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知青队长
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政府开始组织将城市中的年轻人移居到农村。1954年,郏县大李庄乡的四个村组织32名知识青年回村参加农业合作社,解决了合作社没有会计和记分员的问题,开创了知青参加农村工作的先例,得到了毛泽东的高度肯定,他于9月4日亲笔批示:“一切可以到农村中去工作的这样的知识分子,应当高兴地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1955年,合作化运动进入大发展时期,《人民日报》于8月11日发表了《必须做好动员组织中、小学毕业生从事生产劳动的工作》社论,第一次明确地向知识青年发出下乡参加生产劳动的号召。一场长达27年、涉及1800万青年的上山下乡运动由此发动起来了。
1968年7月15日,大李庄乡依据毛泽东的批示,改名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人民公社”。特殊的名字和地位使之成为中国版图上字节最多的地名。在70年代,凭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人民公社”的公章,走到全国各地都可以一路畅通,此地被誉为“中国知青运动的圣地”。(1980年撤社建乡,公社更名为“大李庄乡”,但在1993年首批知青下乡25周年纪念日那天,再次更名为“广阔天地乡”。)全国各地的这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热潮,轰轰烈烈,持续燃烧着年轻人的心。
1971年,初中快毕业的佩甫跟同学们一样,再无法将一颗嗵嗵跳跃的心按捺在课堂上。那时,他们在学校已经不再汲取知识的海水,而是接受政策宣传和政治教育。因此,他们早就被知青下乡运动鼓荡得激情满腔,渴望早日到农村接受锻炼,他们真诚地相信、拥护党和政府的号召,以为能用汗水和热血换来农村天地可歌可喜的巨变。那时,佩甫跟几个同学热血冲动,最想去的是郏县,他和几个相处友好的同学商议:要去就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乡”!但佩甫回到家跟母亲一说,母亲就把户口本藏起来了。她不愿意让儿子去郏县,儿子下乡是时局要求,她没办法阻挡,但下到哪里,她要做主。她不放心让儿子去一百多里地外的郏县,任凭佩甫那几个好朋友一次次去她家,一次次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她打定的主意也坚决不变。没办法,那几个人含泪和佩甫惜别,他们如愿去了郏县,而佩甫就近去了苏桥乡侯王村。这个村距离家近,在许昌西北20余里,与佩甫父亲的老家丈地、母亲老家蒋马同属于一个公社。母亲放心了,宝贝儿子就在自己视线范围中,有什么事情好歹能照顾些。她爱佩甫,她要让长子在自己眼皮下才能放心。佩甫下乡之后,几乎每个周末,母亲都要让弟弟去给他送衣物、吃食,还有——书籍。
3月4日,佩甫怀揣壮志下了乡。侯王村是有三个自然村、十个队的大村子,下到这里的知青有六七十个人,大都来自许昌和郑州,还有一个来自上海的,很有音乐修养,会拉小提琴,跟这些中原本土的知青不大一样。
下乡后,佩甫表现出了超出一般人的意志和耐力。他踏实苦干,心里充满了对土地的钟情,也充满了用之不竭的力量,像一头黄牛正处于年轻时期。在姥姥家的时候,佩甫旁观着人们紧张的劳动,他看到了力量的壮美;但在侯王的时候,他亲身体验了农民所有的劳动,真实经历了农民生计的各种苦累。麦子成熟的季节,一坡地的麦田像翻滚的巨浪,空气中弥漫着热辣辣的焦熟气,一阵阵逼入人的鼻息,佩甫他们唰唰唰地不停收割,身后的麦捆像一个个乖等着回家的孩子。成熟的秋天缤纷而丰富,大地这个丰硕的母亲像喝多了甜香的陈酒,她慷慨地挥洒着恩泽,魔法般地让玉米怀抱着金光灿灿的棒子,让蔓蔓绿秧的细须下藏着圆墩墩外紫内白的红薯块,让一簇簇低小而幽静的花生棵下隐含着串串饱实,孩子们亲热而欢喜地唱着“麻屋子,红帐子,里面坐个白胖子”,她还让黄豆棵挂了一茎壳裹不住笑的豆荚,那豆荚真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拧巴性子,你用手抓时它毫不客气地用尖尖扎你,你不搭理它时它倒没心没肺地自己咧开嘴笑出了几粒金豆豆。长庄稼的大地的“神”魅佩甫在童年时期就体验过,而知青时期的劳动,让他更深刻地领受着这些。劳动是辛苦的,佩甫泼出去地割麦、扬场、垛垛,犁地、耙地、施肥,收豆打豆、掰玉米、出花生、刨红薯,以满身汗水亲历了农民的劳作,这感受让他理解了农民生活的繁重,这感受是佩甫对乡村生存的认识基础:“乡村的白日寡味而又漫长,那是苦作的时候,一日日驴样的在地里拽,又总是吃不饱。看老日头缓缓升起,又缓缓落下。那无尽的黄土路在一声声沉重的叹息中灰暗下去,继而又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白日。”[1]因为有过一样的生活内容,有对他们命运的亲眼目睹,他无法像许多知青作家那样,在回城后浪漫地怀念那段岁月,而是以那段岁月为认识真实且复杂的世界、人生、人性的起点,做一条路走到黑的追究。
在侯王,大队专门给这些知青盖了几所房子,他们的吃住跟乡亲们是分开的,这让他们有相对独立而自由的生活空间。他们跟社员一样劳动,一样每天记工分,10分为最高分。在知青队的六七十个人中,有四人常常能拿十分,佩甫就是其中一个。回想那段经历的时候,佩甫说自己是“时刻准备着,不知干什么”,他在为未来准备一个“我”,他甘愿为未来的“我”委屈现在的“我”。他心里一直向往做“大”的事业,也时时刻刻为眼前不可见的模模糊糊的“大事”认真刻苦地积淀着。未来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不解未来模样,他却坚定地向往着,并积极从各方面严格要求自己。他干活老实,不偷懒耍滑,收工的时候,衣服总是被汗溻得湿淋淋的,能拧出一大把水来。干完活后的余暇,他不睡觉不打牌不闲逛,坚持每晚读书到12点。佩甫个子高,喜欢打篮球,他希望能当县篮球队队员,可乡下没条件打,他就思忖着如何提高跳起投篮的能力。有一个人给他说,只要坚持三个月绑沙袋跑步、从坑里向上直跳,就能练就一身轻功,上个房顶是一下子的事情。佩甫信以为真了,于是,他坚持每天早上双腿绑沙袋跑步,还在知青房前边的桃树林子里挖了一个坑,练习跃出。坑很小,腿不能打弯,他日复一日地练,裤子磨烂了三条。三个月后,他发现跳跃能力确实增强了些,但平步上房还是根本不可能。后来,县篮球队来选队员,一量,佩甫光脚身高178厘米,达不到最低180厘米的要求,就落选了。这个梦想破灭了。有时,他还练习砍树,将手掌侧起来,一下下地劈……年轻的佩甫,及早修炼出了坚定的意志力和超强的自制力,这品性,使他在以后的文学事业中深受其益,但这过早被严格管理、不放任的生命,也使他失去了多种生活体验的可能。
1971年年底,佩甫在乡亲们和知青们间很快建立了威信,他当上了知青队队长。当队长后,他年轻气盛,自觉有责任压在肩上,更加努力地带着干活,主动关心别人,积极配合村里或者公社的任务安排。有一次入冬前,佩甫带了九个知青去禹县山里为全村人拉煤。他们背了一布袋干粮,拉起十辆架子车出发了。路上饿了,他们就在路边坐下,喝生水啃干馍,休息一会儿继续出发。到了晚上,一世界的黑,伸手看不见五指,让在夜中行走的人心生恐惧,佩甫感到“在无边的黑夜里,夜气是流动的,一墨一墨地流。特别是没有星星的夜晚,你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眼前是无边的黑暗,身后也是无边的黑暗……你有一点点怕,越走越害怕……”[2]夜里,他们就在路边简易旅馆的大通铺上睡觉。可一屋子互相挨着的男人们,女知青怎么办?佩甫决定护送女知青去附近村里寻个住处。他们几个男知青就护送两个女知青进村,走了大概一二里路,到了村口。突然,呼呼地,四面八方猛窜出几十条狗,汪汪汪狂叫。佩甫的头发一下子根根直竖起来,双腿不停打战,感觉那狗嘴马上就咬在了腿肚上。但他不能掉头逃跑。他感到了众人的犹豫和胆怯,于是就心一横,壮壮胆子豁出去了,他走在最前头,众人紧紧跟随,硬是一步步把狗们逼了回去。后来,将她们安顿在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婶家里后,他们又在一村的狗叫声中离去了。此后,乡村半夜的狗叫声,在佩甫的记忆里再也抹不去了。
佩甫兢兢业业,对队员们宽容忍让,碰上某个知青偷懒或者故意挑衅,他能装糊涂就当作不知道,真不能装糊涂就客气地提醒几句了事。但佩甫这么年轻,在知青队里和村里口碑这么好,就有年长几岁的知青不服气,找碴儿上门。当时队里有个知青很烧包,经常戴着绿色军帽穿着白色胶底鞋,后边还有两个知青甘当小弟追随着。有一次,他看见佩甫带领众人正在村头田地边挖坑,就晃晃悠悠地过来了,阴阳怪气地讽刺起来:“哟,真是干队长的料啊,积极得很哪!”佩甫心中不悦,但他只当没听见,继续干活。那人劲头更足了:“这么积极干吗啊?当劳动模范戴大红花?”佩甫停了停,想发火,但他再次忍住了。“装!装表现!”其他人都停住了,许多双眼睛看着佩甫,他觉得面子要掉了,就恼火起来,把手里的铁锨一扔:“你再说一句?”“装!装表现!”佩甫握紧拳头,一下跃上地面,直逼那青年,“你再说?”他不以为然地再次重复。佩甫一拳挥过去,那人一头栽倒在坑里。他那两个跟班惊慌地后退起来,“不就当个小队长嘛,你厉害啥呢!”“我就厉害!不服气你俩上来试试。”他们看佩甫怒目金刚样,犹犹豫豫不敢上前了。当着全队人的面,关键是还有那么多女知青,那知青就觉得太丢脸,回去后,想想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左手拿刀右手掂粪叉,闯到佩甫住屋前要雪耻。佩甫也不甘示弱,抄把铁锨就迎了上去。众知青纷纷上前,拉着、劝着他们,这架没打起来。这件事过去了,但这件事的影响没过去,当天传到了村支部。晚上,村里要选党员,村民生产队的队长选上了,佩甫这个知青队的队长落选了。佩甫有些失落,他将这两件事作为因果联系起来看了,于是,就有些懊恼下午突然岔出的这档子事。佩甫不满这个没事找事的破坏者,也暗自责备自己,一贯不惹事能忍的,那一刻怎么就“小不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