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张草纫

二晏,是指宋代的两位大词人晏殊和他的儿子晏幾道。晏殊的词集名《珠玉词》,晏幾道的词集名《小山词》,合称“二晏词”。他们两人的词不仅在宋代名震一时,就是在整个词史上也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晏殊甚至被后世评论者推为北宋倚声家初祖,而晏幾道的成就更在其父之上。论者以为他精力尤胜,措词之妙,一时独步。

晏殊(991—1055),字同叔,谥元献,抚州临川(今江西省抚州)人。生于宋太宗淳化二年(991)。父亲晏固是抚州府的狱吏。晏殊幼时聪颖过人,七岁就能写文章,乡里号为神童。十四岁时,原丞相张知白到抚州来巡视,把他荐举给朝廷。经过廷试,赐予他同进士出身,并任命他当秘书省正字的官职。当时晏殊还只有十五岁,就进入了仕途。后来又升为集贤校理、太常寺奉礼郎,入史馆。

晏殊在史馆任职时,天下太平无事,朝廷准许臣僚到市楼酒肆去寻欢作乐或设帐宴游。晏殊由于家境比较贫寒,没有财力作高消费的游乐,常留在家中与弟弟讲习诗文。这时真宗帝正要为东宫太子选配官员,就选中了他,并向他说明选中的原因。晏殊回答说:我不是不喜欢游乐,只是由于贫穷,才没有去。如果我有钱,我也会去游玩的。真宗帝对于他能够说实话也很满意,因此任命他为太子舍人,知制诰。太子舍人是太子宫中与太子十分亲近的属官,这为他日后的升迁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那时晏殊年二十八岁。晏殊对真宗说他也会去游玩,倒确实是实话。因为在《珠玉词》中还保存着描写他当年参与宴游的词,如《迎春乐》:“当此际,青楼临大道。幽会处、两情多少。”《诉衷情》:“东城南陌下,逢着意中人。回绣袂,展香茵。叙情亲。”

公元1022年晏殊三十二岁时,真宗驾崩。太子继位为仁宗帝,才十二岁。真宗遗诏,由刘太后权听军国事,也就是由刘太后垂帘听政。由于晏殊是东宫旧人,他的职位不断迁升,由翰林学士、礼部侍郎,至枢密副使(掌管军事的副丞相)。

仁宗天圣三年(1025),在晏殊三十五岁时,由于上疏论张耆不宜为枢密使,触犯了刘太后。因为刘太后微寒时曾住在张耆家中,由张耆介绍给当时还是太子的真宗,后来真宗即位,刘氏就成了皇后。所以张耆是有恩于刘太后的,是刘太后所宠信的人。刘太后对晏殊的参奏很恼怒,但当时没有立即降罪于他。可能刘太后也考虑到晏殊是小皇帝手下的人,而且上疏论述张耆的缺点也算不上罪状。但隔了一年,晏殊犯了一个小错误。他在随从仁宗去玉清昭应宫时,从仆持手板来迟了。他在大怒之下,用手板击打从仆,击落了从仆的一颗牙齿,被御史参奏。刘太后就罢去晏殊枢密副使的官职,谪降为宋州(今河南商丘)知州。后人认为,根源还是在于晏殊去年弹劾张耆得罪了刘太后。

这次谪降,在晏殊的仕途上虽然只是一个小挫折,但对他的思想影响很大。他感到宦海浮沉,官场凶险,还不如随遇而安,得过且过,况且人生有限,应及时行乐。这种思想,不仅在他这一时期的作品里,即使在以后的创作中,也时常会流露出来。他在宋州,日以赋诗饮酒为乐,佳时胜日,未尝辄废。还与幕客王琪、张亢泛舟湖上,以官妓相随。他的《浣溪沙》词:“红蓼花香夹岸稠。绿波春水向东流。小船轻舫好追游。渔父酒醒童拨棹,鸳鸯飞去却回头。一杯消尽两眉愁。”最足以反映他当时的心态。另一首著名的《浣溪沙》词(一曲新词酒一杯),也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不过,这仅是晏殊思想的一个方面。不能因此而认为他是一个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官僚。他看到五代以来历经战乱,学校都废,就大兴学校,延聘范仲淹掌教生徒。

晏殊在商丘待了两年多时间,天圣六年(1028)他三十八岁时奉召回京,拜御史中丞,改兵部侍郎,翰林侍读学士,知礼部贡举,三司使(最高财政长官),改参知政事(掌管行政的副丞相)。知礼部贡举时,他选拔欧阳修为第一名。前次宋庠、宋祁考中进士时,礼部上报合格进士姓名,晏殊亦曾奉诏参与排列等第。所以宋庠、宋祁与欧阳修都拜晏殊为座师。宋氏弟兄虽甚显贵,但写了文章常手抄寄晏殊,请他修改润饰。这几年中,宋祁有不少与晏殊唱和的诗,可惜晏殊的诗已佚,词作也未能确定时间。

仁宗明道二年(1033),在晏殊四十三岁时遭到了第二次降谪,原因是他撰写的李宸妃墓志失实。李宸妃原先是真宗帝刘后的侍儿,由于刘后自己不能生育,命李氏去侍候真宗。结果李氏为真宗生了个儿子,就是后来的仁宗帝。刘后把这个孩子据以为自己的亲生子,宫中无人敢言。故仁宗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李宸妃。后来李宸妃去世,晏殊奉命撰写墓志。由于当时刘太后掌权,晏殊不敢明言李宸妃是仁宗生母。刘太后命令以宫人礼葬宸妃。宰相吕夷简对刘太后说,宸妃是仁宗帝的亲生母亲,这件事不可能永远隐瞒。将来仁宗帝长大后,一旦知道自己的生母遭到薄待,自然会怒不可遏,恐怕会对刘氏家族不利。刘太后省悟,于是改令以一品礼治丧,用太后的服饰成殓,棺中置水银,殡于洪福寺。一年后,刘太后亦逝世。皇族中在刘太后当政时未获重用的人乘机告诉仁宗,他的亲生母亲是李宸妃,还说李宸妃是被谋害死的。仁宗帝十分悲伤,亲自去洪福寺祭奠,而且要为宸妃另换棺柩。开棺后,仁宗见宸妃面色如生,冠服如皇太后,才不信宸妃被害死之说。仁宗对满朝大臣都不向他说实话非常生气,尤其对晏殊撰写的墓志极为不满,结果吕夷简、晏殊等七位大臣均被罢职降谪。后世民间故事《狸猫换太子》就是以此事为底本写成的,但其中许多人物和情节均属虚构。

晏殊被降谪以礼部尚书知亳州(今安徽省亳县),两年后迁知陈州(今河南省淮阳),一共经历了五年时间。这样无端被降谪,晏殊心里感到十分委屈。《能改斋漫录》记载,晏殊在从亳州调赴陈州的饯行宴会上,听到一个官妓在歌词中有“千里送行客”之语,十分恼火。对那个官妓说:我平生调任,未尝远离京都五百里,哪里有一千里呢?“千里”原不过是泛泛而言,晏殊如果对自己的迁谪并不介意,心中坦然,又何必迁怒于一个官妓,去斤斤计较“千里”与“五百里”呢?

在亳州和陈州时,晏殊常与欧阳修、宋庠等人互寄诗作唱和,可惜诗作已佚。欧阳修在《和晏尚书夏日偶至郊亭诗》中说:“知有江湖杳然意,扁舟应许共追寻。”宋庠在《和中丞晏尚书忆谯涡二首》中说:“不知鱼鸟思人否,曾费东山拥鼻吟。”可见晏殊当时对仕途深感失望,甚至已萌退隐之意。

仁宗宝元元年(1038)晏殊四十八岁时,又被召回汴京任御史中丞、三司使,历经枢密使直至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掌管行政的丞相)、集贤殿学士兼枢密使。仁宗康定元年(1040),西夏元昊寇延州。晏殊荐范仲淹与韩琦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并推行一系列改革措施,废除军队中以内臣监兵的体制,使将帅能主动根据敌情来决定攻守策略。又请从宫中拿出部分财物资助边防。其他部门冒领财物的,要追还国库统一调度。这些措施均产生了积极的效果,终于不战而使元昊降服称臣。这一时期晏殊的仕途达到了顶峰,他的心情自然也较为开朗。欧阳修在《和晏尚书对雪招饮》诗中说:“自把金船浮白蚁,应须红粉唱梅花。”(晏殊原诗已佚)。宋祁在《和晏太尉西园晚春》诗中说:“谢公今系苍生望,无复东山携妓时。”(晏殊原诗已佚)。晏殊自己在这时期所作的《木兰花》词中说:“无情一去云中雁,有意归来梁上燕。有情无意且休论,莫向酒杯容易散。”《玉堂春》词说:“小槛朱阑回倚,千花浓露香。脆管清弦,欲奏新翻曲,依约林间坐夕阳。”充分表现出他清闲快意、消遥自得的心情。

仁宗庆历四年(1044)九月晏殊五十四岁时,谏官孙甫、蔡襄参奏晏殊役使官兵修建自己的私第,因而被罢相,以工部尚书知颍州(今安徽省阜阳)。这是他第三次降谪。然而时论以为辅臣役使手下的兵丁在当时也是容许的,不能以此论罪。晏殊被贬谪的真正原因是受到反对者的排挤,据《宋史·晏殊传》记载:“及为相,益务进贤才,而仲淹与韩琦、富弼皆进用,至于台阁,多一时之贤。帝亦奋然有意欲因群材以更治,而小人权幸皆不便。”这次贬谪,自知颍州,历经陈州、许州、永兴军(今西安)、河南,达十年之久。

在封建时代,大臣降谪,往往被派迁到边远地区担任一个挂名的官职,实际上就是被监管。而晏殊多次外调,都是在富饶的大州当知州。虽然官阶降低了一级,仍不失为掌握一州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所以他还能保持达观的态度,随遇而安,及时行乐。他在颍州西湖建清涟阁,又手植双柳于阁前,常与梅尧臣在湖上饮酒赋诗。梅尧臣在回忆当时情景时有诗曰:“客奏桓伊笛,人歌柳恽蘋。何尝烦几案,自得去埃尘。”(《依韵朱学士廉叔忆颍川西湖春色寄献尚书晏公且将有宛丘之命》)《珠玉集》中有《渔家傲》词十四首,其中多数是咏颍州西湖的,如“美酒一杯留客宴。拈花摘叶情无限,争奈世人多聚散。频祝愿。如花似叶长相见。”“倚遍朱阑凝望之。鸳鸯浴处波纹皱。谁唤谢娘斟美酒。萦舞袖。当筵劝我千长寿。”

虽然被贬谪,但由于受儒家忠君思想的束缚,晏殊对汴京和仁宗帝始终是感恩和怀念的。在颍州或陈州时,过去与他一起在东宫侍读的一个朋友奉召回京,晏殊在送别宴上写了一首《临江仙》词:“待君归觐九重城,帝宸思旧,朝夕奉皇明。”他内心还是希望仁宗能顾念旧日侍读情谊,宣召他回京。在知永兴军时,他已六十多岁,听到一个歌女叙述她“数年来往咸京道”的悲苦生涯,也产生了天涯沦落之感,因此写了一首《山亭柳》词,对该女的凄苦深表同情。这首词与晏殊词一贯超然平淡的风格迥然不同,论者以为他是在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

到仁宗至和元年(1054)晏殊六十四岁时,才因病获准返回汴京。仁宗念他是东宫旧臣,封他为迩英阁侍讲,许他五日一朝前殿,仪从如宰相。次年(1055)正月逝世,晏殊年六十五岁。仁宗亲临祭奠,赠司空兼侍中,谥元献,篆其碑首曰“旧学之碑”,命欧阳修撰神道碑铭。食邑万二千户,实封三千七百户。葬于许州阳翟县麦秀乡的北原。

就词而论,中晚唐和五代兴起的词,在五代后期和宋初的百馀年间,由于战乱不断,人民生活不安定,因而已经到了十分冷落的地步。在晏殊以前留存下来的,只有十几个作者的二十几首词。“虽时时有妙语,而何足名家。”直到宋朝的第三、四代皇帝真宗和仁宗朝,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涵养生息,文化逐渐振兴,词坛也开始活跃起来。当时最著名的有三大词人:晏殊、柳永和张先。柳永擅长于反映下层平民的生活,因此在民间十分流行,人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然而词语粗俗,甚至流于淫亵。知识水平较高的文人皆耻于学习,所以虽风行一时,却无人为继。张先是一个小官吏,位卑职小,交游不广,因此影响也有限。而晏殊历任高官,门下有众多文人学士相互唱和,如众星捧月,使他成为当时词坛的盟主。如有一次在元日宴会上,他写了一首《木兰花》词,起句曰“东风昨夜回梁苑”,坐客皆和作,而且起句都用“东风昨夜”四字。由此也可见一时之感。

晏殊喜欢南唐冯延已的词,他自己创作的词也与冯词不相上下。他的门生欧阳修的词与他的风格相近,而且有出蓝之誉,后人把他们两人的词合称为“晏欧词”,为词坛婉约派的一大宗,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

后人对晏殊的词,或赏其温婉秀丽,或推其清疏俊逸,或爱其珠圆玉润,或重其雍容典雅。《珠玉词》的优点确实如此,其词缺点是反映的生活圈子十分狭窄。词中所描写的内容,大多是上层士大夫优裕的享乐生活,不外于看花饮酒、听歌观舞、流连光景的消闲,以及对时光飞逝、人生易老、离多会少、怀远忆旧而产生的淡淡的哀愁。有时在歌酒消遣之馀,还发出一些消极颓唐的无病呻吟。不过,虽然有这些缺点,但瑕不掩瑜,《珠玉词》仍被公认为是宋词中的重要作品。

晏幾道(1038—1110),字叔原,号小山。他是晏殊的第八子。晏殊共生九子。由于第三子全节从小就过继给叔叔晏颖为子,所以也可以把幾道算作第七子。如欧阳修所撰的《晏公神道碑》中就不列全节的名字,写“子八人”,把幾道排在了第七位。

叔原生于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四月二十三日,此时晏殊刚从第二次降谪的陈州召回汴京。关于叔原的生平事迹,现存的史料寥寥无几。不过《小山词》中却有许多作品叙述他与一些歌女的恋爱情节和他本人的行迹。根据这些词作,结合所存的少量史料,加以分析排列,还可以大致勾画出他的生平经历和一些作品的创作年代。

提到叔原的儿童时代,首先要提的是他写的一首《鹧鸪天》词:

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外转红阳。升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床。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共圣恩长。皇州又奏圜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

宋黄昇在《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选录了这首词,并且在词调下面加了一则小序:“庆历中,开封府与棘寺同日奏狱空。仁宗于宫中宴集,宣叔原作此,大称上意。”不过,这段序文中关于这首词的创作年代是有疑问的。一、庆历元年(1041)叔原才四岁。庆历四年(1044)九月晏殊第三次降谪离京去颍州,叔原七岁,多半随着父亲也到颍州去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未必能写出这样的词。况且后人查考有关史籍,庆历八年之中根本没有“开封府与棘寺同日奏狱空”的记载。二、晁端礼有十首《鹧鸪天》词,在所附小序中说:“晏叔原近作《鹧鸪天》曲,歌咏太平,辄拟之为十首。野人久去辇毂,不得目睹盛事,姑诵所闻万一而已。”词中之“朔方诸部奏河清”“圜扉木索频年静”与叔原此词中“升平歌管随天仗”“皇州又奏圜扉静”意思相符,可知即因叔原此词而作。而端礼词中已提到“须知大观崇宁事,不愧生民下武篇”,崇宁(1102—1106)、大观(1107—1110),都是宋徽宗的年号,可见晁端礼的十首词最早也应作于大观年间,而叔原这首《鹧鸪天》词作于此前不久,故称“近作”。三、《宋会要》辑稿《刑法·狱空》载:“徽宗崇宁四年(1105)闰二月六日诏:开封府狱空,王宁特转两官。两经狱空,推官晏幾道、何述、李注,推官转管勾使院贾炎,并转一官,仍赐章服。”又“五年(1106)十月三日开封尹时彦奏:‘开封府一岁内四次狱空,乞宣付史馆。’从之。”第四次狱空是在十月,其馀三次中可能有一次是在六七月,与叔原词中的“碧藕花开水殿凉”的时令相符,由此推测,叔原此词可能作于崇宁五年六七月。

《小山词》中有三首词叙述他童年发生的事情。

南乡子

小蕊受春风。日日宫花花树中。恰向柳绵撩乱处,相逢。笑靥旁边心字浓。归路草茸茸。家在秦楼更近东。醒去醉来无限事,谁同。说着西池满面红。

减字木兰花

长杨辇路。绿满当年携手处。试逐春风。重到宫花花树中。芳菲绕遍。今日不如前日健。酒罢凄凉。新恨犹添旧恨长。

采桑子

红窗碧玉新名旧,犹绾双螺。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小来竹马同游客,惯听清歌。今日蹉跎。恼乱工夫晕翠蛾。

“宫花”、“西池”、“长杨辇路”说明地点是在汴京,“重到”表示中间经过了一段离别。据此推测,叔原六、七岁时在汴京西池遇见一个属于歌女家庭的女孩,青梅竹马,在一起玩耍。不久叔原随父亲离京去了颍州。直到仁宗至和元年(1054)晏殊因病返京,叔原才跟着回到汴京。相隔了十年之久,叔原已十七岁,重新去寻找那个女孩,已找不到她的行踪。前两首词都是在回汴京后写的。第三首《采桑子》词叙述多年后,他重遇这个已经落魄歌女时的情景。

据欧阳修《晏公神道碑铭》记载,晏殊去世时,叔原和弟弟传正都已有太常寺太祝(正九品)的官职。很可能是晏殊返京任迩英阁侍讲时,仁宗得知他的两个小儿子还没有官职,就一下子赏赐他们两个同样的职位。

晏殊于仁宗至和二年(1055)去世,作为儿子的叔原照例要在汴京守制三年,从嘉祐三年(1058)守制期毕,叔原二十一岁到神宗熙宁七年(1074)叔原三十七岁发生郑侠上书事件,其间约二十六年,有关叔原的事迹并无史籍记载,只能从他的词作中去探索。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黄庭坚在《小山词》的序言中说他“仕宦连蹇”,“家人寒饥”,这只是指他的下半生而言。叔原虽然一辈子“陆沉于下位”,然而在他的青年时代,家境十分富裕。他的俸禄虽然微薄,可是他有父亲遗下的在汴京的赐第,还有“食邑万二千户,实封三千七百户”的田租收入。所以他经常出入歌楼酒肆,过着“侧帽风前花满路,冶叶倡条情绪”(《清平乐》[春云绿处])的生活。

守制结束后不久,叔原结识了西楼的一个歌女,写下不少缠绵悱恻的词。如:

采桑子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未真。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倦客红尘,长见楼中粉泪人。

满庭芳

南苑吹花,西楼题叶,故园欢事重重。凭阑秋思,闲记旧相逢。几处歌云梦雨,可怜便流水西东。别来久,浅情未有,锦字系征鸿。年光还少味,开残槛菊,落尽溪桐。漫留得、尊前淡月西风。此恨谁堪共说,清愁付、绿酒杯中。佳期在、归时待把,香袖看啼红。

他们两人度过了一段“歌云梦雨”的欢乐时光,不久就分别了。分别的原因是叔原要到长安去了,可能是守制结束后重新被委派去当一个小官吏。这可以从下面的两首词中得到线索:

少年游

西楼别后,风高露冷,无奈月分明。飞鸿影里,捣衣砧外,总是玉关情。王孙此际,山重水远,何处赋西征。金闺梦里枉丁宁,寻尽短长亭。

秋蕊香

歌彻郎君秋草。别恨远山眉小。无情莫把多情恼。第一归来须早。红尘自古长安道。故人少。相思不比相逢好。此别朱颜应老。

词中自称“王孙”、“郎君”,还保持着一种宰相公子意气扬扬的姿态。所以推测这件事是发生在离晏殊逝世较近的时期,大约在嘉祐三年至六年(1058—1061)叔原二十一至二十四岁前后的几年中。

叔原在长安还写了不少思念西楼歌女的词,如:《少年游》(雕梁燕去)、《采桑子》(前欢几处笙歌地)、《采桑子》(别来长记西楼事)、《鹧鸪天》(一醉醒来春又残)、《清平乐》(红英落尽)、《鹧鸪天》(题破香笺小砑红)等。叔原殷切地盼望能回到汴京去与西楼歌女重叙旧情,可是等到他任满返京时,已找不到这个歌女了:

浣溪沙

楼上灯深欲闭门。梦云归去不留痕。几年芳草忆王孙。向日阑干依旧绿,试将前事倚黄昏。记曾来处易消魂。

西江月

南苑垂鞭路冷,西楼把袂人稀。庭花犹有鬓边枝,且插残红自醉。画幕凉催燕去,香屏晓放云归。依前青枕梦回时,试问闲愁有几。

木兰花

念奴初唱离亭宴。会作离声勾别怨。当时垂泪忆西楼,湿尽罗衣歌未遍。难逢最是身强健,无定莫如人聚散。已拼归袖醉相扶,更恼香檀珍重劝。

从《木兰花》词看,这里的“念奴”是借代另外一个歌女。叔原听其所唱离别之曲而勾起对西楼歌女的忆念,所以歌声未毕,他的泪水已湿尽罗衣。词中他的的“难逢最是身强健”恐非泛泛而言,也许他那时已得知西楼歌女因体弱多病而去世,所以悲不自胜而离席。

后来叔原又认识了他家西园府第附近西溪南楼的两个歌女。一个名杏,一个名柳。

少年游

西溪丹杏,波前媚脸,珠露与深匀。南楼翠柳,烟中愁黛,丝雨恼娇颦。当年此处,闻歌殢酒,曾对可怜人。今夜相思,山长水远,闲卧对残春。

但一年左右就分别了。分别时写了两首词:

点绛唇

明日征鞭,又将南陌垂杨折。自怜轻别,拚得音尘绝。杏子枝边,倚处阑干月。依前缺,去年时节,旧事无人说。

梁州令

莫唱阳关曲,泪湿当年金缕。离歌自古最消魂,闻歌更在消魂处。南楼杨柳多情绪,不系行人住。人情却似飞絮。悠扬便逐春风去。

别后还写了不少怀念的词。如《虞美人》:“南楼风月长依旧。别恨无端有。”《庆春时》:“南楼暮雪,无人共赏,闲却玉阑干。”《采桑子》:“南楼把手凭看处,风月应知。别后除非,梦里时时得见伊。”

叔原去了哪里,无从查考。不过从他的词作看,大约在这些年中,他曾去过赣州:

鹧鸪天

绿桥枝头几点春,似留香蕊送行人。明朝紫凤朝天路,十二重城五碧云。歌渐咽,酒初醺。尽将红泪湿湘裙。赣江西畔从今日,明月清风忆使君。

这首词的内容是送别赣州太守任满回京,叔原在饯筵上即席作词,由官妓歌以送别。此外,他还去过扬州:

虞美人

玉箫吹遍烟花路。小谢经年去。更教谁画远山眉。又是陌头风细、恼人时。时光不解年年好。叶上秋声早。可怜蝴蝶易分飞。只有杏梁双燕、每来归。

浣溪沙

铜虎分符领外台。五云深处彩旌来。春随红斾过长淮。千里袴襦添旧暖,万家桃李间新栽。使星回首是三台。

采桑子

高吟烂醉淮西月,诗酒相留。明日归舟。碧藕花中醉过秋。文姬赠别双团扇,自写银钩。散尽离愁。携得清风出画楼。

“烟花路”用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诗句。“淮西”即淮南西路,为宋太宗至道年间分设的十五路之一,治所在扬州。

在神宗熙宁七年(1074)郑侠上书事件发生以前,大约是熙宁三年至五年(1070—1072)叔原三十三至三十五岁时,与河南商丘一个叫文君(也可能是借代)的歌女有一段感情纠葛。他与文君经常在商丘的南湖荡舟采莲:

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萍叶上兰舟。来时浦口云随棹,采罢江边月满楼。(《鹧鸪天》)

采莲时候慵歌舞。永日闲从花里度。暗随蘋末晓风来,直待柳梢斜月去。(《玉楼春》)

后来那个歌女感情起了变化,对叔原疏远了。

虞美人

疏梅月下歌金缕。忆共文君语。更谁情浅似春风。一夜满枝新绿、替残红。蘋香已有莲开信。两桨佳期近。采莲时节定来无?醉后满身花影、倩人扶。

叔原在听另外一个歌女疏梅唱歌时曾责备文君薄情,并问她在即将到来的采莲时节是否能赴约。结果文君还是没有来:

长爱碧阑干影,芙蓉秋水开时……烟雨依前时候,霜丛如旧芳菲。与谁同醉采香归?去年花下客,今似蝶分飞。(《临江仙》)

说明他们断绝了往来。叔原却仍旧念念不忘旧情:

白莲池上当时月,今夜重圆。……黄花绿酒分携后,泪湿吟笺。旧事年年,时节南湖又采莲。(《采桑子》)

莫愁家住溪边。采莲心事年年。谁管水流花谢,月明昨夜兰船。(《清平乐》)

采莲舟上,夜来徒觉,十分秋意。懊恼寒花暂时香,与情浅、人相似。……水湿红裙酒初醒,又记得、南溪事。(《留春令》)

接着就发生了郑侠上书事件。

郑侠(1041—1119),字介夫,福州福清人。英宗治平四年(1067)进士。年轻时曾受知于王安石。神宗熙宁六年(1073),郑侠自光州司法参军秩满进京,监安上门,与叔原开始交往。叔原曾赠给他一首七言绝句:“小白长红又满枝,筑毯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张主繁华得几时。”

熙宁七年(1074)四月,时天久旱不雨。河北、陕西饥民皆流入京城,而京城外饥民更多。郑侠画了一幅饥民图,上书历言大旱及当时实行的新法青苗法、免役法等的弊端。神宗以图和上书问王安石,是否认识郑侠。安石回答说:他从前跟我学习过,因而请求避位。第二天,新法被废除了十分之八。王安石被罢相,贬职知江宁。郑侠又画了一幅《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指斥吕惠卿,吕惠卿奏称郑侠讪谤,郑侠被下台狱。此案株连了很多人,凡与郑侠有过交往的均被捕入狱受讯。在郑侠家中搜得叔原赠郑侠的诗,因此叔原亦被捕入狱。至十一月结案,郑侠被判编管英州,有很多人被迁谪或降职。叔原还算幸运。神宗看了叔原赠郑侠的诗,认为写得还不错,就下令把他释放。

这次入狱使叔原在精神上受到打击,自不消说,对他早已开始走下坡路的家庭经济也产生了很大影响。因为在当时的社会,犯人多受到狱吏和差役的敲诈勒索。所以不难想象,叔原不仅家道中落,而且日趋贫困了。

出狱后不久,大约在熙宁八年(1075)春天,他又遇见疏梅,就是以前在南湖认识的歌女(《虞美人》[疏梅月下歌金缕])。下面一首词有比较详细的记录:

洞仙歌

春残雨过,绿暗东池道。玉艳藏羞媚赪笑。记当时、已恨飞镜欢疏,那至此,仍苦题花信少。连环情未己,物是人非,月下疏梅似伊好。淡秀色,黯寒香,粲若春容,何心顾、闲花凡草。但莫使、情随岁华迁,便杳隔秦源,也须能到。词中藏疏梅的名字。“飞镜欢疏”,“题花信少”,表明他当年与疏梅仅是一般的相识,并不怎样密切,别后也没有通信。因为他那时追求的是另外一个名为文君的歌女。不料今番却与疏梅在汴京意外相逢(可能是疏梅迁到了汴京),尤其是在自己经历了沧桑之变以后。“连环情未己”谓情缘未断,“物是人非”指自己被捕,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而疏梅却依旧像从前一样年轻美丽。结句表示他希望能与疏梅相好。

这首词的重要之处是提供了一个信息,就是南湖采莲发生在郑侠事件之前,而且相距的时间并不太长。郑侠事件的年份是在史书上有明确记载的,据此就可以大致推断出南湖采莲的年份。

叔原与疏梅相好了一段时间。

清平乐

波纹碧皱。曲水清明后。折得疏梅香满袖。暗喜春红依旧。归来紫陌东头。金钗换酒销愁。柳影深深细路,花梢小小层楼。

大约在神宗元丰元年(1078)前后,叔原四十一岁时,与疏梅分别去了江南。去江南有两种可能。一是叔原出狱时神宗的圣谕仅是释放他出狱,既不问罪,也不提另行安排职务。因此他在汴京游荡了一两年,最后在江南找到了一个工作。另一种可能是,据史料载,他的五兄知止于元丰元年出任吴郡太守,叔原是到江南去投靠他哥哥的。他在江南时常想念在汴京的疏梅:

菩萨蛮

江南未雪梅花白。忆梅人是江南客。犹记旧相逢。淡烟微月中。玉容长有信。一笑归来近。怀远上楼时。晚云和雁低。

六幺令

雪残风信,悠飏春消息。天涯倚楼相望,杨柳几丝碧。还是南云雁少,锦字无端的。宝钗瑶席,彩弦声里,拚作尊前未归客。遥想疏梅此际,月底香英白。别后谁绕前溪,手拣繁枝摘。莫道伤高恨远,付与临风笛,尽教愁寂。花时往事,更有多情个人忆。

这又可证明,叔原的江南之行是在郑侠事件之后。

叔原于元丰二年(1079)晚春就返回了汴京,因为黄庭坚诗集中有三首与叔原唱和的诗,其中一首《次韵答叔原会寂照房呈稚川》下注元丰三年(据郑骞考证,应为二年)。而叔原《浪淘沙》词曰:“行子惜流年。鶗鴂枝边。吴堤春水舣兰船,南去北来今渐老,难负尊前。”则返回汴京是在晚春时节。此时叔原四十二岁,已有垂老之感。

叔原回到汴京后,还写了几首回忆江南的词:

别浦高楼曾漫倚,对江南千里。(《留春令》)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蝶恋花》)

《小山词》最早的原序中提到“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蘋、云,品清讴娱客”的事实。而这本《小山词》是“七月己巳为高平公编辑成编”的。高平公指范仲淹之子范纯仁,七月己巳据郑骞考证为哲宗元祐元年到三年(1086—1088)。这就说明叔原在沈、陈二家听歌是在元祐元年到三年之前。据此推断,叔原从江南返京后不久,大约在元丰三年(1080)就开始在沈、陈二家饮酒听歌。

元丰五年(1082)春,叔原又被委派为颍昌(今河南许昌)许田镇镇监。在饯行的筵席上,叔原写了一首告别小莲的词:

鹧鸪天

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伤别易,恨欢迟。惜无红锦为裁诗。行人莫便消魂去,汉渚星桥尚有期。

这时叔原已十分贫困,故云“惜无红锦裁诗”以酬谢小莲。在旅途中他又写了一首:

浣溪沙

午醉西桥夕未醒。雨花凄断不堪听。归时应减鬓边青。衣化客尘今古道,柳含春意短长亭。凤楼争见路旁情。

在许田镇时,叔原写了几首思念小云、小莲的词:

浣溪沙

床上银屏几点山。鸭炉香过琐窗寒。小云双枕恨春闲。惜别漫成良夜醉,解愁时有翠笺还。那回分袂月初残。

破阵子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还有一首常被人称道的词: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称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这首词表明,叔原在颍昌的生活是很逍遥自在的。当地的官员对叔原还相当尊重。尽管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镇监,但每逢节庆,常被邀请参加宴会。叔原在半生蹭蹬之馀,产生了“人情似故乡”之感,不过他仍保持着旧时的狂态。他有两首《生查子》词:

落梅庭榭香,芳草池塘绿。春恨最关情,日过阑干曲。几时花里闲,看得花枝足。醉后莫思家,借取师师宿。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

可见他旧习未除,仍有冶游,即所谓“殷勤理旧狂”也。转眼之间,三年任期已满,而他仍未接到回京的调令。为此,他焦急地写下两首《鹧鸪天》词:

陌上濛濛残絮飞。杜鹃枝上杜鹃啼。年年底事不归去,怨月愁烟长为谁。梅雨细,晓风微。倚楼人听欲沾衣。故园三度群花谢,曼倩天涯犹未归。

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调令是在秋天到达的。他在归途中写下了《临江仙》词。

淡水三年欢意,危弦几夜离情。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渌酒尊前清泪,阳关叠里离声。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

叔原在许田镇时还发生过一件事,那时正值韩维出知许州(即颍昌)。韩维昔年曾在晏殊属下办过事,与他家比较亲近。叔原就手录自己所作的长短句呈给韩维。叔原呈词,可能是希望韩维能念及旧交,稍稍改善自己窘迫的处境。不料韩维是个一本正经的人,看不惯叔原醉心于歌台舞榭、浅斟低唱的放浪生活,反而教训他说:“得新词盈卷,盖才有馀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馀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叔原失望之下,益感到世态炎凉,后来对富贵的人一概抱痛绝的态度,“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黄庭坚《小山词·序》)。

从许田镇回到汴京后,叔原又开始在沈、陈二家持酒听歌,消遣时日。不过时间不长,“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原序》)。这也反映在叔原的词作中,如:

愁倚阑令

凭江阁,看烟鸿。恨春浓。还有当年闻笛泪,洒东风。时候草绿花红。斜阳外,远水溶溶。浑似阿莲双枕畔,画屏中。

这首词的内容是哀悼已下世的沈廉叔,并思念流转于人间的小莲。

丑奴儿

昭华凤管知名久,长闭帘栊。日日春慵,闲倚庭花晕脸红。应说金谷无人后,此会相逢。三弄临风,送得当筵玉琖空。

廉叔下世后,金谷留妓,已成他家侍儿。今日重逢,听其临风三弄,情何以堪!

据王灼《碧鸡漫志》载:“叔原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城赐第,不践诸贵之门。蔡京重九、冬至日遣客求长短句,欣然两为作《鹧鸪天》‘九日悲秋不到心(下略)’‘晓日迎长岁岁同(下略)’,竟无一语及蔡者。’”又据夏承焘《二晏年谱》,蔡京乞词,大概在徽宗崇宁元年(1102),年叔原六十五岁时。可见这以前有很长一段时期叔原在汴京闲居。这段时期中,他的词作有悼念亡友的《临江仙》词“东野亡来无酌句”;写重见昔年歌女的《鹧鸪天》词“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在梦中”,《临江仙》词“如今不是梦,真个到伊行”;忆念小蘋的《临江仙》词“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表示晚年怀旧的《武陵春》词“年年岁岁登高节,欢事旋成空。几处佳人此会同。今在泪痕中”。

在稍后的几年中,叔原可能迫于生计,不得不重新出来工作。他的一首《失题》诗曰:“公馀终日坐闲亭,看得梅开梅叶青。可是近来疏酒盏,酒瓶今已作花瓶。”可见他穷得连买酒的钱也没有了。黄庭坚《小山词·序》中说他“家人饥寒”,恐非虚语。他还多次搬家。宋张邦基《墨庄漫录》载:“叔原聚书甚多。每有迁徙,其妻厌之,谓叔原有类乞儿搬漆碗。”

祟宁四年(1105)叔原六十七岁时,由乾宁军(今河北青县)通判转开封府推官,后又转管勾使,前面提到的《鹧鸪天》词(碧藕花开水殿凉)即作于这一时期:崇宁五年六、七月。这是目前所看到的有关叔原的最后资料。叔原卒于大观四年(1110),享年七十三岁。

综观叔原一生,由于生长富贵之家,养成孤傲的性格,加以耽于逸游,不谙世务,终贫困潦倒。但他始终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不谀佞权贵,亦不鄙视卑微之人。对歌女舞姬,亦真诚相待,赏识其聪明美丽,才艺出众,而又同情其处于卑下的地位,怜惜其受人欺凌的境遇。如《采桑子》词“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何满子》词“五陵年少浑薄幸,轻如曲水飘香。夜夜魂消梦峡,年年泪尽啼湘”,《更漏子》词“北来人,南去客,朝暮等闲攀折。怜晚秀,惜残阳,情知枉断肠”。

叔原词深受其父亲的影响,如《蝶恋花》词:“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玉楼春》词:“此时金琖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有些词句甚至直接取自《珠玉词》,如《虞美人》词“去年双燕欲归时”,《清平乐》词“双燕欲归时节”,《浪淘沙》词的“多少雨条烟叶恨”,《浣溪沙》词“雨条烟叶系人情”。不过晏殊的词比较疏朗旷达,即使偶有伤感,也只是淡淡的离愁,微微的惆怅。而叔原笔下的离愁别恨,则悲凉凄苦,刻骨铭心,完全从肺腑中流出,所以感人至深。后人评价,其造诣过于其父。《小山词》的缺点是内容过于狭窄,局限于记述与歌女舞姬的悲欢离合之情。

《珠玉词》的原刻本已佚。后来通行的有明毛晋汲古阁《宋六十名家词》本及清晏端书的家刻本。后又经人不断校改重刻,收入唐圭璋的《全宋词》中。《小山词》在叔原生前已辑成,但没有留传下来。现存版本有《宋六十名家词》本、晏端书家刻本、经近人朱祖谋校勘增补的《彊村丛书》本和《全宋词》本。此外,还有陈永正选注的《晏殊晏幾道词选》,陈寂的《二晏词选》,叶嘉莹主编的《历代名家词新释辑评丛书》中的《晏殊词新释辑评》、《晏幾道词新释辑评》等。七年前我开始编写《二晏词笺注》,对各种版本和二晏的生平事迹作过一番校改和整理,并略加注释,于2008年12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发行。注释与见解与其他版本各有异同,诗无达诂,有不同的理解是正常的,读者可以择善而从,也可以另有会心。此次出版,择要将注释和词中化用的古人诗词文句列于词后(每条前面用◎表示),另将历代评论、与词相关的本事史实及创作系年择要列于每首词后(每条前面用◆表示),以方便读者对二晏词的阅读和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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