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都赋

两都赋

燕居夏亦佳

到了阳历七月,在重庆真有流火之感。现在虽已踏进了八月,秋老虎虎视眈眈,说话就来,真有点谈热色变,咱们一回想到了北平,那就觉得当年久住在那儿,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不用说逛三海上公园,那里简直没有夏天。就说你在府上吧,大四合院里,槐树碧油油的,在屋顶上撑着一把大凉伞儿,那就够清凉。不必高攀,就凭咱们拿笔杆儿的朋友,院子里也少不了石榴盆景金鱼缸。这日子石榴结着酒杯那么大,盆里荷叶伸出来两三尺高,撑着盆大的绿叶儿,四围配上大小七八盆草木花儿,什么颜色都有,统共不会要你花上两元钱,院子里白粉墙下,就很有个意思。你若是摆得久了,卖花儿的逐日会到胡同里来吆唤,换上一批就得啦。小书房门口,垂上一幅竹帘儿,窗户上糊着五六枚一尺的冷布,既透风,屋子里可飞不进来一只苍蝇。花上这么两毛钱,买上两三把玉簪花红白晚香玉,向书桌上花瓶子一插,足香个两三天。屋夹角里,放上一只绿漆的洋铁冰箱,连红漆木架在内,只花两三元钱。每月再花一元五角钱,每日有送天然冰的,搬着四五斤重一块的大冰块,带了北冰洋的寒气,送进这冰箱。若是爱吃水果的朋友,花一二毛钱,把虎拉车(苹果之一种,小的)大花红,脆甜瓜之类,放在冰箱里镇一镇,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拿出来,又凉又脆又甜。再不然,买几大枚酸梅,五分钱白糖,煮上一大壶酸梅汤,向冰箱里一镇,到了两三点钟,槐树上知了儿叫处正酣,不用午睡啦,取出汤来,一个人一碗,全家喝他一个“透心儿凉”。

北平这儿,一夏也不过有七八天热上华氏九十度。其余的日子,屋子里平均总是华氏八十来度,早晚不用说,只有华氏七十来度。碰巧下上一阵黄昏雨,晚半晌睡觉,就非盖被不成。所以耍笔杆儿的朋友,在绿阴阴的纱窗下,鼻子里嗅着瓶花香,除了正午,大可穿件小汗衫儿,从容工作。若是喜欢夜生活的朋友,更好,电灯下,晚香玉更香。写得倦了,恰好胡同深处唱曲儿的,奏着胡琴弦子鼓板,悠悠而去。掀帘出望,残月疏星,风露满天,你还会缺少“烟士披里纯”吗?

翠拂行人首

一条平整的胡同,大概长约半华里吧?站在当街向两头一瞧,中国槐和洋槐,由人家院墙里面伸出来,在洁白的阳光下,遮住了路口。这儿有一列白粉墙,高可六七尺,墙上是青瓦盖着脊梁,由那上面伸到空气里去的是两三棵枣树儿,绿叶子里成球的挂着半黄半红的冬瓜枣儿。树阴下一个翻着兽头瓦脊的一字门楼儿,下面有两扇硃漆红板门,这么一形容,你必然说这是个布尔乔亚之家,不,这是北平城里“小小住家儿的”。

这样的房子,大概里面是两个院子,也许前面院子大,也许后面院子大。或者前面是四合院,后面是三合院,或者是倒过一个个儿来,统共算起来,总有十来间房。平常一个耍笔杆儿的,也总可以住上一个独院,人口多的话,两院都占了。房钱是多少呢,当我在那里住家的时候,约莫是每月二十元到三十元;碰巧还装有现成的电灯与自来水。现时在重庆找不到地方落脚的主儿,必会说我在说梦话。

就算是梦吧?咱们谈谈梦。北平任何一所房,都有点艺术性,不会由大门直通到最后一进。大门照例是开在一边,进门来拐一个弯,那里有四扇绿油油屏门隔了内外。进了这屏门,是外院。必须有石榴树、金鱼缸,以及夹竹桃、美人蕉等盆景,都陈列在院子里。有时在绿屏门角落,栽上一丛瘦竿儿竹子,夏天里竹笋已成了新竹,拂着嫩碧的竹叶,遥对着正屋硃红的窗格,糊着绿冷布的窗户,格外鲜艳。白粉墙在里面的一方,是不会单调的,墙上层照例画着一栏山水人物的壁画。记着,这并不是富贵人家。你勤快一点,干净一点,花极少的钱,就可以办到。

正屋必有一带走廊,也许是落地硃漆柱,也许是乌漆柱,透着一点画意。下两层台阶儿,廊外或者葡萄架,或者是紫藤架,或者是一棵大柳,或者是一棵古槐,总会映着全院绿阴阴的。虽然日光正午,地下筛着碎银片的阳光,咱们依然可以在绿阴下,青砖面的人行路上散步。柳树枝或葡萄藤儿,由上面垂下来,拂在行步人的头上,真有“翠拂行人首”的词意。树枝上秋蝉在拉着断续的嘶啦之声,象征了天空是热的。深胡同里,遥遥的有小贩吆唤着:“甜葡萄嘞,戛戛枣儿啦,没有虫儿的。”这声音停止了,当的一声,打糖锣的在门外响着。一切市声都越发的寂静了,这是北平深巷里的初秋之午。

面水看银河

早十年吧,每个阴历七月七,我都徜徉在北海公园,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有一个伴侣,但至多就是这个伴侣。不用猜,朋友们全知道这伴侣现在是谁。有人说,暮年人总会憧憬着过去的。我到暮年还早,我却不能不憧憬这七夕过去的一幕。当朋友们在机器房的小院坝上坐着纳凉之时,复兴关头的一钩残月正撒出昏黄的光,照着山城的灯光,高高低低于烟雾丛中,隐藏了无限的鸽子笼人家。我们抹着头上的汗,看那满天蕴藏了雨意的白云缝里,吐出一些疏落的星点。大家由希腊神话,说到中国双星故事,由双星故事,说到故乡。空气中的闷热,互相交流了,我念出了几句舒铁云“博望访星”的道白:“一水迢迢,别来无恙?”“三秋渺渺,未免有情。”朋友说,“恨老”最富诗意。我明白,这是说儿女情长。尤其是这个老字,相当幽默。然而,更引起我的回忆了。初秋的北海,是黄金时代。进了公园大门,踏上琼岛的大桥,看水里的荷叶,就像平地拥起了一片翠堆。暮色苍茫中,抬头看岛上的撑天古柏老槐,于金红色的云形外,拥着墨绿色的叶子。老鸦三三五五绕了山顶西藏式的白塔,由各处飞回了它的巢,站在伸出怒臂的老枝干上。山上几个黄琉璃瓦的楼阁暗示着这里几度不同的年代,诗意就盎然了。沿了北海的东岸,在高大的老槐树下,走过了两华里路长的平坦大路,游园的人是坐船渡湖的,这里很少几个行人。幽暗暗的林阴下两边假山下的秋虫接续老槐树上的断续蝉声,吱吱喳喳的在里面歌唱。人行路上没有一点浮尘,晚风吹下三五片初黄的槐叶,悄然落在地面。偶然在林阴深处,露出二三个人影,觉得吾道不孤。

大半个圈子走到了北岸。热闹了,沿海子的楼阁前面,全是茶座,人影满空。看前面一片湖水,被荷叶盖成了一碧万顷的绿田,绿田中间辟了一条水道,荡漾着来去的游艇。笑声,桨声碗碟声开汽水瓶声,组织成了另一种空气。踅走到极西角,于接近小西天的五龙亭第五亭桥上,我找到一个茶座。这里游人很少,座前就是荷叶,碰巧就有两朵荷花,开得好。最妙的还是有一丛水苇子直伸到脚下。喝过两盏苦茗,发现月亮像一柄银梳,落在对面水上。银河是有点淡淡的影子,繁星散在两岸,抬头捉摸着哪里是双星呢?坐下去,看下去,低声谈下去。夜凉如水,湖风吹得人不能忍受,伴侣加上一件毛线背心。赶快渡海吧,匆匆上了游船,月落了,银河亮了,星光照着荷花世界,人在宁静幽远微香的境界里,飘过了一华里的水面,一路都听到竹篙碰着荷叶声。

这境界我们享受过了,如何留给我们的子孙呢?

奇趣乃时有

“莲花灯,莲花灯,今儿个点了明儿个扔。”在阴历七月十五的这一天,在北平大小胡同里,随处可以听到儿童们这样唱着。这里,我们就可以谈谈莲花灯。

莲花灯,并不是一盏莲花式样的灯,但也脱离不了莲花。它是将彩纸剪成莲花瓣儿,再用这莲花儿瓣,糊成各种灯,大概是兔子、鱼、仙鹤、螃蟹之类。这个风俗,不知所由来,我相信这是最初和尚开盂兰会闹的花样,后来流传到了民间。在七月初,庙会和市场里就有这种纸灯挂出来卖,小孩买了在放着。到了七月十五,天一黑,就点上蜡烛亮着。撑起来向胡同里跑,小朋友们不期而会,总是一大群唱着。人类总是不平等的,这成群的小朋友里,买不起莲花灯的,还有的是。他们有个聊以解嘲的办法,找一片鲜荷叶,上面胡乱插上两根佛香,也追随在玩灯的小朋友之后。这一晚,足可以“起哄”两三小时。但到七月十六,小孩子就不再玩了。家长并没有叮嘱过他们,他们的灯友,也没有什么君子协定,可是到了次日,都要扔掉。北平社会的趣味,就在这里,什么日子,有个什么应景的玩艺,过时不候。若莲花灯能玩个十天半个月,那就平凡了。

为了北平人的“老三点儿”,吃一点儿,喝一点儿,乐一点儿,就无往不造成趣味,趣味里面就带有一种艺术性,北平之使人留恋就在这里。于是我回忆到南都,虽说是卖菜佣都带有六朝烟水气,其实现在已寻不着了。纵然有一点,海上来的欧化气味,也把这风韵吞噬了,而况这六朝烟水气还完全是病态的。就说七月十五烧包袱祭祖,这已不甚有趣味,而城北新住宅区,就很少见。秦淮河里放河灯,未建都以前,照例有一次,而以后也已废除,倒是东西门的老南京,依然还借了祭祖这个机会,晚餐可以饱啖一顿。二十五年的中元节,有人约我向南城去吃祭祖饭,走到夫子庙,兴尽了,我没去。这晚月亮很好,被两三个朋友拖住,驾一叶之扁舟,溯河东上(秦淮西流),直把闹市走尽,在一老河柳的阴下,把船停着,雪白的月亮,照着南岸十竹疏林,间杂些瓜棚菜圃,离开了歌舞场,离开了酒肆茶楼,离开了电化世界,倒觉耳目一新。从前是“蒋山青,秦淮碧”于今是秦淮黑,但到这里水纵然不碧,却也不黑,更不会臭。水波不兴的上流头,漂来很零落的几盏红绿荷叶灯,似乎前面有人家作佛事将完。但眼看四处无人,虫声唧唧,芦丛柳阴之间,仿佛有点鬼趣,引出我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第二年的中元节,我避居上新河,乡下人烧纸,大家全怕来了警报,不免各捏一把汗。又想起前一年孤舟之游秦淮,是人间天上了。于今呢?却又让我回忆着上新河!

风飘果市香

“已凉天气未寒时”,这句话用在江南于今都嫌过早,只有北平的中秋天气,乃是恰合。我于北平中秋的赏识,有些出人意外,乃是根据“老妈妈大会”,“奶奶经”而来,喜欢夜逛“果子市”。逛果子市的兴趣,第一就是“已凉天气未寒时”。第二是找诗意。第三是“起哄”。第四是“踏月”。直到第五,才是买水果。你愿意让我报告一下吗?

果子市并不专指哪个地方,东单(东单牌楼之简称,下仿此)、西单、东四、西四。东四的隆福寺,西四的白塔寺,北城的新街口,南城的菜市口,临时会有果子市出现。早在阴历十三的那天晚半晌儿,果子摊儿就在这些地方出现了。吃过晚饭,孩子们就嚷着要逛果子市。这事交给他们姥姥或妈妈吧。我们还有三个斗方名士(其实很少写斗方),或穿哔叽西服,或穿薄呢长袍,在微微的西风敲打院子里树叶声中,走出了大门。胡同里的人家白粉墙上涂上了月光,先觉得身心上有一番轻松意味,顺步遛到最近一个果子市,远远地就嗅到一片清芬(仿佛用清香两字都不妥似的)。到了附近,小贩将长短竹竿儿,挑出两三个不带罩子的电灯泡儿,高高低低,好像在街店屋檐外,挂了许多水晶球,一片雪亮。在这电光下面,青中透白的鸭儿梨,堆山似的,放在摊案上。红戛戛枣儿,紫的玫瑰葡萄,淡青的牛乳葡萄,用箩筐盛满了,沿街放着。苹果是比较珍贵一点儿的水果,像擦了胭脂的胖娃娃脸蛋子,堆成各种样式,放在蓝布面的桌案上。石榴熟得笑破了口,露出带醉的水晶牙齿,也成堆放在那里。其余是虎拉车(大花红)、山里红(山楂)、海棠果儿,左一簸箕,右一筐子。一堆接着一堆,摆了半里多路。老太太、少奶奶、小姐、孩子们,成群的绕了这些水果摊子,人挤有点儿,但并不嘈杂,因为根本这是轻松的市场。大半边月亮在头上照着,不大的风吹动了女人的鬓发。大家在这环境里斯斯文文的挑水果,小贩子冲着人直乐,很客气地说:“这梨又脆又甜,你不称上点儿?”我疑心在君子国。

哪里来的这一阵浓香,我想。呵!上风头,有个花摊子,电灯下一根横索,成串的挂了紫碧葡萄还带了绿叶儿,下面一只水桶,放了成捆的晚香玉和玉簪花,也有些五色马蹄莲。另一只桶,飘上两片嫩荷叶,放着成捆的嫩香莲和红白莲花,最可爱的是一条条的藕,又白又肥,色调配得那样好看。

十点钟了,提了几个大鲜荷叶包儿回去。胡同里月已当顶,土地上像铺了水银。人家院墙里伸出来的树头,留下一丛丛的轻影,面上有点凉飕飕,但身上并不冷。胡同里很少行人,自己听到自己的脚步响,吁吁呜呜,不知是哪里送来几句洞箫声。我心里有一首诗,但我捉不住她,她仿佛在半空中。

乱苇隐寒塘

在三十年前的京华游记上,十有七八,必会提到陶然亭。没到过北平的人,总以为这里是一所了不起的名胜。就以我而论,在作小孩子的时候,就在小说上看到了陶然亭,把它当了西湖一般的心向往之。及至我到了故都,不满一星期,我就去拜访陶然亭,才大为失望。这倒也不是说那里毫无可取,只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罢了。

然则陶然亭何以享有这大的盛名?这有点原故:第一,在帝制时代,北京的一切伟大建筑,宫殿园林,全未开放,供给墨客骚人欣赏的地方,可以说等于没有,只有二闸、什刹海、菱角坑、陶然亭,两三处有天然风景的地方,聊可一顾,而陶然亭是更好一点。第二,名胜的流传,始终赖于我们这支笔的夸大,这是我们值得自傲的。北京的南镇,是当年上京求名的举子麇集之处,他们很容易走向那里,所以天南地北的举子,把这个名字带到八方。第三,我看过一百多年前的一张《江亭览胜图》,上面所写的陶然亭,水土萧疏,实在也不坏。古人赏鉴着,后人跟着起哄,陶然亭虽非故我,那盛名是不朽的。

那么,现在的陶然亭怎么样呢?这里,我应当有个较简明的介绍。它在内城宣武门外,外城永定门内,南下洼子以南。那里没有人家,只是旷野上,一片苇塘子,有几堆野坟而已。长芦苇的低地,不问有水无水,北人叫着苇塘子。春天是草,夏天像高粱地,秋天来了,芦苇变成了赭黄色。芦苇叶子上,伸出杆子,上面有成球的花。花被风一吹,像鸭绒,也像雪花,满空乱飞。苇丛中间,有一条人行土路,车马通行,我们若是秋天去,就可以在这悄无人声漫天晴雪的环境里前往。

陶然亭不是一个亭子,是一座庙宇,立在高土坡上。石板砌着土坡上去。门口有块匾,写了“陶然亭”三个字。是什么庙?至今我还莫名其妙,为什么又叫江亭呢?据说这是一个姓江的人盖的,故云,并非江边之亭也。三十年前,庙里还有些干净的轩树,可以歇足。和尚泡一壶茶末,坐在高坡栏杆边,看万株黄芦之中,三三两两,伸了几棵老柳。缺口处,有那浅水野塘,露着几块白影。在红尘十丈之外,却也不无一点意思。北望是人家十万,雾气腾腾,其上略有略无,抹一带西山青影。南望却是一道高高的城墙,远远两个箭楼,立在白云下,如是而已。

我在北平将近二十年,在南城几乎勾留一半的时间,每当人事烦扰的时候,常是一个人跑去陶然亭,在芦苇丛中,找一个野水浅塘,徘徊一小时,若遇到一棵半落黄叶的柳树,那更好,可以手攀枯条,看水里的青天。这里没有人,没有一切市声,虽无长处,洗涤繁华场中的烦恼,却是可能的。

听鸦叹夕阳

北平的故宫,三海和几个公园,以伟大壮丽的建筑,配合了环境,都是全世界上让人陶醉的地方。不用多说,就是故宫前后那些老鸦,也充分带着诗情画意。

在秋深的日子,经过金鳌玉栋桥,看看中南海和北海的宫殿,半隐半显在苍绿的古树中。那北海的琼岛,簇拥了古槐和古柏,其中的黄色琉璃瓦,被偏西的太阳斜照着,闪出一道金光。印度式的白塔,伸入半空,四周围了杈枒的老树干,像怒龙伸爪。这就有千百成群的乌鸦,掠过故宫,掠过湖水,掠过树林,纷纷飞到这琼岛的老树上来,远看是黑纷腾腾,近听是呱呱乱叫,不由你不对了这些东西,发生了怀古之幽情。

若照中国词章家的说法,这乌鸦叫着宫鸦的。很奇怪,当风清日丽的时候,它们不知何往?必须到太阳下山,它们才会到这里来吵闹。若是阴云密布,寒风瑟瑟,便终日在故宫各个高大的老树林里,飞着又叫着。是不是它们最喜欢这阴暗的天气?我们不得而知。也许它们讨厌这阴暗天气,而不断地向人们控诉。我总觉得,在这样的天气下,看到哀鸦乱飞,颇有些古今治乱盛衰之感。真不知道当年出离此深宫的帝后,对于这阴暗黄昏的鸦群作何感想?也许全然无动于衷。

北平深秋的太阳,不免带几分病态。若是夕阳西下,它那金紫色的光线,穿过寂无人声的宫殿,照着红墙绿瓦也好,照着这绿的老树林也好,照着飘零几片残荷的湖淡水也好,它的体态是萧疏的,宫鸦在这里,背着带病色的太阳,三三五五,飞来飞去,便是一个不懂诗不懂画的人,对了这景象,也会觉得衰败的象征。

一个生命力强的人,自不爱欣赏这病态美。不过在故宫前,看到夕阳,听到鸦声,却会发生一种反省,这反省的印象给予人是有益的。所以当每次经过故宫前后,我都会有种荆棘铜驼的感慨。

风檐尝烤肉

有人吃过北平的松柴烤肉吗?现在街头上橙黄橘绿,菊花摊子四处摆着,尝过这异味的人,就会对北平悠然神往。

据传说,松柴烤牛肉,那才是真正的北方大陆风味,吃这种东西,不但是尝那个味,还要领略那个意境。你是个士大夫阶级,当然你无法去领略。就是我在北平作客的二十年,也是最后几年,变了方法去尝的,真正吃烤肉的功架,我也是“仆病未能”。那么,是怎么个情景呢?说出来你会好笑的。

任何一条马路上,有极宽的人行路,这路总在一丈开外,在不妨碍行人的屋檐下,有些地方,是可以摆着浮摊的。这卖烤牛肉的炉灶,就是放置在这种地方。无论这炉灶属于大馆子小馆子或者饭摊儿,布置全是一样。一个高可三尺的圆炉灶,上面罩着一个铁棍罩子,北方人叫着甑(读如赠),将二三尺长的松树柴,塞到甑底下去烧。卖肉的人,将牛羊肉切成像牛皮纸那么薄,巴掌大一块(这就是艺术),用碟儿盛着,放在柜台或摊板上,当太阳黄黄儿的,斜临在街头,西北风在人头上瑟瑟吹过。松火柴在炉灶上吐着红焰,带了缭绕的青烟,横过马路。在下风头远远的嗅到一种烤肉香,于是有这嗜好的人,就情不自禁的会走了过去,叫一声:“掌柜的,来两碟!”这里炉子四周,围了四条矮板凳,可不是坐着的,你要坐着,是上洋车坐车踏板,算来上等车了。你走过去,可以将长袍儿大襟一撩,把右脚踏在凳子上。店伙自会把肉送来,放在炉子木架上。另外是一碟葱白,一碗料酒酱油的掺合物。木架上有竹竿作的长棍子,长约一尺五六。你夹起碟子里的肉,向酱油料酒里面一和弄,立刻送到铁甑的火焰上去烤烙。但别忘了放葱白,去掺合着,于是肉气味、葱气味、酱油酒气味、松烟气味,融合一处,铁烙罩上吱吱作响,筷子越翻弄越香。

你要是吃烧饼,店伙会给你送一碟火烧来。你要是喝酒,店伙给你送一只杯子,一个三寸高的小锡瓶儿来,那时你左脚站在地上,右脚踏在凳上,右手拿了长筷子在甑上烤肉,左手两指夹了锡瓶嘴儿,向木架子上杯子里斟白干,一筷子熟肉送到口,接着举杯抿上一口酒,那神气就大了。“虽南面王无以易也!”

趣味还不止此,一个甑,同时可以围了六七个人吃。大家全是过路人,谁也不认识谁。可是各人在甑上占一块小地盘烤肉,有个默契的君子协定,互不侵犯。各烤各的,各吃各的。偶然交上一句话:“味儿不坏!”于是作个会心的微笑。吃饱了,人喝足了,在店堂里去喝碗小米稀饭,就着盐水疙瘩,或者要个天津萝卜啃,浓腻了之后再来个清淡,其味无穷。另有个笑话,不巧,烤肉时,站在下风头,炉子里松烟,可向脸上直扑,你得时时闪开,去揉擦眼泪水儿。可是一面揉眼睛,一面夹长筷子烤肉,也有的是,那就是趣味吗!

这样说来,士大夫阶级,当然尝不到这滋味。不,顺直门里烤肉宛家的灰棚里,东安市场东来顺三层楼上,前门外正阳楼院子里,也可以烤肉吃。尤其是烤肉宛家,每到夕阳西下,喝小米稀饭的雅座里,可以搬出二三十件狐皮大衣,自然,那灰棚门口,停着许多漂亮汽车。唉!于今想来,是一场梦。

黄花梦旧庐

晚上作了一个梦,梦见七八个朋友,围了一个圆桌面,吃菊花锅子。正吃得起劲,不知为一种什么声音所惊醒。睁开眼来,桌上青油灯的光焰,像一颗黄豆,屋子里只有些模糊的影子。窗外的茅草屋檐,正被西北风吹得沙沙有声。竹片夹壁下,泥土也有点窸窣作响,似乎耗子在活动。这个山谷里,什么更大一点的声音都没有,宇宙像死过去了。几秒钟的工夫,我在两个世界。我在枕上回忆梦境,越想越有味,我很想再把那顿没有吃完的菊花锅子给它吃完。然而不能,清醒白醒的,睁了两眼,望着木窗子上格纸柜上变了鱼肚色。为什么这样可玩味,我得先介绍菊花锅子。这也就是南方所说的什锦火锅。不过在北平,却在许多食料之外,装两大盘菊花瓣子送到桌上来。这菊花一定要是白的,一定要是蟹爪瓣。在红火炉边,端上这么两碟东西,那情调是很好的。要说味,菊花是不会有什么味的,吃的人就是取它这点情调。自然,多少也有点香气。

那么不过如此了,我又何以对梦境那样留恋呢?这就由菊花锅想菊花,由菊花想到我的北平旧庐。我在北平,东西南北城都住过,而我择居,却有两个必须的条件:第一,必须是有树木的大院子,还附着几个小院子;第二,必须有自来水。后者,为了是我爱喝好茶;前者,就为了我喜欢栽花。我虽一年四季都玩花,而秋季里玩菊花,却是我一年趣味的中心。除了自己培秧,自己接种。而到了菊花季,我还大批的收进现货。这也不但是我,大概在北平有一碗粗茶淡饭吃的人,都不免在菊花季买两盆“足朵儿的”小盆,在屋子里陈设着。便是小住家儿的老妈妈,在大门口和街坊聊天,看到胡同里的卖花儿的担子来了,也花这么十来枚大铜子儿,买两丛贱品,回去用瓦盆子栽在屋檐下。

北平有一群人,专门养菊花,像集邮票似的,有国际性,除了国内南北养菊花互通声气而外,还可以和日本养菊家互掉种子,以菊花照片作样品函商。我虽未达这一境界,已相去不远,所以我在北平,也不难得些名种。所以每到菊花季,我一定把书房几间房子,高低上下,用各种盆子,陈列百十盆上品。有的一朵,有的两朵,至多是三朵,我必须调整得它可以“上画”。在菊花旁边,我用其他的秋花,小金鱼缸,南瓜、石头、蒲草、水果盘、假古董(我玩不起真的),甚至一个大芜菁,去作陪衬,随了它的姿态和颜色,使它形式调和。到了晚上,亮着足光电灯,把那花影照在壁上,我可以得着许多幅好画。屋外走廊下,那不用提,至少有两座菊花台(北平寒冷,菊花盛开时,院子里已不能摆了)。

我常常招待朋友,在菊花丛中,喝一壶清茶谈天。有时,也来二两白干,闹个菊花锅子,这吃的花瓣,就是我自己培养的。若逢到下过一场浓霜,隔着玻璃窗,看那院子里满地铺了槐叶,太阳将枯树影子,映在窗纱上,心中干净而轻松,一杯在手,群芳四绕,这情调是太好了,你别以为我奢侈,一笔所耗于菊者,不超过二百元也。写到这里,望着山窗下水盂里一朵断茎“杨妃带醉”,我有点黯然。

影树月成图

北平是以人为的建筑,与悠久时间的习尚,成了一个令人留恋的都市。所以居北平越久的人,越不忍离开,更进一步言之,你所住久的那一所住宅,一条胡同,你非有更好的,或出于万不得已,你也不会离开。那为什么?就为着家里的一草一木,胡同里一家油盐杂货店,或一个按时走过门口的叫卖小贩,都和你的生活打成了一片。

我在北平住的三处房子,第一期,未英胡同三十六号,以旷达胜。前后五个大院子,最大的后院可以踢足球。中院是我的书房,三间小小的北屋子,像一只大船,面临着一个长五丈、宽三丈的院落,院里并无其他庭树,只有一棵二百岁高龄的老槐,绿树成阴时,把我的邻居都罩在下面。第二期是大栅栏十二号,以曲折胜。前后左右,大小七个院子,进大门第一院,有两棵五六十岁的老槐,向南是跨院,住着我上大学的弟弟,向北进一座绿屏门,是正院,是我的家,不去说它。向东穿过一个短廊,走进一个小门,路斜着向北,有个不等边三角形的院子,有两棵老龄枣树,一棵樱桃,一棵紫丁香,就是我的客室。客室东角,是我的书房,书房像游览车厢,东边是我手辟的花圃,长方形有紫藤架,有丁香,有山桃。向西也是个长院,有葡萄架,有两棵小柳,有一丛毛竹,毛竹却是靠了客室的后墙,算由东折而转西了,对了竹子是一排雕格窗户,两间屋子,一间是我的书库,一间是我的卧室与工作室。再向东,穿进一道月亮门,却又回到了我的家。卧室后面,还有个大院子,一棵大的红刺果树,与半亩青苔。我依此路线引朋友到我工作室来,我们常会迷了方向。第三期是大方家胡同十二号,以壮丽胜。系原国子监某状元公府第的一部分,说不尽的雕梁画栋,自来水龙头就有三个。单是正院四方走廊,就可以盖重庆房子十间,我一个人曾拥有书房客室五间之多。可惜树木荒芜了,未及我手自栽种添补,华北已无法住下去。你猜这租金是多少钱?未英胡同是月租三十元,大栅栏是四十元,大方家胡同也是四十元,这自不能与今日重庆房子比。就是与同时的上海房子比,也只好租法界有卫生设备的一个楼面,与同时的南京房子比,也只好租城北两楼两底的弄堂式洋楼一小幢。住家,我实在爱北平。让我回忆第一期吧。这日子,老槐已落尽了叶子,杈枒的树杆布满了长枯枝,石榴花金鱼缸以及大小盆景,都避寒入了房子,四周的白粉短墙,和地面刚铺的新砖地,一片白色,北方的雪,下了第一场雪,二更以后,大半边月亮,像眼镜一样高悬碧空。风是没有起了,雪地也没有讨厌的灰尘,整个院落是清寒,空洞,干净,洁白。最好还是那大树的影子,淡淡的,轻轻的,在雪地上构成了各种图案画。屋子里,煤炉子里正生着火,满室生春,案上的菊花和秋海棠依然欣欣向荣。胡同里卖硬面饽饽的,卖半空儿多给的,刚刚呼唤过去,万籁无声。于是我熄了电灯,隔着大玻璃窗,观赏着院子里的雪和月,真够人玩味。住家,我实在爱北平!

春生屋角炉

一日过上清寺,看到某大厦三层楼,铁炉子烟囱,四处钻出,几个北方同伴,不约而同的喊了一声久违久违。煤炉这东西在北方实在是没啥稀奇,过了农历十月初一,所有北平的住户,屋里都须装上煤炉,第一等的,自然是屋子里安上热气管,尽管干净,但也有人嫌不够味。第二等就是铁皮煤炉,将烟囱支出窗户或墙角去。第三等是所谓“白炉子”,乃是黄泥糊的,外层涂着白粉,一个铁架子支着,里面烧煤球。烧煤球有许多技巧,这里不能细说。但唯一的条件,必须把煤球烧得红透了,才可以端进屋子,否则会把屋子里人熏死。每冬,巡警阁子里,都有解煤毒的药,预备市民随时取用,也可见中毒人之多。其实煤球烧红了,百分之百的保险,无奈那些懒而又怕冷的人,好在屋子里添煤,添完了就去睡暖炕,不中毒何待?

铁炉子是比较卫生而干净。战前,有白铜或景泰蓝装饰的,大号也不过十一二元。普通的三四号炉子,只要三四元。白铁片烟囱,二毛几一节,一间屋子有二三十节足矣。所以安一个炉子计,材料共需十元上下。小炉子每冬烧门头沟煤约一吨半,若日夜不停的烧,也只是两吨,每吨价约十元上下。所以一间屋子的设备,加上引火柴块,也只是二十元。若烧山西红煤,约加百分之五十的用费,那就很考究了。你说,于今在重庆惊为至宝,咱们往年在北平住着的人听说,不会笑掉牙吗?

煤炉不光是取暖,在冬天,真有个趣味。书房屋角里安上一个炉子,讲究一点,可以花六七元钱,用四块白铁皮将它围上,免得烤糊了墙壁。尽管玻璃窗外,西北风作老虎叫,雪花像棉絮团向下掉,而炉子烧上大半炉煤块,下面炉口呼呼地冒着红光,屋子内会像暮春天气,人只能穿一件薄丝棉袍或厚夹袍。若是你爱穿西装,那更好,法兰绒的或哔叽的,都可以支持。书房照例是大小有些盆景,秋海棠,梅花,金菊、碧桃、晚菊,甚至夏天的各种草本花,颠倒四季,在案头或茶几上开着。两毛钱一个的玻璃金鱼缸,红的鱼,绿的草,放在案头,一般的供你一些活泼生机。

我是个有茶癖的人,炉头上,我向例放一只白搪瓷水壶,水是常沸,叮吟呤呤的响着,壶嘴里冒气。这样,屋子里的空气不会干燥,有水蒸气调和它。每当写稿到深夜,电灯灿白的照着花影,这个水壶的响声,很能助我们一点文思。古人所谓“瓶笙”,就是这玩艺了。假如你是个饮中君子,炉子上热它四两酒,烤着几样卤菜。坐在炉子边,边吃边喝,再剥几个大花生,你真会觉着炉子的可爱。假如你有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伴着,两个人搬了椅子斜对炉子坐着,闲话一点天南地北,将南方去的闽橘或山橘,在炉上烤上两三个,香气四统。你看女人穿着夹衣,脸是那样红红的。钟已十二点以后,除了雪花瑟瑟,此外万籁无声,年轻弟弟们,你还用我向下写吗?

我还是说我。过了半辈子夜生活,觉得没有北平的冬夜,给我以便利了。书房关闭在大雪的院子里,没有人搅扰我,也没有声音搅扰我。越写下去电灯越亮炉子里火也越热,盆景里的花和果盘里的佛手在极静止的环境里供给我许多清香。饿了烤它两三片面包,或者两三个咖喱饺子,甚至火烧夹着猪头肉,那种热的香味也很能刺人食欲,斟一杯热茶,就着吃,饱啖后,还可伏案写一二小时呢。

铁炉子呀!什么时候,你再回到我的书房一角落?

年味忆燕都

旧历年快到了,让人想起燕都的过年风味,悠然神往。我上次曾说过,北平令人留恋之处,就在那壮丽的建筑,和那历史悠久的安逸习惯。西人一年的趣味中心在圣诞,中国人的一年趣味中心,却在过年。而北平人士之过年,尤其有味。有钱的主儿,自然有各种办法,而穷人买他一二斤羊肉,包上一顿白菜馅饺子,全家闹他一个饱,也可以把忧愁丢开,至少快活二十四小时。人生这样子过去是对的,我就乐意永远在北平过年的。

我先提一件事,以见北平人过年趣味之浓。远在阴历七八月,小住家儿的就开始“打蜜供”了。蜜供是一种油炸白面条,外涂蜜糖的食物。这糖面条儿堆架起来,像一座宝塔,塔顶上插上一面小红纸旗儿。塔有大有小,大的高二三尺,小的高六七寸,重由二三斤到几两。到了大年三十夜,看人家的经济情形怎样。在祖先佛爷供桌上,或供五尊,或供三尊,在蜜供上加一个打字云者,乃打会转出来的名词。就是有专门作这生意的小贩,在七八月间起,向小住家儿的,按月份收定钱,到年终拿满价额交货。这么一点小事交秋就注意,可见他们年味之浓了。因此,一跨进十二月的门,廊房头条的绢灯铺,花儿市扎年花儿的,开始悬出他们的货。天津杨柳青出品的年画儿,也就有人整大批的运到北平来。假如大街上哪里有一堵空墙,或者有一段空走廊,卖年画儿的,就在哪里开着画展。东西南城的各处庙会,每到会期也更形热闹。由城市里人需要的东西,到市郊乡下的需要的东西,全换了个样,全换着与过年有关的。由腊八吃腊八粥起以小市民的趣味,就完全寄托在过年上。日子越近年,街上的年景也越浓厚。十五以后,全市纸张店里,悬出了红纸桃符,写春联的落拓文人,也在避风的街檐下,摆出了写字摊子。送灶的关东糖瓜大筐子陈列出来,跟着干果子铺、糕饼铺,在玻璃门里大篮、小篓陈列上中下三等的杂拌儿。打糖锣儿的,来得更起劲。他的担子上,换了适合小孩子抢着过年的口味,冲天子儿、炮打灯、麻雷子、空竹、花刀花枪,挑着四处串胡同。小孩一听锣声,便包围了那担子。所以无论在新来或久住的人,只要在街上一转,就会觉到年又快过完了。

北平是容纳着任何一省籍贯人民的都市。真正的宛平、大兴两县人,那百分比是微小得可怜的。但这些市民,在北平只要住上三年,就会传染了许多迎时过节的嗜好,而且越久传染越深。我在北平约莫过了十六七个年,因之尽管忧患余生,冲淡不了我对北平年味的回忆。自然,现在的北平小市民,已不能有百分之几的年味存在,而这也就越让我回忆着了。

翁仲揖驴前

在重庆住了七年,大抵夏末秋初,不是亢旱一个时期,就是阴雨一个时期,或者像打摆子一样,两期都有。亢旱暑热得奇怪,阴雨是箱子由里向外长霉,不下于江南的黄梅时节。这让我们回想到江南的秋高气爽,提笔有点悠然神往。

一叶知秋,梧桐是最先怕西风的树。当南京马路两旁的梧桐,叶子变成苍绿色的时候,西风摇撼着的树,瑟瑟有声。大日光下,一片小扇面儿似的梧桐叶,飘然会落在你坐的人力车上。抬头看看,那正是初期作家最爱形容的月景,“蔚蓝的天空”。天脚下,闲闲地点缀几片白云。太阳晒在头上,不热,风吹在身上又不凉,这就很能引起人的郊游之思。

在中山东路,花两角大洋,可以搭上橡皮座垫的游览车。车子出中山门,先顺京沪国道,在水泥路面,滑上孝陵街,然后兜半个圈子,经伟大的体育场,在小山岗上,在小谷里,到达谭基口,中山陵的东端。下了公共汽车,先有一阵草里的秋虫声,欢迎着游客。虽然是郊外,路面修理得那样光滑而整洁,好像有灰布盖着的,在重庆城里绝挑选不出来这样的一段路。顺路走向中山陵下,在树阴下豁然开朗,白石面的广场,树立着白色的牌坊。向北看十余丈宽的场面,无数的玉石台阶,层层而起,雄丽整洁,直伸入半云。最上层蓝色琉璃瓦的寝殿屋角一方翘起,寝殿后的紫金山,穿着毛茸茸的苍绿秋袍,巍峨天际,三方拥抱了这寝殿,永护着中山先生在天之灵。在南方的小山岗,一层一层的铺排着。若是走在这台阶半中间向下俯瞰,便觉着有万象朝宗之况。描写中山陵的文章太多了,这里座谈无须多说。谒陵以后,你若是嫌山苍深处的谭基园林,反而游人太多,可以去那游人较少的简李陵。碰巧在公路之外,遇到几个赶牲口的,骑上小毛驴,踏着深草荒径,望了绿森森树林外一堵红墙走去。你在天高日晶之下,北仰高峰,南望平陵,鞭外的松涛,蹄下的草色,自然有一种苍苍莽莽的幽思。这里也无需去形容李陵风景。李陵外野茶馆里,面对了山野,喝上了一壶茶,吃几个茶盐蛋,消磨了半天。在一抹斜阳之外,骑驴回去,走上荒草疏林,路边一对一对的大翁仲,拱着大袖子,抱了石笏,对你拱立。他不会说话,但在他的面容上,石痕斑剥,已告诉你五百年前,他已饱经沧桑了。假如你是个诗人,是个画家,是个文人,这一次你就不会白跑。

归路横星斗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黄仲则在北京度他那可怜的除夕,他用着这个姿态出现。在那寒风凛冽的桥上看星星过年,这不是个乐子。可是在初秋的夜里,我依然感到在北平看星星,还是件很有诗意的事。任何一个初秋,在前门外大街,听过了两三个小时的京戏,满街灯火了,朋友约着,就在大栅栏附近,吃个小馆儿。馅饼周的馅饼,全聚德的烤鸭,山西馆的猫耳朵(面食之一),正阳楼的螃蟹,厚德福的核桃腰、瓦片鱼,恩成居的炒牛肉丝、炒鳝鱼丝,都会打动你的食欲。两三个人,花两三元钱,上西升平洗个单独房间的澡。我就爱顺便走向琉璃厂,买两本书或者采办点文具。

琉璃厂依然保持了纯东方色彩的建筑,不怎么高大的店房,夹着一条平整的路。街灯稀稀落落,照着街上有点光。可是抬起头来,满天的星斗,盖住了市面,电灯并不碍星光的夜景,两面的南纸店,书店墨盒店,古董店一律上了玻璃门,里面透出灯光来,表示他们还在作夜市。街上从容的走着人,没有前门外那些嘈杂的声浪,静悄悄的,平稳稳的,一阵不大的西风刮过,由店铺人家院子里吹来几片半焦枯的槐叶。这夜市不可爱吗?有个朋友说:在北平,单指琉璃厂,就是个搜刮不尽的艺术宝库,此话诚然。而妙在这艺术的宝库就是这样肃穆的。这里尽管作买卖,尽管作极大价钱的买卖,而你找不出市侩斗争的面目,所以我爱上琉璃厂买东西。掀开南纸店玻璃门外的蓝布帘儿,在伙友“您来了,今天要点儿什么?”的欢迎笑语中,买点儿纸笔出门,夜色就深了。“酱牛肉!”一种苍老的声音吆唤传来。这是琉璃厂夜市惟一的老小贩的声音。他几十岁了,原是一位“绿林老英雄”,洗手不干三四十年,专卖酱牛肉,全琉璃厂的人认得他。我每次夜过琉璃厂,我总听见这吆唤声,给我的印象最深。在他的吆唤声中,更夫们过来了,剥剥,彭彭:剥剥,彭彭!梆锣响着二更。一只灯笼,两个人影,由街檐下溜进小胡同去,由此向西,到了和平门大街了,路更宽,路灯也更稀落,而满天的星斗,却更明亮。路旁两三棵老柳树,树叶筛着西风,瑟瑟有声。“酱牛肉!”那苍老的声音,还自遥遥而来。我不坐车,我常是在星光下转着土面的冷静胡同走回家去。星光下两棵高入云霄的老槐,黑巍巍的影子,它告诉我那是家。我念此老人,我念此槐树,我念那满天星斗!

秋意侵城北

中秋快来了,在北平老早给我们一个报信的,是泥塑兔儿爷,而在南京呢?却是大香斗。虽然大香斗摆列在香烛店柜台上,不如兔爷摆在每条胡同儿的零食摊上,那样有趣。但在我们看到大香斗之后,似乎就有一种“烟土披里纯”,钻进文字匠人的脑子。中国的节令,没有再比中秋更富于诗意的。它给人们以欢乐,它给人以幽思,它给人以感慨,甚至它给人以悲哀,所以看到大香斗之后,因着各人的环境之不同,也就会各有各的感想。

天气是凉了,长江大轮的大餐间,把在庐山避暑的先生太太小姐们,一批一批的载回南京,首先是电影院表示欢迎之忱,在报上登着放映广告。其次是水果公司,将北方的碭山梨,良乡栗,天津葡萄,南方的新会柚子,台湾香蕉,怀远石榴,五颜六色,阵列在铺面平架上,自然,这些玩意儿,上海更多更好,可是在上海里表现着,在空气里缺少那么一点儿悠闲滋味。譬如,太平路花牌楼是最热闹地区了,但你经过那里,你也不会感到动乱,街两旁的法国梧桐和刺槐,零落的飘着秋叶儿,人行路上,有树阴而树阴不浓,我们披一件旧绸衫,穿一双软底鞋,顺着水泥路面遛达。在清亮而柔和的阳光下,街上虽有几个汽车跑来跑去,没有灰土,也没有多大声音,在街这边瞧见街那边的朋友,招招手就可以同行在一处,只有北平的王府井大街,成都的春熙路可相仿佛。上海的霞飞路也会给人一点秋意的,然而洋气太重。

我必须歌颂南京城北,它空旷而萧疏,生定了是合于秋意的。过了鼓楼中山北路,带着两行半黄半绿的树影划破了广大的平畴,两旁有三三五五的整齐房屋,有三三五五的竹林,有三三五五的野塘,也有不成片段的菜圃和草地。东面一列城墙,围抱了旧台城鸡鸣寺,簇拥着一丛树林,和一角鼓楼小影,偶然会有一声奇钟的响声,当空传来。钟山的高峰,远远在天脚下,俯瞰着这一片城池。在城里看到不多的山,这是江南少有的景致(重庆的山近了,又太多了,不知怎么着,没有诗意)。城墙是大美观玩意儿,而台城这一段墙,却在外看(后湖)也好,在里看也好,难道我有一点偏见吗?

三牌楼一带,当然是一般人最熟识的地方,而那附近就保存不少老南京意味。湖北路北段,一条小马路,在竹林里面穿过来,绕一个弯儿到丁家桥,俨然在郊外到了一个市镇。记不得是哪个方向,那里有家茶馆,门口三株大柳树,高入云霄,门临着一片敞地,半片竹林。我和她散步有点倦,就常在这里歇腿,泡一壶清茶(安徽毛尖),清坐一会,然后在附近切两角钱盐水鸭子,包五分钱椒盐花生米,向门口烧饼桶上买两三个朝排子烧饼,饱啖一顿才买一把桂花,在一段青草沿边的水泥马路上,顺了槐柳树影,踏着落叶回家。

顽萝幽古巷

我在南京时,住在城北。因为城北的疏旷,干燥,爽达,比较适于我的性情。虽然有些地方,过分的欧化(其实是上海化),为了是城市山林的环境,尚无大碍。我们有一部分朋友,却是爱城南住城南的。还记得有两次,慧剑兄在《朝副》上,发表过门东门西专刊,字里行间,憧憬着过去的旧街旧巷,大有诗意。因此,我也常为着这点诗意,特地去拜访城南朋友。还有两次,发了傻劲,请道地南京文人张苹庐兄导引,我游城南冷街两整天。我觉得不是雨淋泥滑,在秋高气爽之下,那些冷巷的确也能给予我们一种文艺性的欣赏。

我必须声明,这欣赏绝不是六代豪华遗迹,也不是六朝烟水气。它是荒落、冷静、萧疏、古老、冲淡、纤小、悠闲。许许多多,与物质文明巨浪吞蚀了的大半个南京,处处对照,对照得让人感到十分有趣。我们越过秦淮河,把那些王谢燕子所迷恋的桃叶渡乌衣巷,抛在顶后面(那里已是一团糟,词章里再不能用任何一个美丽的字样去形容了)。虽在青天白日之下,整条的巷子,会看不到十个以上的行人(这是绝对的),房子还保守了朱明的建筑制度,矮矮的砖墙,黑黑的瓦脊,一字门楼儿,半掩半开着,夹巷对峙。巷子里有些更矮更小的屋子,那或者是小油盐杂货店,或者是卖热水的老虎灶,那是这种地方,惟一动乱着而有功利性斗争的所在。但恰巧巷口上就有一所关着大门的古庙,淡红色的墙头,伸出不多枝叶的老树干,冲淡了这功利气氛。

这里的巷子,老是那么窄小,一辆黄包车,就塞满了三分之二的宽度,可是它又很长,在巷这头不会看到巷那头。大都是鹅卵石铺了地面,中间一条青石板行人路,便利着穿布鞋的中国人。更往南一路,人家是更见疏落,处处有倒坍了屋基的敞地,那里乱长着一片青草。可是它繁华过的,也许是明朝士大夫宅第,也许是太平天国的王府。在这废基后面,兀立着一棵古槐,上面有三五只鸦雀噪叫着,更显得这里有点兴亡意味。

有一次我去白鹭洲,走错了方向,踏上了向西门一条古巷。两旁只有四五个紧闭了的一字门,乱砖砌的墙,夹了这巷子微弯着。两面墙头上密密层层的盖住了苍绿叶子的藤蔓,在巷头上相接触。藤萝的杆子,其粗如臂,可知道它老而顽固。那藤蔓又不整齐,沿了墙长长短短向下垂着阻碍着行人衣帽,大概是这里很少行人的缘故,到墙脚下的青苔,向上铺展,直绿到墙半腰。有些墙下,长着整丛的野草,却与行人路上石板缝里的青草相连。这样,这巷子更显得着幽深了,这里虽没有一棵树,一枝花,及任何风景陪衬,但我在这里徘徊了二十分钟。

入雾嗟明主

在二十五年前,我每次到南京,朋友们就怂恿着去瞻仰明故宫,只是那时的行程,都是到上海或去北京,行旅匆匆,不过在下关勾留一二日,没有工夫,跑到这很远地方去。加之我听到人说,那里仅仅是一片废墟,什么也看不到,尽管我青年时代,是个平平仄仄迷惑了的中毒书生,穷和忙,哪许可我去替古人掉泪。

二十四年,我由北平迁家南京,住在唱经楼,到明故宫相当的近,加之那是中央医院所在地,自己害病,家里人生病,就时常去到明故宫的面前来。这真是一个名儿了,马蹄栏杆里,一片平地,直到远远的枣树角,有一城墙和树木挡住了视线。平地中央,还有一个倒坍了的宫门,像城门洞子,作了故宫的标志。水泥面的飞机场,机场是停着大号的邮航机,比翼双栖的和那一角宫门,作了一个划时代的对照。朱元璋登基,在南京大兴土木,建筑宫阙的时候,他决不会有这样一个梦。

明故宫的北端,是中山东路,往中山陵游览区,是必经之地,所以晴天,雨淋,月下,雪地,我都来过。印象是深的,应该是雨天,我那因抗战环境而夭折了的第二个男孩,小庆儿在中央医院治过伤寒病。我遏止不住我的舐犊深情,百忙中抽空上医院看他两次。是深秋了,满城下着如烟的重阳风雨,那时,我行头还多,穿着橡皮雨衣,缩着肩膀,两手插在雨衣袋里,脚下蹬着胶鞋,踏了中山东路的水泥路面,急步前行,路边梧桐叶上的积水,蚕豆般大,打在我帽子上,有时雨就带下一片落叶,向我扑打。明故宫那片敞地,埋在烟雨阵里,模糊不清。雨卷了烟头子,成了寒流,向我脸上吹,我有个感想,因为像是一个不吉之兆,赶快的奔医院。

看到了孩子,结果体温大减,神智很清。我很高兴离了医院,我有心领略雨景了。那片敞地,始终在雨阵里,那角宫门,有一个隐隐的长圆影,立在地平上,门洞上,原光有几棵小树,像村妇戴着菜花,蓬乱不成章法。然而这时好看了,它在风丝雨片里,它有点妩媚,衬着这宫门并不单调。远处一片小林,半环高城,那又是一个令人迷恋的风光。再看西南角南京的千门万户,是别一个区域了。明太祖皇帝,他没想到剩下这劫余的宫门,供我雨中赏鉴,人不谓是痴汉吗?身外之物,谁保持过了百年?费尽心血,过分的囤积干什么?就是我也有点痴。冒雨看孩子的病,不管我自己。于今孩子死了五年了,我哀怜他,而我还觉我痴。

当年雨中雄峙三层高楼的中央医院,不知现在如何?又是重阳风雨了!

盛会思良友

在南京当新闻记者的时候,我们二三十个朋友,另外成了一群,以年龄论,这一群人,由四十岁到十几岁,以职业论,由社长到校对,可说是既平等忘年又忘形的一个集合。这个集合,并没有哪个任联络员,也没有什么条例规定,更没有什么集会的场合与时间。可是这一群人,每日总有三四个或七八个,在一处不期而会,简直是金圣叹那话:“毕来之日甚少,非甚风雨,而尽不来之日亦少。”(见《水浒》金伪托施耐庵作序)会面的地方,大概不外四五处,夫子庙歌场或酒家,党公巷汪剑荣家(照相馆主人,亦系摄影记者),城北湖北路医生叶古红家,新街口酒家,中正路南京人报或华报,中央商场绿香园。除了在酒家会面,多半是受着人家招待而外,其余都是互为宾主,谁高兴谁就掏钱,谁没钱也就不必虚谦,叨扰过之后,尽管扬长而去。反正谁掏得出钱谁掏不出钱,大家明白,毋须做样。

这种集合,都在业余,我们也并不冒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的嫌疑。若不受招待,那就人多了,闹酒是必然的举动,我在座,有时实在皱了眉感到不像话,常是把醉人抬出酒家,用黄包车拖了回去。可是这个醉人,明日如有集会场合,还照来一次。自然这就噱头很多,如黄社长在大三元向歌女发脾气,踢翻了席面(有大闹子楼的场面、非常火炽),巨头记者在皇后酒家,用英语代表南京记者演说之类,你常思之十日,不能毕其味。

说到别的集会呢,或者是喝杯酽茶,吃几个烧饼,或者吃顿便饭,或者听一场大鼓书,或者来一段皮簧。自然,有人会邀着打一场麻将。但一打麻将,是另一种局面,至少像我这种人,就告退了。有时偶然也会风雅一点,如邀伴到后湖划船,在莫愁湖上联句作诗之类,只是这带酸味的玩意,年轻朋友,多半不来。这里面也免不了女性点缀,几个文理相当通的歌女,随着里面叫干爹叫老师,年轻的几位朋友,索性和歌女拜把子。哄得厉害!但我得声明一句,他们这关系完全建筑在纯洁的友谊上。有铁一般的反证,就是我们既无钱也无地位。

我们也有几个社外社员(因为他们并非记者),如易君左、卢冀野、潘伯鹰等约莫六七位朋友也喜欢加入我们这集会。大概以为我们这种玩法,虽属轻松,却不下流,所以我们流落在重庆的一部分朋友,谈到了往事,都感到盛会不常,盛筵难再,何以言之!因为这些朋友,有的死了,有的不知消息了,有的穷得难以生存了。

窥窗山是画

南京是个城市山林,所以袁子才有“爱住金陵为六朝”的句子。若说住金陵为的是六朝那种江南靡靡不振的风气,那我们自然是未敢苟同;但说此地龙盘虎踞之下,还依然秀丽可爱,却实在还不愧是世界上一个名都,就我所写的两都本身而言(这里不涉及政治问题),北平以人为胜,金陵以天然胜;北平以壮丽胜,金陵以纤秀胜,各有千秋。在北平楼居,打开窗子来,是一带远山,几行疏柳,这种现象,除了繁华市区中心,为他家楼门所阻碍(南京尤甚),其余地点,均无例外。我住在南京城北,城北是旷地较多的所在,虽然所居是上海弄堂式的洋楼,却喜我书房的两层楼窗之外,并无任何遮盖。近处有几口池塘,围着塘岸,都有极大的垂柳,把我所讨厌看到的那些江南旧式黑瓦屋脊,全掩饰了。杨柳头上便是东方的钟山,处处的在白云下面横拖了一道青影。紫金山那峰顶,是这一列青影的最高处,正伸了头向我窗子里窥探。我每当工作疲倦了,手里捧着一杯新的泡茶,靠着窗口站着,闲闲的远望,很可以轻松一阵,恢复精神的健康。

南京城里北一段,本是丘陵地带,东角由鸡鸣寺顺了玄武湖北上,经过太平门直到下关。西边又由挹江门南下,迤逦成了清凉山、小藏山。所以由新街口以北,是完全环抱在丘陵里的一块盆地。在中山北路来往的人,他们为了新建筑所迷惑,已不见这地形了。我有两个朋友住在新住宅区迤北,中山北路偏西,房子面对着清凉古道,北靠了清凉山的北麓,乃是建筑巨浪所未吞噬及未洋化的一角落,而又保留着六朝佳丽面目的。我去过几回,我欣慕他们,真能享受到南京的好处,只可惜它房子本身却也是欧化了而已。这里是个不高的土山,草木葱茏,须穿过木槿花作篱笆,鹅卵石地面的一条人行道。路外是小溪,是菜园,是竹林,随时可以听到鸟叫,最妙的,就是他们家三面开窗,两面对远山,一面靠近山。近山的竹树和藤萝,把他们屋子都映绿了。远山却是不分晴雨,都隐约在面前树林上。那主人夸耀着说:“我屋子里不用挂山水画,而且是活的画,随时有云和月点缀了成别一种姿势。”这话实在也不假,我曾计划着苦卖三年的文字,在这里盖一所北平式的房屋,快活下半辈子,不想终于是一个梦。

在“八一三”后,南京已完全笼罩在战争气氛下,我还到这里来过一趟,由黄叶小树林子下穿出,走着那一条石缝里长出青草的人行长道,路边菜圃短篱上,扁豆花和牵牛花或白或红或蓝,幽静地开着。路头丛树下,有一所过路亭,附着一座小庙,红门板也静静地掩闭在树阴下,路上除了我和同伴,一直向前,卧着一条卵石路,并无行人,我正诧异着,感不到火药气。亭子里出来一个摩登少妇,手牵了一个小孩,凝望着树头上的远山(她自然是疏散到此的)。原来半小时前,敌机二十余架,正自那个方向袭来呢。一直到现在,我想到清凉古道上朋友之家,我就想到那个不调和的人和地。窗外的远山呀!你现在是谁家的画?

江冷楼前水

在南京城里住家的人,若是不出远门的话,很可能终年不到下关一次。虽然穿城而过,公共汽车不过半小时,但南京人对下关并不感到趣味。其实下关江边的风景,登楼远眺,四季都好。读过《古文观止》那篇《阅江楼记》的人,可以揣想一二。可惜当年建筑南京市的人,全在水泥路面,钢骨洋楼上着眼,没有一个人想到花很少一点钱,再建一座阅江楼。我有那傻劲,常是一个人坐公共汽车出城,走到江边去散步。就是这个岁暮天寒的日子,我也不例外。自然,我并不会老站在江岸上喝西北风。下关很有些安徽商人,我随便找着一两位,就拉了他们到江边茶楼上去喝茶,有两三家茶楼,还相当干净。冬日,临江的一排玻璃楼窗全都关闭了。找一副临窗的座头坐下,泡一壶毛尖,来一碗干丝,摆上两碟五香花生米,隔了窗子,看看东西两头水天一色,北方吹着浪,一个个的掀起白头的浪花,却也眼界空阔得很。你不必望正对面浦口的新建筑,上下游水天缥缈之下,一大片芦洲,芦洲后面,青隐隐的树林头上,有些江北远山的黑影。我们心头就不免想起苏东坡的词:“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或者朱竹垞的词:“六代豪华春去了,只剩鱼竿。”

说到江,我最喜欢荒江。江不是湖海那样浩瀚无边,妙的是空阔之下,总有个两岸。当此冬日,水是浅了,处处露出赭色的芦洲。岸上的渔村,在那垂着千百条枯枝的老柳下,断断续续,支着竹篱茅舍。岸上三四只小渔舟,在风浪里摇撼着,高空撑出了鱼网,凄凉得真有点画意。自然,这渔村子里人的生活,让我过半日也有点受不了,他们哪里知道什么画意?可是,我这里并不谈改善渔村人民的生活,只好忍心丢下不说。在南京,出了挹江门,沿江上行,走过怡和洋行旧址不远,就可以看见这荒江景象。假使太阳很好,风又不大,顺了一截江堤走,在半小时内,在那枯柳树林下,你会忘了这是最繁荣都市的边缘。

坐在下关江边茶楼上,这荒寒景象是没有的。不过,这一条江水,浩浩荡荡的西来东去横在眼面前,看了之后,很可以启发人一点遐思。若是面前江上,舟楫有十分钟的停止,你可以看到那雪样白的江鸥,在水上三五成群地打胡旋,你心再定一点,也可再听到那风浪打着江岸石上,拍达拍达作响。我是不会喝酒,我若喝酒,觉得比在夫子庙看“秦淮黑”,是足浮一大白的。

清凉古道

有人这样估计:东亚的大都市,如上海、汉口、天津、北平、香港、广州、南京、东京、大阪、名古屋、神户,恐怕都要在这次太平洋战争里毁灭。这不是杞忧,趋势难免如此。这就让我们想到这多灾多难的南京,每遇二三百年就要遭回浩劫,真可慨叹。

我居住在南京的时候,常喜欢一个人跑到废墟变成菜园竹林的所在,探寻遗迹。最让人不胜徘徊的,要算是汉中门到仪凤门去的那条清凉古道。这条路经过清凉山下,长约十五华里,始终是静悄悄地躺在人迹稀疏、市尘不到的地方。路两旁有的是乱草遮盖的黄土小山,有的是零落的一丛小树林,还有一片菜园,夹了几丛竹林之间,有几户人家住着矮小得可怜的房舍。这些人家用乱砖堆砌着墙,不抹一点石灰和黄土,充分表现了一种残破的样子。薄薄的瓦盖着屋顶,手可以摸到屋檐。屋角上有一口没有圈的井,一棵没有枝叶的老树,挂了些枯藤,陪衬出极端的萧条景象,这就想不到是繁华的首都所在了。三牌楼附近,是较为繁华的一段,街道的后面。簇拥了二三十株大柳树,一条小小的溪水,将新的都市和废墟分开来。在清凉古道上,可以听到中山北路的车马奔驰声,想不到一望之遥,是那样热闹。同时,在中山北路坐着别克小座车的人,他也不会想到,菜圃树林那边,是一片荒凉世界。

是一个冬天,太阳黄黄的,没有风。我为花瓶子里的腊梅、天竹修整完了,曾向这清凉古道走去,鹅卵石铺着的人行古道,两边都是菜圃和浅水池塘,夹着路的是小树和短篱笆,十足的乡村风光。路上有三五个挑鲜菜的农民经过,有一阵菜香迎人。后面稍远,一个白胡老人,骑着一头灰色的小毛驴,得得而来,驴颈子上一串兜铃响着。他们过去了,又一切归于岑寂。向南行,到了一丛落了叶的小树林旁,在路边有两三户农家的矮矮的房屋,半掩了门。有个老太婆,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我想,这是南京的奇迹呵!走过这户,是土山横断了去路,裂口上有个没顶的城门洞的遗址。山岩上有块石碑,大书三个楷书字:“虎踞关”。石碑下有两棵高与人齐的小树,是这里惟一的点缀。我站在这里,真有点怔怔然了。

在明人的笔记上,常看到“虎踞关”这个名字,似乎是当年南都一个南北通衢的锁钥。可以料想当年到这里行人车马的拥挤,也可以遥思到两旁商店的繁华,于今却是被人遗忘的一个角落了。南京另一角落的景象,实在是不能估计的血和泪,而六朝金粉就往往把这血泪冲淡了。

回到开首那几句话,东亚大都市,有许多处要被毁灭,这次在抗战时期,南京遭受日寇的侵占与洗劫,也不知昔日繁华的南京,又有哪几条大街,变成清凉古道了。

冰雪北海

北平的雪,是冬季一种壮观景象。没有到过北方的南方人,不会想像到它的伟大。大概有两个月到三个月,整个北平城市,都笼罩在一片白光下。登高一望,觉得这是个银装玉琢的城市。自然,北方的雪,在北方任何一个城市,都是堆积不化的,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有北平这个地方,有高大的宫殿,有整齐的街巷,有伟大的城圈,有三海几片湖水,有公园、太庙、天坛几片柏林,有红色的宫墙,有五彩的牌坊,在积雪满眼,白日行天之时,对这些建筑,更觉得壮丽光辉。

要赏鉴令人动心的景致,莫如北海。湖面让厚冰冻结着,变成了一面数百亩的大圆镜。北岸的楼阁树林,全是玉洗的。尤其是五龙亭五座带桥的亭子,和小西天那一幢八角宫殿,更映现得玲珑剔透。若由北岸看南岸,更有趣。琼岛高拥,真是一座琼岛。山上的老柏树,被雪反映成了黑色。黑树林子里那些亭阁上面是白的,下面是阴黯的,活像是水墨画。北海塔涂上了银漆,有一丛丛的黑点绕着飞,是乌鸦在闹雪。岛下那半圆形的长栏,夹着那一个红漆栏杆、雕梁画栋的漪澜堂。又是素绢上画了一个古装美人,颜色是格外鲜明。

五龙亭中间一座亭子,四面装上玻璃窗户,雪光冰光反射进来,那种柔和悦目的光线,也是别处寻找不到的景观。亭子正中,茶社生好了熊熊红火的铁炉,这里并没有一点寒气。游客脱下了臃肿的大衣,摘下罩额的暖帽,身子先轻松了。靠玻璃窗下,要一碟羊糕,来二两白干,再吃几个这里的名产肉末夹烧饼。周身都暖和了,高兴渡海一游,也不必长途跋涉东岸那片老槐雪林,可以坐冰床。冰床是个无轮的平头车子,滑木代了车轮,撑冰床的人,拿了一根短竹竿,站在床后稍一撑,冰床嗤溜一声,向前飞奔了去。人坐在冰床上,风呼呼的由耳鬓吹过去。这玩艺比汽车还快,却又没有一点汽车的响声。这里也有更高兴的游人,却是踏着冰湖走了过去。我们若在稍远的地方,看看那滑冰的人,像在一张很大的白纸上,飞动了许多黑点,那活是电影上一个远镜头。

走过这整个北海,在琼岛前面,又有一弯湖冰。北国的青年,男女成群结队的,在冰面上溜冰。男子是单薄的西装,女子穿了细条儿的旗袍,各人肩上,搭了一条围脖,风飘飘的吹了多长,他们在冰上歪斜驰骋,作出各种姿势,忘了是在冰点以下的温度过活了。在北海公园门口,你可以看到穿戴整齐的摩登男女,各人肩上像搭梢马裢子似的,挂了一双有冰刀的皮鞋,这是上海香港摩登世界所没有的。

市声拾趣

我也走过不少的南北码头,所听到的小贩吆唤声,没有任何一地能赛过北平的。北平小贩的吆唤声,复杂而谐和,无论其是昼是夜,是寒是暑,都能给予听者一种深刻的印象。虽然这里面有部分是极简单的,如“羊头肉”,“肥卤鸡”之类。可是他们能在声调上,助字句之不足。至于字句多的,那一份优美,就举不胜举,有的简直是一首歌谣,例如夏天卖冰酪的,他在胡同的绿槐阴下,歇着红木漆的担子,手扶了扁担,吆唤着道:“冰淇林,雪花酪,桂花糖,搁的多,又甜又凉又解渴。”这就让人听着感到趣味了。又像秋冬卖大花生的,他喊着:“落花生,香来个脆啦,芝麻酱的味儿啦。”这就含有一种幽默感了。

也许是我们有点主观,我们在北平住久了的人,总觉得北平小贩的吆唤声,很能和环境适合,情调非常之美。如现在是冬天,我们就说冬季了,当早上的时候,黄黄的太阳,穿过院树落叶的枯条,晒在人家的粉墙上,胡同的犄角儿上,兀自堆着大大小小的残雪。这里很少行人,两三个小学生背着书包上学,于是有辆平头车子,推着一个木火桶,上面烤了大大小小二三十个白薯,歇在胡同中间。小贩穿了件老羊毛背心儿,腰上来了条板带,两手插在背心里,喷着两条如云的白气,站在车把里叫道:“噢……热啦……烤白薯啦……又甜又粉,栗子味。”当你早上在大门外一站,感到又冷又饿的时候,你就会因这种引诱,要买他几大枚白薯吃。

在北平住家稍久的人,都有这么一种感觉,卖硬面饽饽的人极为可怜,因为他总是在深夜里出来的。当那万籁俱寂、漫天风雪的时候,屋子外的寒气,像尖刀那般割人。这位小贩,却在胡同遥远的深处,发出那漫长的声音:“硬面……饽饽哟……”我们在暖温的屋子里,听了这声音,觉得既凄凉,又惨厉,像深夜钟声那样动人,你不能不对穷苦者给予一个充分的同情。

其实,市声的大部分,都是给人一种喜悦的,不然,它也就不能吸引人了。例如:炎夏日子,卖甜瓜的,他这样一串的吆唤着:“哦!吃啦甜来一个脆,又香又凉冰淇淋的味儿。吃啦,嫩藕似的苹果青脆甜瓜啦!”在碧槐高处一蝉吟的当儿,这吆唤是够刺激人的。因此,市声刺激,北平人是有着趣味的存在,小孩子就喜欢学,甚至借此凑出许多趣话。例如卖馄饨的,他吆喝着第一句是“馄饨开锅”。声音宏亮,极像大花脸唱倒板,于是他们就用纯土音编了一篇戏词来唱:“馄饨开锅……自己称面自己和,自己剁馅自己包,虾米香菜又白饶。吆唤了半天,一个子儿没卖着,没留神啰丢了我两把勺。”因此,也可以想到北平人对于小贩吆唤声的趣味之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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