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号公寓(外六首)

102号公寓(外六首)

苏州大学 代坤

我与世界相遇,我必与世界相蚀。

——苏格拉底

我搁浅的地方。数字编号也携有预坠的姿势

在壁上蠕动如胶似漆的旧爱。四面之墙

爬山虎似只钟情于东方;藤叶竖起错乱的绿

远望去,灰色公寓如未成形的鱼;起风时

他方可耸动鳞片,来完成一次对入水的追悼。

在他面前,我总得提醒自己的渺小;谦卑地

从一楼数到六楼;而后惊悚地回答着他:

“日色竟会在送水大爷的喘息声中递增。”

关于他广为人知的里面,按序排列的房间

被认定是精致的器官,但我的存在却并不合法。

每当我踩在盘旋的楼梯,就如同在他幽闭的

喉道上延展一种公开的秘密:困兽犹斗?

他和我必须共享这种伤害,过分甜腻的独白

——带来的自我阉割。贴满小广告的内部

正好可以与我的痂痕附和。需要提防的也太多

比如深夜转动的棕熊右爪,西瓜皮,或不安的

键盘。而角落里,旧书堆伸出了巴别塔的恐惧:

“我即将会被插入比活着更为坚硬的刻度。”

每天,我们重复着上,也在重复着下

每天,迈出唯一的大门,清白如泡沫被倾吐;

彼此叹息声砰然裂开。门外行道树即将

合拢,光斑随处安下。“这闪烁其词的一生

总要在夜里被结束。”是的,我相信

如果傍晚来袭,我就会拨回老家的电话。

雪来,钟声未停

二十四岁时,哭泣的指令像花一样撑开

她学会使用女人的身份,捏造属于母亲的

罪名。坦白说,作为证据的我其实更像个

羞耻的看守者,无情地放牧着她的青春

从奶粉走到我的婚姻,她途经这些如同跋涉

我的身高。而我手中,握紧了她沿途的每面风景

并肆意地浪费;我也清晰可知,一旦沉迷于她

摇晃一锅蛋炒饭的轨线里,我就会被磨成发条

贯穿她贫薄的肉体;像反复启动一个无息的钟

她的身体总是早于闹钟响起。黎明滑向六点

尖锐的琐事开始钻出皮肤,她去田里挑破露水

以及用背篼把晚餐带回。白日收束时分

我们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而佐食的话题

全都是关于我。结束一场残羹,她的手

在与洗洁精的碰撞中制造与脸重叠的泡沫

旋折且多彩的幻壁;对视的刹那便演变成为

数清自己的游戏:滴水的钟在手中逆转

后来,一场大雪在僵持了三十年后

终于抵达她的头顶。现在,岁月将位置

颠换,我将从她手中接过炽烈的钟声

旋转,旋转——

该我为她赎罪地旋转。

伪装的月亮

谷雨未远。而热又急于将夏天示众

我们不再声张,唇齿里滞留着潮润的周末

夜晚如常设计一场休眠,并缓缓繁衍出一出暗

(这暗浸过我身体,像布置一把沉默的锁)

白天看过的花太多,倒不如用贫瘠的日子卜算

离与归的愈合;而每面陡峭的新我

正反复去推开一扇门。掌中脱落的沟纹

嵌成出逃的河流;逆流而上,遭逢静的心跳。

或者说:不如退一步吧,为了隐瞒我。以及那些——

迎合迷途的祷告,你所予我的创世的奇谈。

而某种痛楚,令我撕裂出了第五块左肋(神的密语)

莹白的弯曲——这悬于头顶的隐疾。

此刻,夜从锁眼泄出,这类似于水落石出

不眠人被迫展示出颤动的曲线。提灯的手

穿引繁星,构陷一面急促的巨网

面对这昏黄的冷焰,做个落网之鱼又有何妨?

饥饿的往事,言辞已形如枯槁;而她却丰满得

宛如预言的苹果。寂寞如蛇直立于伊甸故园

无情地宣告:“我终将与我的情人共死,

因同食一枚凄白的禁果。”

但在今晚,飞蛾会继续扑向我。

水银时代

沉静如水银。寂寞如水银。狡猾如水银。

褪色的路灯躲在路旁,这时你假装面对他

以掩饰你光滑的谎言:“我对昨日正如

对未来一样充满爱意。”

一只白腹的喜鹊,停岸于离我不远的树上嘶叫

或许对此赞同;而朋友说它的叫声竟如此地

相似于它的宿敌——鸦!这是否是另一个

被禁止的真相?但我只能加速通过这些树。

躲闪,则是对未知的尊重;不过大多数时间

我们更倾向保持沉默,以免被呈堂证供。

这种沉默闪烁着悚人的银光,比如我们

涌入食堂的十二点整,沸热的声音正在

四处碰撞,我们小心抛出敏感的话题:

“今天吃什么?”

听它在这不可辨的语言中滥竽充数;

像一种剧毒,暗自潜伏于空旷的思想。

之后,我又钻入了人群,带着温饱,

贪婪地从我化身成了我们。

鹤眼

午后,他推开一扇窗,停止思考。

如果可以,那便恩准自己曝光于黄昏;

残余的经年之梦泄露在不大的脸上。

碎金的刺青不时在脸上蛇行;窗外车鸟对唱

经久不疲,街头又刮起一出吆喝声。

昏黄之焰,薪柴在方制的酒杯中焚烧

弑君的现场,血泊引入暗的余温。

他将会目睹重复的悲剧。

人影交织,萎陷成晚七点的城市,

生活的相位拒绝发生剧变——

青菜、斑马线与网,

他们虚构更多的巢穴来安置自己;

这群惊弓之鸟,甚至连悲鸣都要认真地咀嚼。

高尚的死因或许不多,但与偶露的

新身份对视则是最为惊悸的一种

——醉生,梦死的常态。

鼾响随晚风摊开,寂夜中消融另一面镜子。

记述一个淌水的人

更多的时候,我们面壁自观

只为将彼此的脸进行抛光

用于对白色时间的映射

——在我头顶居住着一条夜的河流

昼夜在刀刃中滋生无端的剧痛

分针,秒针;极速之浆予我的欢悦

则会注入我,弥散的痉挛中。

每天上演的错误流经我的鼻息。

比如过去的人,从名字又躺回到名字

甚至还包括陌生者,重复在新闻中死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只有:

“……可惜我还不是那条溺水的鱼。”

在日月仇视的间歇醒来,在四月的早晨

抽泣的雨正到处逃窜

有多少贯穿我,就有多少会在爱人的眼中退潮

失去弯角的街道紧贴在脚下

盲目的绿丛;风或深或浅地路过

我会想起一些人,他们犹如赤道的腰身

他们,忍痛服下的重复的日子。

这座城市正布满了光的陷阱引诱黎明

而为了抵御下一个白天的暗蚀,我会提前

穿过饥瘦的路灯,来让身体赤裸

一场大火,在梦里燃烧

通红的椎骨。一个接着一个,直到太阳回升。

深夜,把昨天举过头顶的白色河流

我打算做个隔岸观火的人。

将军令

天色渐暗了。铁戈如愿以偿地钩下太阳

这坠落的、挣逃的、以及张惶结出的

殷红之脸,积满了残烟与亡命的余烬

猜猜吧,到底谁才是英雄的猎物?

哪里又将成为迷人而无法动弹的猎场?

刃边饱饮士兵的血,不再生出连绵的脊梁

其实任何锋锐到最后也摆脱不去穷途

退无可退,然后将军他退了又退

身后只剩下乌江亭长,撑了艘小舟梗在江上

于是战马去了隔岸;他在这岸续演釜破舟沉的骄傲。

利剑挥向左边,昨夜西风吹遍楚地的歌谣

战袍飘去右边,垓下虞女的舞裙不尽娇媚

不断有红色淡影出现,轻旋开将军沉淀的双眼

他横起剑来——终究想起了昨夜舞下的最后一幕。

群山掩埋掉冷却的落阳,江水依旧滔滔

而英雄,他早已伏身在盛宴的餐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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