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花集

烧花集

小贝编[1]

一 小贝编

窗前这片雨是那朵山头的轻云。

胭脂果重新开出漫山鲜亮的花。

花在你百折的裙裥里等待风信:

昨天花朵下我有我的瓶。

今天我瓶里开了满瓶花。

舀一瓢水也舀一瓢影子:

珊瑚的红完成了绿的海。

珊瑚有港,港有灯塔,有雾。

洞庭多落叶,树依然是树;

二 小贝杂录

小时候我有一方樱红的水晶,

里头有个小小虫儿,记不得是

金妈妈是碧蟢蟢,整整二十年

了,我才真想起它一回。


鸽子和钟声,好太阳,开窗,金银花香里我有我的小学校。我记得小学校里许多事情,其中最切的两件,姓詹的胖斋夫翦冬青树和我们的书,书大都有字也有画,长大了我颇为它们胡涂过,这些画是解释字的呢,还是字解释画?不知我曾否喜欢过那些字,但至今还是喜欢画的。并且,我的爱画与字无干。起先,画多字少,漫漫的画比较少了,我们自己仿佛也写在那些字里,画在那些画里,和在里头变。因此即使觉得,也不说出;直至说出,才真算觉得。我说“少了”,恐怕那是日后的事,是看惯了没有画的书时的经验了。詹胖子都老了;一排一排的冬青树头翦平了又长圆了,而我们似乎不断的比冬青树矮,冬青树上留名,故事里头没有,但青梧绿竹随处皆有,你看看那些题刻,心下如何?“画少了呢。”这句话太吓人,我从来没听过有人敢大胆说过,倒是有一次放学回来,玩了半天,我忽然想起来告诉姐姐:“我的画也没有颜色了。”姐姐不响,拿过我的书翻了翻,灯下她有个很好思想:“这是多么一个得意;没有颜色可以自己填。”青制服,红帽子,小猫是黄的,小狗也是黄的,所惜者,我们的色牒有限,所幸者,则颜色先有而后有颜色名称;我们常用了我们不知道的颜色。

我想回去,回去看看那些书,那些画,看看填的颜色,也看看有没有还白着的,如果有,刚才我想:我填;现在,我已经想不那么做了,因为我不会那么做的,并且我知道。我想,街上我会碰到詹老头子。


犹之百花丛中你看见一朵花,那是一朵花,等一瓣一瓣描给自己时,便非像适才所见,且恐怕就不是一朵花了。


人在梦里是个疯子,疯人想必不作梦,我有一个梦,梦成一句话:“秋天是一节被删的文章。”梦时不甚了了,当然也就仿佛懂得,知道梦了多少时候,那实在是一个奇妙的结构,没有人,没有声音,灯上取一点,花上取一点,虹上取一点向百物提来一个概念像合成一片红,这片红又赋得一个形式而成了我的梦:天地奄参:当中一条大路,干而且白。路上甚么也没有。有风,但风透明无物。不多近,不多远,他们,——我说是那些命定的标点,一个个站着,高高翻起衣领。这边看看,又看看那边,我笑出来又觉得真不该,我有点难受,半天我没跟人说一句话,寂寞。

另一次,另一个梦,我甚么也不为的兴奋得出奇。白天我劳顿得像行军时拖在后头的矮兵,可是我没有他一样的睡眠:一二一,左右左,这样简单而永无绝断(连环小数一般的)事物挂着我如挂一个摆。七天,整整的七天,我瘦了。你在太阳下烧过纸或是草之类的东西么,你该看见过火上的空气。那跳动的样子,也许像几张糯子纸叠在一处。我那七天常有的感觉便是那样,偶然阖眼,我便做起喝水的梦,我喝得非常舒服,水的冷暖甜咸各有不同。尤其是难以分辨的是那一次一不同的舒服,可是我当时的确非常明白。一句老话,真是“如人饮水”了。(那种舒服,实几近于快乐了)第七夜,我严肃而固执的(不知向谁)说:

“所有的东边都是西边的东边。”

我念着念着,梦里心想莫又忘了,醒来果然竟没有忘。我想起优钵的花。

一个仙谷开满艳红的大花,一条黑蛇采食百花,酿成毒,想毒死自己。结果蛇是没有了,花尽了,谷中有一蛇长长的毒。所有的东边都是西边的东边。

假若,世上甚么也没有,除了镜子,这些镜子是甚么,它有甚么?

窗子里的窗子

一天,我独自去一个市郊公园去看孔雀。人真少,野渡无人舟自横,我在一个桥上坐了半天,大风里我把一整盒火柴都划亮了,抽烟的欲望还不能满足。孔雀前面我本身是个太古时代。想,检两根孔雀毛回去做个见证,可他偏不落。不落便不落吧,能怨怪谁去。孔雀使我想起向日葵:影转高梧月初出,向日葵不歇的转,虽然谁能说:“你看,它在转呢。”于是它无时不有个正面的影子。(或许是背影。但地上的正背原是一样,亦要不是侧影就成。)一片广场上植满向日葵,那图案是孔雀的翎。我们小学校中做手工时,先生教用铅笔刨花贴在纸上做翦秋罗,其实若做向日葵的影子才真合适。孔雀有蛇一样的颈子,可是它依然不能回头看自己开屏。第一只孔雀把它的悲哀留在水里给我。

然而,一切光荣归诸神!

是的。这是装饰的意义和价值。每天早上,我醒来。好春天,我醒得如此从容,好像未醒之前就知道要醒了,我一切都在醒之前准备好了。我满足而宁静。“幸福”,我听见一个声音。窗前鸟唱,我明白那唱的不是鸟。枕上嗅到的,不是香,宁是花。莫问我花为甚么开,花不开在我眼睛里,而我满心喜悦,满心感谢。

有人喜欢花开在瓶里比开在枝上更甚,那是他把他自己开在花里了。一样最美的事物是完整的,因为完整,便是唯一的。一首乐曲使乐曲之外的都消失了。

我信仰“一切不灭”,但因此我尊重插花的人。

插花须插向,鬓边斜。你想起甚么呢,创造?

我有一个故事。一个精于卜卦的窑工,造了一只瓶,并卜了一卦。两件事都做得非常秘密。几年之后,这只瓶为一个阀阅豪家买去,供在厅事的几案上。这窑工乔装了一个古董商,常往豪家走动。某天,他很早便叫醒自己,结束停当,去拜见豪家主人,他有那么丰富的知识,字画,器玩。花鸟虫鱼,烟酒歌吹,无一不精;故能把主人留在厅上整整半天。炉香细细,帷幕沉沉,静得像一个闭关的花园,灰尘轻轻地落下来。主人看那窑工(我只能如此称呼他)直视壁上的钟,脸上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严肃,正要叫他,他一摆手,噤住主人的声音,一切全凝固了。忽然,他抖了一下,那要求的事情终于求了:丁,瓶碎了。“呵!”他满眼泪光,走过去,在碎片中寻出一片,细致的凹面上读出一行工整的蓝字:“某年月日时刻分,鼠斗□朽钉毁此瓶!”两声啁啾,使主客都寒噤。

这窑工会从此不造他的瓶了,不卜他的卦了呢,你想?

每一朵花都是两朵,一朵是花;一朵,作为比喻。

可以互相比喻的事物原是很多的,我们的世界是那么大。

我有过一把檀木镂刻的折扇,我早就知道它会散的。

我整天带着它,打开又合拢,我让风从空花中过去,

于是从来便是旧了的丝带断了。

我想起“自己”。

一天,我去看一个朋友。他正要出去一会,教我先坐一会。我挑了一张椅子,自己倒了一杯茶。“✕✕来了一封信,在这里”,我的信才看了一半时,一个风尘满面的人敲敲门进来了。“是了,”我仿佛听见他心里的话。他一定从街这边看到街那边,(那他一定看到墙上的标点,屋檐下的鸽子,一朵云,一枝花。)才找到他要找的号数。他一只手提了皮箱,另一只手在皮箱上摸来摸去。(他想:总不免的,一开头有点窘,唉,我总是这么局促:但是不妨事,就会好的。)我放下信,觉得该站起来招呼。在他看到那个信封而脸上有点笑意时,我接过他的箱子。这个人是常出门的,他的箱子上嵌有一张名片。我还没看进名片上的字,那人恳切的握了我的手,接着便说起他在路上大略想过一遍的话来。

“令兄的信大概前两天到了。我们,唉,我与令兄是老朋友。

“他的病全好了。现在还住在老地方。

“现在还须要休养休养,一时不会做甚么事。他想整理一点旧稿子。你这里如果有,就给寄出。

“都希望你暑假出玩玩呢。快了,还有不到两个月了。

“车子,嗨,就是车子难找。不过,总有办法,总有办法。”

我一面含含胡胡应答,一面狐疑,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呢?一直等他说个尽兴,我给他倒了杯茶,自己也把那杯没有喝的茶端起。嘴里说“一路辛苦了,路不平。”心想怎么应付。忽然,那个信封在我眼前清楚起来,我笑了。

“请坐一坐,他一会儿就回来。”

我细细的喝茶,让茶从我的齿缝间进去。瞟了瞟这位客人的鞋子,想看看他那名片依然没有看清。我那朋友就要来了。他会不会老拿问我的话问这位先生:“来了多少时候了?”那可糟,他一定回答不出,有多少人会先看看表坐下来再来等人的。他一直没看表。


你大概都住过旅馆。当茶房把钥匙交给你,你在壁上那面照过无数人的镜子里看一看,你要出去了。门口账房旁边一面大牌子等着你,✕✕✕,你会看到自己的名字。我喜欢那一个发见,一个遇合,不啻被人亲切的叫了一声。一个主人,一个客人,多么奇特的身分!我想以后不再在登录册上随便写两个或三个字,虽然事实上我以前也不常这么做。那位先生在皮箱上嵌个名片,他实在可爱得很。

每一个字是故事里算卦人的水晶球,每一个字范围于无穷。我们不能穿在句子里像穿在衣服里,真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萧”?不早了,水纹映到柳丝上了。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日


[1] 本篇原载1943年4月28日、5月1日昆明《大国民报》;又载《人民文学》2010年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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