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技巧
思想·语言·结构
今天让我谈小说。没有系统,只是杂谈。
杂谈也得大体有个范围,野马不能跑得太远。有个题目,是思想·语言·结构。
小说里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以为是思想。这不是理论书里所说是思想性、艺术性的思想。一般所说的思想性其实是政治性。思想是作者自己的思想,不是别人的思想,不是从哪本经典著作里引伸出来的思想。是作家自己对生活的独特的感受,独特的思索和独特的感悟。思索是很重要的。我们接触到一个生活的片段,有所触动,这只是创作的最初的契因,对于这个生活片段的全部内涵,它的深层的意义还没有理解。感觉到的东西我们还不能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深地感觉它。我以为这是对的。理解不会一次完成,要经过反复多次的思索,一次比一次更深入地思索。一个作家和普通人的不同,无非是看得更深一点,想得更多一点。我有的小说重写了三四次。为什么要重写?因为我还没有挖掘到这个生活片段的更深、更广的意义。我写过一篇小说很短,大概也就是两千字吧,改写过三次。题目是《职业》,刘心武拿到稿子,说:“这样短的小说,为什么要用这样大的题目?”他看过之后,说:“是该用这么大的题目。”《职业》是个很大的题目。职业是对人的限制,对人的框定,意味着人的选择自由的失去,无限可能性的失去。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正是学龄儿童,如果上学,该是小学五六年级,但是他没有上学,他过早地从事了职业,卖两种淡而无味的食品:椒盐饼子西洋糕。他挎一个腰圆形的木盒,一边走一边吆喝。他的吆喝是有腔有调的,谱出来是这样:
(这是我的小说里唯一带曲谱的。)
这条街(文林街)上有一些孩子,比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略小一点,他们都在上学。他们听见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孩子吆喝,就跟在身后摹仿他,但是把词儿改了,改成:
捏着鼻子—吹洋号。
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孩子并不生气,爱学就学去吧!
他走街串巷吆喝,一心一意做生意。他不是个孩子,是个小大人。
一天,他暂时离开了他的职业。他姥姥过生日,他跟老板请了半天假,到姥姥家去吃饭。他走进一条很深的巷子,两头看看没人,大声吆喝了一句:“捏着鼻子—吹洋号!”
这是对自己的揶揄调侃。这孩子是有幽默感的。他的幽默是很苦的。凡幽默,都带一点苦味。
写到这里,主题似乎已经完成了。
写第四稿时我把内容扩展了一下,写了文林街上几种叫卖的声音。有一个收买旧衣烂衫的女人,嗓子非常脆亮,吆喝“有—旧衣烂衫我来卖!”一个贵州人卖一种叫化风丹的药:“有人买贵州遵义板桥的化风丹?”每天傍晚,一个苍老的声音叫卖臭虫药、跳蚤药、虼蚤药。苗族的女孩子卖杨梅、卖玉米(即苞谷)粑粑。戴着小花帽,穿着扳尖的绣花布鞋,声音娇娇的。“卖杨梅—”“玉麦粑粑—”她们把山里的初秋带到了昆明的街头。
这些叫卖声成了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背景。
“椒盐饼子西洋糕!”
这样,内涵就更丰富,主题也深化了,从“失去童年的童年”延伸为:“人世多苦辛”。
我写过一篇千字小说,《虐猫》,写文化大革命中的孩子。文化大革命把人的恶德全都暴露出来,人变得那么自私,残忍。孩子也受了影响。大人整天忙于斗争,你斗我,我斗你。孩子没有人管,他们就整天瞎玩,他们后来想出一种玩法,虐待猫,把猫的胡子剪了,在猫尾巴上拴一串鞭炮,点着了。他们想出一种奇怪的恶作剧。找四个西药瓶盖,翻过来,放进万能胶,把猫的四只脚粘在里头。猫一走,一滑,非常难受。最后想出一个简单的玩法,把猫从六楼上扔下来,摔死。这天他们又捉住一只大花猫,用绳子拴着拉回来。到了他们住的楼前,楼前围着一圈人:一个孩子的父亲从六楼上跳下来了,这几个孩子没有从六楼上把猫往下扔,他们把猫放了。
如果只写到这几个孩子用各种办法虐待猫,是从侧面写文化大革命对人性的破坏,是“伤痕文学”。写他们把猫放了,是人性的回归。我们这个民族还是有希望的。
想好了最后一笔,我才能动手写这篇小说,一千字的小说,我想了很长时间。
谈谈语言的四种特性:内容性、文化性、暗示性、流动性。
一般都把语言看成只是表现形式。语言不仅是形式,也是内容。语言和内容(思想)是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语言不只是载体,是本体。斯大林说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的现实,我以为是对的。思想和语言之间并没有中介。世界上没有没有思想的语言,也没有没有语言的思想。读者读一篇小说,首先被感染的是语言。我们不能说这张画画得不错,就是色彩和线条差一点;这支曲子不错,就是旋律和节奏差一点。我们也不能说这篇小说写得不错,就是语言差一点。这句话是不能成立的。可是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评论。语言不好,小说必然不好。语言的粗俗就是思想的粗俗,语言的鄙陋就是内容的鄙陋。想得好,才写得好。闻一多先生在《庄子》一文中说过:“他的文字不仅是表现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种目的。”我把它发展了一下:写小说就是写语言。
语言是一种文化现象。语言的后面都有文化的积淀。古人说:“无一字无来历”。其实我们所用的语言都是有来历的,都是继承了古人的语言,或发展变化了古人的语言。如果说一种从来没有人说过的话,别人就没法懂。一个作家的语言表现了作家的全部文化素养。作家应该多读书。杜甫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对的。除了书面文化,还有一种文化,民间口头文化。李季对信天游是很熟悉的。赵树理一个人能唱一出上党梆子,口念锣鼓、过门,手脚齐用使身段,还误不了唱。贾平凹对西北的地方戏知道得很多。我编过几年《民间文学》,深知民间文学是一个海洋,一个宝库。我在兰州认识一位诗人。兰州的民歌是“花儿”。花儿的形式很特别。中国的民歌(四句头山歌)是绝句,花儿的节拍却像词里的小令。花儿的比喻很丰富,押韵很精巧。这位诗人怀疑这是专业诗人的创作流传到民间去的。有一次他去参加一个花儿会,跟婆媳二人同船。这婆媳二人把这位诗人“唬背了”。她们一路上没有说一句散文,所有对话都是押韵的。韵脚对民歌的歌手来说,不是镣铐,而是翅膀。这个媳妇到娘娘庙去求子。她跪下祷告,不是说送子娘娘,你给我一个孩子,我为你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只有三句话:
今年来了我是跟您要着哪,
明年来了我是手里抱着哪,
咯咯嘎嘎地笑着哪。
三句话把她的美好的愿望全都表现出来了,这真是最美的祷告词。这三句话不但押韵,而且押调。“要”、“抱”、“笑”都是去声,而且每句的句尾都是“着哪”。
民歌的想象是很奇特的。乐府诗《枯鱼过河泣》:
枯鱼过河泣。
何时悔复及。
作书与鲂。
相教慎出入。
研究乐府诗的学者说:“汉人每有此奇想”。枯鱼(干鱼)怎么还能写信呢?
我读过一首广西民歌,想象也很“奇”,与此类似:
石榴花开朵朵红,
蝴蝶写信给蜜蜂,
蜘蛛结网拦了路,
水漫蓝桥路不通。
我曾经想过一个问题:民歌都是抒情诗(情歌)。有没有哲理诗?少,但是有。你们湖南邵阳有一首民歌,写插秧,湖南叫插田:
赤脚双双来插田,
低头看见水中天。
行行插得齐齐整,
退步原来是向前。
“低头看见水中天”,有禅味,“退步原来是向前”,是哲学的思辨。
民歌有些手法是很“现代”的。我在你们湖南桑植—贺老总的家乡,读到一首民歌:
姐的帕子白又白,
你给小郎分一截。
小郎拿到走夜路,
好比天上蛾眉月。
这种想象和王昌龄的《长信秋词》的“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有相似处。
我读过一首傣族的民歌,只有两句:
斧头砍过的再生树,
战争留下的孤儿。
两句,说了多少东西!这不是现代派的诗么?一说起民歌,很多人都觉得很“土”,其实不然。
我觉得不熟悉民歌的作家不是好作家。
语言的美要看它传递了多少信息,暗示出文字以外的多少东西,平庸的语言一句话只是一句话,艺术的语言一句话说了好多句话。即所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本是刺探一下当前文风所尚,写的却是一个新嫁娘:
洞房昨夜停红烛,
待晓窗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四句诗没有一句写到这个新嫁娘的长相,但是宋朝人(是洪迈?)就说这一定是一个绝色的美女。
崔颢的《长干曲》:
君家何处住,
妾住在横塘,
停舟暂借问,
或恐是同乡。
这四句诗明白如话,好像没有说出什么东西,但是说出了很多很多东西。宋人(是苏辙?)说这首诗“墨光四射,无字处皆有字”。
中国画讲究“留白”,“计白当黑”。小说也要“留白”,不能写得太满。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作者和读者的关系变了。十九世纪的小说家是上帝,他什么都知道,比如巴尔扎克。读者是信徒,只有老老实实地听着。二十世纪的读者和作者是平等的,他的“参与意识”很强,他要参与创作。我相信接受美学。作品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如果一篇小说把什么都说了,读者就会反感:你都说了,要我干什么?一篇小说要留有余地,留出大量的空白,让读者可以自由地思索、认同、判断、首肯。
要使小说语言有更多的暗示性,唯一的办法是尽量少写,能不写的就不写。不写的,让读者去写。古人说:“以己少少许,胜人多多许”,写少了,实际上是写多了,这是上算的事—当然,这样稿费就会少了。—一个作家难道是为稿费活着的么?
语言是活的,流动的。语言不是像盖房子似的,一块砖一块砖叠出来的。语言是树,是长出来的。树有树根、树干、树枝、树叶,但是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树的内部的汁液是流通的。一枝动,百枝摇。初学写字的人,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书法家写字是一行一行地写出来的。中国书法讲究“行气”。王羲之的字被称为“一笔书”,不是说从头一个字到末一个字笔划都是连着的,而是说内部的气势是贯串的。写好每一个句子是重要的。福楼拜和契诃夫都说过一个句子只有一个最好的说法。更重要的是处理好句与句之间的关系。你们湖南的评论家凌宇曾说过:汪曾祺的语言很奇怪,拆开来看,都很平常,放在一起,就有一种韵味。我想谁的语言都是这样的,七宝楼台,拆下来不成片段。问题是怎样“放在一起”。清代的艺术评论家包世臣论王羲之和赵子昂的字,说赵字如士人入隘巷,彼此雍容揖让,而争先恐后,面形于色。王羲之的字如老翁携带幼孙,痛痒相关,顾盼有情。要使句与句,段与段产生“顾盼”。要养成一个习惯,想好一段,自己能够背下来,再写。不要写一句想一句。
中国人讲究“文气”,从《文心雕龙》到桐城派都讲这个东西。我觉得讲得最明白,最具体的,是韩愈。韩愈说: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
后来的人把他这段话概括成四个字:气盛言宜。韩愈提出一个语言的标准:“宜”。“宜”,就是合适、准确。“宜”的具体标准是“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语言构造千变万化,其实也很简单:长句子和短句子互相搭配。“声之高下”指语言的声调,语言的音乐性。有人写一句诗,改了一个字,其实两个字的意思是一样的。为什么要改呢?另一个诗人明白:“为声俊耳。”要培养自己的“语感”,感觉到声俊不俊。中国语言有四声,构成中国语言特有的音乐性,一个写小说的人要懂得四声平仄,要读一点诗词,这样才能使自己的语言“俊”一点。
结构无定式。我曾经写过一篇谈小说的文章,说结构的精义是:随便。林斤澜很不满意,说:“我讲了一辈子结构,你却说‘随便’!”我后来补充了几个字:“苦心经营的随便”,斤澜说:“这还差不多。”我是不赞成把小说的结构规定出若干公式的:平行结构、交叉结构、攒珠式结构,橘瓣式结构……我认为有多少篇小说就有多少种结构方法。我的《大淖记事》发表后,有两种不同的意见。有人认为这篇小说的结构很不均衡。小说共五节,前三节都是写大淖这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没有人物,主要人物到第四节才出现。有人认为这篇小说的好处正在结构特别,我有的小说一上来就介绍人物,如《岁寒三友》,《复仇》用意识流结构,《天鹅之死》时空交错。去年发表的《小芳》却是完全的平铺直叙。我认为一篇小说的结构是这篇小说所表现的生活所决定的。生活的样式,就是小说的样式。
过去的中国文论不大讲“结构”,讲“章法”。桐城派认为章法最要紧的是断续和呼应。什么地方该切断,什么地方该延续;前后文怎样呼应。但是要看不出人为的痕迹。刘大櫆说:“彼知有所谓断续,不知有无断续之断续;彼知有所谓呼应,不知有无呼应之呼应”。章太炎论汪中的骈文:“起止自在,无首尾呼应之式”。这样的结构,中国人谓之“化”。苏东坡说:“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答谢民师书》)文章写到这样,真是到了“随便”的境界。
小说的开头和结尾要写好。
古人云:“自古文章争一起”。孙犁同志曾说过:开头很重要,开头开好了,下面就可以头头是道。这是经验之谈。要写好第一段,第一段里的第一句。我写小说一般是“一遍稿”,但是开头总要废掉两三张稿纸。开头以峭拔为好。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原来的第一句是:“滁之四周皆山”,起得比较平。后来改成“环滁皆山也”,就峭拔得多,领起了下边的气势。我写过一篇小说《徙》。这篇小说是写我的小学的国文老师的。他是小学校歌的歌词作者,我从小学校歌写起。原来的开头是:
世界上曾经有过很多歌,都已经消失了。
我到海边转了转(这篇小说是在青岛对面的黄岛写的),回来换了一张稿纸,重新开头。
很多歌消失了。
这样不但比较峭拔,而且有更深的感慨。
奉劝青年作家,不要轻易下笔,要“慎始”。
其次,要“善终”,写好结尾。
往往有这种情况,小说通篇写得不错,可是结尾平常,于是全功尽弃。结尾于“谋篇”时就要想好,至少大体想好。这样整个小说才有个走向,不至于写到哪里算哪里,成了没有脑线的一风筝。
有各式各样结尾。
汤显祖评《董西厢》,说董很善于每一出的结尾。汤显祖认为《董西厢》的结尾有两种,一种是“煞尾”。一种是“度尾”,“煞尾”“如骏马收缰,寸步不移”;“度尾”“如画舫笙歌,从远处来,过近处,又向远处去”。汤显祖不愧是大才子,他的评论很形象,很有诗意。我觉得结尾虽有多种,但不外是“煞尾”和“度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