一定是淘宝千人爆款吧。”
我马上开始怀疑这衣服是不是买得不合适?这衣服要配什么围巾,要配什么包,能否挽回一点儿?至于放疗的危害,真的没脑子想了。
两天后的下午两点,我如约来到放疗中心,这个深深地隐藏在地下近十米处的诊疗中心。楼梯走下去,真的担心会走到奇怪的地方。
依旧是在CT定位门外候诊。我的周围已经坐满了六七十岁的大爷大妈们,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我的病友,无论我多么不想承认。
自从生病以来,我十分在意自己年龄小却患病的现实。每次看到年纪大的病人都难免自怜,只有看到年龄比我小的病人心理才会平衡。这种想法十分病态。环顾周围,依旧没有发现我这个年龄段的病人。有点儿“果然如此”的想法,接下去是“那又怎样”。
我又开始推测病人们的病种,三个多月的治疗生活,让我在对推测病人是否身患乳腺癌方面颇有心得,这真是无聊的技能,毫无意义的推测。戴帽子的五十几岁的阿姨,戴人造假发的大姐,都像是和我一样的疾病。似乎得了这病的人多,会让我心里好过些。可实际上,无论有多少人患病,患者年龄多么小,都不会减轻我任何的痛苦和压力。
略扫了下周围环境,我找了仅存的空位坐了下来。我静静地感受了下大家的气场,只看外貌,各位病友少有颓势,都安静从容,并无愁容。而陪同的亲属们则格外活跃,三五一群讨论治疗心得,主要内容是吃什么,众口一词地说萝卜较好,此外是泥鳅和甲鱼,至于鸽子汤,他们认为不能在术后吃,不利于伤口的愈合。他们激烈地讨论红心萝卜在哪里买,萧山萝卜到底好不好。其实,关于萝卜对身体好这种消息十分喜闻乐见,对病友们都是个福利,毕竟萝卜不管多贵,总会吃得起。
等待叫号的时间有些煎熬,我难免对CT室内的医生心存忐忑。我没有选择更有经验的肿瘤医院,还是有些不甘心,只能不停地劝自己既来之则安之。我十分想知道,那位最著名的放疗科专家严医生在不在里面,这次工作人员是技术一流的那一批团队吗?毕竟定位对放疗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定位不准确不仅不利于疾病的治疗,还会损害身体。
时间在候诊区里永远显得过于缓慢,缓慢会加剧等待的煎熬。于是,我开始推测病友们的病种,面部红红的大爷或许是头面部肿瘤;一位大妈一直在呕吐,这是放疗的反应吗?
大妈一直呕吐,发出巨大声音,像要把心和肺都要吐出来一样。这种声音会带给人巨大的不适感,可是大妈每次吐完都神态自若地回到候诊区,和那些陪客讨论萝卜问题。她和病友取经“我这次反应有点儿厉害”,马上有人回答:“没事儿没事儿,每个人体质不一样,很快就好了。”
我观察了没一会儿工夫,候诊区的五六十个座位里,又多了几个戴假发和戴帽子的乳腺癌患者。总之,放疗中心是个肿瘤患者聚集的地方,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悲伤的家庭,以及一个绝望过正待重生的病人。
每个病人重生的时间都不一样,有些人可能还有半年的时间,有些人还有几十年,很不公平是吗?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我不免悲伤地想到那句“得到的都是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
CT室在进入一个眉毛胡须都白了的爷爷之后,突然暂停工作。房门大开,清洁工进去打扫,连仪器上的垫子也被换走。那几个活泼的陪客十分有经验地猜测大概是白眉毛爷爷失禁了。我听得一脸尴尬,无限同情爷爷。
衰老让我们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生病让我们必须面对自己最软弱、最无力、最绝望的时刻。显然,白眉毛爷爷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优雅地老去”这种字眼在病人面前纯属胡说,想体面有尊严地活下去都是运气。
清洁依旧继续,除了让等候时间更长以外,人人都感受到了那坨看不见的大便带来的困扰,烦恼不安,仿佛空气中也开始涌动大便的臭味。可护工和护士却一刻不停,大开的房门看得见她们在卖力地擦拭,用消毒水消毒,垫子也重新被铺上,所有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似乎马上就要开始重新“接客”工作。
出于对大便的担心,我默默地祈祷接下来不要轮到我。怕什么来什么,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女护士例行公事地叫号:“肖于在不在?”
“在。”我有种中奖的感觉,利落地跑过去。
“为什么是我啊?我希望我是下一位。”跑到里面我一边讲话,一边准备脱下棉衣。
“你真的幸运,现在这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干净,全部都刚擦洗过,而且彻底消了毒,真的不用担心。”女护士一边宽我的心,一边指导我把衣服放在一个大收纳箱里。
等我光着身子躺在CT仪上,那个上次做好的绿色体模迅速被覆盖在我身体上。绝对的1∶1的比例。我突然想到,这段时间我不能变胖,否则这个模具就作废了。
胡思乱想间,医生们都已经退出去,我开始进行扫描定位了。
密闭的CT仓里,CT机发出让人烦躁的蜂鸣声,我脑子突然安静下来。这一时刻,无人能替代我的恐惧悲伤,无人可以陪伴分享,不管CT室外是世界末日还是宇宙爆炸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苦痛喜乐都如此孤独。就如同治疗的每一步都要勇敢面对,坦然接受。
几分钟,或者更短的时间,CT扫描结束了。我隐约感觉到体模的作用是保护身体不被放疗射线损坏,病灶部位将接受新一轮的局部治疗。接下来,医生们会根据我的病理报告和定位情况制订放疗的方案,包括放射的位置、剂量。
医生用甲紫在我的身体上画了几条巨大的记号,把体模固定在身上的位置描画得十分清晰。颈下直到肚脐、身体两侧,以及肚脐到身体两侧,都画上紫红色的标记,以方便下次能准确找到模具的准确位置。那标记触目惊心,像是被刀割伤了身体。
候诊区依旧有那么多的人,放疗中心依旧繁忙。我带着甲紫涂画的巨大伤痕,走出放疗中心。楼梯真的太长了,可楼梯的尽头是地面,地面上是冷冽的冬天。走到地面,望得见的蓝天,终归让人振奋。
10 不想让女儿经历的痛
开始放疗的时候,冬天已经发挥出威力,冷得彻底了。地处江南的H市,降温之后,一扫阴霾,蓝天静远,阳光倾泻,一切都明亮起来。呼吸间的空气冷冽,难得的清爽甘甜,阳光洒了满街,树梢、屋顶、水面都闪着暖融融的光芒。银杏叶子基本掉光,蝴蝶一样的金黄色叶片铺满路面,梧桐树光秃秃地立在马路两边,表现十分冷静。
这么好的天气,我怎么可能忘记催眠自己?我伪装成一个戴帽子的少女,穿过马路去Z院放疗。军绿色的连帽大衣,帽子边圈着蓬松柔软的狐狸毛,大衣下摆宽大,深蓝色瘦身牛仔裤配一双带毛边的米白色雪地靴。只看背影,青春活力。仿佛自己拥有一切,青春、美貌、健康,还有大把可以挥霍的时光。
安置在地下的放疗中心仿佛是一个巨大秘密,可这隐秘的地方却让我增加很多安全感,不再害怕漫长的楼梯,不再因等候的时间长而感到煎熬。
放疗的加速器室在CT室的左侧,门的厚度足有20厘米,门口有警示标识,提醒大家远离射线。射线究竟有多么厉害,需要那么巨大而厚重的门隔阻?可这些射线却要打在身体上,对抗血肉,我还是会有一点儿怕。
在指定房间找出自己的体模后,我来到放疗室,脱光衣服平躺在机器上,医生进来将体模罩在我身上,并做了固定。对准画在我身上的甲紫记号,并调试加速器机位。
严医生进来告诉我治疗方案,着重讲了呼吸方法。在射线照到身体上的时候,听到加速器旋转的滴滴滴声,一定要屏气,胸廓要充满空气,以减少射线对心脏的损害。
对心脏的损害,这个事情很严重。可我偏偏是一紧张就脑子糊涂的人,哪个机器?什么样的声音?看我一脸懵懂,严医生说:“不用担心,第一次我们会在外面通过话筒提醒你。”随后,医生们退出了加速器房间,厚重的大门被锁住。
我的全部世界只有眼前的密闭空间和发出持续声响的加速器,我被牢牢锁在机器上体验孤独,这完全是一种“密室逃脱”现场版。
还来不及恐惧紧张,话筒提示音响起来了。“屏气”,我深深地屏住呼吸,尽可能地让胸廓扩张到最大程度;“呼气”,我大口地呼吸……为了未来的日子,我必须拥有一个没被损害过的心脏,所以我要严格执行屏气法则。
在我感觉筋疲力尽,左手几乎握不住手柄的时候,我的第一次放疗结束了。大门打开,医生们依次进入。严医生问我感觉如何,屏气的时间是否过长。我一边快速穿衣服一边回答,同时问了他几个问题,严医生边解答我的疑问边往门外走。这个时候,病人顾不得社交礼貌,急忙套上衣服盖住裸露的身体。医生着急了解情况,以调整治疗方案。
衣服还没穿好,一个穿淡绿色毛线背心的爷爷径直走进来,毫无顾忌地越过我,爬上机器,快速地脱下了裤子,医生们马上为他安装模具。我连假发都来不及戴上,就拿着自己的大衣、围巾和包走出去了。
放疗的病人非常多,在这里是没有办法在意个人隐私的。实际上,时间尤其宝贵,没有人在乎你,人人都只关心自己,每个人都拖了一具千疮百孔的肉身。
在化疗期间,我一度感觉自己虚弱无力,行将入木。心情和身体就如同冬天常有的灰扑扑的天空,声色全无。我仿佛听得见那些被化疗药物击碎的细胞破裂的声音,巨大数量的细胞逐一死去,我的肉身犹如倾颓的大厦,经不起任何风雨。哪怕是一呼一吸间都是衰败的气息,精神同肉体一起颓丧,相比活下去,肉体更接近死亡。
卧室里涌动着一些病人生活的不洁气息,任凭你通风换气,还是不能好转。直到最后一次化疗的表象反应消退了,我才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生机和活力。只是,新一轮的“战争”开始了,放疗如期进行。候诊区内所有的病人都和我一样,治疗在不断地推进着,手术、化疗、放疗……
回去的路上,站在春庆路的桥上,左手边看得到桥下东河两岸,流水脉脉,垂柳依依,蜡梅花在风中凝香,公交船慢悠悠地在河面摇过来,不疾不徐,岁月静好的模样。右手边是这个城市最繁忙的马路,车流滚滚,行人匆匆,现实社会的忙碌、艰辛、焦灼、疲惫全部浓缩在这里。
河水静静地在桥下流淌,与世无争。春庆路一如千年前热闹,繁华鼎沸。一边是安稳岁月,一边是俗世翻滚,谁又逃得过?
第二天恰好是周末,和江南约好去云林禅寺祈福的日子。我终究放下佛祖没有保佑我才害得我生病的郁结,我是多么计较的人啊。进入寺庙祈福,是与这个世界、与自己的最大和解,破除执念,才得新生。
女儿出生后,我每年都来云林禅寺祈福。大概是拥有宝贵的东西,就特别怕失去,会畏惧惶恐。祈福会让我找到寄托,让我与自然中神秘的力量沟通,亦是自省、自新的好时机,是对自己及家人的重要仪式,是过去一年的总结,也是对未来一年美好的祝愿。
天亮就起床,和江南早早去云林禅寺做第一批香客。云林禅寺重重院落,隐在古树名木中。黛色远山、脚下青苔都覆着薄雪。配殿的一角屋檐下,是残破废弃的马蜂窝;药师殿外面翠竹丛丛,浸染碧色;院落墙角里蜡梅寒香,凑过去嗅到冬天的甜香味道……人生中的美好多在细节,一花一木,生机处处,怎么能不留恋?
拜了佛祖,见了菩萨,转到寺庙里,见了相熟的小师傅。小师傅亲手泡了龙井给我们驱寒。我谢过他在术前送我的定心神的佛珠,他笑言我胖了些,有意无意地讲坦然乐观面对逆境,隐喻的开解和鼓励。我只是微笑喝茶,内心温暖。
归途,阳光正暖,天色净蓝,和江南去吃日本料理,并外带食之秘的巧克力蛋糕回家午睡。
下午趴在阳台地毯上,后背晒着冬天难得的阳光,享受着冬天的温暖。十几分钟而已,暖意尚在,阳光消逝。这一年就是由无数个这样的时间碎片组成的,这些瞬间汇成的时间的河流,湍急而过,匆匆流逝,忽而岁末。这个画句号的岁末,无悔、不怨,只是不必说再见了。
看到朋友圈里,烘焙正热闹,蔓越梅饼干、芝士蛋糕,那些生活顺遂的女人们以进厨房的乐趣诉说着生活的和美。我也跃跃欲试,几个月来第一次有体力和精力进了厨房。终究选了最简单的萝卜泡菜制作起来。快手切块,晾晒,然后腌制,等待。
一粥一饭,一花一树,常带喜悦,抵御冷而暗的时光。最煎熬的时刻,无非是想到这些闲事闲情才愿意继续坚持下来。
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小白和女儿在房间跳舞,外婆在厨房包芹菜馄饨。一室的踏实、笃定、温暖、和顺,所谓好时节不过如此。时光能否停下来,让此刻不走?
再到医院治疗已是第二年第一个工作日,候诊区坐满了病友。我开始不戴假发来到这里,一方面治疗时不可以戴假发,另一方面冬天戴帽子出门似乎情理之中,又或许地面以下的候诊区,只与病人接触,我完全能卸掉包袱。
大概是新年第一天,有些医生还在休假,等候的时间比以往长。病友们却鸦雀无声,不分老少,共看一部谍战片。播广告时大家才抓紧时间聊天,场面十分有趣。
我也逐渐能通过体模缺口位置推测出病人的病灶位置。22号是乳腺癌,这位利落的阿姨,紫色修身棉服下是黑色打底裤,脚上踩了双款式简洁的雪地靴。每天她都在候诊区认真地锻炼,不断地挥动手臂,恢复患肢的活动能力。因为她就要抱孙子了,所以必须抓紧时间恢复如常。
30号是89岁的大便失禁的那位白眉毛爷爷,家在近郊农村,爷爷的子女和晚辈轮流照顾他,每次来医院陪伴他的家人都不同。这让32号,一位患肠癌的本地大伯十分羡慕,70多岁的大伯每次都是年纪相仿的老伴陪同。老两口动作十分缓慢,却样样要自己操劳。他说两个儿子都在上班,抽不出时间,只能老两口自己来。
19号家在邻省,小我五岁,未婚待嫁。从来没人陪她来医院,她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她一直询问我,只因她化疗期间双手麻木,六次化疗结束,症状却一直未好。
28号大姐病前是个资深美人,大姐50岁,看起来却像个30岁出头的小媳妇。大姐每天都由老公陪着来治疗,老公十分体贴,鞍前马后照顾得很到位。大姐爱漂亮,放疗结束都要去卫生间把假发戴好。大姐总是很开心,给我们讲饮食禁忌和如何制作防癌酵素。她热情地邀请我参加她们的乳腺癌病友群,我连连婉拒。大姐以怜悯的目光看我,觉得我还没想开。其实,我想尽快结束治疗,忘记在医院里发生过的一切。
放疗的最初几次,身体变化并不明显。随着治疗推进,体力渐渐地变差。放疗结束,连爬楼梯都觉得吃力。通常,小白会骑自行车带我回家。吃过午饭,马上睡觉休息。放疗部位的皮肤渐渐出现灼痛,肤色也变得焦黑。三个多月的术后恢复,手术部位从麻木中渐渐复苏,细小的神经也恢复了知觉,这次又接受了新的考验。
为了缓解皮肤灼痛和破损,每天都要擦药膏。有时候,女儿会来帮忙。看着女儿帮我擦药膏,又心酸又甜蜜。不想让女儿看到我的软弱,却又觉得她有权利了解这些伤痛,这是我心底真实的矛盾。
她的小手,肉乎乎地触摸着我的身体,表情郑重而严肃。我怕她看到我病痛的样子难过,却需要她的抚慰和来自她的力量。我们是两个平等的灵魂,亲密,血脉相连。
她熟悉的那只原本不够饱满的乳房皮肤黑而暗沉,一道深紫色的疤痕取代了浑圆的边际。甲紫画的伤口,让她十分震惊。或许她会很快遗忘这种超出她年纪的经历,可基因是她不能选择的命运,与生俱来。从我的身上复制给她基因代码,奶奶通过父亲复制给她的基因代码,这两串生命的密码里都写着乳腺癌的印记,让我十分痛心。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期待医学的进展,在女儿成年后,是否能研制出乳腺癌特效药?
我的女儿,她的人生能否不再经历这种痛?
如果命中注定,我和她都别再躲闪。
11 新年前的候诊区
腊八节,各大寺院都在布施腊八粥,朋友圈的微信晒的都是云林禅寺的腊八粥。江南送了云林禅寺的腊八粥给我。我的本命年马上就要结束了,我的霉运一定会走光的吧。我们家的腊八粥都留给小白,他一个人吃光光,希望在他即将到的本命年里能够顺利平安。
前几天还是小阳春,寒流一来,一夜就变回了冬天。冬雨虽温柔,却是个冷冰冰的美人。雨水不疾不徐,却漫漫地下了两天,地面湿滑,坑洼处积了薄薄的雨水,雨滴落上去会激起小水花,冷冷的。那些枯到焦透的梧桐,一夜之间落满了地面。冷雨把那些黄的、黄焦的、半黄半绿的叶子,大片大片地“钉”在了灰黑的柏油路面上,煞是好看。
我拿了一把巨大的伞,直径有1.5米,这让我充满了安全感。逆风而行,风急时,伞有些拿不稳当,于是我调整伞的方向,一面撑伞,一面前行。
冬天来得突然猛烈起来。东河碧潭一般,水面浮着梧桐、柳树叶,看着冷而深沉。那些虬枝老梅,素着一张脸,毫无表情地孕育花蕾;正是蜡梅的时节,不起眼的小黄花,慢慢凝住的香,越冷越香。柳树的叶子只几天时间,就掉落了大半。红山茶还是花苞呢,二月玉兰也是。
时节,按部就班,不紧不慢,谁也不理会地走着。
而春庆路上,人流愈加得多,因为雨天,道路也更加拥堵。年关就是这样,焦虑地、烦躁地、急忙忙地往前赶。朋友圈里,每天都是加班、总结、展望,年底的忙碌,让职场的每个人都不轻松。
小白所在的单位更是鸡飞狗跳,他连续几天将近凌晨两点才到家。周末也要赶计划,筹备材料。他们要总结过往,筹划转型,如何适应市场变化,人人自危。
你若不前进,就是后退。而我在原地,尚能置身事外。终究不过是个病人,还有逃避的借口。每个月打进工资卡里的区区576元,已让我的愿望简化到最低,我的计划都可以搁置。
候诊区的病友们都忙着年底结清医疗费。我一直觉得19号是个让人心疼的姑娘,她长得十分清秀,人也安静。她单身,30岁,老家在隔壁省份。我瞄过她的病历本,在某私企做财务。19号每次都是自己来放疗的,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陪伴。她说自己有男朋友,只是不生活在一起。我不太相信,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的爱人不是应该在她身边照顾她吗?
19号告诉我,她就是我入院时住在我隔壁床的病人。她曾劝过我,让我不要过于伤心,我们互相没认出,是因为几个月我们都变化太大。首先没了头发,其次人都瘦了很多。仔细端详19号,恍惚记起,化疗期间她也是一个人来医院的。19号在治疗期间,要自己照顾自己,她做了六次化疗,放疗后,她也要接受五年的内分泌治疗,这意味着她在五年内不能生育。还会有人爱她、照顾她吗?
每次从家中走到Z院,我都热气腾腾,小白说是身体虚弱的缘故。有一次见我擦光头上的汗,19号来问我,是不是剃光了。然后又说,她不敢剃,不敢去理发店。
我能理解她的这种怕,我也常常怕。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不敢遇到以前的熟人,怕别人看出我是个病人,怕被别人看到我如今的模样,怕别人的嘘寒问暖,怕别人的安慰鼓励,怕别人怜惜的目光,怕被别人区别对待。似乎只有在这个地下十米处的放疗中心,我们才可以模糊一切身份、地位、容貌的差别,回归到最简单的病人关系。
在这样的环境里,每个人都更放松,可以大胆地直面“病人”这个称呼。而一旦回到地面,弱势群体的感觉马上复苏,似乎整个人都没了自信,没了心气,没了面对病痛的勇气。
19号常戴着一顶黑色帽子,光头上飘着几根虚弱的长发,看着让人难过。我让小白找出专为女儿购买的剃发工具,我想帮19号在候诊区理发。可之后,我见到19号几次,却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我怕她难为情,怕好心办坏事。
我帮不了19号,哪怕帮她理发的勇气都没有。
这几天,病友们讨论的都是喝些什么对缓解病情有帮助。21号是卵巢癌,她说婆婆让她用石斛泡水;24号每天喝绿茶和枸杞;23号的大姐则和病友群里的人一起“研制”提高免疫力的酵素;只有19号打算去配些中药,她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没有亲人,无人嘘寒问暖,无人照顾生活起居,中药是最简便、最容易得到的安慰。
又过了几天,我去得晚,没有见到19号,她的头发大约还是没有理。马上要过新年了,19号作为大龄剩女外加肿瘤病人一定百感交集,相比被肿瘤剥夺了生育权的我,未婚未育的19号也一定要继续等。
24号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穿着粉红色的羽绒衣,戴着粉红色的帽子,帽子下,是婴儿一般的毛茸茸的黑短发。24号身材极好,病前一头大波浪,十分漂亮。她才29岁,幸运的是她有孩子有爱人,不幸的是被切掉了全部的右乳。
24号乐观、开朗,疾病的打击让她迅速成长。她说:“悲伤都留给过去,要尽快地忘记疾病,重新生活。”
放疗时,24号在我前面,我有机会看得到她重建的乳房。她够勇敢,患肢行动基本自如,但一个人从加速器上爬起来还是有些吃力。每次我都会帮医生抬她一把,再把拖鞋摆在方便她穿的位置。
重建的乳房外观上很漂亮,几乎和对侧一致,即便只是一堆脂肪,却给她带来了很多安慰。因为她胸部过于饱满,重建手术做了很长时间,腹部皮肤也取下了一大块。
她说,她老公不赞成她做重建手术,因为她要吃更多的苦头。“可是,我还这么年轻,我接受不了只有一个乳房。”她说。
一年前,24号发现右乳房长了个小疙瘩,她在省内的某三甲医院看了普通内科。她告诉医生自己有小叶增生,医生为她开了某金丹中药,吃了一年,胸部的小疙瘩却未见好转,反而越来越大。她老公要她一定去Z院的专科看看。
那一天,她一个人打车到了Z院,挂了乳腺专科的普通门诊。门诊年轻的医生,看了她的情况,直接告诉她是乳腺癌,而且必须全部切除。她的天塌了,她哭到不能行走,她老公和弟弟一起来到医院接她回家。
她说,本打算今年添个二胎,没想到突然患病,打乱了一切的计划。她在家中哭了足足一周,终究在爱人和家人的陪伴和开导下,心情慢慢好起来。
化疗前,她和老公一起去拍了一套情侣照片,作为自己青春的纪念,完整女人的纪念。随后,她开始了六次痛苦的大剂量化疗,之后胸部做了全部切除手术。
24号说:“现在什么也不在意了,只要能好好这样活下去,陪女儿长大。我的肿瘤类型差,发现不及时,我只要活到50岁,就很满意了。”她总是这样貌似不经意地提起她内心的恐惧。我知道,她担心自己活不到50岁。
那个一直让我加入肿瘤病友群的23号大姐,每次都是老公陪着来,对她体贴入微。大姐开朗健谈,操着本地方言关心各位病友。每次加速器室大门打开,大姐的老公都会走进去,帮大姐穿衣服、穿鞋子,帮大姐把体模带出来放在架子上。
大姐的儿子在美国读本科,是她的骄傲。大姐订好了机票,要去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她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国外,一切进行得喜气洋洋。彼时,大姐的儿子准备读硕士,在选合适的学校。然而在这个当口,大姐被确诊为肿瘤患者,接着是化疗以及手术,一家人的生活都被打乱了。
“我们想通了,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一家人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过一天赚一天。”大姐的老公说。于是,儿子放弃了继续读硕士的计划,很快回国。他们一家人因为大姐生病而不再分离,关系变得更紧密了。这是爱,也是恐惧,爱让他们在一起,恐惧让他们争分夺秒,抓紧一切时间。是啊,这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比和至亲至爱在一起快乐生活更重要呢?
大姐的新年愿望是每次做好放疗能回家吃午饭。她说:“外面的饭菜啊,都是地沟油,还是回家煮起来安心。”
最近的新病人是个坐轮椅的穿蓝色格子棉睡衣的大伯。看得出,推轮椅的是保姆,关心着大伯的冷暖,坐姿是否舒服。而陪大伯讲话的,眼中带泪的大波浪发型的女人应该是大伯的女儿。
她说:“你要有信心,养好身体,让我和姆妈放心啊。”大波浪眼睛里都是泪水,压抑着悲伤和大伯聊天。大伯安安静静,表现得麻木,始终不言语。这一幕应该在很多患者家里都上演过。
89岁的老爷爷真是好福气。今天,他两个60岁左右的儿子陪他来放疗。无论谁陪他,都会带着两个金六福的红色环保袋,一个塞衣服一个塞水杯。每次,他都是戴黑色毡帽,外加蓝黑色的羽绒服,老爷爷行动缓慢,但头脑很清晰,有一天他问我:“你是第几号?”他在盘算着及早治疗好可以回家,尽快回家。
病人们的新年愿望,无非就是:身体健康。回归到最简单的需求,吃得饱,穿得暖,只要健康就似乎没有烦恼了。
放疗进行到第二周,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明明很平整的路面,走起来却感觉深一脚浅一脚,脚步虚浮,头晕得厉害,像喝醉酒了一样。每次吃饭都会出一身一头的汗,指甲出现一圈圈很深的横纹,这在其他病友身体上也有体现。
我精神很好,但是耐不住身体疲劳,睡觉时间虽长,半夜却经常醒来。我常常做梦,梦到自己长了乌黑浓密的头发。我的头皮摸上去太过于光滑,似乎从没有长过头发的样子,但终于有萌出迹象了,零星的几根毛发,瘦弱得不成样子。
我常常按摩头皮,到处收集靠谱的偏方,希望头发能快点儿长出来。假发不管多贵,质量多好,戴起来仍是违和感横生。更何况,头发似乎是个标识,和回归有关。
回归?要回到哪里去?和以前一样忙碌的生活?趁着生病,我终于安静下来。渐渐地了解以往很多不了解的事情,因为药物的副作用,我每天都会凌晨四点醒来,透过窗子,开始安静地观察周围的一切。
天气好时,三楼的大伯会去楼下擦洗他半旧的富康轿车。那台轿车除了占据小区里最好的停车位以外,很少开动,但永远保持着最整洁的模样。隔壁楼的大伯买了一辆新车,秋天里他打了小区的香泡放在车里吸收气味。大约气味散得不够快,几个月后的冬天,每到天气温暖时,大伯都会坐到新车里,打开车窗,和小区里的老人们聊天。天气好时,大伯们都围着车转,擦车或者通风。两辆车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几乎不开。
原来,日子也可以这样过。只有想不想,没有能不能,生活可以回归到最简单的样子。
离我治疗结束的日子越来越近,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好。终于有时间听音乐,翻开买了很久的书,我开始有大量的时间,可以不工作、不学习、不上进、不为琐事而忙碌,这是生病的唯一好处。
我常常闭上双眼躺在地板上,思考健康以后如何让自己能慢下来生活。为什么以往的我满脑子都是解决问题的状态,有很多需求,有很多矛盾,为什么就一定要解决?不解决又会怎么样?为什么我要急匆匆的,事事在意,力求圆满?这些做人的笨想法、痴念头,能在我休假的日子里一一打消吗?
12 顺利通关,春天来了
在游戏里,打怪成功后一定会收到系统随机发的礼物,至于能不能升级则全靠运气。从遇到肿瘤那天开始,我就全身心地进入了战斗状态,心理关、手术关、化疗关、放疗关,一关一关地过。等到通关结束,就只等着收礼物了。
放疗结束前,是一个喜气洋洋的春节。春节医生放假五天,我可以不用去治疗。我太需要新鲜的、健康的日子了,趁着这几天,和朋友们一起去附近的城市短途出游。
那几天气温攀升,恍惚间由冬入夏了,气候和地点的转换,再加上湖光山色,让我感到久违的活力。尽管我常在车子的行驶途中,忍不住闭上眼睛睡上一会儿。
爆竹声声里的团团喜气,看孩子们追来跑去,仿佛一切都恢复到了从前的模样。只有光头是唯一的区别。
同行的朋友不知我患病的事情,却无意中被他们的孩子发现了。女儿请小朋友来房间玩,我居然忘记戴上假发。小朋友完全被我的光头震惊了。其实,除了假发,我看上去真的很健康,对不对?
度假结束,春节还没结束,医院却正常上班了。春庆路两旁的树上都挂着红灯笼,路上车和人都不多,一年中难得的空闲。我注意到路边的广告换了新的文案:敢闯敢拼,善始善成。充满气魄的标语,让看的人也充满斗志。
医院的梅花都开了,红白两色,冲淡了医院里的冷清和素洁。候诊区里,几天不见的病友们互相问候打招呼,倒也喜气洋洋。我开始接受局部大剂量的放疗,身体感觉更加累,走几步路就会气喘吁吁。
可相比身体上的虚弱,我和多数病友们的心情都很好。最先是19号结束了放疗疗程,接着是23号的大姐,再之后是24号的姑娘,然后是25号的我。
23号大姐的最后一次化疗,大姐的老公和儿子都来医院陪她。从国外回来的儿子果然英俊帅气,斯文有礼。一家三口,俊男美女,看着十分幸福,随时拍一张全家福都可以作为幸福生活的范本。可大姐的肿瘤有淋巴转移,所以她放疗的位置较为广,衣领遮不到的位置,能看到脖子乃至锁骨像被灼伤了一样,一片焦红,触目惊心。尽管如此,大姐却很高兴,治疗结束了她可以不用每天跑医院了。大姐的老公告诉我们,大姐的身体实在吃不消,化疗没有结束所有的疗程,放疗结束后,大姐主要在家休息,然后吃中药调理。
这之后,24号的姑娘也结束了放疗。我们互相留了电话。我想一年、三年,或是五年后再和她联系。
我没有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位说“再见”。
最后一次离开放疗科的时候,看到CT室门口候诊区坐着一个“橘帽子”。“橘帽子”我见过,化疗期间做PICC维护的时候常能见到的病友,我们在候诊区交流过病情。她和我年纪相仿,病情接近,只是化疗比我多两次。那时候,我每次看到病友们写的励志便利贴都忍不住热泪滚滚。“坚持就是胜利,先苦后甜。”“为女儿一直加油。”“在此记下你的心情,悲伤、失望、快乐,让我们与你一起用心交流。”“为了过更好的日子,坚持下去。”而她就常戴一顶橘色的帽子,每次都是不悲不喜,没有表情的样子。
我上前和“橘帽子”打招呼,她却根本不记得我。确实啊,上次见面我带着仿真度极高的“瑞贝卡”假发,而这次我戴着灰绿色的包头帽,遮住大半个额头。经过我的提醒,她想起了我,马上问:“放疗难过吗?有什么反应……”
我简单地告诉她放疗的症状,CT室门口有人喊她“陈君”,她和我简单告辞后便跑进去定位了。我扭头走向电梯的时候,被一个穿粉色羽绒服的病友拦住。她听了我和“橘帽子”的对话,已经初步判断我是做了四次化疗而且是正在接受放疗的肿瘤患者。她毫不掩饰地指了指自己的胸部,问:“你也是这个?”
“嗯。”
“放疗有什么症状?你做了这个难过不难过?你是什么类型的?哪个医生帮你看的……”粉羽绒服病友连发的一堆子弹,射出一堆火力强劲的问题。很像微信上的全民飞机大战游戏,我脑子里闪出一堆光斑,全是火红的子弹,速度极快。
我却没有回答她,而是盯着她的头发,染过色的偏酒红的黑色。眉毛显然画过,却还是有的。“你怎么有头发?”我好像不相信她是乳腺癌患者一样。
她还在问我:“怎么知道是打几个点?你是左侧吗?对心脏有影响吗……”
“你怎么有头发?”我还是盯着她的头发。在加速器候诊区的女人,有头发的通常是宫颈癌、肠癌患者,乳腺癌的几乎全是光头,都戴帽子或者假发,可是这个女人,她竟然有头发?!
她看我始终不回答,只能先回答我的问题。她使用了昂贵的自费药物,头发掉得极少。我慢慢地走向电梯,并回答她的问题。她的问题太多,锲而不舍地跟我进了电梯间,直跟到医院大门口才和我告别。她很好玩,仿佛事事都要问个底朝天,才对治疗更加笃定。
同期的病友们都结束了治疗,新的病人陆续来了,几天后,“橘帽子”和“粉色羽绒服”一定会出现在候诊区,如同我们之前那般。
之前,很多人问我患病的时候有没有特别的感觉和症状?我几乎想不起来。随着与病友们的交流机会增多,我也逐渐回忆起一点儿细微的症状。在体检前的两个月左右,因为得知大学同学突然身患宫颈癌,我十分震惊,并替她惋惜,也开始关注自己的身体。我甚至专门去医院做了妇科检查,只是当天病人很多,我没来得及让医生检查胸部。那时,穿内衣时我摸到过乳房上有一颗很硬的黄豆大小的颗粒。有时候趴睡,会有刺痛感,针刺一样。只是我没在意,除了脑子里闪念一过的怀疑。幸运的是,我恰好去体检,遇到专业的医生,及早确诊,并接受了治疗。
说到这里,我还真是后怕,倘若去年没有参加体检,现在我会怎么样?还可以坐在电脑前,写治疗的感受吗?倘若时间再耽搁一段,我还可以进行保乳手术吗?确诊时,体内肿瘤直径是1.5厘米,若直径超过2厘米的肿瘤只能全部切除了,我只差了一点点。尽管肿瘤位置离乳晕极为接近,但却刚好在保乳范围内。即便到了现在,想起来还是会觉得惊心动魄。我仍旧不敢想象全切除手术会给我带来多大的心理和身体上的打击。
没错,在健康人之中,我是个肿瘤病人,可面对肿瘤人群,我是愈后最乐观的病人。很多病友没有这么幸运,多数人确诊得太晚,只能全部切除。无论是20岁出头,还是50岁以上,如果病情允许,多数病人都希望进行保乳手术。比如50岁的23号大姐,无奈全切除了胸部,却坚决做乳房重建手术。
我在病房见过一个接近60岁的大姐,在老公的陪伴下住院。那时候,我正在接受第三次化疗,住院对我来说是痛苦和恐惧的体验。这位大姐和我一同接受住院前的例行登记,只是她很开心,似乎住院是值得期待的事情。
五六年前,大姐做了右乳全部切除手术,现在身体恢复得很好,那次她是来做重建手术的。大姐一副人逢喜事的样子,和每个人都能热情地说上几句。显然,她对病房也十分熟悉,她曾在此挣扎过,而后重生。
她说,这几年来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好,可心里却一直有遗憾,命是保牢了,可一看到空荡荡的胸部,她就开心不起来。尽管已经绝经了,也马上就要到当奶奶的年纪了,可缺少的胸部成了大姐的心病。她一直想来做重建手术,可是得不到孩子和亲友的支持,只有老公拗不过她,陪她再来“受二茬苦”。
即便要接受手术带来的并发症,忍受手术的痛苦,以及术后长达十天的休养时间,可大姐却觉得一切都值得。
乳腺癌造成的最严重后果是死亡,其次就是根治手术,多数病人因为确诊太迟才影响到生命以及生活质量。适龄女性,尤其是高危人群(有遗传史的人群),定期自检十分重要。
自检无非就是摸自己的乳房,乳房通常是柔软的,一旦发现有硬块就要提高警惕,尽快去专科门诊请医生诊断。只要发现得早,乳腺癌就可以得到根治并接受保乳手术。
事实上,80%的乳腺癌患者是因乳腺肿块来就诊的,这种乳腺肿块多为单发、质硬、无痛,仅少数伴有隐痛或刺痛。只有一少部分患者会有乳头溢液,或是皮肤改变(看过姚贝娜的报道,据说当时她是因发现乳房上多了一个小酒窝才去就医的),乳头、乳晕异常,腋窝淋巴结肿(23号的大姐出现了淋巴肿块才发现)。
放疗结束了,我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整整五个月的治疗会对我的生活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断断续续写了两个月的感受,豆瓣专栏也在这一天正式上架,新的日子应接不暇。相比刚治疗的那个凄清的八月十五,我又迎来了一个满月,正月十五,人月都团圆。
是啊,你看梅花红霞一般的颜色,开得正是好时候。玉兰也等不住了,毛茸茸的花萼里,雪白的花马上要涨出来了,柳芽儿吐得快,没几天鹅黄色的绒毛就要甩出来了……春天挡也挡不住地来了,蛰伏一冬,一切都在苏醒。
尽管喜悦,却难免惶恐,接下来,我该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