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教后学

先教后学

为人师者,至少有一日之长。余先教学英语而后自己习之,并此“一日之长”而未尝有,真西谚所谓“盲目者引导无眼人”也。回思当年,不觉狂笑。但此虽矛盾,确系事实。阅众不信,请观下文。余之不顾讥刺,不惜“丢脸”,一一直说者,欲见四十馀年前内地人求新智之不易耳。本篇专涉英语,余学国文,亦与人异,亦趣极可哂。他日有暇,当另记之。

堂表兄陈品松(已逝),长余约十五六岁,任大昌烟号司账之职。凡由余家入闹市,必经过其门。品松与余家虽不常来往,但彼此知有亲戚关系,故见面时无不招呼。一夕,余行近店门时,品松大声疾呼邀余进店,谓有要事相商也。彼先微笑,欲言又止。后曰:“我们到楼上去谈罢。”

余上楼后,见桌上杂物乱陈,床上被服乱掼,既不整齐,又不卫生,心中不觉一慌。继思品松为规矩人,烟店为正气地,遂安然坐于客位中。品松站于椅旁,带笑而言曰:“楼下不便讲话,所以请你上面来……我在此地,无大出息。现在想学些洋鬼子的话,预备将来做外国生意。进学堂读书,我年岁已大,不能够了。我晓得你能讲他们的话,所以特地和你商量。请你每天来教我好么?”

余答曰:“可以。不过你先要买一本书呀。”

品松曰:“早已托人办到了。”于是在抽屉中取出小本书一册,而继续言曰,“你看,这不是么?”

余曰:“倒了——这是脚,那是头。——又倒了——这是背,那是面。……今天开始好了,我教你二十六个字母。”

品松所购之书,即后来商务印书馆据以翻译翻印之《华英初阶》。余虽未曾读过,但其中之单字短句已十知其九矣。惟句之组织与其用法,尚不十分明白。一日,品松在同页上发现两语:一曰A dog runs(一犬奔),一曰A fox ran(一狐奔),而问曰:“为什么狐与犬的奔跑不同?”余曰:“不必多管。你只要记得狐总是ran的,犬总是runs的就是了。”次日,品松又遇见两语:一曰The boy runs(此孩跑),一曰The cat ran(此猫跑)。彼不敢问,向我一视,笑而言曰:“这两个runs与ran,让我自己强记好了。”

后来书中之“奔跑”(run,runs,running,ran)愈甚,师生两人均有应接不暇之势矣。余初则暗暗逃教,后竟公然辞职,而品松总是诚意挽留,直至六七年后,能自阅西报,自阅故事,始停止常课也。同时,余已入本城教会学校,修习英文及数学科学,而“奔跑”在文法上之作用亦早为之说明矣。

余于初教品松学习英语之时,年十三岁(清光绪二十三年丁酉),自己未尝受他人之教也。其真情实况可简述之如下:

余十一、十二岁时,于诵读《左氏传》之暇,常常偷看家藏之木刻本《英话注解》。此书作者之姓氏,余已忘之矣,但确知其为广东人。书中单字简句皆有翻译,且有注音。余在一年以内,每日自己上新书,自己温旧课,将全书强记无遗,以为英语之全程毕矣。一日下午,老仆周升伴余往游府庙,在市中遇见美国教士某君。余牵彼之襟(小孩不知礼节,可笑!)且向之作英国语。教士视我之面,抚我之头,而宠然曰:“小弟弟,我听不懂你的湖州话。我讲苏州土白,湖州话没有学好。”余呆立不动,老仆周升哈哈大笑而告教士曰:“洋先生,我们二少爷讲的不是湖州话——是你们的洋话,外国话呀。他无师传授,自己学的。”教士曰:“外国话?我外国人不懂他的外国话。要学外国话,到我们开的学堂里去读书。”后来余果然入教会学校,学得能读文学科学诸书,并学得能读《圣经》,能做礼拜(!)。

教品松读书及与教士讲话两事,均发生于戊戌政变以前。戊戌政变,在光绪二十四年,时余十四岁也。是年夏季,邑中忽来英语教师二人:(一)朱姓,(二)金姓。朱姓者,其名不详,苏州人,在南街时务馆设馆。金姓者,其名已忘,本地人,在西门钮宅授徒。友人范霞轩君为朱之学生,课毕常来余家。余听其反复背诵“欢多育寡?”(where do yougo?)(欢多育寡,译言“你往那里去?”)等语,真是悦耳。范君声音,尖脆响亮,又善作手势,尤像外国人讲话。余羡慕之至,亦有加入之意。但一再请求先母而终不允许,谓吾家素走正途,不习异术,读书人总以进秀才,中举人,取得功名为要务。余无法可想,只得暗讥母亲不知天下大势,而同时又深恐自己落伍而已。后来余果入泮,且名次极高,然至今不通,秀才真“换不到豆腐吃”也。

在西门读英文者,有舍亲张继昌(已逝)君。某日之晨,余奉母命往堂子湾(里名)中族叔处传信,顺便潜入钮宅,窃听金先生教书。余站立于布帐之外,窥见金君坐上首主席,两旁全是学生,或朗诵,或默读,或习字,或发问,无不专心,无不用力。内一人请金君将“各得骂人”(Good morning)之西文,写于小册子上。金君允可,并再三说明此语之用法云:“只可用于早晨见面之时,下午断然不可用,晚上也不可用。早晨遇见外国人,彼如此说,我也如此说。彼此请安,互相祝福。”当时余极疑惑,西礼既要“互相祝福”,何故又“各得骂人”耶?余混合中西文字,幼时愚鲁,可以想见矣。后来攻读比较言语学,获得中西音似意反之字极多,例如汉文之“头”与英语之toe(足趾),其颠倒矛盾,不亚于此。他例如“错”与true(信),“楼”与low(低),“白”与black(黑),“灰”与white(白),“乐”与loth(恶),“茅厕”与mouth(口)是也。异日当另作一文,以见其趣,今且继述余求学之苦。

余自从学得南街之“欢多育寡”及西门之“各得骂人”后,欲习英语之志愿愈坚,而吾母终不准余入任何学校。是年之冬,余于无意中购得《英字入门》一册,著者上海人曹姓。余从卷首起,朝夕自习,不上半年,全书毕矣。读音依照申江口气,草书亦能效慕。惟除品松外,不敢以所知者告人,因自己不信任自己也。某日下午,堂子湾之族叔因事来余家,闻余在小室中作咪咪(me音似“咪”,我也)呼猫之声,又见余在纸上乱涂蟹行之字,谓吾母曰:“老二(指余言)的西文,倒有点像样了。我见他写字,又听他念书,似乎还不差。何不让他出去从师呢?”此语之功甚大,吾母意动,不久即令余入华英学堂。(族叔名光烈,号三成,吾湖小儿科专家也,今尚健在。)

华英学堂(Memphis Academy),系美国南监理会出资创办,故学费极廉。其校长兼主任教师,雷小姐(或姑娘)(Miss Lochie Rankin)也。雷师在湖之历史最久,其所造就之人才最多,有官吏,有工程师,有装瓦者,有制琴者,有宗教家,有著作家,有银行家,有保险员……

雷师有一特点,即不轻视中国人是也。某日,余作文误拼一字,彼指而告我曰:“此字书上没有的,不信可一查。”余答曰:“有的,有的,我已查过了——美国字典。”余妄言欺人,于此可见。从来自己教人,不肯受生徒些微之欺骗,只知自己吹牛,不准别人说谎,态度极强,故苏人有以“老虎”称我者。四十岁后,余性情大变,不作谎言,不发睥气。岂阅世较深乎?盖年老退步耳。雷师当时,非不知我欺彼也,所以不直说者,所以不责我者,恐他人谓其轻视中国入耳。

三十一年七月廿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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