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己和解
我与自己和解了,就在前不久,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自己的逼迫,超过了敌人、对手、爱我的、恨我的、希望我成才的等等一切外力的总和。
三岁上幼儿园,就能背手挺胸坐四十五分钟,一动不动,为了老师的一句表扬。现在,看到小猫小狗挠沙发、咬凳腿、满地打滚,总有些伤感。
少年时代的记忆,一天八节课,再加早晚自习,没别的了。现在读了《黄帝内经》才明白,这是多么违拗自然的事情,叫一个长身体的孩子从早到晚地坐着。古时候的人,要到十六岁,身体长成了,家里人才问是不是该学样什么本事了?学徒制,易子而教,三年期满,便能自食其力,没现在这么复杂。
从小身体就瘦弱,同学去玩很少参加,更别说逃课。别人谈恋爱,便替他们害臊,觉得他们的人生不正常。现在才明白,我的人生才是不正常的。什么是初恋,十八岁以前恋爱才是初恋。过了十八岁,就很难有那种纯真的感觉了。说来惭愧,我初恋的时候,同龄人都有做爸爸的了。
上大学。中央级院校,进校第一天便去天安门留了个影。立志在毕业之前把图书馆的书看遍,有些生僻的书,前一个借阅者留的日期是二三十年前的。为自己肯下这样的笨工夫感到自得,因为自己的天分也是上等的,已经能预感到日后的成功了。
我让自己失望了。别说成功,毕业后很长时间连工作都找不到。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的谴责自己,挑剔自己的一言一行,总之,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学生时期培养的优良心态,然后思考古今中外的伟人为什么成功,课本上教给我的,我对社会没有经验。
现在才明白错不在我。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古时候的伟人,学《四书五经》,长大了用《四书五经》,时间并没有浪费。外国人学英语用英语。我这近二十年的寒窗,为英语劳了多少神,毕业了才发现,写份中文的文案还要查辞典。更别说什么分子方程式,打离开学校到现在,再没派上过什么用场。我的所谓教育,只是配合教育部门演的一出戏。哪怕是一个最低等的岗位,也要从头学起的。
脑子终日得不到休息,做一件事情,会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全想到,再设计种种应对办法和措辞。结果什么都没发生,或者发生了自己却一句话没说出来。
没工作没关系,从毕业的第一天开始就不再跟家里要钱了。同学见面,抢着埋单,他们一直以为我挣得比他们多。现代教育制度打造出来的就是活得累,只允许自己比别人强,况且,职场的游戏规则就是这样,越让人知道你饿,越吃不着。
那个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总之,在经济上我一直很有安全感,不是因为有多少钱,而是知道在一分钱没有的时候该怎样活下去。
后来还是有了一些成绩,也年过三十了。开始偷偷对自己灰心,越来越不敢高估自己。于是,喜欢吹嘘自己的经历,强迫别人听,直到对方表示钦佩,便觉得他是懂我的,是知己。
开始干涉周围人的想法,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世上只有“我”是正确的。喜欢教别人怎么活,对朋友只限于言语,对家人便会诉诸行动和争吵。我是不肯轻易放过自己的,自然不会放过别人。
我明白自己得了强迫症,身体自然也越来越差。书上说,成功人士都有强迫症,看来我还有成功的希望。不知道是强迫症会招致孤独,还是孤独会造成强迫症,总之,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了。冷静下来的时候,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从我身边消失。朋友在后面都说我很优秀,因为我的确是教育制度里比较成功的样板,只是他们不肯亲近我。
回想起来,我的强迫症好像由来已久。小学就喜欢照镜子。如果发现自己不好看,便会在不同环境不同光线里再照,照到自己觉得好看为止。
刚上中学就开始挑理发师,在外地头发再长也要留着回来剪。换理发师如同失恋,要惶恐好久。现在已经改了这个毛病,上理发店碰上谁有空谁剪,还没有听到有人说我的发型不如原来好看。
从今天起,要立志与自己和解。早上醒来,我不会告诉自己今天该做什么,而是问自己想做什么,然后依着自己。
照镜子的时候,若看见新长出来的皱纹,会告诉自己,有品位的人都喜欢磨砂玻璃,来博自己一笑。连自己都不接受自己,还指望谁来接受你。
庆幸自己将要活到中年,而世界上随时随地都有那么多危险。地球已经被调成了震动的模式,不是海啸就是地震,前面不知道还有多少灾难在等着我们,我希望能看得到自己老。
我不会逼着自己的小孩从小立志当什么科学家艺术家。如果有哪个小孩敢说自己的理想是自由自在地玩一辈子,我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赞同。没什么不妥当,再正当不过了——岂止正当,简直高尚。当什么科学家,科学家已经太多了,再过些年,科学还是不是件正经事都很难说,人类发现了科学,却驾驭不了科技,科技了不到三百年,地球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
我不会再为自己成不了伟人而遗憾。世上的路是短的,天国的路很长。在上帝眼里,人世间的一切无非是一幕戏剧,扮演国王的不一定是主角,不一定能得到天父的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