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道彬

靳国君先生一直有着浓厚的学术兴趣,倾心于知识的追求,让精神时时沐浴在古典文学与艺术的朗照里。退休以后,他不是优哉游哉地徜徉山水,或者天地玄黄地谈论养生,而是了却繁华,甘于平淡,躲进书斋,沉潜学术,夜寐夙兴,著述不辍。前些时刚参加了关于他的京剧摄影艺术展览,这几天又收到了他关于陆游文学研究的煌煌大作。他的《陆游》是用心、用力、用情的热血宏文,是兼史、兼传、兼评的诗意长篇。

陆游是以近于“完人”的形象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剑南诗万篇,半洒神州泪”,作为一个伟大的爱国者,他像屈原一样,在南宋风雨飘摇的政治环境里,一生都在为恢复中原、统一中国而歌唱。爱国主义成为他诗歌的主旋律,诗人至死都在梦想着“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里说:“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这也是在旁人的诗集里找不到的。”

作为诗人,陆游被称为是“南渡诗家之冠”。清代文艺理论家沈德潜说:“放翁七言律,队仗工整,使事熨帖,当时无与比埒。”清代诗人、戏剧家舒位干脆把陆游推举为杜甫、李商隐之后七律发展史上的第三座高峰。陆游诗歌以奔涌豪放的激情,洗去形式主义的铅痕粉渍,充满了阳刚健朗的审美风格。对此梁启超在《读陆放翁集》中充满激情地写道:“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作为名臣,陆游不论就任何处,都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心中常常牵系着百姓温饱,关注百姓生活。他像杜甫一样,为百姓离乱动荡的生活扼腕悲歌,掩泪太息。作为世俗生活中的普通人,他也有儿女情长、世俗悲欢。一曲《钗头凤》,足以让天下有情人动容失色。而面对人生的起伏跌宕,他并非一味地悲愤激昂,也常常静下心来,描绘着乡野的“衣冠简朴古风存”,倾听着市井的“明朝深巷卖杏花”。他像陶渊明一样,在平凡的生活中,“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帖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 诗不仅是宏大的历史叙事,更是细致入微的生活体味,“歌声即生存”,真正的诗是寓于日常生活的。陆游的诗像屈原、像杜甫,也像陶渊明,而又不全然是他们,他是融会贯通,守正出新,自成格局,别开生面。

“心向往之”构成了靳国君先生这部《陆游》书写的内驱动力和行动纲领。全书用诸如“八年离乱”“国破之恨”“科考惊变”“敢谏直言”“乡居岁月”“万里入蜀”“烽火前线”“高龄入朝”“千古绝唱”等二十五组短语作为每章题目,宛如国画中简明有力的线条,勾勒出陆游一生的生命和艺术历程。应该说,“陆游”并不是特别好把握的选题,但有了靳国君先生深刻的理性观察和他富有表现力的生花妙笔,一切都变得疏朗清晰、摇曳多姿。

为了最大可能地还原陆游生平的本貌,靳国君先生认真梳理文献,出入浩繁的典籍,端详比对,索隐钩沉,不辞考据,多有发现。例如他认为尽管陆游少有诗名,但绝不是简单的天赋异禀,而是积学储宝,渊源有自:一是他有青云之志,年幼时即奋力功课;二是家学深厚,长期浸染,确是寻常人家难以比拟的;三是有山阴(绍兴)乡风的文化哺育沾溉——这里是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雪耻之乡,是子贡借孔子语感叹“郁郁乎文哉”的崇礼之地,是王充辞官大力兴学的课徒之所。再如,靳国君先生写到南宋的偏安政治、文人集团,从不随便落墨,而先要做到于史有据。这种表达带来的必然是真切的现场感、带入感,如此,久远的历史一时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陆游是“梅痴”,有梅花情结,他的咏梅诗逾百首,每到一处他必去访梅,访梅如访故人。作者用了很大篇幅来写陆游与梅:“小儿曾问他何以看重梅花?陆游说,在其气节、操守、风骨、格调。他说,梅花高标独举,先天下而春,玉洁冰清,霜雪节操,素质贞心。”“生民得梅花装点家园,又得梅花之利,其根、花皆入药,所治之病多矣。”“你太爷陆佃《梅花》诗云:‘与春不入都因淡,教雪难如只为香。’上句是说不随俗,自淡然;下句是说不争艳,独有香。是自况,亦是为人之格,家风存焉。”书中叙的是陆游对梅的信仰,靳国君先生也当心有戚戚焉,他确信,陆游已在艺术上化身为梅,在陆游那里梅格、诗格和人格相映成趣、和谐统一。

从一一二五年出生到一二一〇年去世,陆游活了八十六岁,这在中国古代诗人中绝对是属于长寿的。而让他生命真正延长的是他的文学创作和艺术影响,“六十年间万首诗”,这样的创作很难用“勤奋”二字概括的。可能大家忽略了陆游是用诗歌记录生活的这一特殊性,他的生命是与诗与文学生长在一起的,对陆游来说,诗不是创作,而是生命,是从生命深处流淌出来的。一个人用诗歌为自己的一生作传,颇令人感动和敬仰。通览全书,靳国君先生的立场自始至终都是推崇压倒挑剔,几乎找不到他对陆诗的微词。康德以“头顶之星空,心中之道德准则”为其人生格言,对靳国君先生而言,陆游是他头顶上苍茫夜空中熠熠生辉的文学启明星,也是人生道路上引领前行的道德楷模。

我们可以看下靳国君先生如何在细微处演绎诗人日常生活的仁爱与情趣:

那天,他看到在池塘侧,有小鱼被细柳条穿颊,将被入锅烹调。他对渔翁说道:“几十钱卖我?”原来渔翁认得他,说道:“我识陆公,权做小礼奉送。”陆游笑曰:“我收下你的情意,你收下我的钱。”渔翁笑应道:“只收三十钱。”陆游拿出五十钱,拉过渔翁的手,放在他手心,说道:“我们今后为友,不可客气。”渔翁连声道谢,背篓远去。陆游买下,欣然放生,鱼儿摇尾游走。

靳国君先生深深理解陆游,一个诗人可以有“金刚怒目式的慷慨壮烈”,也可以有“菩萨低眉般的浅吟低唱”。一个细节描写却透露出一个艺术规律,伟大的诗人无不具有悲天悯人的襟怀和仁爱精神,对生命的尊重是文学与艺术的基本旋律。

《陆游》一书用心良苦,靳国君先生披阅数载,增删多次,笔蘸深情。他用诗笔、史笔、论笔,引领人们走进陆游一段又一段的人生传奇,他写出了陆游的人生大追求、艺术大境界。他写陆游,为文学家立传,也是作者的夫子自道,在陆游的诗文欣赏里寄托着自己的艺术情怀和人生追求。因此,我愿意为这样一部不平凡的著作献上我的祝贺。是为序。

二〇一七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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