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要飞翔
一、百米冲刺
1957年初秋,施光南带着母亲为他准备好的行装和必要的费用,乘火车去了天津,进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理论学科插班上高二,从此开始了他的音乐专业学习的道路。
刚进校时,他被分在基础最差的丙班。与其他同学相比,他的视听练耳、乐理、钢琴等课程都有很大差距,甚至连音乐术语也知之甚少。
同班同学对身材高大的施光南来插班上高二也不太理解,本来可以上大学了,还倒回来重上高二,这不是舍近求远吗?难道音乐就这么让他入迷。
人们常说“执迷不悟”,而施光南是“悟而执迷”。他十分清楚他的目标是什么,他这是“曲线求学”。
但他也十分清楚,在音乐学院附中只有两年的时间,其他同学都已跑在了前面,他要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尽快赶上去。
上课时,他比别的同学更专心、更认真,记笔记,背术语,不懂的地方,就问老师和同学。
他出了课堂,就进琴房,如痴般地练琴,比别人多付出了几倍的辛苦和汗水。
工夫不负有心人,天资聪颖的施光南经过刻苦努力,很快就全方位地赶了上来,并且当了基础知识最好的甲班的“试唱练耳”课代表。
他不仅如饥似渴地认真学习音乐专业知识和钢琴,而且对民间音乐和外国歌曲有着特殊的兴趣。除了在课堂上学习之外,在课余,他总是喜欢收集和听、唱民间音乐、欧洲特别是苏联歌曲,并对京剧及越剧、豫剧、昆曲、评剧、秦腔、梆子等地方戏曲的种类和唱腔进行研究,并把它们牢记于心。
过了不到半年,同学们发现,施光南不仅学习成绩上来了,而且他还有许多超群的素质和品格。他的同学高燕生、赵砚臣后来回忆说:首先,人们发现他有惊人的曲调记忆能力。整本的民歌集,他可以倒背如流;大段的戏曲唱腔和过门,他唱起来句句不漏;广播和电影中播放的歌曲,他一听就会,经久不忘。同时,他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幽默感。他自编故事,常让同学们听得入神;他自编自演的小品,总能逗得大家捧腹大笑。他的综合分析能力也很强。在课堂上,他习惯于认真记笔记,课后,他善于扼要归纳老师所讲的一、二、三。有时他不假思索地信手拈来一些民歌或戏曲的片段曲调串连成曲,听来几乎天衣无缝。有时,他谈论某一地区民歌的调式、典型音调和衬词的特色,并即兴编成一曲作为印证,令人佩服。还有一点,也是其他同学无法和他相比的。那就是,1953年国庆庆典时,他被父母带到天安门城楼观礼。毛主席和他爸妈握手、问候,也和施光南握了手。那一刻,施光南永生难忘。同学们听说后,都羡慕不已。在那个年代,能握一握毛主席的手,那是无上的荣耀。施光南曾对同学梁茂春说:“我要用这双毛主席握过的手写出最美的音乐。”
他为了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孜孜不倦地努力着,奋斗着。他曾经用绘画来表达自己的理想,对着镜子素描过一幅自画像,有点像肖斯塔科维奇。当同学们为此起哄时,他坦然地说:“我为什么不能像老肖那样,他是著名作曲家,我也要当著名作曲家!”后来,他又画了一幅题为《理想图》的长卷,并把它钉在黑板上展示:全班同学都站在船头,一群艺术大师、专家、教授手持鲜花载誉归来。他希望自己和同学都能成为艺术大师、专家、教授。
施光南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也很健谈,还有点倔强。
苏夏教授曾听音乐学院附中施光南同班同学回忆说:光南平时埋头学习和创作,很平静。但只要一打开话匣子,别人就很难插上嘴。不论在教室、琴房、食堂、宿舍,还是在街头、商店、摆渡船或电影院,随处都能听到他的“高谈阔论”。
有一次,他和同学们去看电影。看完电影,走出影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着感想。施光南对其中一位同学说的感想有不同意见,就与那位同学争辩起来。从回校的路上大声争论到进入宿舍,直到深夜。音乐学院附中的同学们并不知道他在101中学时曾有过“小姑娘”的外号,但他们发现,他像个女孩子似的好斗嘴,又像是只“好斗的公鸡”。
“你们再这样争下去,公鸡都要打鸣了。”有同学开玩笑说,“我们该睡觉了。”施光南看透了同学们的心思,突然中断了争吵不休的辩论,转了话题。他诚恳地解释说:“我是有许多像女孩子的地方,可我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一个人没有主见就是个窝囊废,在没有人能说服我的时候我就是要坚持己见。”
“你这种好斗的劲儿,我们都有点怕了。”有位同学笑着说,“以后还有谁敢和你辩啊!”
“有什么好怕的,君子动口不动手,理越辩越明嘛。你们哪儿知道,我的童年是在见不到男孩子的地方度过的。那是抗日的后方,日本飞机轰炸重庆时我降生的,医生和护士都跑光了,幸好爸爸守在妈妈的身边救活了我,爸是我幼年相伴仅有的一个男人,他教我自立。妈妈是黄埔军校的老战士,她浑身充满阳刚之气,胸怀大度,也是我最崇拜的人。我虽然在女孩子堆里和她们一起玩耍过许多年,但我还是要当个真正的男子汉。”
苏夏教授说:“现在回想他这一段独白,才更深刻理解了他思想感情中既敏感又粗犷、既矜持又坦诚的生活基因。确是这样:光南是单纯或可称为纯粹的。他有某些纤细如女性的东西,也有某些革命战士那种豪爽的东西。在外形上,确如同学们所说的:他穿朴素的学生装,白衬衫掖在系歪了的蓝裤腰里,卷起的衣袖和高低不齐的两只裤腿,映衬着一双粗手大脚,显得很不协调。透过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他那圆圆的眼睛一眨一眨,……尖细而又向前微伸的下巴不时地颤动,像开口说话,又像笑。可以说他一点也不像个高干子弟,但在气质方面,他又确保留了这个层次的人的某些基因。”
因为他把全部的精力投入了学习,所以和同学一起玩得少了。加之他不仅把学习成绩赶上来了,而且超过了很多同学,特别是他还创作了不少歌曲,在同学中是佼佼者。
这时正处在“反右运动”之后,学校对学生的思想工作有一些过“左”的做法。由于施光南整天埋头学习,埋头创作,所以在一次“思想小结”会上,有的同学批评施光南走“白专道路”、搞“个人主义”,甚至还“骄傲自大”……本来就自尊自强的施光南,怎能受得了这些,他怎么也想不通。在会上,他争辩了几句,可引来了更多的批评。一张嘴对付不了多张嘴,加之,“反右运动”的厉害他是知道的,他不再争辩了,可肚子里的气却消不了,一气之下他离开了学校。
晚上熄灯后,同学们发现施光南不见了,于是动员全班同学立即去寻找,有的往火车站方向,有的奔海河边,向着下游寻找,大家都担心刚强的施光南出事。
施光南真的去了火车站,在那里徘徊了许久。心想,要是就这样回北京的话,爸妈肯定会批评他,甚至还会责骂他;那还能去啥地方呢?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又回到了学校,一个人坐在漆黑的琴房里生气。
同学们在外面找了一阵子,没有找到施光南。偌大的一个天津,上哪儿去找呢?同学们只好又回到了学校。同学们正在七嘴八舌地说要不要向班主任报告时,施光南听到了,他不想让班主任知道,只好走出了琴房。
同学们见施光南没啥事,悬着的心也都放下了。
可是第二天,班主任老师还是知道了这件事。老师心里清楚,施光南刚进音乐学院附中时,基础很差,但是,他经过刻苦努力,现在赶上来了,甚至超过了很多同学。这一点是应该肯定的。可对他夜晚擅自离校也要进行批评,但要注意方法。于是,班主任首先肯定了他刻苦学习的精神,并为他取得好的学习成绩而高兴。接着,老师平心静气地对他进行了开导。教育他,一个人,既要经得起表扬,也要经得起批评。即使人家批评得不对,也要做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同时,要注意和同学搞好关系,互帮互学,共同进步。
施光南原以为班主任会狠狠地训斥他,可没有,只是平心静气地和他讲道理,还肯定了他的学习精神和学习成绩,他心里的怨气也就消了。他向老师承认自己做错了,不该赌气地离开学校,给老师和同学们带来了麻烦。以后一定会按老师说的做,和同学搞好关系,互帮互学,共同进步。
1958年夏,中央音乐学院及附中搬迁到北京,但留下了部分教职员工和学生,利用原校址建立了天津音乐学院。施光南所在的理论学科班留在了天津。
新学校刚刚建立,又逢上“大跃进”时期,同学们要去参加“大炼钢铁”和去农村帮助放“卫星”,正规的教学秩序被打乱了。
这时,同学们空闲的时间比较多。施光南就利用一切机会,或走出校门,去民间采风;或是去观摩各地到天津演出的戏曲、曲艺等民间艺术。当时,他走遍了天津老城的各家小戏园子,听过梆子、评剧、吕剧、坠子、丝弦、老调等,什么土里土气的戏曲他都感兴趣,刮风下雨都不能阻挡他。
这年的冬季。有一天,北风呼号,滴水成冰。施光南对梁茂春说:“走,陪我去看戏。”
“外面太冷了,风又大。”梁茂春不太想去。
“冷怕啥?走!”他拉着梁茂春就走。
梁茂春没办法,只好随他走。
一出门,大风迎面吹来,他俩打了个趔趄,简直无法行走。他们好不容易来到剧场,看完戏,出了剧场,风还很大,还是无法行走。
“我们背着风走。”施光南说着就转过身,梁茂春也转过身。两人挽着手,背对着风,一步步倒退着回学校。在路上,施光南兴致很高,哼唱着刚才看过的剧中的唱腔。梁茂春很佩服他,每次看完戏走出戏园,他就能凭记忆模仿着哼唱出刚看过戏剧的声腔特点。
1959年夏,河北省武安落子剧团到天津演出,吃住、排练都在附中,施光南把它当作一次学习的好机会。他不但学会唱腔,连舞台上演员表演的一招一式,也都记在心里。
正式演出那天,施光南拉着梁茂春去剧场看。这是一出地道的反映农村生活的小戏,他俩都被它那土得掉渣、粗犷泼辣的艺术风格所吸引,看得津津有味。
看完戏,在回学校的路上,施光南说:“学校不是要开迎新年联欢晚会吗?咱俩就排演这出戏咋样?”
“剧中两个角色都是女的,咱们都是男的,咋演?”
“反串呗。”
“这可难啊。”
“难啥?!上吧!我来当导演。”
“我怕演不好,闹笑话。”
“本来就是喜剧嘛,就是要笑。”
“那就试试吧。”
两人说干就干,马上投入紧张的排练。施光南扮演彩旦王嫂,梁茂春扮演小旦新媳妇。在附中全校迎新年的联欢晚会上,他们班就出了这个节目。民乐专业的同学协助文武场的伴奏,还借来了全套的戏装。梁茂春身材苗条些,穿上戏服,戴上行头,扮小旦还凑合。可施光南身材高大,穿上彩旦的服装后,显得既紧又短,裙子底下露出了他那双又脏又大的棉鞋,老师和同学们见了都暗暗发笑。
几个节目演完后,该施光南和梁茂春上场了。
梁茂春扮演的小旦新媳妇要回娘家,但缺少一个头上戴的髢髢怕娘家人笑话她,于是向邻居王嫂借髢髢。王嫂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泼辣妇女,重头戏全在她身上。她有一段“重点唱腔”,叙述她如何辛苦地劳动,才攒下钱买了这个视作珍宝的髢髢。施光南演唱时连跳带舞地满台转,他那眉飞色舞、泼辣而滑稽的表演,以及他那双格外显眼的大棉鞋,逗得大家笑声不断。经过新媳妇的苦苦哀求,王嫂终于同意将髢髢借给了新媳妇。最后一个动作是施光南设计的:新媳妇拿到髢髢后,从水袖中掏出了一副近视眼镜戴上(是梁茂春平时戴的眼镜),瞧了瞧髢髢,连声称赞:“好髢髢,好髢髢!”
观众热烈鼓掌,大幕徐徐落下。
可以说,这是他在戏曲舞台上一次有趣的尝试。
在音乐学院附中的两年中,施光南用心智和汗水为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打下了初步的基础。他也知道,要想真正地腾飞起来,还需要储备更多的动力,练就更强的翅膀和更好的歌喉。他在这个时期创作的《我要飞翔,我要歌唱》表明了他的这一想法。
歌中唱道:
天上的大雁,
你有一双金翅膀,
请你借给我啊,
我要飞翔啰!
美丽的云雀,
你有一条金喉咙,
请你借给我啊,
我要歌唱啰!
……
后来,施光南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是这样说的:“为了要让我的歌飞起来,我那时有股‘九死而不悔’的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