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地正法

就地正法

编练新军是攘外,古语曰过,攘外必先安内,曾国藩的“安内”没有文化育人的成分,因为是非常时期,文化育人效果缓慢。所以他的“安内”就是屠刀。一到长沙,他就以团练大臣的身份向湖南各地发出文告,严令各州各县迅速从严剿办土匪,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当地的团练头子。他对这些人严肃地说:“自从长毛匪叛乱以来,各省一些刁民坐观天象,跃跃欲试,再不想做人而要做匪。对于这种人,就该像理学家祛除人欲一样,只要稍有苗头,当头一斧,绝不客气。至于苗头是什么样,你们有眼有心,眉眼不顺的人必是土匪坯子。倘若你们力量不够,那就赶紧来长沙通知我,我派兵去协助你们。”

有人提出质问:“县城还好,各个乡村没有那么多监狱,该如何关押这些土匪?”

曾国藩回答:“湖南这鸟地方多年来刑法不严,很多罪犯本该处以死刑,地方官却老虎念佛珠,假慈悲。天道循环,他们早就欠下的债现在到了还的时候,一旦捉到土匪,不必讯问不必关押,就地正法!”

湖南各地如此,长沙同样如此。曾国藩原本是让长沙各地的团练头子捉到土匪后捆送长沙第一县善化处决,可一段时间后,他发现善化县杀的土匪并不多。这让他暴跳如雷,怒中生智,他在团练大臣的公馆内设了审案局,说是“审案”,其实根本不审。对团练头子们捆绑而来的“土匪”,既不依照法律条文,也不需任何证据,只要团练头子说对方是土匪,曾国藩再看一下对方的面相,马上结案。面相过得去的立即砍头,面相不好的可就倒霉了——活活被鞭死。曾国藩设立的审案局对那些相貌不佳、贼眉鼠眼的人而言就是阎王殿。

曾国藩后来以善于相面著称,这项本领大概就是在湖南长沙审案局学来的。

审案局虽是阎王殿,可曾国藩毕竟不是真的阎王爷,百姓对他咬牙切齿,社会舆论也对他口诛笔伐,他的朋友们为他担心起来,这其中就包括他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左宗棠。

左宗棠,1812年生于湖南湘阴,比曾国藩小一岁,天资卓越,少负大志,读遍经世致用书籍,但科举之路走得很不顺,直到1852年投奔张亮基时还是个秀才。但他的确才能卓越,由此成了张亮基的灵魂。

曾国藩初到长沙和张亮基见面时,左宗棠就在。那天的情景让曾国藩大跌眼镜,整个谈话过程都是左宗棠在谈,张亮基像个木偶,只是恰到时机地点头而已。张亮基后来问曾国藩:“左宗棠这人如何?”曾国藩想了想,回答:“高人,滔滔不绝,言必有中。”张亮基又背地里问左宗棠:“曾国藩这人如何?”左宗棠脱口而出:“正派而肯任事,但才具似欠火候。”

左宗棠这一评价是出于曾国藩反应缓慢、行动迟钝、谨慎内向,极为中肯。现在,左宗棠来找曾国藩,单刀直入道:“稳定内部,未必非要如此。”

曾国藩回答:“乱世用重典。”

左宗棠一笑:“外面有人说你是曾屠夫、曾剃头。”

曾国藩梗着脖子:“我不在乎,这是时势造成的,我只是顺应时势。”

左宗棠冷笑:“我知道你的深意。”

曾国藩两眼无神地望着左宗棠,左宗棠侃侃而谈:“你想制造白色恐怖,让百姓不敢接近太平军,由此孤立太平军。第二,你要杀一儆百,让那些不安定分子趁早打消闹事的想法。第三,你是为土豪撑腰,让土豪把大部分百姓压制下去,这样就减少了大部分不安定因素。”

曾国藩像是听到天外梵音一样,震骇当场,连眨眼都忘了。其实左宗棠为他总结的杀人理由,他自己从未想过。这使我们想到,有人随意写了篇小说,当他成名后,无数人就跑来研究他的这篇小说,最后得出各种各样的深奥道理。

左宗棠的话让曾国藩回想,或者说是尽力验证。他想到几天前听到太平军进入江西,无数百姓箪食瓢饮迎接太平军时,他暴跳如雷说:“要剿匪,先把这些刁民宰了!”他又想到有个乡村的团练头子和他诉苦,他们乡里刁民特多,一听到长毛匪造反,这些刁民在大街上开始横着走路。他咆哮着说:“刁民刁民,该死该死!”他最后想到有位官员的报告:“自您来后,虽然那群刁民的嘴巴不干不净,可行为却老实多了。“曾国藩抚掌一笑:“杀一儆百真是屡试不爽。”

脑海里翻江倒海了一遍,曾国藩确定左宗棠的总结真是严丝合缝。他正要站起来感谢左宗棠,左宗棠却先他而起说:“你呀,最好先给皇上写封奏疏,让皇上支持你的屠杀政策,不然……”

曾国藩急忙从枕头底下抽出事先写好的奏疏,递给左宗棠要他指教。左宗棠也不客气,展开大致一看,如同夸奖小学生答对了题一样说:“不错,可教也。”

左宗棠把信还给他,转身就走,曾国藩愣了一下,突然叫住左宗棠:“您刚才说‘不然’,什么意思?”

左宗棠压低声音:“你以为你只得罪了百姓吗?”

曾国藩迷惑地睁大眼睛,看着左宗棠,不发一言。

左宗棠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问道:“你得罪了更危险的人难道不知道?”

曾国藩正要沉思,左宗棠急忙拦住他:“别想了,你一想起事情来太浪费时间,我还有事,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转身欲走,又停住回过头来,“不过你想明白了,就不会找我了。”

曾国藩像个愣头小子被人无缘故抽了个嘴巴,站在原地迷茫困惑,眼睛在左宗棠的背影上留了许久。

几天后,曾国藩接到了咸丰的回信:“匪徒繁杂,你要严肃认真、不计代价地消灭。你这种模式如果反响不错,就要推广南中国,好好干!”

曾国藩万分高兴,只是高兴那么一回,就又想起左宗棠的那些话。这个左宗棠,曾国藩想,实在让人厌恶,有话不直接说,害我伤了很多脑筋。

其实左宗棠要说又没说的正是曾国藩即将面临的重大难题,就在左宗棠和他谈话的几天前,郭嵩焘和他谈起审案局时说,“善化县的县长对您夺了他的审讯权很不满呢。”

曾国藩说:“非常时期就要有非常举措,善化县县长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这是什么话,你把人家权力夺了,还不让人家有意见?”郭嵩焘见他没明白其中的危险,又说,“整个湖南官场都对你有意见。”

曾国藩冷笑:“他们做事愚蠢,拖拖拉拉,对我有意见又如何。不怕,有张巡抚在。”

左宗棠和他谈话的几天后,郭嵩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糟了。”

曾国藩平静如水:“何事这样惊慌?”

“张亮基要走!”

“去哪?”

“被调走当湖广总督去了。”

“哇呀呀,”曾国藩脸色大变,但立刻就恢复平静。他意志坚定,一字一顿地说,“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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