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立春以前》
止庵
一九四五年二月八日周作人日记云:“编阅《立春以前》,只有三四篇未收回,即可编成矣。”三月十四日云:“上午寄《立春以前》稿给太平书局。”一九四五年八月,该书由上海太平书局出版。本文三十三篇,除《关于送灶》(一九四四年一月)和“几篇题跋”中的《风雨后谈序》(一九四四年一月)、《秉烛后谈序》(一九四四年四月)和《谈新诗序》(一九四四年七月)外,均写于一九四四年八月至一九四五年一月,即《苦口甘口》之后。
《立春以前》里“正经文章”多数是关于文学的,自《汉文学的传统》重新涉及这一问题以来,大约谈得最深入的了。尤其是《十堂笔谈》,与从前《谈龙集》范围大致相当,抑或更宽一些,既全面表述自己有关意见,也是如《我的杂学》那样的系统总结。《苦茶庵打油诗》虽是特殊样式,然为“忧生悯乱”而作,也是一种“正经文章”,而且从更深的心理层次反映了“正经文章”的写作动机。集中“闲适文章”,较之《药堂杂文》和《苦口甘口》比例要大得多,乃是继《药堂杂文》和《苦口甘口》中的“杂文”,上承《秉烛后谈》、《药味集》所属那一系统,至于《雨的感想》、《立春以前》这样纯然感兴之作,简直是回溯到《雨天的书》、《泽泻集》的路数了。作为“续草木虫鱼”的《蚯蚓》和《萤火》,仍然是“赏鉴里混有批判”,而又增添一种象征意味,是周氏此类写作中新的因子。总之此前各期散文的面貌在《立春以前》里几乎都有所展现,而又赋予新的也是时代的色彩,因而在周氏的作品中别具一格。
集中有篇《记杜逢辰君的事》,属于周氏散文中怀人一类。此种作品从一九二二年之《送爱罗先珂君》一文起手,以后陆续写有不少,散见于各集子,又以中期所作成就最大。所涉及者或为亲人,或为朋友,与作者都有某种情感联系,而彼此的存在又隔着时空甚至生死的距离。以文体论或当列为抒情散文,然而周氏文章又与习见者截然不同。作者有他特殊的情感表达方式,即如从前所说:“人的脸上固然不可没有表情,但我想只要淡淡地表示就好,譬如微微一笑,或者在眼光中露出一种感情,—自然,恋爱与死等可以算是例外,无妨有较强烈的表示,但也似乎不必那样掀起鼻子,露出牙齿,仿佛是要咬人的样子。”(《金鱼》)人的情感是真实存在,有或无,多或少,都是自然而然的;感情的表达本身丝毫无以增强或制造感情,企图增强或制造的,反而破坏了原有感情;感情更重要的交流形式,在于一种心理暗示作用,而且不限于阅读那一刻,还有回味效果。对周氏来说,情感表达方式也是文章的写作方式,中庸既是他的人生哲学,又是他的美学。这原本是一回事,未必有所安排,或者说,只是“不怎么样”,不一定“要什么样”。用废名在《关于派别》中的话说就是,“散文之极致大约便是‘隔’,这是一个自然的结果,学不到的,到此已不是一般文章的意义,人又乌从而有心去学乎?”而他的另一说法也有意思:“我们总是求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即是求‘不隔’,平实生活里的意思却未必是说得出来的,知堂先生知道这一点,他是不言而中,说出来无大毛病,不失乎情与礼便好了。”周氏在文章中一再讲“可有可无”(《志摩纪念》),“说这些闲话”(《半农纪念》),也是此意。然而其真挚恳切,感人至深,远非夸张造作者可以比拟。所以周氏写的“隔”的文章,却是“隔而不隔”;寻常抒情之作是“不隔”文章,却是“不隔而隔”。古人云过犹不及,过是不及,不及却未必是不及也,这是含蓄的一点道理。
此次据太平书局一九四五年八月初版本整理出版。原书目录四页,正文一百九十六页。目录中每题之后均注明写作年月,“蚯蚓”下有“稿缺”字样,但正文中并不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