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写在夏威夷浮潜看鱼的经历。

哈瑙玛海湾(Hanauma Bay),是一个环形火山坑坍塌一角后,海水涌入形成的。从空中俯瞰,它像一颗半侧有金镶边的巨大蓝宝石,那半侧金镶边,就是一弯新月形的沙滩。

当我将头埋入海湾水中,开始游动时,身后的那个世界,那些青翠的山、云团、风、椰树、人类,全都消失了,眼前的这个世界一片寂静,除了我的沉重呼吸声。阳光透过海水,在水下空间变幻出无穷动着的栅格状光影。蛋青色的水下珊瑚礁群,高低错落着,将金色的海底沙滩分隔成迷宫一样的曲折空间。我闯入这个陌生世界的最初感觉,就是成了迷路者,直到一个面孔突然出现,与我瞠目对视。这是我在那个世界的遇到的第一位居民,一条斑马鱼,巴掌大小,银底黑纹。它离我的脸仅仅尺许之遥,一边在珊瑚礁上轻轻啄食着,一边用一只眼盯着我,毫无表情。另一条看上去完全一模一样的鱼出现了。我们的目光,就这样彼此瞪视着,像失散多年后又重逢的远亲。

喂,我们分手了多少年?三亿七千万年。Oh,my God!那实在太遥远了。难怪有些基督教派的守斋,都是不许吃猪牛羊之类陆生动物的肉,却一直允许吃鱼。某些素食主义者(pescetarian)也吃鱼,看来这人类的恻隐之心,对于分手太长久的生灵,尚做不到一视同仁。

看到前方有一群色彩斑斓的鱼儿在纷纷游动,就像梅西百货的感恩节大游行一样热闹,我就赶紧游过去。在贪婪地观赏着这一场嘉年华会的同时,我突然想到,我们人类,真的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吃掉这另一个世界的美丽生物吗?几年后,我用一首诗写下了那一刻的感受:

海湾下的眼睛

——夏威夷潜水记忆片断

我的脸,埋入蓝色的大墙

向里面,另一个世界窥视

的一刹那

耶稣

也停下了正在剃胡须的手,从云缝里

探头观看

阳光挤下柠檬汁,滴到

一泓蓝色鸡尾酒中,在里面

正举行一场

盛装舞会,或狂欢节游行

那叫红色鹦鲷的

西班牙舞娘,一路翩翩而来

蝴蝶鱼,蓝鹦鹉鱼

一群,又一群

东京涩谷街头的少女

一只斑马鱼

啄着大脑状珊瑚上的海藻

目光,穿越三亿七千万年的记忆

瞪着你

同样的眼睛

静静陈列在鱼市的贩摊上

瞪着你

那哀伤的目光,也曾来自千余年前

飞尘中,蹒跚前行着的

古代羯族军队的活动军粮仓:双脚羊

少女队伍里的

脸庞

鱼和少女

的眼睛

在问

求求你,能不能在吃掉我之前

再看一眼我

然后告诉我

我,美吗

我突然发现

原来自己被困在无边的咸涩泪水中

于是赶紧翻身

朝上

却看到

耶稣,深深地低下头

躲进了云层

是的,来这世上走一遭,你遇见的任何生命,都是你的一份善缘,不要说人,就连那猫啊狗啊,花鸟鱼虫的,一切众生,哪个不是与你一样,都想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好好活过一场再离开?有了这个念想,你眼里的世界,就消减了一丝暴戾,氤氲出一片平和。

在完成本文最后的文字前,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一只野鸭。那天,我刚拜访了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康科德镇附近,亨利·梭罗的林中小屋遗址,坐在林地的一块石头上。我随手翻开《瓦尔登湖》的一页,开始默读着任意映入眼帘的一行文字:

这是一个薄雾的早上,我听到一只掉队的野鹅在湖上逡巡、哀鸣,似乎迷路了,又好像就是雾的精灵。

刚刚读完上面这行字,突然,那个羽毛闪亮的精灵,就从我身边真实地一掠而过,沿着瓦尔登湖畔长长的林中小径,扑棱棱地飞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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