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自序
一九一九年的冬夜和弟弟冰仲围炉读泰戈尔(R.Tagore)的《迷途之鸟》(Stray Birds),冰仲和我说:“你不是常说有时思想太零碎了,不容易写成篇段么?其实也可以这样的收集起来。”从那时起,我有时就记下在一个小本子里。
一九二〇年的夏日,二弟冰叔从书堆里,又翻出这小本子来。他重新看了,又写了“繁星”两个字在第一页上。
一九二一年的秋日,小弟弟冰季说,“姊姊!你这些小故事,也可以印在纸上么?”我就写下末一段,将它发表了。
两年前零碎的思想,经过三个小孩子的鉴定。《繁星》的序言,就是这个。
冰心
一九二一年九月一日
一
繁星闪烁着——
深蓝的太空,
何曾听得见他们对语?
沉默中,
微光里,
他们深深的互相赞颂了。
二
童年呵!
是梦中的真,
是真中的梦,
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三
万顷的颤动——
深黑的岛边,
月儿上来了,
生之源,
死之所!
四
小弟弟呵!
我灵魂中三颗光明喜乐的星。
温柔的,
无可言说的,
灵魂深处的孩子呵!
五
黑暗,
怎样幽深的描画呢?
心灵的深深处,
宇宙的深深处,
灿烂光中的休息处。
六
镜子——
对面照着,
反面觉得不自然,
不如翻转过去好。
七
醒着的,
只有孤愤的人罢!
听声声算命的锣儿,
敲破世人的命运。
八
残花缀在繁枝上;
鸟儿飞去了,
撒得落红满地——
生命也是这般的一瞥么?
九
梦儿是最瞒不过的呵!
清清楚楚的,
诚诚实实的,
告诉了
你自己灵魂里的密意和隐忧。
一〇
嫩绿的芽儿,
和青年说,
“发展你自己!”
淡白的花儿,
和青年说,
“贡献你自己!”
深红的果儿,
和青年说:
“牺牲你自己!”
一一
无限的神秘,
何处寻他?
微笑之后,
言语之前,
便是无限的神秘了。
一二
人类呵!
相爱罢,
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
向着同一的归宿。
一三
一角的城墙,
蔚蓝的天,
极目的苍茫无际——
即此便是天上——人间。
一四
我们都是自然的婴儿,
卧在宇宙的摇篮里。
一五
小孩子!
你可以进我的园,
你不要摘我的花——
看玫瑰的刺儿,
刺伤了你的手。
一六
青年人呵!
为着后来的回忆,
小心着意的描你现在的图画。
一七
我的朋友!
为什么说我“默默”呢?
世间原有些作为,
超乎语言文字以外。
一八
文学家呵!
着意的撒下你的种子去,
随时随地要发现你的果实。
一九
我的心,
孤舟似的,
穿过了起伏不定的时间的海。
二〇
幸福的花枝,
在命运的神的手里,
寻觅着要付与完全的人。
二一
——窗外的琴弦拨动了,
我的心呵!
怎只深深的绕在余音里?
是无限的树声,
是无限的月明。
二二
生离——
是朦胧的月日,
死别——
是憔悴的落花。
二三
心灵的灯,
在寂静中光明,
在热闹中熄灭。
二四
向日葵对那些未见过白莲的人,
承认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白莲出水了,
向日葵低下头了,
她亭亭的傲骨,
分别了自己。
二五
死呵!
起来颂扬他;
是沉默的终归,
是永远的安息。
二六
高峻的山巅,
深阔的海上——
是冰冷的心,
是热烈的泪;
可怜微小的人呵!
二七
诗人,
是世界幻想上最大的快乐,
也是事实中最深的失望。
二八
故乡的海波呵!
你那飞溅的浪花,
从前怎样一滴一滴的敲我的磐石,
现在也怎样一滴一滴的敲我的心弦。
二九
我的朋友,
对不住你;
我所能付与的慰安,
只是严冷的微笑。
三〇
光阴难道就这般的过去么?
除却缥渺的思想之外,
一事无成!
三一
文学家是最不情的——
人们的泪珠,
便是他的收成。
三二
玫瑰花的刺,
是攀摘的人的嗔恨,
是她自己的慰乐。
三三
母亲呵!
撇开你的忧愁,
容我沉酣在你的怀里,
只有你是我灵魂的安顿。
三四
创造新陆地的,
不是那滚滚的波浪,
却是他底下细小的泥沙。
三五
万千的天使,
要起来歌颂小孩子;
小孩子!
他细小的身躯里,
含着伟大的灵魂。
三六
阳光穿进石隙里,
和极小的刺果说:
“借我的力量伸出头来罢,
解放了你幽囚的自己!”
树干儿穿出来了,
坚固的磐石,
裂成两半了。
三七
艺术家呵!
你和世人,
难道终久得隔着一重光明之雾?
三八
井栏上,
听潺潺山下的河流——
料峭的天风,
吹着头发;
天边——地上,
一回头又添了几颗光明,
是星儿,
还是灯儿?
三九
梦初醒处,
山下几叠的云衾里,
瞥见了光明的她。
朝阳呵!
临别的你,
已是堪怜,
怎似如今重见!
四〇
我的朋友!
你不要轻信我,
贻你以无限的烦恼,
我只是受思潮驱使的弱者呵!
四一
夜已深了,
我的心门要开着——
一个浮踪的旅客,
思想的神,
在不意中要临到了。
四二
云彩在天空中,
人在地面上——
思想被事实禁锢住,
便是一切苦痛的根源。
四三
真理,
在婴儿的沉默中,
不在聪明人的辩论里。
四四
自然呵!
请你容我只问一句话,
一句郑重的话:
“我不曾错解了你么?”
四五
言论的花儿
开得愈大,
行为的果子
结得愈小。
四六
松枝上的蜡烛,
依旧照着罢!
反复的调儿,
再弹一阕罢!
等候着,
远别的弟弟,
从夜色里要到门前了。
四七
儿时的朋友:
海波呵,
山影呵,
灿烂的晚霞呵,
悲壮的喇叭呵;
我们如今是疏远了么?
四八
弱小的草呵!
骄傲些罢,
只有你普遍的装点了世界。
四九
零碎的诗句,
是学海中的一点浪花罢;
然而他们是光明闪烁的,
繁星般嵌在心灵的天空里。
五〇
不恒的情绪,
要迎接他么?
他能涌出意外的思潮,
要创造神奇的文字。
五一
常人的批评和断定,
好像一群瞎子,
在云外推测着月明。
五二
轨道旁的花儿和石子!
只这一秒的时间里,
我和你,
是无限之生中的偶遇,
也是无限之生中的永别;
再来时,
万千同类中,
何处更寻你?
五三
我的心呵!
警醒着,
不要卷在虚无的旋涡里!
五四
我的朋友!
起来罢,
晨光来了,
要洗你的隔夜的灵魂。
五五
成功的花,
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
然而当初她的芽儿,
浸透了奋斗的泪泉,
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五六
夜中的雨,
丝丝的织就了诗人的情绪。
五七
冷静的心,
在任何环境里,
都能建立更深微的世界。
五八
不要羡慕小孩子,
他们的知识都在后头呢,
烦闷也已经隐隐地来了。
五九
谁信一个小“心”的呜咽,
颤动了世界?
然而他是灵魂海中的一滴。
六〇
轻云淡月的影里,
风吹树梢——
你要在那时创造你的人格。
六一
风呵!
不要吹灭我手中的蜡烛,
我的家远在这黑暗长途的尽处。
六二
最沉默的一刹那顷,
是提笔之后,
下笔之前。
六三
指点我罢,
我的朋友!
我是横海的燕子,
要寻觅隔水的窝巢。
六四
聪明人!
要提防的是:
忧郁时的文字,
愉快时的言语。
六五
造物者呵!
谁能追踪你的笔意呢?
百千万幅图画,
每晚窗外的落日。
六六
深林里的黄昏,
是第一次么?
又好似是几时经历过。
六七
渔娃!
可知道人羡慕你?
终身的生涯,
是在万顷柔波之上。
六八
诗人呵!
缄默罢;
写不出来的,
是绝对的美。
六九
春天的早晨,
怎样的可爱呢!
融洽的风,
飘扬的衣袖,
静悄的心情。
七〇
空中的鸟!
何必和笼里的同伴争噪呢?
你自有你的天地。
七一
这些事——
是永不漫灭的回忆;
月明的园中,
藤萝的叶下,
母亲的膝上。
七二
西山呵!
别了!
我不忍离开你,
但我苦忆我的母亲。
七三
无聊的文字,
抛在炉里,
也化作无聊的火光。
七四
婴儿,
是伟大的诗人,
在不完全的言语中,
吐出最完全的诗句。
七五
父亲呵!
出来坐在月明里,
我要听你说你的海。
七六
月明之夜的梦呵!
远呢?
近呢?
但我们只这般不言语,
听——听
这微击心弦的声!
眼前光雾万重,
柔波如醉呵!
沉——沉。
七七
小磐石呵!
坚固些罢,
准备着前后相催的波浪!
七八
真正的同情,
在忧愁的时候,
不在快乐的期间。
七九
早晨的波浪,
已经过去了;
晚来的潮水,
又是一般的声音。
八〇
母亲呵!
我的头发,
披在你的膝上,
这就是你付与我的万缕柔丝。
八一
深夜!
请你容疲乏的我,
放下笔来,
和你有少时寂静的接触。
八二
这问题很难回答呵,
我的朋友!
什么可以点缀了你的生活?
八三
小弟弟!
你恼我么?
灯影下,
我只管以无稽的故事,
来骗取你,
绯红的笑颊,
凝注的双眸。
八四
寂寞呵!
多少心灵的舟,
在你软光中浮泛。
八五
父亲呵!
我愿意我的心,
像你的佩刀,
这般的寒生秋水!
八六
月儿越近,
影儿越浓,
生命也是这般的真实么?
八七
初识的海中,
神秘的礁石上,
处处闪烁着怀疑的灯光呢,
感谢你指示我,
生命的舟难行的路!
八八
冠冕?
是暂时的光辉,
是永久的束缚。
八九
花儿低低的对看花的人说:
“少顾念我罢,
我的朋友!
让我自己安静着,
开放着,
你们的爱
是我的烦扰。”
九〇
坐久了,
推窗看海罢!
将无边感慨,
都付与天际微波。
九一
命运!
难道聪明也抵抗不了你?
生——死
都挟带着你的权威。
九二
朝露还串珠般呢!
去也——
风冷衣单
何曾入到烦乱的心?
朦胧里数着晓星,
怪驴儿太慢,
山道太长——
梦儿欺枉了我,
母亲何曾病了?
归来也——
辔儿缓了,
阳光正好,
野花如笑;
看朦胧晓色,
隐着山门。
九三
我的心呵!
是你驱使我呢,
还是我驱使你?
九四
我知道了,
时间呵!
你正一分一分的,
消磨我青年的光阴!
九五
人从枝上折下花儿来,
供在瓶里——
到结果的时候,
却对着空枝叹息。
九六
影儿落在水里,
句儿落在心里,
都一般无痕迹。
九七
是真的么?
人的心只是一个琴匣,
不住的唱着反复的音调!
九八
青年人!
信你自己罢!
只有你自己是真实的,
也只有你能创造你自己。
九九
我们是生在海舟上的婴儿,
不知道
先从何处来,
要向何处去。
一〇〇
夜半——
宇宙的睡梦正浓呢!
独醒的我,
可是梦中的人物?
一〇一
弟弟呵!
似乎我不应勉强着憨嬉的你,
来平分我孤寂的时间。
一〇二
小小的花,
也想抬起头来,
感谢春光的爱——
然而深厚的恩慈,
反使她终于沉默。
母亲呵!
你是那春光么?
一〇三
时间!
现在的我,
太对不住你么?
然而我所抛撇的是暂时的,
我所寻求的是永远的。
一〇四
窗外人说桂花开了,
总引起清绝的回忆;
一年一度,
中秋节的前三日。
一〇五
灯呵!
感谢你忽然灭了;
在不思索的挥写里,
替我匀出了思索的时间。
一〇六
老年人对小孩子说:
“流泪罢,
叹息罢,
世界多么无味呵!”
小孩子笑着说:
“饶恕我,
先生!
我不会设想我所未经过的事。”
小孩子对老年人说
“笑罢,