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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非子天生是做相士的坯子,用维新词汇,算得上是一位天才。

无非子祖辈的功德,已是无从查考,据他自己记忆,在他五岁时就去世的老爹是个忍气吞声的窝囊人。无非子少时家境贫寒,父亲去世后,寡母靠给绿营缝军衣度日。无非子记得那时的军衣不似今日各位北洋英豪统领下的兵士穿的制服,那时的军衣就是黑布对襟的大长袄,前襟是一排布纽扣,背后有一个斗大的“勇”字。每天要缝七八件军衣才能挣上吃喝,无非子记得他母亲就是白天黑夜不停地缝。一天早晨,无非子睁开眼睛,只见屋里黑蒙蒙,油灯早灭了,可母亲仍盘腿坐在炕角里,一手拿着一件军衣,一手捏着针线,人倚墙坐着,眼睛微微地合着。无非子孝顺妈妈,见母亲彻夜不眠,便心疼地想给妈妈披上一件衣服,谁料他凑过身子仔细一看,原来妈妈早不知什么时候断了呼吸。

从八岁开始,无非子到一家茶楼做小伙计,给客人端茶送水。

转眼间,无非子到了十四岁,一天早上,茶楼里来了位客人,小无非子恭恭敬敬地迎上去,引客人坐在一处清静的角落里,送茶送水寸步不离。客人才咂了一口茶,小无非子便将热腾腾的手巾送上来,客人才擦了脸,他又将杯中的茶水续上。客人说:“你忙去吧。”他却执意不肯离开寸步,只围着这位客人团团转。

这客人一盅茶一盅茶足坐了半个多时辰,无非子又送上来蜜果、瓜子,给客人享用。眼看着临近中午了,茶楼下传来盲人算命先生敲打手锣的当当声,小无非子闻声匆匆跑下茶楼,不由分说,拉过盲人算命先生的马竿,直引他走上了茶楼。一句话也没说,小无非子将这位算命瞎子让到只待在茶楼角落里用茶的客人对面,给算命瞎子送上一盅茶,便远远地离开了。这时茶楼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客人,小无非子将这些客人全引到远处的座位上,那角落里只有那位早来的茶客和算命瞎子。

没过多久时间,小无非子又走了过来,他搀扶着算命瞎子站起身来,送他下楼,送他走出茶楼,这才又反身上楼回到茶楼里。

“店家掌柜。”那角落里的茶客此时已用过茶,正准备起身下楼,他扬手将茶楼掌柜招呼过去,向掌柜问道:“这少年是你什么人?”

“是俺茶楼里小力笨儿。”掌柜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放这少年跟我走吧!”那茶客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只金元宝放在了桌面上。

“那俺就缺了个帮手。”不过掌柜看见桌上那只光灿灿的金元宝,便对缺个帮手不那么计较了。“若是喜爱,你只管领去,这后生倒是机灵,只是命苦些。”说着,掌柜忙将金元宝抓过来揣进怀里,唯恐这位不知来历的阔佬再变了主意。

那茶客将小无非子领走,穿街过巷,竟走进了威严堂皇的府衙门,走进门来众差役、师爷忙向这位茶客施礼,原来这茶客就是新来的道台老爷。

“小力笨儿过来,我且问你。”道台大人换上官服,将小无非子唤过去,无非子忙叩头拜见,然后笔直地跪在了道台大人面前。

“小民冒犯大人,罪该万死。”小无非子诚惶诚恐地乞求大人宽恕。

“小力笨儿,你今日何以在茶楼对我百般侍奉,莫非你对所有的茶客都这般精心吗?”

“回禀大人的示问,小力笨儿若是对人人都这样周到,那岂不是要活活累死?”

“你何以对我格外尽心呢?”道台大人又问。

“因为您老是道台大人呀!”小无非子不假思考地回答。

“我才到任三天,且又是微服私访……”道台大人以一种极是喜爱的目光望着小无非子,想问清楚他究竟怎样看出了破绽?

“早上,茶楼刚刚开门,您就匆匆走上楼来用茶,此时此际,无论是商贾或是士人,全不是用茶的时候,所以您走上楼台,我就格外当心。凭我素日的体验,茶楼清闲的时候,茶客想找个临街的地方闲坐,一是用茶,二是凭窗瞭望,也是消磨时光;可您上楼来目光一番巡视,却偏往那僻静处注意,我自然就引您老找了个最僻静的所在。”

“倘若我是性情孤僻的隐士呢?”

“那我只要将茶送过去,也就可以走开了。”小无非子颇得意地回答着,“可是我见您身子才在椅子上坐稳之后,不由自主地双脚竟悬了起来,悬空后踏了一下,没有踏到垫脚的木垫,这才双脚落在地面上。您想,除了坐堂的大老爷,谁有坐定身子抬脚寻踏垫儿的习惯?”

“哈哈。”道台大人开心地笑了,“果然是一个伶俐的少年。”

“光见您悬起双脚寻踏垫,我还不至于如此精心侍奉,倘若您是个退隐的官员,不也是悬脚寻踏垫吗?”

“说得有理。你又是怎样看出我正在位上的呢?”道台大人更深一步究问。

“我将茶盅呈上之后,您只轻轻地咂了一口,然后举起茶盅从肩上向后递过来,这就非同小可了,我断定侍奉您老用茶的人必时时站在您老人家的宝座后面。倘不在位上,即使有家丁仆佣,咂过茶后也会将茶盅放回案上的。再一想,茶楼里早议论新大人三日前到任了,我料定您必是微服私访的新大人无疑了。”

“啊呀呀,果然是神童也,快、快站起身来回话。”道台大人高兴地赞叹不已,小无非子叩头谢过恩典之后,便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

“侍奉您老人家用茶的时候,我就暗自琢磨,道台大人微服私访,来这茶楼里访谁呢?倘要询知民间疾苦,该要等到下晌茶楼满堂的时候,那时茶客多,七嘴八舌,从中自能得知一些民情。可此时此际满茶楼只一个人,道台大人想访什么呢?”小无非子自己询问自己,然后又斩钉截铁地自己回答说:“来这里等人。”

“又让你猜中了。”道台大人又点点头。“可是,你如何就知道我等的人就是那个盲人算命先生呢?他可是只敲着手锣在街上走呀。”

“盲人算命先生敲打手锣是为了招徕生意,他必是缓缓地敲,慢慢地走,耐心地等待有人招呼。可这位算命先生敲打的手锣声竟风儿一般急匆匆愈响愈近,可见他唯恐被人拦住拉走,只是将手锣作为暗语,告诉那等候他的人自己来了。您想,我不下楼将他引上来,岂不是白侍奉您这大半天时光了吗?”

“哈哈哈哈!”道台大人笑了,“赏!”一声命令,按照惯例,小无非子得到两串大钱的奖赏。

从此,小无非子侍奉在道台大人的身边,他开始识字读书,并跟随道台大人阅世,三两年间,凭借他非凡的天资,他也成了个不入流的小秀才了,凡是道台大人读的书他全读,道台大人无论做什么事全都瞒不过他。他竟似药铺的伙计一样,站几年柜台,耍几年戥子,无师自通,他也能开几张药方了。

不知道犯了一桩什么案子,皇帝老子发落下来,道台大人被罢了官,被抄了家,抄得寸草不留,不光抄走了金银细软,连屎盆子尿鳖子都一股脑儿抄走了,最后几辆木栅栏车,哭爹唤娘装走了道台大人的老婆孩儿,按理说本应该灭门问斩斩草除根的,后来因皇帝老子开恩,便将前道台大人的宝眷插上个草标儿卖到旗里做奴才去了。前道台大人自然要杀头弃市的,偏偏行刑那天,不知皇族里哪位杰出人物居然出水痘能够开了花,戒杀。因为皇族的凤雏龙子们大多闯不过天花这一关,一个个白忙活半天,最后都断送在这可怕的“家病”上,这么着,当朝的老祖宗颁旨,赦免,凡是今日行刑的死囚一律免死;谢主龙恩,前道台大人白捡了一条命。

五年之后,皇帝和老祖宗先后归天了,三岁的小皇帝继位,摄政王们锐意纠正前朝弊政,查到前道台大人头上,虽不给以平反,但总也算处罚过重,糊里糊涂放出来,只是老婆孩儿找不到了,便让他设法自谋生路。到底,小无非子忠心不改,从此他又和老恩人团聚相依为命,两个人同舟共济度苦日子。

前道台大人身无一技之长,做官的时候会吓唬老百姓,会整治老百姓,会打老百姓的屁股;轮到他成了老百姓,他就只能靠糊弄老百姓,耍把老百姓糊口谋生了。这位前道台大人凭借着自己当年研习《易经》的独到见解,凭借自己多年来的一点点特殊喜好,再加上当年审案时差役们抄家呈送上来的许多单传秘本,以及在位时审理案犯听那些欺世之徒的种种招供,无须求师,挑起一面旗儿,前道台大人做了江湖术士,从此更名为嵩山道人,操起了相面算命的营生。这位嵩山道人因为曾混迹过官场,且又是科举出身,所以他专门给求功名的儒生和求利禄的官员相面算命,而且他既精易课,又善弄玄虚,所以无论是相人论世,保证字字灵验。

原来的一名小京官奉旨调任福建,走马上任前找到嵩山道人求问指点,嵩山道人一番卜测之后批下来两句话:山上大虫任打,门内大虫休惹。这位新官心领神会,到了福建凡是当地有权势的地头蛇一概不敢触动,因为门内大虫者,闽也,休惹,就是得顺着他,天高皇帝远,在当地是他们的天下。山上大虫,草寇也,新官上任三把火,抓几个草头王振振官威,从此便和门内大虫们一起欺上瞒下作威作福好了,保证稳稳当当。

还有一次,一个刚刚捕到的刺客越狱跑掉了,皇帝老子大怒颁下圣旨,着地方官三日内必须缉拿归案,否则要这位地方官以自己的脑袋抵数。这位地方官自然舍不得自己的脑袋,便顺势将嵩山道人一道牙牌抓来,命他三日内必须算出这个要犯逃向何方潜在哪里,卜测不出来,判你这些年欺世诳世,将你和你徒弟两人的脑袋一同揪下去,折合成本地方官的一颗人头交差抵数。嵩山道人要过逃犯的生辰,真真假假地掐算了半天,最后领着两名差役走了。走出城来翻山越岭,最后来到那个逃犯的家乡,嵩山道人在村里转来转去,只见一位老妇人倚在门槛旁一双眼睛紧盯着一处池塘,嵩山道人再顺着老妇人的目光向池塘望去,又只见池塘里一片荷叶在轻轻晃动,当即嵩山道人做了个暗示,两名差役哗哗跳下池塘,呼啦啦从水里揪出一个人来,这人满身的泥泞,头上顶着一片荷叶。不容分说,两名差役上去就绑,咕咚一声,那老妇人跑过来跪在了差役面前,二位大人手下留情,我儿是报杀父之仇呀!

嵩山道人,就这么大的道行。

跟着嵩山道人混世,与其说是小无非子侍奉师父,不如说是嵩山道人感谢小无非子的不忘旧恩,嵩山道人只管卖弄玄虚,小无非子包揽了台前台后的全部角色,而且还得操持生计,否则嵩山道人连饭都吃不上。为感激徒弟的一片真情,嵩山道人把自己全部的学问都传给了他,此中不仅给他讲经史子集,更传习给他易学,给他讲《十筮正宗》《三元点禄》等等成套的相书。最最看家的东西,嵩山道人当年办案时抄过几处江湖术士的老窝,扒屋掘地,他得到了三册秘传的真本:《英耀篇》《札飞篇》《阿宝篇》。三册秘传真经全是黑话,前道台大人就给犯案的江湖术士戴上枷,一面用刑一面逼他们讲解。果然,杠子下面必能压出真话,江湖上的传家玩意儿全让做官的知道了,江湖术士只知糊弄百姓,官员们一旦变成了方术之士,就能连老百姓带皇上一起糊弄,你说说这中华古国能不兴旺吗?

嵩山道人传授真经,必在夜深人静之时,那时嵩山道人和无非子面对面坐着,嵩山道人说一句,无非子默记一句,嵩山道人讲一句,无非子明白一句。因为这三篇真经要字字记在心间,决不能似读书人那样录在纸上用时翻阅。

“急打慢千,轻敲而响卖。隆卖齐施,敲打审千并用。十千九响,十隆十成,敲其天而推其比,审其一而知其三……”

讲的是征服对方的手法,相士给一个人相面,其实对这个人什么也不知道,不要紧,“急打慢千”,用话套话,“我看你满面暗晦之色,这一年之内你必遇到过大事吧?”对方不由长长地叹息一声,好了,这就算咬钩儿了。

给小百姓们相面算命,多不过是算算父母的寿数,或者是命中有没有子息,再就是吃了官司如何逃脱。最难的是给朝廷算命,算一算本朝的江山还有多少日月,说穿了吧,算一算什么时候亡国,这可就非同小可了。

嵩山道人就被这样一课难题累死了。

德宗归天,溥仪继位,到了宣统年间,国内已是一片大乱了,列强霸占中国飞扬跋扈尚且不说,各地各省已是今日这里起义明日那里倒戈,消息传来或是光复会成立或是革命党发动暴动,大清朝廷已是岌岌可危。京城住不下去了,江山没什么指望了,王公贵族便各打各的主意,有的到天津租界地来买地皮盖公馆,有的索性将财产转移到蛮夷之邦,准备一旦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时候逃之夭夭。可是这些人又怕自己看不准,倘一时乱了方寸,小不忍则乱大谋,早逃走一天,趁乱乎劲就少搂不少便宜,谁都想做最后一个收底儿的人。于是不约而同,你也来我也来大家一同找到嵩山道人头上,让他给当今的朝廷算一命。

这可真难办了,朝廷的事谁能说得准?明明看着不行了,不知怎么一鼓捣,他又对付几年,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呢,何况堂堂一代江山?可这万世昌盛的保票又谁也不能开,有时候明明瞧着能耍把一阵子的,偏偏他又玩不转了,谁也说不准是怎么一档子事。

天逼着小无非子年纪轻轻就要成大事业。嵩山道人应下这一宗生意,自然很是收下了一笔钱财,他立即用这些钱买通许多人去关外各旗寻访他的妻儿,妻子寻不到了,带回来的消息说发配的路上寻了短见,独根苗的儿子找了回来,父子俩重逢时抱头痛哭,为逃避官家追究,那儿子连夜便带上嵩山道人的所有积蓄匆匆逃匿他乡隐名埋姓苟且偷生去了。嵩山道人办完自己残年要了却的唯一一桩心事,正想安下心来正儿八经地算一算大清朝廷什么时候亡国,不料,一天早晨他死在了被窝里。

无非子想跑,但他师徒二人早被人看住了;无非子想推托师父去世,自己又无力道清这课命相,那就要退出成千上万的银子,自己还要落个流浪街头。更何况这课命相推算出来,还有一大笔的收入,刀山要上,火海要闯,无非子放言师父去世前已作了许多交代,还要几步流水,批字就出来了。

转眼间到了宣统三年,公元一千九百一十一年,无非子示出了两句批字。第一句:得之者摄政王,失之者亦摄政王。第二句:得之者孤儿寡母,失之者亦孤儿寡母。

王公贵族们得了这两句批字,便各打各的主意去了,一时之间瑞士各个银行来自中国的存款激增,各租界地的地皮价码暴涨,大家心领神会,没指望了。

果不其然,未出半年,宣统退位,大清朝亡国了,完了。

何以谓之曰:得之者摄政王?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率兵入主中原的是多尔衮,多尔衮是摄政王,是他得的天下。失之者摄政王,溥仪当朝年仅三岁,朝政里的事全由载沣摄政,清室退位诏书就是隆裕太后和他最后商量后颁布的,这岂不是失之者摄政王吗?

第二句,得之者孤儿寡母,那是指多尔衮入关至燕,从北京城打跑了李自成,他自己不能称帝,便迎请世祖母子入京,天下就到了孤儿寡母手里。失之者孤儿寡母,溥仪和隆裕太后,不正是孤儿寡母吗?

无非子一炮走红,一亮相便做了大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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