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五言诗的崛起和《古诗十九首》

第三章 五七言古诗的壮大和新体诗运动——八代诗

第一节 五言诗的崛起和《古诗十九首》

一 五言诗的诞生及其体制的优长

中国诗的一大转关,是乐府五言的兴盛,从《古诗十九首》到陶渊明告一段落。五言诗的最大特征,是把《诗经》变化多端的章法、句法和韵法变成整齐一律,把《诗经》的低回往复一唱三叹的音节变成直率平坦(参朱光潜《诗论》十一)。所谓“八代”,是指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是唐代以前,中国诗史的一个重要阶段,五言诗在这一阶段中成为最重要的诗体,取得了长足的发展。

汉语最突出的特点之一,就是以单音素为基础。在古代,单音词占多数。要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每个诗句至少要由两个词组成,原始歌谣开始就是二言的形式。随着社会生活的丰富和发展,双音词、联绵词逐渐增多,二言体就不能满足表情达意的需要,于是产生了四言体。四言体是适应语言发展趋势的产物,它比二言体更自由更宜于抒发感情和描写事物,四言诗的出现,造就了《诗经》时代的诗歌繁荣。

此后,屈原根据楚地的民歌,创造了辞体;汉代民歌中又产生了杂言诗。这是诗体的一次大的解放,四言的格局被突破,但由于辞体后来演变为赋体,脱离了诗的范畴;而杂言的形式不固定,诗句的节奏、用韵缺少规则,所以没有解决四言诗后中国诗歌的民族形式问题。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五言诗的出现才被打破。

文学史上新的体裁往往产生于民间,五言句式虽然《诗经》《楚辞》中皆有,然而作为齐言体的五言诗的出现,却有一个渐进的过程。征于文献,较早如《孟子·离娄》所载《孺子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如去掉两个作为语词的“兮”字,就是一首齐言的五言诗。而完全整齐的五言体诗,至少在秦汉时已萌生于民间。秦汉民谣中,颇有五言之作,如: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骸骨相支拄。(《水经注·河水注》引秦始皇时民歌)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后汉书·马廖传》引长安民谣)

而汉乐府民歌如《十五从军征》《上山采蘼芜》《陌上桑》《长歌行》等,则更是形式圆熟的五言之作。

五言诗较之四言诗,在体裁上有明显的优越性。钟嵘谓四言“每苦文繁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诗品序》)。四言句只包含两个音步(二二节奏),单音词和双音词在配合时有一定程度的受限;而五言句则包含三个音步(二二一节奏),在四言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个节拍,既可方便地容纳双音词,也可容纳单音词,以至多音词,便于组词达意,较之四言体句容量更大,刘熙载认为它一句抵四言两句(参《艺概·诗概》)

四言体节奏虽然鲜明,却嫌单调,未能曲尽抑扬顿挫之美。五言句以单音步收尾,便于句末适当拖长或停顿换气,比双音步收尾要从容得多,对于咏歌玩味、因声求气更为有益。同时,诗歌也是呼吸的艺术,应用语言学研究表明,人均每分钟正常呼吸为14-15次,即60秒内单呼(或单吸)30次左右,因此,单呼(或单吸)一次人均时值为2秒,而汉语口语表达的正常语速为每秒3.6字,所以,单呼(或单吸)一次吐字的正常情况为3.6×2(秒)=7.2字,也正好相当于七言诗句。但吐字徐缓一点,则为五言诗句。而九言以上的诗句在感觉上则偏长——因而,偶尔为之是可以的(林庚曾实验过),但难以推广为一种齐言体诗。

因而,五言诗的出现,对于两汉文人,遂成挡不住的诱惑。由于文人的参与创作,而渐成时尚。有人认为《古诗十九首》中部分作品,成为太初改历以前(参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现存较早而又无可争议的文人五言之作,是史家班固的《咏史》,诗写缇萦为赎父刑请求没身为婢之事,直咏其事,质木无文。至少在东汉,五言诗已流行于文坛,产生了诸如张衡《同声歌》、秦嘉《赠妇诗》、赵壹《疾邪诗》、蔡邕《翠鸟》以及所谓的“苏李诗”等佳作。至于辛延年《羽林郎》、宋子侯《董娇娆》的出现,更表明东汉文人,在学习汉乐府民歌方面,已达相当圆熟。

二 《古诗十九首》及其时代、作者

《古诗十九首》代表着汉代文人五言诗的最高成就。这一批诗最早著录于《文选》,萧统把两汉十九篇无主名的文人五言诗选编在一起,标明是“古诗十九首”,后来竟成为一个专名。所谓“古诗”,本是六朝人对古代诗歌的一个统称,特指流传久远的无主名的诗篇。而汉代有一些未被乐府采录的民间诗歌,及一部分原已入乐而失了标题、脱离了音乐的歌辞,无以名之,也称古诗。

现有资料证明,汉代同类文人诗至少有五十九首之多,而这十九首古诗,则是萧统经过严格挑选后保留下来的,它们经过时间的考验,历信弥新,既标志着汉代五言抒情诗的最高成就,同时也概括了同类古诗的大体风貌。

古诗和乐府有一部分重合,如《文选》把《羽林郎》《长歌行》也称为“古诗”,而它们也被收入《乐府诗集》。其实,《古诗十九首》和乐府有显著的区别:(一)乐府诗一般是民歌,而《古诗十九首》完全是文人之作,在文化水准上有一定差异。(二)乐府多叙事之作,或多叙事成分,而《古诗十九首》基本上是抒情诗。(三)乐府诗的篇幅或长或短,《古诗十九首》的篇幅则在八句(“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树”)到二十句(“东城高且长”、“冉冉孤生竹”、“凛凛岁云暮”)之间,属于短篇抒情诗。因此,《古诗十九首》在中国诗史上开出新的生面。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今人根据诗中地名和内容,认为是汉代以洛阳为活动中心的失职之士,主要应出自太学生阶层。汉代自武帝以来奉行养士政策,东汉质帝时代太学生已发展到三万多人,而他们的出路就是通过选举,由中央或州、郡征辟。他们的生活方式是传统的“游学”方式,要说是漂泊也可以。营求功名富贵的人数一天天增多,而官僚机构的容纳毕竟有限,幸进者少而失意者多。心怀不平,遂发而为诗。

三 两地相思与伤时失志:“十九首”的内容

《古诗十九首》各首独立成篇,整合而观,它们又围绕着一个共同的时代主题——中下层文士的苦闷、牢骚和不平。它们所表达的思想感情,与屈原赋所表达的忠君爱国的思想感情,已迥乎不同;是寒士之歌,而非志士之歌,却更接近普遍的人情。从内容题材上看,《古诗十九首》可以分为两类。

(一)思妇游子之歌。在古代农业社会里,生活是比较简单的,最密切的人与人的关系莫过于夫妻、朋友,由于兵役、徭役或游宦,这种亲密的关系往往长期被切断,这就成为许多人私生活中最伤心的事。因此,中国诗词中有相当数量的作品是表现别离情绪的。具体到游学者,对于漂泊之感、夫妇分居之苦,更有切身体验。所以思妇游子之悲,遂成为《古诗十九首》所表达的一个主要内容。游子之悲与思妇之怨,实质上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之辞甚至多于游子之辞,实际是文人的代言之作。把一种苦闷从男女性不同的角度表现出来,在内容上就显得更加丰富,在艺术上也更加动人。如: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迢迢牵牛星》)

牛郎织女的故事是一个古老的爱情神话传说,因为家喻户晓,所以一提到它,就会引起在长时间里积累起来的丰富联想和感情。《迢迢牵牛星》以女方的哀怨为主,属于思妇之辞。却借天上牛女双星写人间别离之苦,形象性和概括力更强。《古诗十九首》的游子思妇之歌,开拓了我国诗歌史上一个重要的题材,形成了两个传统的主题,一是羁旅行役题材,一是宫怨闺怨题材,影响是深远的。

(二)伤时失志之作。汉代尤其东汉末年,外戚和宦官交相干政,为政者安插亲信、亲属,以巩固其政治地位,大大影响了一般士人正常的晋升之路,在中下层士人中就产生了许多伤时失意的作品,有的愁荣名不立,有的恨知音稀少,有的愤慨世态炎凉,有的叹老嗟卑,总之是表现了他们的内心苦闷、彷徨和不满。然而,由于他们自身的依附性和两重性,这种不满又并没有指向对制度的批判,而是表现为对找不到出路的、颓唐悲观的人生的感喟。这种感喟往往和时序流逝的感慨结合在一起,形成了较之常人更为强烈的人生无常、生命短暂、当及时行乐的消极观念:“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生年不满百》)、“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明月皎夜光》)、“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东城高且长》)、“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行行重行行》)。固不免产生消极影响,却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从思想内容上看,《古诗十九首》具有共同的忧患意识。作者都不同程度地受过道家和名理之学的熏陶,对人生价值和人生归宿这两个问题进行思索,并使这种思考上升到了哲理高度。如“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去者日以疏》)、“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上柏》)、“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今日良宴会》)、“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回车驾言迈》)等。“皆透过人情物理,立言不朽,至今读之,犹有生气。每用于结句盖全首精神专注末句。其语万古不可易,万古不可到,乃为至诗也。”(沈用济、费锡璜《汉诗说》)“此皆昔人甘苦论定之言”,令人“冷水浇背,卓然一惊”(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二)

诗中表现的人生态度,从总体上讲很低调。但可以肯定的是,诗人认识到传统道德和宗教迷信的虚伪——“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驱车上东门》),进而大胆暴露了在传统观念上被认为是不可告人的思想:“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坎坷长苦辛”(《今日良宴会》),“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青青河畔草》),“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回车驾言迈》),“不如饮美酒,服被纨与素”(《驱车上东门》)。志趣不高,却说得快意当前。因为没有客气假象,所以王国维说:“但觉其亲切动人”、“但觉其精力弥满”而“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人间词话》)

更有价值的是,《古诗十九首》在男女相思情爱方面表现出一种纯真质朴之情:“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冉冉孤生竹》)、“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孟冬寒气至》)、“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客从远方来》)。这种刻骨铭心的深情,磐石一样坚定的情爱,被表现得力透纸背,它和“空床难独守”的情感,从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冰炭不相容,但在标榜人性的精神实质上有相通之处。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涉江采芙蓉》与《庭中有奇树》是“十九首”中最短的两篇,诗皆由采花而怀人,把对自然的爱与对人的爱连在一起,情调古朴。前诗以“所思在远道”一句为转折,有力表达了“同心而离居”的苦恼。诗中如“涉江”、“芙蓉”、“兰泽”、“采之欲遗谁”、“长路漫浩浩”等,点化楚辞入妙,使诗中弥漫着芬芳馥郁的气息。后诗笔法安详,由树到花、由花到人缓缓写来,最后才揭出幽闺怀人的主题,表现了很深的思致。

四 深衷浅貌,短语长情:“十九首”的造诣

《古诗十九首》的艺术造诣,突出表现为以下几点:(一)抒情言志,情景交融。《古诗十九首》在抒情中也间有自然景物和环境的描写,但它写景只是为了表现主观心情而做的必要的衬托和渲染。《古诗十九首》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但值得注意的是,它并不是生活现象的叙述,而是表现了人生中某些最动人的感觉和经验。总之,《古诗十九首》的情景、情事水乳交融,达到了极自然和谐的境地。

(二)深入浅出,自然而工。《古诗十九首》的作者生活接近下层,对民间文学、民间语言较为熟悉,这使得他们的作品活跃着民歌的气息,呈现出一种生动而自然的语言风格。谢榛说它“平平道出,且无用工字面,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略不作意,如‘客从远方来,寄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是也。……官话使力,家常话省力;官话勉然,家常话自然”(《四溟诗话》卷三)。成书说它“不使一分才气而语语耐人十日思”(《古诗存》)。另一方面,诗人沉浸浓郁,含英咀华,恰当运用古典,丰富了诗句的内涵。有的诗句对仗自然工整,如“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行行重行行》)。诗人还喜欢运用互文的表现手法,达到文省而义见的效果。如《明月皎夜光》“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语本《小雅·大东》:“维南有箕,不可以播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睆彼牵牛,不以服箱”六句之省言,上句的意思,需从下句的见之。所以黄子云说:“如‘十九首’岂非平淡乎?苟非绚烂之极,未易到此。”(《野鸿诗的》)

(三)浑融完整,天衣无缝。《古诗十九首》重视表现总体的诗意感受,故绝无雕琢拼凑痕迹。钟嵘说:“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魂,可谓几乎一字千金。”(《诗品》上)王士禛说:“‘十九首’之妙,如无缝天衣。”(《带经堂诗话》卷四)陆时雍《古诗镜·总论》说:“深衷浅貌,短语长情。”诗人吸取了乐府民歌的营养,保持了民歌的朴素自然、平易流畅的特色,又有着较高的文化素养,因此在工整、细致方面又有所提高。这组诗数量虽然不多,但作为早期文人五言诗的典范之作,对后世的影响极大,被刘勰称誉为“五言之冠冕”(《文心雕龙·明诗》)

第二节 五言诗的蓬勃发展——建安、正始、太康诗人

一 志深笔长,梗概多气——建安诗人

《古诗十九首》造诣虽高,却没有主名。到汉末建安至曹魏正始时代,五言诗成为诗坛的主要诗体,名家如林,产生了曹操、曹植、阮籍、左思等承前启后的重要诗人。

汉献帝建安年间(196-220),天下大乱,军阀混战。这二十几年间,政局走向三国鼎立,而主要作家却集中在北方,在政治上隶属于曹氏集团。产生在这一时期的诗歌,一方面反映着社会动乱与民生疾苦,充满悲天悯人的情调,如“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蒿里行》);一方面便是表现乱世英雄建功立业的雄心,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步出夏门行·龟虽寿》)。刘勰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文心雕龙·时序》)前人为谓之“建安风骨”,建安风骨简而言之,即是现实主义与积极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文艺风貌。

建安诗文的代表作家,是三曹(曹操、曹丕、曹植)、七子和蔡琰,共同形成一个邺下文人集团,曹氏父子是这一集团的核心。

曹操(155-220)字孟德,沛国谯郡(今安徽亳州)人。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他以镇压黄巾起义起家,后迎献帝迁都许昌,成为北方的实际统治者。他又是当时改造文章的祖师,提倡清峻通脱的文体。有《魏武帝集》。曹操爱好音乐,“汉自东京大乱,绝无金石之乐;乐章亡绝,不可复知。及魏武平荆州,获汉雅乐郎河南杜夔能识旧法,以为军谋祭酒,使创定雅乐”(《晋书·乐志》)

曹操喜用乐府旧题,作政治抒怀。敖陶孙说:“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诗评》),刘熙载则说:“曹公气雄力坚,足以笼罩一切,建安诸子未有其匹也。”(《诗概》)气韵沉雄是一个方面,还有另一个方面,那就是“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诗品》下),诗中多以周公自比,对《东山》诗特别偏爱。曹操的行伍诗,亦多立足于士卒平民而为之吟咏,具有平常心,这使他的诗充满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色彩和博爱的情怀。在帝王诗中,可谓古今无二。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苦寒行》)

《苦寒行》最值得玩味的是,作为军事统帅,诗人并不强作英豪之态,而是老老实实写下了士卒的苦寒和他自己内心的波动,表现了对不得已而用兵的深沉感喟,称得上是“古直悲凉”的典范。

曹操又是一个富于创造性的诗人,汉代四言诗不脱三百篇的套头,独他的四言不同,《短歌行》借用《郑风·子衿》《小雅·鹿鸣》诗句,而风格自殊;《观沧海》《龟虽寿》抒情言志,在建安诗中均属一流。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蘋。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短歌行》)

《短歌行》歌咏渴慕贤才的政治怀抱,以兴会为宗,点化《诗经》妙语,且善于写景,创造了一个光风霁月的境界,与思想内容高度契合。全诗感于哀乐,欣慨交心,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步出夏门行·观沧海》)

《观沧海》作为中国现存第一首完整的山水诗,以写海取胜。虽然写在秋季,却写得大气磅礴,笼罩万有,一洗悲秋的感伤情调,这与诗人积极用世的人生观,非凡的气度品格乃至美学情趣都是紧密相关的。

曹植(1920-232)字子建,他“生乎乱、长乎军”(《求自试表》),以出众才华深得其父曹操的赏识。曹丕及其子曹睿当政后,对他在政治上予以排斥,他最终死于忧愤。其创作大致以曹丕即位为界,分前后两个时期。前期诗多抒建功立业的壮志豪情;后期诗多写被压抑的苦闷心情。有《曹子建集》。他是建安时期创作最负盛名的作家和第一个大力写作五言诗的诗人。曹植今存五言诗六十多首,其诗脱胎于汉乐府与《古诗十九首》,长于发端、形象生动、词采华美、韵律和谐,且多警句,具有浓厚的新鲜绮丽之感和蓬勃的朝气,与其父的古直悲凉不同,故敖陶孙说“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诗评》)。曹植的五言诗开了六朝绮丽的先河,对提高五言诗的艺术性有推动作用;但也有过于雕饰,与乐府渐远,更趋文人化的倾向。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野田黄雀行》)

作为一篇寓言诗,“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是《野田黄雀行》主题句,陈祚明谓“此应自比黄雀,望救于人,语悲而调爽;或亦有感于亲友之蒙难,心伤莫救”(《采菽堂古诗选》)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汎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途,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冈。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常太息。……(《赠白马王彪》)

《赠白马王彪》是诗人的长篇力作,诗前有序,略言黄初四年(223)五月,诗人和胞兄任城王曹彰、异母弟白马王曹彪一起进京城洛阳参加“迎气”的例会。在京城期间,曹彰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去。七月朝会完毕,诗人本与白马王曹彪顺路同行,中途为监国使者灌均制止,诗人遂在与曹彪分手时写了这首诗。诗中抒发了身为亲王而遭受残酷的政治迫害,与兄弟死别生离的情况下的悲愤心情。全诗篇幅宏肆,笔力非凡,章自为韵,逐章转意,除首章外,其余各章之间顶真蝉联。方东树云:“此诗气体高峻雄深,直书见事,直书目前,直书胸臆,沈郁顿挫,淋漓悲壮,……遂开杜公之宗。”(《昭昧詹言》卷二)

“七子”这一称呼,最初见于曹丕《典论·论文》,指的是邺下文人集团中除三曹以外的七个作家——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七子中孔融年辈较高,因持不同的政见被曹操所杀,其余六人则依附曹氏。王粲创作成就较高,史传上说他博闻强记,过目成诵,能凭记忆重布棋局,文不加点,而身材短小、其貌不扬,所以原先依附刘表为其冷落,后来归附曹操,受到重用。此外,刘桢的五言诗名气也很大,曹丕以为妙绝时人。七子的诗多反映动乱时世,王粲《七哀诗》、陈琳《饮马长城窟》等,尤为深刻: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七哀诗》)

《七哀诗》记初平三年(192)董卓部将李傕、郭汜作乱长安,人民流离失所的情形。“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可与曹操《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参读。诗中最深刻的一笔,是写途中亲眼看到母亲遗弃孩子,而过客行色匆匆,各走各路——这是一幅何等生动的乱世的世态人情画。母爱是出于人之天性的,而饥妇居然抱幼子而弃之,可见战争是何等灭绝人性。

建安时代五言诗最伟大的创获,当数蔡琰《悲愤诗》。蔡琰,女,生卒年不详,字文姬,父蔡邕为东汉学者。初嫁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汉末乱世中被董卓的部下所掳,辗转流入南匈奴,一住十二年,配南匈奴左贤王,生二子。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念蔡邕死而无嗣,用重金将文姬赎回,再嫁董祀。《悲愤诗》乃蔡琰自传体五言长篇,它真实生动地记录了在汉末大动乱中诗人独特的悲惨遭遇,也写出了人民共同的苦难,具有史诗的性质和悲剧的色彩。全诗结构恢宏,挖掘感情,极有深度。诗中所记如“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实已超越个人悲惨遭遇,而着眼于民众共同的苦难。诗人站在受害者的特殊角度,揭露了战争对妇女人权的践踏,力透纸背。诗中最为感人的,是中间一段: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悲愤诗》)

作为被掠夺的妇女,女主人公天天思乡,一旦天从人愿,归国在即,却又导致了慈母与幼子诀别的悲剧。故国老亲之思和膝下幼子之爱,对于诗人本是同等揪心的感情,现在奇怪地变成了不容得兼的熊鱼,必须做出选择,等于让她自己把心剖成两半。当她五内俱焚,恍惚发狂之际,偏还有一等难友,对她羡慕得要死,也悲痛得要死。力透纸背的描写,展示的是一颗被损害的妇女的心和一颗破碎的母亲的心。沈德潜认为:“少陵《奉先咏怀》《北征》等作,往往似之。激昂酸楚,读去如惊蓬坐振,沙砾自飞,在东汉人中,力量最大。”(《古诗源》卷三)

二 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正始诗人

魏齐王正始年间(240-249),去建安时代相隔不过二十年,文人的思想、文学的内容和风格,却为之一变。魏晋时期的政治特点,鲁迅概括为两个字:乱和篡(《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魏晋统治者却提倡名教,非常虚伪,使当时名士十分反感,形于辞色。其时政治迫害滋多,如嵇康、何晏、夏侯玄等皆死于非命,故史称“魏晋之际,名士少有全者”(《晋书·阮籍传》)。于是老庄思想抬头,佛教亦乘虚而入,与汉末以来人伦月旦之风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清谈的风气。当时文士行为放达而心情苦闷,饮酒、吃药成为时尚。前人谓之“魏晋风度”,魏晋风度实际上是旷达的表现与苦闷的象征。文学创作中,建安诗人那种积极入世,反映现实,慷慨悲歌的特点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师心使气、忧生畏祸的思想和曲折含浑的诗风和文风。这个时期最重要的作家隶属于号称“竹林七贤”的文人团体,代表人物是嵇康和阮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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