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与杨庆存述唐文治书
陈尚君
庆存教授去岁年及耳顺,自国家社科基金办公室退而赋闲,今春受聘为交通大学文学院院长。我得讯即驰电祝贺:“百年前师祖茹经翁曾主校政十四年,以一代国学大师而长期致力工科大学建设发展,其业绩记录校史,播在人口,足为大学百年不祧之祖,留下国学研究之丰硕著作与光烨传统,更为他校所必无。方今文明昌盛,学术臻荣,交通大学亦以建设一流综合大学为职志,以阁下长期主政人文学术,通悉全局,繁剧之余也始终坚持研究,著作络绎。今再据要津,学校支持,资源丰沛,知必大可作为,成就新事业,足为交大国学带来新气象。”庆存亟告以老校长之成就相勉,实不敢当,惟校院皆有共识,将接续传统,已规划整理茹经全集,更期弘传典范,发扬光大。“先生所知,可告其详否?”
我生苦晚,不及见唐先生,惟三十七年前从朱东润师课读唐宋文学,师屡屡谈述早年受业情景。师告年方十一,偶因替表兄考试作枪手不成,录取当时之邮传部实业学校附属小学,唐先生以大学监督之尊,在小学兼授唐宋古文。每授课,从头至尾带领学生吟诵古文,不作一句解释。“这应该也是一种教学办法。”师对此颇为赞赏,并说唐先生读书到高兴时,轻拍同学肩膀,说:“小兄弟,我们一起读啊!”师比划当年动作:“这是一种鼓励,我也曾多次受到过。”师晚年回顾一生学术,谓从唐先生那里体会到古文喷薄之美、情韵之美,此后无论写学术论文或文学诗文,此段读诵让他终生受益。师还告学期末,唐先生主持作文评比,师所作古文评为一等,因而得到四块银元,买一套《经史百家杂钞》,一直随身携带。说至此,师起身从书架上取出,让我等观赏。当年师因父亲亡故,家境窘迫,居沪读书一年即拟退学,唐先生得知,让儿子庆诒写信,请假期后返校,见面即告:“你不必担心,你的学费和生活费都在我这里。”师说及此,即做唐先生拍口袋状。我知师最终得走上学术道路,且有所成就,唐先生当年之助力,令他终生铭感。1985年顷,师知我参加《辞海》修订,即召而告之:“《辞海》怎么可以没有唐先生呢?”终得补入。师为泰兴人,口音颇重,称唐先生或唐蔚芝先生,重音在“唐”字上,至今念及,尤在耳边。此我得朱师所告者如此。
廿余年前在苏州古籍书店购得唐先生自撰《茹经先生自订年谱》,因得知先生生平大略及思想脉络。先生名文治,字颖侯,号蔚芝,室号茹经堂,晚称茹经老人。他于同治四年(1865)生于太仓州,今年恰好为其诞辰一百五十周年。太仓于明清两代文教鼎盛,先生自幼即习举业,尤服膺本地先哲陆桴亭(名世仪)之经世学说。十五岁应童试,十八岁中举,二十岁进南菁书院治经,后四应礼部试,二十八岁成进士。其早期经历如此,学术兴趣也皆在宋明理学,制艺古文。然从政后则历经世变,至三十七岁随户部侍郎那桐办辛丑和约,初使日本,见其“虽系帝制,而其大政均裁自内阁”,“一意整理海陆军及工商事宜,骎骎乎日臻富强”。次年复随固山贝子载振出使英国贺英王加冕,因英王生病而滞留,充分参观英国社会之诸面相,归撰《英轺日记》,亟称现代社会建设之诸要务,尤称许保存本国文明与实施大学教育之举措。四十二岁任农工商部侍郎,曾署理尚书,亟亟于现代实业建设。居母忧南归,到邮传部上海高等实业学堂任监督,本为居丧间之临时职务,不意竟达十四年之久。其主校政最重大之贡献,是改商科为工科,从普通工程科改设铁路、电机、船政诸科,奠定现代工科大学之基础。其间先生本人之学术研究则仍以经学为主,他倡导恢复儒家学术之本旨,因以汉魏古文为主,删略成十三经读本。经学及古文大师领导工科学校,至今仍有人提出质疑,然现代交通大学的最初雏形,确实是在唐先生手上所建成。辛亥武昌首义不久,唐先生是最早通电要求清廷逊位、改行共和之体制内官员之一,以为“人才不用,国运尽矣”,此前即率领全校师生集合学堂运动场剪辫,可见其赞同革命,与世同进。然当五四学潮既起,则深感“学风愈觉不靖”,加上目疾加重,乃辞校职,退归无锡,受乡绅施肇曾之托,成立无锡国学专修馆,从此专力弘扬国学,作育人才,历三十年而不辍。当抗战军兴,七旬老人且双目皆盲,携生徒奔走道徒,尤弦歌不辍。其勤勤于国学之传承发弘,诚可谓生死以之,一往情深。此我读其自定年谱而得知者。
去岁偶于书肆购得陆阳著《唐文治年谱》(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7月版),于网上偶得见其欧游所著《英轺日记》,于其思想变化及在南洋公学、无锡国专期间为政为学之施为,乃得更深入细致之认识。《英轺日记》乃代载振所撰之考察报告,逐日详记见闻,因代表国家造访,英方因加冕礼再三延期而尽展本国之所有以为款待,故在清末出洋游记中,最称翘楚。全书虽皆以载振口气表达,但所抒皆唐某之认识。如云欧洲全境为国数十,皆曾有猜忌仇怨,而今则“如历法也,学堂也,兵制也,轮船也,铁路也,银行也,商务也,邮政也,皆其同焉者也”,这些善政中,“历法纪年始于罗马,学堂程课、铁路置轨始于英吉利,汽船行海、舟师出征始于美利坚,银行规制始于荷兰,航海通商始于葡萄牙,邮递印票始于法兰西”,可以说创始于不同国度,但“一国为之倡,而各国相继效法,精益求精”,“群相推演,万国同风”,“无有彼此畛域之界,更无有猜忌仇怨之情”。即中国要想进步,必须学习西方的现代文明,绝无他途。从度量衡制到国会政治,从医院设施到学校规模,无所不及。甚至乘火车出行,在燃气机车轰鸣中,都在思考:“西人于火车轨道既测地平,更取直线,每过山阻则穿山通道,以砖石环其上,如桥形,其开时工本虽大,而行车直捷,惜时省煤,积久计之,所省甚巨。其行事通盘筹画,以羡补不足,大率类此。”其设计之周到,施工之讲究,看似投入巨大,其实长久获益。对学校之考察更仔细,记录全英有大学六十七所,中小学三万多所,教师十四万人,大学生三万多人,中小学生五百五十五万人,全年官学费英金九百七十三万磅,还详尽记录各类公益学校和技工学校之情况。阅读这些记录,可以说他在南洋公学之施为,无愧为具有世界眼光、立足于为国家培养建设人才之教育家。
而陆著《年谱》凡四十五万言,因得充分利用交大校史档案、盛宣怀档案、无锡国专档案,以及唐先生存世遗著和门生回忆,期刊报纸的记录,逐年逐月逐日记录生平行事,得以立体再现唐先生一生行事与学术。其前任监督者十人,多不到校,他则到校即认定“办理学务以筹款为第一要义”,首先谘文邮传部落实常年经费,即“轮电两局岁捐银十万两”,凭藉熟悉朝廷财政和曾在官场之人脉优势,为学校多方筹措经费,如建议从京奉、京汉两路余利下为学校增拨经费;建议为江、浙、闽、粤四省每年培养学生四十人,各省酌拨经费支持学校;将学校积年旧账理清,如汉阳铁厂老股盘活等。经费充裕,得以设立新学科,聘请西人教员和留洋归国者任教。在得知美国庚款将逐年提供一百位华生留美机会后,唐先生在学校立即公布,并往上疏通,经过选拔考试,首批赴美学生四十七人,上海实业学堂有十四人,可见他鼓励学生走出去之努力。但就他本人之治学言,则仍一如既往地治经作文,吟诵不辍。到校次年即设国文科,自任特班教员,在附属中学、小学皆开国学课,兼任教员。大学监督而兼大学、中学、小学教员,实在空前绝后,朱东润师所述早年经历,只是唐先生大事业中一段小插曲耳!今得见实业学堂之课程设置,铁路、电机二科有古文释义一门,航海有人伦道德、中国文学、外国语三门,余皆专业课,颇合今日素质教育之规定。唐先生虽以经学家主校政,深知大学为国家作育人才,经学为自己学业专攻,故昼则西服革履,为学校谋发展;夜则中装长袍,恒兀兀以穷经。其热衷授课,虽存传续学术之意,或亦藉此以自遣兴。所拟校歌云:“实心实力求实学,实心实力务实业。”真其主校时写照。至民初百业遽变,惟其居旧职历十年而不迁,奠定交大校史上不朽地位。后交大先后建文治堂、新文治堂,孤岛初期拟改国立为私立,以避陷逆,曾拟文治大学之校名,皆学校感念其贡献之巨大。古稀以后,虽双目全盲,仍坚持每周到交大讲演一次,以道德文章勖勉诸生。1920年秋,唐先生辞校长获允,到无锡主办国学专修馆,为传播一己之学术理想揭开新章。以上为读唐先生遗著与陆著《年谱》所知者。
庆存应曰:“前辈风范,诚令人无限向往,传承弘扬,自是不可推卸之责任。然当唐先生初主校务时,学校仅设三科,教员四十五人,职员二十五人,学生数百人,然今日学院数十,师生数万,气象格局,迥非昔比。暂承文学院长之职,虽思有以振拔,诚惧难大作为,先生有以赐告否?”余漫应曰:“交大以国内最顶尖之工科大学,欲建设世界一流综合大学逾三十年,成就举世共识,播在人口。然奠基校长而曾为国学大师者,举世再无第二家,是当隆重宣传,庄严纪念,接续其学术,整理其遗著,要为首义。近世学术就上承传统言,实有汉、宋之分,若清华国学院,若中研院史语所,皆源出乾嘉汉学,得与西学融合转型成现当代学术之主流。唐先生之专攻,一为古文,远接唐宋八家,近续桐城、湘乡,尤重文章之气势声韵;二为理学,远绍紫阳(朱熹),近袭桴亭(陆世仪),尤重人格之养成与道德之渟蓄,倡导士人之节操与经世之作为;三为经学,希图剥除汉宋学者繁琐考据与率意发挥之迷彰,追寻孔孟学术之本真。凡此三端,皆其卓荦大者。五四诸论者矫激过甚,每以妖孽谬种诬之,唐先生既知欧洲文明之存续绝不以割断传统为表征,乃毅然以传承国学、位育人才为己责。无锡国专之业绩,可与交大成就并称不朽。近年海内外侈谈国学,相舞成风,各逞其是,无所归依,惟唐先生所论乃真得国学之精神,尤应发皇光大,以存正学。阁下长期主持全国人文社科规划立项,深知世界学术之新变与全国各学科之走向,且具广泛之人脉与资源,恰如唐先生当年以侍郎之尊就一校之长,能为学校引导长久之发展。余亦知阁下会有大作为,乐作静观而为诵祷。”庆存颔之,敬谢不敏,余知其心存默识,必有所虑也。
庆存初从刘乃昌先生治词学,三十年前已完成宋晁补之词笺释。年近四十,任教曲阜已历年所,弃而来沪,从王水照先生攻读博士。其向学之诚,研读之勤,当年多得佳誉。博士有成,入中宣部任职近二十年,仕至全国社科基金办公室副主任,亦官亦学,事务烦冗,未尝一日轻弃所学。既欲就所承师学有所建树,更念就原有治学有以拓展。本书凡分三编,一曰《散文与小说》,得王先生倡文章学真传而有所创见者;二曰《诗词与戏剧》,得刘先生所授而潜心精研之所得;三曰《文献与考证》,则多近年读书得间、融通新作者。凡此数端,皆涉猎广阔,体会深切,举证详确,结论足征。尤称难得者,其间颇有因职务原因参加学术会议而提交之论文或所准备之发言。因职务所系,一些学术会议或新书发布、课题论证,多曾邀其参加,庆存不以职务自居,认真撰写论文,准备发言,以学者身份参与讨论,共同交流。书中所收,多与此相涉,至少《杜甫全集校注》与《王世贞全集》二会,我亦得与列,知其所言之得当有识,知其始终保持学者本色之不易。现庆存重回学校,重执教鞭,重归学术,知其必能大有成就,是所属望焉。
谨序。
乙未中秋前一日,陈尚君写于复旦大学光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