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如同梦魇
我常常问我自己,说还是不说?作为一个写作人,稍稍美化一下自己的长辈,避开那些太沉重、太屈辱、太丢人的事情,是不是伦理的义务、起码的准则?
有多少写作人,写起来义愤填膺,横扫千军,时日曷丧,与汝偕亡!多少写作人是冤情如海,怒火如炼狱。多少写作人是人人对不起他或她,是整个世界对不起他或她。写作人就没有做过对不起旁人的事吗?不就是依仗着一支笔几个字一些绝妙好词儿把自己打扮成苦主,而把有关的人装扮成魔鬼?
多少人在要求别人忏悔呀,却并不用自己的真诚忏悔带动他人,不想从自身做起。这本身已经有些滑稽,当然也有他的道理。
在所有的灾难过去以后,人人成了冤屈者,人人在那里吐苦水和揭发旁人。有几个写作人能够做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能说出关于自己的实话来呢?而不管你写得多么伟大勇敢挑战点火如旗杆如大纛如昆仑、喜马拉雅,如果你对自己的事讳莫如深,你的话还是可信的吗?
比如当年写信求见、见完了又给受自己托付帮助联系求见者的友人写下了感激涕零的感受的一人物章女士,等到迎合潮流揭出了点玩意儿,从而颇有响动以后,立即用另一种傲然青松的口气讲自己求见的故事了,而且换一个腔调嘲讽自己当年巴不得一见的人,这样的人是硬骨头还是信口雌黄的小贩呢?
我的回忆面对祖宗,面对父母师友,面对时代的、各方的恩德,也面对着历史,面对未来,面对天地日月沧海江河山岳,面对十万百万今天和明天的读者;就算我说出了最真实最深入的东西了,仍然是不够真实、不够深刻的,我永远做不到百分之百,我仍然感到对不起读者和历史。我怎么能只说对自己有利的那一点呢?我怎么能有意隐瞒,有意歪曲呢?如果我承认我做不到百分之百,难道我可以放弃说出来的努力吗?我必须说出来,我必须告诉你们。
我少年时曾为诗:“在我们的奇异的家庭里,有太多的纷争,也有太多的亲密……”
可怕的不仅在于父母的纠纷,而且,在父亲不在的时候,被称为“三位一体”的相濡以沫的三个长辈也常常陷于混战。为什么战我已经说不清了,当然很重要的一点是钱,愈是困难就愈怕旁人占了自己的利益。还有那种高度紧张、警惕的精神状态,父亲称为性恶论,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欺骗自己的谎言,每一分钟都有被最亲近的人“攥”了的可能。
记不起原因,但是我记得她们对骂的场面与言语:她们跳起来骂:出门让汽车撞死。舌头上长疔。脑浆子干喽。大卸八块。乱箭钻身。死无葬身之地。养汉老婆。打血扑拉(似指临死前的挣扎、搐动)。有时是咒骂对方,有时是“骂誓”,是说对方冤枉了自己,如自己做了对方称有自己辩无的事,自己就会出现这样的报应,而如果自己并未做不应做的事,对方则会“着誓”,即不是自身而是对方落实种种可怕的场面情景。骂的结果,常常她们三个人也各自独立,三人分成三方或两方起灶做饭,以免经济不清。这母女三人确实说明着“他人就是地狱”的命题。
当然也常常反省,有一次三个人到老家去了,下火车时失散了姥姥,两个人回到北京家中,却没了她们的母亲。两个人极其不安,挂念、寻找“咱娘”,最后娘回来了,三个人抱头痛哭,一面哭一面发誓,以后再不吵架了。当然,以后,仍然会为一个莫须有的小事大吵大闹,如同死敌。
不但三人间吵,甚至骂到邻居。由于怀疑或者确实是邻居(恰恰也是沧州同乡)说了自己的坏话,隔墙大骂。邻居的女儿是我的同学,也在一九四九年前夕参加了革命,后很小的年龄,嫁给一位著名的革命领导干部与学者。后被划为右派,“文革”初期自杀。她的故事,我写在中篇小说《蝴蝶》的海云这个人物上。
我还要说,骂仗甚至发展到我的姐姐和妹妹身上,以最仇恨的言语给儿童以毁灭性的毒害。读者还记得《活动变人形》里的女孩倪萍的故事吗?
家庭成员中处境最优越的是我,所有的长辈,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冲突,都宠爱我,所以我就有了几分超脱和高雅,有了几分(对长辈们的)怜悯和蔑视,有了几分回旋余地。一个落后的野蛮的角落里的宠儿,这就是童年王蒙。
她们多次为家事见官。在沧州,姥姥曾经过继过一个儿子,名董福元。后来姥姥与两个女儿认定此子不好,上了法庭与之断绝关系。我听她们不无骄傲地回味姥姥穿着绸子袄裤“过堂”的场面。一九四九年后,为赡养费用的事母亲与父亲过过堂,为经济纠纷,母亲与二姨及姥姥也上过派出所或过过堂。她们都能直捣要害,在一次冲突中,母亲指出姥姥是地主,而二姨指出母亲的儿子即王蒙是右派分子。
我不认为这只是一个家庭、一组人物的故事。早在明代,我国已经有人提出社会上广泛存在的戾气问题来了。古老的中国,积累了光荣也积累了屈辱,积累了灿烂也积累了乖戾,积累了文明也积累了野蛮,积累了事功也积累了压抑,积累了辉煌也积累了痛苦。而新学、西学的冲击,呼唤着悲壮的先行者也呼唤着皮相的浮躁,激发着志士仁人也激发着大言欺世,造就着真正的猛士,也造就着悲喜剧的堂·吉诃德——搅屎棍;已经许多代,许多年了。
父亲喜欢说一句话:“藏污纳垢。”他确认旧中国的每个角落每个家庭每条街区或者乡镇,都藏着太多的“污泥浊水”,后面四个字是毛主席喜欢用的。所以他认同风暴,认同反封建,认定封建罪恶就在家里。就在故乡。他赞成动大手术。不论他以多么可笑的方式,他确实欢呼天翻地覆的慨而慷。至于风暴的代价,风暴的曲折,风暴过去以后应该怎么样创造富强、民主和文明,他已经没有能力去思索了。正像他这个人,他有伟岸的身躯,几种外语的应付,然而他的腿是罗圈的与细瘦的。企图创新的人其实也是旧环境下出现的。果然,他晚年摔折了腿。他的悲哀不仅在于他受到了封建包办婚姻的折磨,而且尤其是,一九四九年后在我的一手帮助下,他相当文明地办好了离婚,他的自由恋爱的婚姻的荒谬性痛苦性一点也不次于原先。这回对方不是沧州人而是北京的真正市民了。同样的全武行,同样的咒骂,同样的一次次离婚手续的进行与无法进行。他的思想与知识达到的地步和所处的现实、生活与人、修养与能力、条件与环境、气质与情操、对象与位置却永远差着十万八千里。他永远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自投罗网,自取灭亡……悲夫!
已经因病偏瘫的后一位伴侣,在父亲晚年又跛又瞎的时候,她坐着轮椅到住家附近的所有小铺,嘱咐他们切不可允许父亲赊账,切不可卖给父亲好烟,哪怕父亲带着现金。父亲受了龙堂的野蛮、沧州的野蛮的害,他自己也毫不留情地害着人。后来他受到了启蒙主义自由恋爱全盘西化的害,也受了本质上无大区别的北京市民的害并害了人家。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幸福,没有给过别人以幸福。
母亲晚年常常叹息:“你看人家冰心、宋庆龄这一辈子!你们看我这一辈子。干脆嘛也不知道就好了,我知道了一点了,但是我什么也做不到!我这一辈子没有一点高兴,没有一点安慰,没有一点幸福!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这样过一辈子啊!”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与冰心与宋庆龄比。我更不明白,为什么我断定她不应该不可以与冰心宋庆龄比。
我明白无误的是:我的父母辈这一代中国人,他们生活得实在太痛苦。我还发现,对于多数俗人来说,没有比家更甜蜜更温馨更可爱的地方了,不论遇到什么凶险,你一回家,就舒服起来,放松起来了。同时,也没有比家更肮脏的了。关于后者,我不必再给读者多解释什么了。
爸爸!妈妈!在你们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好好地照顾你们。在认定自己是革命者以后,我对你们更多地采取批判的态度。呜呼!污垢并非一次风暴能够荡涤干净,罪的脉络罪的根是一代代延续下来的。我现在只能为你们痛哭一场了。你们的痛苦的灵魂,在天上能够安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