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佣兵
仰望苍穹，两只长尾鸢正于空中飞舞。
莱昂蒂娜·德·卢韦尔一屁股坐在了铠甲箱上，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平坦的丘陵上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在夏日斜阳的照射下，略显干枯的青草映出阵阵浮波。对面高耸的城墙内便是帝国北部最大的要冲之城——古都。
身为女子的莱昂蒂娜虽然对自己的体力多少有些信心，但这两日的旅途劳顿真令人疲惫不堪。
纵然自己用剑击退了突袭而来三名野盗，可坐骑却在这混乱中跑掉了。
先祖传下来的铠甲自然没有丢弃的道理。用麻绳将铠甲箱捆好，暂且一路向西，沿道路自然前行。途中虽遇到不少马车，但每辆马车上都负荷满满，根本没有地方容纳自己这名弱女子和铠甲箱。
带着对帝国人势利眼的愤愤不平，莱昂蒂娜步行了许久，好不容易走到了能遥望古都的一座小丘上。
虽然酷暑炎炎，不过这习习凉风倒是令人惬意。
轻拂脸颊的凉风不禁使人想起故乡东王国的海边，莱昂蒂娜的脸色舒缓了不少。
既然城堡近在眼前，自然不会在野外过夜。
再忍耐一程就好，女佣兵极不情愿地强打精神，今天自己无论如何都想在床上睡个舒服觉。
当莱昂蒂娜蹒跚行至古都东门时，太阳已经西斜。
也许是对拖着铠甲箱的女佣兵感到惊讶，那个下颌留着粗糙胡须的年轻卫兵没有让她通过。
这样下去太阳落山后就只能寄宿荒野了。莱昂蒂娜注意到对方似乎是想要讨点好处。
“你是想赚点外快吗？”
“工作，这是工作。将你这个来历不明的佣兵放进来，万一出了什么事，没法向上面交代啊。”
“现在不能入城吗？”
“现在当然没关系了。北方三领邦的问题总算告一段落，人和货物的往来也多了起来。即便有什么小古怪，也不能拒绝对方进城。”
这是事实。
刚才与莱昂蒂娜擦身而过的马车上堆积着小山似的货物。这便是古都与北方贸易转好的兆头。
北方三领邦，特别是温德鲁马克伯爵家解雇了大量佣兵，这是个大事件。
只得到协议工资一半的佣兵们纷纷返回故乡，并会在沿途住宿。拜此所赐，沿途各家旅店在一时间生意兴隆。
“那你也会免费放我进去吧？”
“你虽然是佣兵打扮，不过其实是骑士身份吧。”
“……真是厉害啊。”
“从铠甲箱的外形看来，这是东王国南方的东西。从穷人那收不上来的份钱，自然就要从富人那里补回来。”
“真没想到你连这个都知道。你可真是个有见识的人。古都卫兵都如你一样吗？”
在收到了比正规入城费稍多金额的银币后，这位“胡须卫兵”稍稍耸了耸肩膀。
“什么话。古都中如此聪明的帅哥除了我尼古拉斯还有谁啊？”
“还真是。既然聪明如你，能不能顺便告诉我哪家店能喝到美酒？我现在真的都快饿死了。”
莱昂蒂娜这句有些俏皮的问话，令尼古拉斯嘴角微微翘起。
“酒馆的话，我知道一家不错的。”
莱昂蒂娜向卫兵道谢后，便顺着其所指的道路前行。最后走到了一条氛围不错的大街上。
虽然街道两旁接待马车夫和旅客的旅馆鳞次栉比，但这里也有完全可以满足佣兵如莱昂蒂娜要求的旅馆。
在这一排排的建筑中，有一家居酒屋显得与众不同。
其他店都是石制的，唯独这家店是以木头和灰泥建造的。
酒馆的名称是“居酒屋阿信”。
一块巨大的招牌上书写着这几个异国风的文字。
“这就是那个卫兵介绍的酒馆吧。”
莱昂蒂娜不禁怀疑卫兵是收了店里的好处才会四处推荐。
反正都已经走到这里，也没力气再去找别家。莱昂蒂娜大大方方地进入店中。
店内有种奇妙的亲切味道，莱昂蒂娜的肚子叫了起来。
“欢迎光临！”
“……欢迎。”
刚一打开格子门，最先给人惊喜的是凉爽的环境。
虽然不知道店家用的是什么方法，但外面的酷热感在店内几乎感觉不到。还有就是店内充满令人感觉亲切的香气。
虽然店内此时已经客满，不过刚好有位客人起身离开，莱昂蒂娜赶紧坐了过去。
如同攻占阵地般落座的莱昂蒂娜将铠甲箱放在脚下，举手示意服务生。
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酒，还有食物。
若是不能解决腹中之需，那更无法实现来古都的真正目的。
“这是小菜。”
黑发的可爱服务生端来的，是盛在小碗中的贝类煮物。
虽然贝壳已被去掉，但在海边长大的莱昂蒂娜还是立刻分辨了出来。煮的时候可能加了酒，味道真的很香。
小菜并不是这道料理的名字，可能是正餐前食用的开胃菜吧。
“作为居酒屋的前菜，这道菜还算不错。”
“非常感谢。今天的小菜是煮鸟蛤，很美味的。”
“煮鸟蛤吗？”
莱昂蒂娜带着某种佣兵特有的豪爽，用手指拿起碗中的煮物送入口中。虽然是贝类，可这软软弹弹的口感有点像鸡肉。
料理人的技艺也十分高超。自己完全没有感觉到贝类的腥味，汤底也调得不错。
这样的话，别说这一小碗，有多少都能吃完。
“真不错。小菜都很精致的酒馆一定错不了。请给我来一杯艾尔啤酒。”
“好的，请稍等。”
这轻轻的一个鞠躬也是雅韵十足。
作为东王国的骑士，莱昂蒂娜也在社交界混过一段时间，可如眼前这位女服务生这样优雅的仪态还真是不曾见过。
“还好找到了家好店。”不禁心中暗喜的莱昂蒂娜拿起第二个鸟蛤。
“这是生啤。”
“生啤？这名字以前没听过啊。是这里的艾尔啤酒？”
“不，这是拉格啤酒。”
“拉格啤酒……”
莱昂蒂娜只听说过这个名字。
听说这种啤酒与艾尔啤酒的酿制方法不同，而且帝国垄断其酿造和流通权。
忽然想起来，前段时间自己无意间听到过拉格啤酒解禁的消息，可真正喝到这却是第一次。
“真令人吃惊啊。”
冰冰凉的拉格啤酒滑过喉咙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的美妙。
啤酒的清爽浸染至莱昂蒂娜那被疲倦所深深束缚的身体之中。
“很好喝吧，这是‘先来一杯生啤’。我也觉得这个比艾尔啤酒好喝。”
与刚才的女服务生不同，另一位亚麻色头发的服务生羞羞地说道。
“刚才我听到你说生啤，这个‘先来一杯生啤’就是拉格啤酒？”
“是的。常客们都这样说。”
有回头客，这可是评判一个酒馆好坏的最低标准。
将旅人或者生客当成冤大头而榨取金钱的家伙，绝不是什么好人。
“客人，您想吃点什么？”
“只要不是土豆，其他什么都好。那玩意我在北方的时候真是吃够了。”
温德鲁马克伯爵是位对佣兵伙食非常关切的贵族。不过他给佣兵吃的都是土豆。在东王国生活一辈子也吃不到的土豆，莱昂蒂娜却在北方日日食用。
但比起土豆的事，此刻蹿入鼻腔的香味更吸引人。
“刚才我就想问……这香味是？”
“啊，您问这香味？您说的是哪种香味？”
“哪种？”
“您指的是我做的清鱼汤呢？还是掌柜烹饪的改良版普罗旺斯鱼汤呢？两道菜都很美味。”
顺着服务生手指的方向一看，木牌上赫然写着“赫尔米娜特制清鱼汤”和“掌柜特制普罗旺斯鱼汤”。
木牌下方“四十”的记号好像是人气投票。现在看来清鱼汤暂时领先。那位名叫赫尔米娜的女孩，料理的手艺好像也不错。
“清鱼汤这名字我能明白。是用鱼骨炖汤再加上盐吧？可那道改良版普罗旺斯鱼汤是什么？”
“是先将蔬菜爆炒，然后与海鲜和番茄一起炖煮的料理。”
这样一说就明白了，莱昂蒂娜家乡也有类似的料理。
那里可没有什么普罗旺斯鱼汤这样漂亮的名字，村里的渔夫管它叫番茄炖褐菖鲉。那个褐菖鲉虽然外形丑陋而且骨头带毒，不过煮熟后非常美味。
“啊……那请给我来一份普罗旺斯鱼汤，再来一杯‘先来一杯生啤’。”
“好的，十分感谢。”
恭谨行礼后，赫尔米娜向柜台走去。
贤淑而开朗，这对拼杀战场的莱昂蒂娜来说简直就是另一种生物，如同乖犬与厉狼的差别。即便是自己现在学习礼节，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作为贵族之女，自己本该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这样思前想后，莱昂蒂娜不禁心中感慨。
虽然自己是由于贫困才去当佣兵的，不过若是真想选择的话，现在可能从事的就是别的职业了。若是年轻时不太过挑剔，现在也应该嫁为人妇了吧。
不过莱昂蒂娜今天已经二十六岁，实在没有心气再次穿上华服进入社交场所。心中并非毫无留恋，真的是年龄到了不知如何是好。
“让您久等了。”
莱昂蒂娜开始用木勺细细品味赫尔米娜端来的普罗旺斯鱼汤。
“嗯……”
汤里浸透了虾、鱼和贝类的味道。
虽然与故乡的番茄炖褐菖鲉稍有不同，不过还是家乡的味道。
“这个味道真不错啊。”
“我那个清鱼汤准备的材料太多了……掌柜为了换个外观便加入番茄一起煮。”
“原来如此。还真是下了功夫呢。我老家附近也有类似的料理，不过那边会加上藏红花。”
“藏红花……吗？”
赫尔米娜非常吃惊，可能她并不知道什么是藏红花吧。这也不奇怪，一个是大陆南端，一个是大陆北端，即便是用同一种鱼烹煮的鱼汤，里面的辅菜和味道也会完全不同。
“啊，还有，我们那儿不放鱿鱼。”
“对不起。您不喜欢鱿鱼吗？”
“不是，我非常喜欢。”
赫尔米娜与鱿鱼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
“我是鱿鱼渔夫的女儿，可丈夫在我结婚之前却吃不了鱿鱼。”
“真的吗？这个有点麻烦。”
“不过现在已经没问题了。”
是鱿鱼渔夫女儿的话，她应该是生在港口城市吧。
不辞辛劳从远方的城市迎娶至此，却让她在酒馆工作，从这点来看，似乎不是什么好男人。这么好的女孩，愿意娶的人应该排成队。
若是自己在赫尔米娜尚未婚配时遇到她，一定会多为她介绍几个优秀的男人。
自己居然想得这么远，莱昂蒂娜不禁笑了出来。
与其为他人思前想后，倒不如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多考虑。
品尝着眼前这盘改良版的普罗旺斯鱼汤，莱昂蒂娜心中忽然涌起某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如果自己已经结婚，应该也会为丈夫做那道番茄炖褐菖鲉吧。虽然莱昂蒂娜继承的领地很小，不过海鲜十分鲜美。
领地内人口缴纳的税金一般是金钱实物各半，所以自己可以随意享用各种海产。正因为每日面对海鲜，自己已经厌倦，所以才开始从事佣兵行业。不过离家之后却又非常怀念。
“客人，您是佣兵吗？”
“是啊，我就是佣兵啊。你真厉害，这都看出来了。”
“您不是带着铠甲箱来的嘛。只有佣兵才会如此。”
“啊，是吧。”
要是能先将这个箱子寄存在住的地方就好了，不过谁让自己今天肚子这么饿呢。
当然也有食宿都可以提供的地方，不过那种地方的料理只能填饱肚子，跟美味没有任何关系。手头宽裕的话还是想吃点好吃的。
“实际上，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吗？”
“是的。我就是为这个目的到古都来的。”
得益于前任皇帝陛下的温和外交，来自北方战乱的气息已经逐渐退去。赚钱的话，回东王国更好。
即便如此最终还是选择来到古都，因为对这里有很深的眷恋。自己甚至为此还买了不合身份的“邂逅护身符”—— 一个镶嵌青色宝石的木札形护身符。
“佣兵小姐要找人的话，也许我可以帮助您。”
“什么？帮我？那可太好了，要是真能帮上忙就算对我有恩了。”
“您要找的是旧识还是恩人？”
“不，都不是。”
莱昂蒂娜忽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笑了一下。
本以为早已逝去的少女之心隐隐浮动。
“我要找的人，是一位我朝思暮想的人。”
那本应是场无聊的战斗……
在细雨蒙蒙的原野与敌军相峙，莱昂蒂娜所属的东军人数是对方军队的一倍以上。
说是“军”都有些夸大了。
领主撒小钱而雇来的佣军总数不到两百人。而对方的西军甚至连一百人都不到，简直就像是协战部队。同是佣兵的两军对垒，若没有意外的话当然是人数多的一方取胜。
地面因为雨水而变得泥泞，泥水浸到脚踝。
最初本是农奴之间的琐碎吵架。
为了耕作地的大小，农奴间始而言争，继而刃对。此后矛盾上升至农奴的雇主之间、领主之间，甚至是领主背后的大人物之间。
不论是作为指挥的贵族，还是参战的佣兵，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拼命战斗。
前提是适当对抗，点到为止。作为佣兵，如此便可酬劳入手，大喊万岁。若是一时疏忽，身体受伤，那可就庸人自扰了。正因为如此，不适合两军短兵相接的地点倒成了最受欢迎的地点。
莱昂蒂娜只想使用铁剑与敌人比画比画。
对面的敌人，是“魔鬼”。
绕过灌木林，“魔鬼”和他的同伙找准东军的软肋，疯狂进攻。
莱昂蒂娜刚开始讲述战争，酒馆内的很多客人就单手持杯围了过来。真不愧是对聊天素材十分饥渴的古都居民。大家对这种亲身经历的话题分外欢迎。
其中也有客人觉得莱昂蒂娜是想挣点路费，便将酬劳放在盘子中端了过来。不过女佣兵本人并未感到不快。
虽然现在的职业是佣兵，莱昂蒂娜原本是贵族的大小姐。
她既有教养，且爱诗歌。
虽然说不上是真正的吟游诗人，不过还是能做到兴之所至，句由意出。
洗碗少女竟也走从柜台那边围了过来，战战兢兢地想要听这引人入胜的故事，这也令莱昂蒂娜情绪亢奋。
举起第二杯“先来一杯生啤”喝了一口，这位女佣兵继续讲了起来。
打前锋的“魔鬼”凶猛无比。在他面前的士兵往往是一人被斩为两半，两人被斩为四段。很强，而且极快。
理由就是，铠甲。
虽然是短兵相接的混战，可“魔鬼”却只穿着最低规格的铠甲。
在沼泽深至脚踝的环境下战斗，铠甲确实有些累赘。
不过，一般情况下，战场上的士兵绝不会将铠甲舍弃不穿。
身无重甲，挨上一刀便有性命之忧，所以说“魔鬼”的气魄与技术的确超群。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大将的首级。
“魔鬼”如同狙击猎物的鹰隼般插入东军阵地腹地。
“好厉害……”
听到这里，赫尔米娜不禁发出赞叹之声。
众人似乎已经沉迷于故事之中，一个个端着酒杯直直站立。
“我也算是久经沙场，而唯一一次体会到恐惧的感觉，就是当“魔鬼”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刻。”“这么说来，莱昂蒂娜小姐，你与魔鬼交手了吗？”
“嗯，交手了。”
本是敌人不会到达的战场腹地，可不知什么时候，莱昂蒂娜站立的位置竟成了最前线。本以为是最安全的地方，却被“魔鬼”精准地识破了。
莱昂蒂娜振奋精神挥起铁剑。
身上穿的是家传的铠甲。鱿鱼形状的头盔代表着祖先代代守护着的沿海领地，也是高傲的海之骑士的象征。
“什么？莱昂蒂娜小姐的头盔……是鱿鱼形状的？”
“什么嘛，赫尔米娜。接下来才是精彩之处啊。对了，我家的家徽也好，头盔也好，都是鱿鱼形状的。有点奇怪吧？正因如此，我领地下的居民煮番茄的时候才不放鱿鱼。被染红的鱿鱼可不太吉利啊。”
带着鱿鱼状头盔的佣兵，虽说天地之大，也只有莱昂蒂娜一人了吧。女佣兵本想着诙谐一把，博大家一笑，可赫尔米娜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难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